《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出书版)》作者:小春 出 版 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12-01 【编辑推荐】 不负如来不负卿”第二部大结局上市! 历史玄幻纯爱第一人小春最新力作。 神佛动容最美禁忌之恋。 雪域里最伟大的王,那是最美的情郎。 令千万读者潸然泪下的历史玄幻纯爱巨作。 【内容简介】 他是早慧的高僧,十九岁成为一代雄主忽必烈的上师,辽阔雪域最大的王者。她是通灵的蓝狐,为少年时的他所救,从此留在他兄弟二人身边。 他受戒的那一天,她默默地流下泪来,为他许身佛祖心伤神碎;她遭遇灵力反噬的那一夜,他云淡风清地离去,把她推给幼弟恰那;她倾尽灵力,终于化成一个蓝发的绝美女子,却发现他从不与人形的她相亲…… 她终于以为,这样波谲云诡的乱世里,他不愿许她这段禁忌的爱恋,她也以为,自己真的能断了对他的情。 直到他两年老去了一生的岁月,她才懂得了他藏得至隐蔽的爱恋,他以一生的阳寿来换取她的幸福,而这一次,换她等他归来,纵使千年轮回,也不会离开。 四十年纠葛牵绊,六盘山下,羊卓雍湖畔,她永远是他心底最美的那朵蓝莲花。这段从中原延续到雪域的爱情,如何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 莲花高台上的佛与法,俗世凡尘间的情与爱。 “不负如来不负卿”三部曲:从鸠摩罗什到八思巴再到仓央嘉措。 以千古三大高僧为主角,神佛动容的最美禁忌之恋,令万千读者潸然泪下的历史玄幻纯爱巨作。 1、《不负如来不负卿》: 公元初的边关,古龟兹国外的古道上正驼铃悠悠。一段遗落在1650年前丝绸之路上的纯真恋情缓缓浮现。 2、《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 八百年前,蒙古国的战火刚延伸到那片苍茫的雪域高原。六盘山下,羊卓雍湖畔,她永远是他心底最美的那朵蓝莲花。 3、敬请期待。 【作者简介】 小春,职业经理人,超人气作家、编剧。开创历史玄幻纯爱小说新派别,代表作“不负如来不如卿”系列三部曲。 2007年出版“不负如来不如卿”系列第一部《不负如来不负卿》,以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为主角,一战成名。 2012年夏,“不负如来不如卿”系列第二部,以高僧八思巴为主角的《不负如来不如卿之蓝莲花》上市热卖。 “不负如来不如卿”系列第三部,主角将是西藏名僧仓央嘉措,目前正在创作中。   第1章 楔子   楔子:公元2020年冬昆仑山腹地杳无人迹的深处   “醒了?”   睫毛微微抖了抖,缓缓张开。他眯缝着肿胀的眼,费力扭头四处张望,惊诧莫名地打量我简陋的小木屋。   “这,这是在天堂么?你是仙女?”他的声音嘶哑如磨砂。唇皮四裂,嘴角皲裂处结着泛紫的血块,稍微一动又撕裂了。殷红的血丝渗出,染得本无血色的唇彤艳艳的,倒似比先前多些生气。   “天堂怎会如我处这般简陋?仙子也不会像我一样身有残疾。”我在火炉旁拿起茶壶,为他倒了碗酥油茶,微微拐着走回床边,“毋须吃惊,你尚在人间。是我见你倒在雪地,只剩了半条命,所以将你救回。”   一旁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火光照亮了我的侧脸。他的眸子蓦然一亮,不知哪来的气力,倏地坐起,忘记接过茶碗,仰着头只顾怔怔看我,结巴着说:“你,你真,真美呵!”   “不觉得怪么?”对男子形形色/色的惊艳表情早已习惯了,淡然一笑,“蓝眸,蓝发,蓝衣,皮肤苍白,额头还有一块斑痕,普通人怎会长成我这副样子?”   他还是愣愣地瞧着我:“不会怪啊。现在的年轻女孩,打扮比你出格的多得是。你不过就是染了头发,戴了隐形眼镜,额头上贴出个莲花形的斑痕来。而且这蓝眸蓝发,很衬你细白的肌肤。身上这套复古样式的蓝袖长衣,更有着雅致的古典气质。”他激动起来,啧啧赞叹,“哎,你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当明星真太可惜了。”   “我不是仙子,是妖。只有妖,才会有这怪异的长相。”看他还在发愣,微朝他倾去,眼睛眯起,清冷声音中带丝诡异,“你不怕么?”   “怕什么?怕你?”他突然激动起来,之前的病弱仿佛一瞬间全治愈了,迎着我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挑眉,“你即便是妖,也是善良的好妖。否则,不必费力救我,直接让我在雪地里冻死好了。”   与他对视几秒,眸子里还真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还真是大,对这些妖啊怪啊已是见惯不怪了。微笑一下,端正身体,将茶碗递给他:“赶紧趁热喝了吧。这酥油茶热量高,可以帮你抵挡寒气。”   他接过,唏嘘着喝,满足地直嘘气。我在他身边坐下,看一眼黑竣竣的窗外。呼啸的厉风夹杂着大粒雪片,打着卷儿寻茅屋的漏风之处,发出飒飒闷响。屋外铃铛被风扯得四下乱摇,叮叮当当,合着风声,煞是热闹。   “你既不怕,今日天色已晚,且在我这屋中歇息一夜。明日下山,须得去最近的医院诊治。这里是高原苦寒之地,你的身体在雪中冻了太久,怕是会引发……嗯……”我顿住,思索片刻才想出那个词。轻拍一下掌心,笑了起来,“对了,是肺水肿,高原肺水肿。”   他放下茶碗,扑哧笑出声:“你说话挺有意思的,怎么带着古韵?”   看他脸上浮出些红润来,有些欣喜。毕竟是年轻,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便能让他恢复体力。接过空碗,不由笑一下:“是么?我倒是想学你们这些21世纪的新新人类呢,可惜年岁太大,总也改不过来。反倒学成了四不像。”   他指了指自己,老气横秋地嗤鼻:“你能有多大?最多不过十八/九岁,能比得过我?我可是二十五岁了。”   他的肤色是时下流行的阳光麦色,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五官很是英挺,却因眼角丝丝皱纹和脸颊上两块显眼的高原红,多添了几许沧桑。初见之下,怕是大多数人会猜他已年过三十。   我咯咯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妖有驻颜之术么?你们的电影电视里不是经常演绎,妖靠吃人心喝人血维持绝世容貌么?”   他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想不到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行啊,你要吃,我就给你。反正这性命也是你救的。美人口中死,作鬼也风流。”   我摇头:“那都是你们人类对狐狸不了解,胡乱编造的。狐狸修行,毋须食人心。”   “想不到碰到的是狐仙。”他一脸悠然,继续用戏谑的口吻问,“请问仙子,您老现在几岁?”   叹息一声,伸出右手看了看手心的掌纹:“已过千岁。具体岁数,早就不记了。年复一年,不过增添数字,与我已无意义。”   一阵疾风刮过,寒气扑入屋内。他紧了紧身上的羊毛毯子,突然抬起手腕看表,然后解下身上那件色彩绚丽的怪异外套递给我:“这里海拔接近5000米呢,常年积雪,暴风不断。你穿得那么少,会冻坏的。把我这件冲锋衣穿上吧,这件衣服的保暖和防水指数都是最高的。我徒步昆仑山,全靠这件衣服挡风挡雪呢。”   我摇头,将他放在床头的茶碗拿过,微拐着走到火炉边再倒一碗:“那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差点丢了性命?再说,我是妖,通术法,怎么会怕冷?”   他恍然大悟,拍掌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剧作家,一个人躲在这人迹罕至的昆仑山里寻找灵感。为了配合剧情,连衣服都穿起古装。行,今晚我做你的听众,告诉我你编好的故事。这狐仙身世如何?家人在哪儿?”   我笑了笑,将碗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家人只是普通狐狸,没有一个能修炼得道。所以不是被猎人捕住剥了皮毛,便是早早在狐狸的命数上病老而亡。只有我,一出生便是只蓝狐。拿你们现在的话来说,算是基因变异,狐狸一族几百年才出一个。这样稀少的概率,偏巧被我碰上了。蓝狐生来就带着天地灵气,我学了点术法皮毛,又机缘巧合得了同类的修为,所以,活得长久些。”   “哈,长生不老,多少人梦寐以求啊。”   他的口气佻达,是因为到现在依旧不相信我的话。我轻叹一声,有些悲从中来:“你若是我,眼见身边人一个个故去,只剩下自己长长久久活着,只怕,也会如我一般希望只拥有普通人的寿数。”   他探头望我,继续调笑:“那你肯定很寂寞喽。”   “还好。”眼望窗外摇曳不止的铃铛,淡淡噙笑,“每天可以回忆千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十年时光。点点滴滴细细咀嚼,来不及全部嚼完,便能沉沉睡去。已在天上的他们,知道我怕独眠,依旧会入梦里陪我,一如往昔。所以,这七百多年,过得也算快。”   似乎被我的语调感染了,他半天不言语,只顾手捧茶碗发呆,眼光落在我身上,竟也流出些许哀伤。我拐着走回他床边,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碗拿走。他突然醒悟过来,嗯哼一声,眼光落在我的左腿,惋惜地小心问:“你的腿……是出了什么事故么?”   “被猎户的捕兽夹夹的。”   好不容易收敛的正经面孔,又被我这一句根本不好笑的话惹出笑来。他忍俊不禁地摇头:“你不但有绝世容颜,连编故事也那么厉害。我差点信以为真,还真当你是隐居深山的狐仙了。”   我到壁炉前丢进几块柴,用钳子拨了拨:“你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是一个老太婆太久没跟人说话,想把自己最留恋的往事跟陌生人絮叨罢了。明日等你下了山,想要寻到我,便再无可能。”   他抬手指我,放声大笑:“你?老太婆?”笑得太猛,引起一阵咳嗽,半天才缓和过来,“也好,长夜漫漫,不妨听你说故事打发时间。”   “真的想听么?”我望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神思有些恍惚。   “当然!”年轻人在床上如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好。身上披着毯子,眼角带笑看我,   “拥有惊人美貌的狐仙,凡夫俗子哪个不会一见倾心?我洗耳恭听你的爱情故事。”   “那就从我的腿说起吧。那也是在冬天,藏历阴火马年,南宋淳佑六年。让我想想,换成你们熟悉的公元纪年是哪一年……”我沉吟片刻,掐指算了算,“对,是公元1246年。那时候我还很小,刚满三百岁,道行很浅,还不能幻化成人形。居然不小心着了猎户的道,差点被剥皮做成狐毛氅子。”   他急忙插话:“这只落难狐仙,必定有翩翩书生英雄救美,然后发生缠绵凄婉的爱情。我猜的对不对”   我摇头:“的确是被救了,否则我今日便无法站在你面前。只不过,过程却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浪漫。我遇见的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且是个身份特殊的孩子。至于救美,就更加不沾边了。那时候的我,没有足够法力,根本没本事变成人的模样,不过是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狐狸。爱情对我来说,太过奢侈。”   “噢?”他倒是来了兴致,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歪头看我,“就是这孩子与你牵缠了四十年么?”   “是他将我带入了他特殊的家族。这四十年,是与他家族牵缠的四十年。”我抬眼望向虚空,那双清灵似剔透水晶的眸子,含着暖如春风的微笑,正凝神注视我,一如每夜梦中所见。七百多年了啊,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昆仑山也响起了火车的轰鸣,唯有你的眼,从你十二岁见到的那一刻起,从未泯灭过清朗与纯净……   第一部:少年时   第2章 初遇雪莲   第一章:初遇雪莲   聪明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   他也不会做一件傻事;   雨雀无论渴到什么程度,   它也不会去喝地上的脏水。   ——《萨迦格言》   公元1246年冬-藏历阴火马年(丙午)-南宋淳佑六年-蒙古贵由汗元年   “施主,你逮住的这只小狐狸,卖多少钱?”   略带沙哑的变声期男声,让笼子中绝望而萎靡的我,抬眼看去。   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却不粗糙,泛着健康亮泽。脸颊上红彤彤的,是被烈日晒出的两块浅斑。俊朗的五官,立体感十足。浓眉似剑,鼻梁高挺,脸部轮廓鲜明。   不像中原僧人,他并非全然是光脑袋,头皮上覆盖着极短又细密的头发。个子在同龄人中算得高大,手长脚长。脊背挺直如凉州四处可见的白杨,仿佛内里蕴藏着无穷的坚韧力量。虽然年齿尚小,已能窥见这少年日后的英气与风华。   这样的红袍僧人穿扮,黝黑却英挺的长相,明显异于本土凉州人。以我三百年的阅历,知道他是从吐蕃来,属于吐蕃纷乱的佛教派别中的一支。虽然吐蕃此时早已亡国,地名也早就改成了乌思藏,却因为曾经的辉煌盛世,让世人至今依旧称呼这些西边高寒之地来的人为吐蕃人。(注:乌思藏是吐蕃王朝灭亡后元明对西藏的称呼。清前期称卫藏,后期才定名西藏)   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笼子中的我,眸子晶亮明澈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着灵动的波。以我如此浅的修为也能看到,在他周身环绕着隐隐的七彩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蕴华。心下一凛:这个少年的灵力超凡,绝非一般普通人。   我在笼子中大声吱吱叫,从铁丝之间挤出前爪,急切地往外挠。他伸手轻轻接过我的前爪,掌心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暖。心下顿时宽慰不少,万分期许地向他嗷叫求救。   “这只狐狸可是不卖的。你看它眼睛和皮毛都是天蓝色,多漂亮啊。那可是稀罕至极的纯血蓝狐,狐狸一族几百年才出一只咧!”死老头将笼子提起,用指头戳我伸在笼外的前爪。见我愤愤然缩回爪子,老头咯咯笑着,“你别看它个头小,年纪比我都大呢。狐狸一族,极少有灵性的才可能修炼成妖。这蓝狐便是个中极品,一出生便带着天地灵气。日后随着修炼精深,眼睛毛色会更加蓝得通透。”   “这样的灵兽,怎会被施主捉了来?”小喇嘛站起施礼。他的蒙古语说的不地道,发音颇有些怪异。   “幸好它修行不长,道行还太浅,不然怎会中了我的套子?”老头晃荡着笼子得意地笑,“不过狐狸生性多疑,逮它着实费了太多心力。在昆仑山中缺觉少眠,小心跟踪了三个月,布了多少套子才逮着。”   我被晃得头晕,站立不稳。铁丝撞到后腿伤处,痛得又哀鸣起来。小喇嘛满脸怜惜,伸手按住老头提笼子的手,不让他再晃荡。口中礼貌地对答:“施主准备去哪儿?一路辛苦,我来帮你提笼子吧。”   老头大手一挥:“不必,马上就到。瞧见前面的阔端王府么?我正要去那儿。”(注解:阔端是成吉思汗第三个儿子窝阔台的第二子,即成吉思汗之孙)   “施主会如何处置这只灵狐?”   老头喜上眉梢:“阔端王爷的长子——启必帖木儿王子,马上要过二十岁生辰了。我是他封地里的属民,用这宝贵的蓝狐送给他做贺礼。百岁蓝狐浑身是宝,功用极多。唾液可消肿止淤,血可治脓疮溃烂,用蓝狐皮做成氅子,更是刀枪不入,风雨不侵呢。”   小喇嘛大惊失色,脸上顿时布满悲悯:“既是有灵性的生灵,施主怎么忍心加害?”   “那可不由我。启必帖木儿王子一听说有多般好处,便一直念叨着这蓝狐皮氅子呢。我儿子早就报了信,如今启必帖木儿王子已叫了裁缝,就等着我送狐狸去。”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挪动脚步。我忘记腿上火辣辣的痛,在窄小的笼子里费力奔跳着吱吱大叫,眼望小喇嘛,心急如焚。   “施主,请发发慈悲,放了这只灵狐吧。它还那么小,腿上又有伤。”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住了老头。毕竟还是孩子,身高比老头矮了一大截,浑身却有种难以抗拒的气势,沉着声音坚定地说,“启必帖木儿王子那里,我洛追坚赞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小师傅,我原是大夏国党项人,自幼信佛。若是寻常狐狸,早就送了给你,也是善事一桩。我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老头叹息一声,四下看近旁无人,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大夏国被蒙古所灭,蒙古人恨大夏顽抗,以至他们的天可汗——成吉思汗在征讨时染病而亡。即便大夏后来投降了,蒙古人也没放过我们,屠杀了多少大夏国民!我的几个儿子,都是这么没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四岁,却接到征兵令,必须从军去攻打南边的宋国。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怎么舍得让他去送命?不得已去昆仑山,千辛万苦逮这蓝狐,启必帖木儿王子已经答应免我儿子兵役。你说,我怎能放了它?”(注:蒙古于公元1227年灭西夏,凉州当时属于西夏领土)   小喇嘛怔住,清俊的眉头紧蹙,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我的尖鼻子,沉思片刻后说道:“那,我就随施主一起去见王子。”   刚踏进王子府,便看到许多人围在院子里,中间几个人在叫叫嚷嚷:“王子,如今您父亲阔端王爷不在凉州,大小事情都得您做主。您可要主持公道啊。”   庭院正前方坐着个粗壮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脸型方阔。穿着长袖的高领皮袍,袍子的边沿、袖口、领口绣着云卷图案的绸缎花边,装饰着一圈貂鼠皮。他开口,声音洪亮如钟:“有什么冤屈,都呈报上来罢。”   其中一人抢着说:“我们弟兄三人昨日在这家客栈投宿。小二说一间上房是三十个铜钱一晚。我们三人便每人拿出十个铜钱住了一间上房。可巧店老板添了个大胖儿子,他一高兴,便将上房降价到二十五个铜钱一晚。店老板说,当时将五块铜钱交予小二,让他退给我们。没想到小二黑心,只退了三个铜板给我们。我等今天一早碰到店老板,听他说起后才知道。所以我们当即找小二,要他将私藏的钱退回给我们。”   另一人也跻身上前,指着跪地轻声哭泣的瘦小男子说:“可是小二说他就只私藏了两个铜板。这数字可怎么也不对了。”   启必帖木儿皱起浓眉:“如何不对?”   “我们三人各付十文,共三十文钱。小二各退了我们一文,也即是说,我等付了二十七文。可是,小二只承认拿了两文。二十七文加两文,只有二十九文。还有一文上哪去了”   围在一旁的众人也在掐指算,不住点头附合。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声嚷嚷:“肯定是这黑心的小二藏起来了。他居然敢这般戏耍我们,所以押他来见王子。”   “这可真是冤枉啊。小人不该一时糊涂,私自拿了三位大爷的钱,小人退还便是。可是,小人的的确确只藏了两文,何曾藏过三文?”跪着地上的小二抬头喊冤,立刻被三兄弟踢了一脚。   “那你说,我等花了二十七文,加上你私藏的两文,难道不是二十九文么?”   周围的人不停喊:“对啊,是少了一文。”   启必帖木儿敛颜,严肃说道:“小二,我们蒙古人最恨人说谎。你还是乖乖认了。否则,以我蒙古刑罚,怕是你得受皮肉之苦了。”   “小二没有说谎。”一个变声期的沙哑男声响起,小喇嘛从人群中走出。气定神闲的步态,自信从容,气度不凡。加上俊气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一脸诧异地定睛在他身上。   “钱一文都没有少,只是这三位施主算法有误。”他先对启必帖木儿行礼,再转头问三兄弟,“三位施主付了三十文,店家退了五文,即是说,这房钱应是二十五文,可对?”   三人都点头。   小喇嘛镇定地继续说:“这五文钱里,小二藏了两文,还剩三文,可对?”   三人又点头。   “这三文,小二的确是退给了三位施主,可对?”   三人一直在点头。   小喇嘛朗声道:“那么,三位施主所付的二十五文房钱,加上小二私藏的两文,再加上退给三位的三文,共是三十文,可对?”   三个人惯性地继续点头。小喇嘛淡然一笑,转头对启必帖木儿双手合十,微微一鞠:“那么,小二将那两文钱退还给三位施主,再赔个不是,此事便可了解,王子以为如何?”   启必帖木儿拍掌,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闹腾?”   三人还是莫名其妙,拼命搔着头皮不解地问:“可是,明明是二十七加二,怎么被这小喇嘛又多算出一文来了?”   小喇嘛谦逊地对三人施礼:“三位施主,以佛法之因明说来解,三位应以所付累加,而非以自己所得简单加别人所得。此为因明学中之偷梁换柱法。”(注:因明学说,即逻辑学。藏传佛教非常重视因明,也就是辨论)   三个人早已被说得晕头转向,心悦诚服地看着小喇嘛。周围响起鼓掌叫好声,小喇嘛的脸迅速转红,黝黑肌肤透着绯色,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如磁石吸人,想不到镇定的他也有这般羞怯可爱的模样。   启必帖木儿走下座椅,踱步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你是何人?”   小喇嘛落落大方地双手合十,他的蒙古话虽然发音不甚准确,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是吐蕃萨迦教派的沙弥洛追坚赞,随伯父萨迦班智达上师从乌思藏历经两年,长途跋涉来到凉州。我伯父现正在驿馆等候您的父亲——阔端王爷回凉州一晤。”   启必帖木儿一把抓住小喇嘛的手臂,欣喜地嚷:“原来是神童八思巴!难怪如此聪明颖悟。   你早慧的盛名,连凉州人也是如雷贯耳啊。听说你三岁便能记诵莲花修法,八岁便能记诵佛本生经。你的本名不太有人知晓,但提起八思巴之名,恐怕乌思藏无人不知。听说八思巴是藏语‘圣者’之意,是么?”   我一愣,忘了喊疼,呆呆地抬头看清朗俊气的小喇嘛。他居然是八思巴!那个三年前我曾见到的小孩……   //////////////////////////////////////////////////////////////////////////////////////////////////////////////////////////   年轻人惊诧地拍掌大叫:“那个小喇嘛居然是八思巴!”   我咦了一声:“你知道他?”   “我最喜欢背包旅行,去过日喀则地区的萨迦县,参观过萨迦寺,所以知道一点。”他点头,又有些遗憾地看着我,“不过藏传佛教派别太多太复杂,我知道得也不多。我只知道,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帝师,曾经创造了蒙古文字,被称为八思巴文。萨迦派能成为藏传佛教中的一支大派,是他创下的基业。所以萨迦派尊他为萨迦五祖之一。”   我抬眼看向虚空,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袭温暖的褐红,眼里蒙上湿意,唏嘘地喃喃:“是啊,他是个伟大的人,一朵藏地高原圣洁的雪莲……”扭回头对他一笑,感慨地说,“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他是藏人,又身处蒙古人当政的元朝,没有与汉人发生过太多交集。现代汉人对他,还有他的时代都不是很了解。”   年轻人呵呵一笑,伸手在火炉上取暖:“这故事从一开头就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一只小狐狸介入了真实的历史。我很有兴趣呢,也算是帮我恶补一下那段陌生的历史吧。”   我点头,继续说下去。      第3章 雪域圣者   第二章:雪域圣者   知识浮浅者总是骄傲,   学问渊博者反而谦虚;   山间的小溪总是吵闹,   浩瀚的大海从不喧嚣。   ——《萨迦格言》   我在昆仑山修行时,结识了一位比我还年幼两百岁的老灰熊。它本无甚灵力,修炼到了一百岁便再难精进。耳背目盲,老态龙钟,寿命已不长久。却偷偷跟随乌思藏的智者——萨迦派班智达,偷听了几场辨经和讲法后开了些窍,又多活了十来年。   它生命的最后五年,误打误撞进了我的山洞。要赶它走实在太容易不过,可我却留下了它。原因很简单:我整整一百年没有说过话了。   老灰熊耳背得厉害,得贴着它耳朵大声喊,才能依稀听见。可是我们自说自话,却也相处愉快。它说的最多的,便是班智达。絮絮叨叨将自己听到见到的班智达事迹都告诉了我。怕是对佛祖,它也没那么尊敬过。   三年前,班智达要办一场盛大的法会,老灰熊带着我去偷听。不想,班智达没有在法会上讲法,却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坐上法台。尤记得上千僧人席地而坐,初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都指指戳戳不无轻蔑。可是,才九岁的孩子,在硕大的法台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面露轻蔑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我本来见这场法会班智达不亲自说法,很是沮丧。却在听了九岁小孩的讲法后,居然也受益非浅。便跟那些在座的僧人们一样,由衷地佩服。英雄出少年,这话倒也没错。   老灰熊根本听不到。而我,虽然隔得远,却能凭着狐狸超强的听觉,一边听,一边在老灰熊耳边复述。老灰熊告诉我,这孩子是班智达的侄子,人称圣者的神童八思巴。   那场法会后不多久,老灰熊便寿正终寝,我又恢复了独居。我将它葬在山洞边,与我所有的亲人一起。想说话了,便去那里闲坐着,叽叽咕咕说上一通。我一心琢磨着再去偷听一次,却听说班智达带着八思巴出了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萨迦。这以后,我便不慎被捉。不想,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再度碰上他。   只是,早已不认识他的模样了。当时听法,我们是妖,如何敢站得太近?远远隔着人群,只能见到法台上小小的褐红身影。三年对正在成长的男孩来说,样貌变化甚多。连那清脆的童音,如今也已变声,无法辨出。   不知为何,知道是他,内心一阵狂喜。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三年前有只狐狸也来听过他讲法,却没来由地像是他乡遇故知般亲切。心里升腾出无端的自信:既然佛祖垂怜,让我遇见圣者八思巴,我必能得救!   “那只是缪赞,王子不必当真,叫我小名娄吉便是。”他的脸红得要滴血,急忙摆手。不及客套,早已被启必帖木儿拖着往堂上走。看启必帖木儿要入屋内,老头急忙拎着禁锢我的笼子也偷偷跟着往里挪步子。   “噢?娄吉,那是何意?”启必帖木儿性急地边走边问。   “意为羊年所生。我出生在羊年,所以伯父和已过世的母亲都这么唤我。”   启必帖木儿略一沉吟,旋即赞叹:“羊年出生,今年才十二岁,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拉到厅堂之中,启必帖木儿请八思巴在卡垫上盘腿坐下,挥手让下人端上茶点:“我父亲六年前曾派遣部将攻入乌思藏,但他旋即知晓,在这样高寒殊胜之地须得迎请一位大德高僧做整个乌思藏的领袖,方是最利于众生之举。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德高望重,声名远播,是以我父亲亲自写信邀请大师前来凉州商谈乌思藏归属一事。班智达大师实乃大智文殊菩萨化身,不顾年岁已高,两年跋涉,从萨迦到了凉州。这一路,可甚是辛苦?”   八思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唏嘘感叹,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多谢王子关心,我倒还好。只是我弟弟恰那多吉,从萨迦出发时才六岁,一路无论怎样艰辛他都咬牙坚忍,从不哭泣一声,让我这做哥哥的也佩服不已。我伯父出发时已六十三岁,毕竟年长了,这一路犯了好几次腰疼的老毛病。”   启必帖木儿点点头,关切地说:“晚些我叫医官去看看。你们到凉州时,正逢我父亲去参加忽里台大会了。让你们在凉州等待,有招呼不周之处,你只须告诉我。”(注:忽里台大会:即蒙古贵族选汗王的大会,蒙古人的汗位并非子承父业,而是由众贵族投票选举产生)   八思巴谦逊地称谢。才十二岁的他态度诚恳,谈吐举止得当,启必帖木儿很是高兴,谈性愈浓:“好在收到父亲来信,忽里台大会已选出由伯父贵由继承祖父窝阔台可汗的大汗之位。我父亲已启程返回,一个月后便能回到凉州,那时便可与班智达大师会面了。”(注:成吉思汗死后第三子窝阔台被选为汗,窝阔台死于1241年。贵由是窝阔台的长子,是阔端的长兄,由1246年当选可汗。)   启必帖木儿喝了口奶茶,将一颗酸奶果子扔进嘴里嚼:“对了,你们可缺什么?今日一见你就满心欢喜,必得送你些什么才能显出我们蒙古人的好客之情。”   八思巴扭头看一眼一直畏首畏脚站在角落的老头。我前爪抓着铁丝,将小尖鼻子伸在外,眼露哀求。他不露痕迹地朝我微点点头,眼神温暖而坚定。回头对着启必帖木儿恭敬地说:“王子,洛追坚赞想要的,都能给么?”   “那是当然,只要我启必帖木儿有的,都能给。即便我没有,呵呵,只要能找到,也必定赠送给你。”启必帖木儿豪爽地一拍矮茶几,“说吧,安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这只狐狸。”八思巴用手遥指着笼子里的我,悲悯的眸子清净如莲,一瞬不瞬地盯着启必帖木儿的眼睛,“蓝狐乃是集天地之灵气生成,是佛祖释迦牟尼以圣意教化。若是杀戮灵物,恐怕佛祖会降罪人间。请王子发慈悲心,放了它,可积无量功德。”   看八思巴说得煞有其事,心里不禁苦笑。其实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妖,哪有什么资格跟佛祖扯上关系?启必帖木儿愣住,看向老头。老头猝不及防下也愣住,拎着笼子的手局促地微微颤抖。启必帖木儿嗯哼一声:“这狐狸皮子,可是有诸多用处啊……”   启必帖木儿的声音很是不舍。八思巴站起,走到启必帖木儿面前跪下。双手合十,恳切地乞求:“王子若肯放了这灵狐,洛追坚赞必视王子为终身挚友,一生为王子颂唱真经,顶礼祈福。王子日后若有所求,洛追坚赞绝无说不之理。”   启必帖木儿不禁动容,急忙拉起八思巴,激动地说:“好,我启必帖木儿从此便认你这个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是只狐狸,你拿去便是!”   他朝老头挥手,示意将我交到八思巴手中。老头哭丧着脸走上前,要将笼子递给八思巴,又拽着把手不肯放。嘴角一直哆嗦着,眼望八思巴,流出哀戚之色。   八思巴明白他的心思,索性不接笼子,转头唤:“王子——”   启必帖木儿赶紧打断他:“叫我安答!”(注:安答是蒙语兄弟之意)   八思巴腼腆一笑,咬了咬唇角,轻声说:“安答,这位老人家曾得你亲口应诺免他儿子从军。安答是信守诺言之人,可以再说一次让他放心么?”   启必帖木儿重重地拍着八思巴瘦削的肩膀,爽朗大笑:“八思巴安答,你可真是会说话。好,我既然答应过,决不反悔!”   离开王府后,八思巴打开笼子,将我小心抱出,撸着我的毛发柔声说:“别怕,现在安全了,我带你回去疗伤。以后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们,恰那肯定会很喜欢你。如果你想回到山林里,我也绝不阻拦。”   被他捧在胸口,一双撼人心魂的通透眸子蕴着温暖的笑意。忐忑惶恐的心终于放下,枕在他胸口,暖暖的体温透过褐红僧袍传来,我泪湿了。   泪渗进褐红僧袍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我要跟着他!   固然是想报恩,未免不是打了些小九九。跟着他,便能时常听法,甚至是他的伯父班智达亲自说法,这对于我的修行极有裨益。哪个妖能有这般运气?   一只手抚上我的眼角,轻柔抹去泪珠。仰头看,灿烂纯净的笑容如冬日暖阳,漆黑的深邃瞳仁中射出柔和光芒。朝他怀里拱了拱,露出乖巧模样。我知道自己扮乖时娇憨可爱,最博人喜欢。果真他笑得更灿烂了,将我举在眼前,朗声笑着:“走吧,我们回家。”   我赶紧吱吱欢叫。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从点头的那一刻开始,四十多年我没有再回到昆仑山。四十年间,我与他,还有他的家族,紧紧牵连在了一起……   /////////////////////////////////////////////////////////////////////////////////////////////////////////////////   “后来,八思巴果真信守诺言,与启必帖木儿成为一生的挚友。凡是启必帖木儿所求,八思巴无不尽心尽力。”我往壁炉里又添了一块柴,屋子里暖意融融,倒让人忘了窗外呼啸的狂风暴雪。   “我多次来西藏,这段历史也知道一些。”年轻人点头,思索着说,“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蒙古之所以要取西藏,是为了保障军队进攻四川时侧翼的安全。但是西藏当时局势混乱不堪。吐蕃王朝早已崩溃,大大小小教派林立,割据一方为政。西藏地广人稀山多险峻,阔端用武力征服耗时耗力,也难保整个西藏都肯听从蒙古人号令。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迎立一位藏传佛教的领袖人物,抬升这一教的势力,让整个西藏听从于他。萨迦派便是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下顺应时代,脱颖而出。”   我赞许地点头:“你说的不错。当时藏地最大的教派——噶举派分成若干小派:止贡噶举,帕竹噶举,蔡巴噶举,噶玛噶举等等。他们都畏缩不前,对蒙古军队敬而远之,不愿奉召。只有偏居后藏的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卓有远见,接到阔端邀请便即动身。他的凉州之行,对西藏,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的思想居然那么现代?”   我扑哧笑出声:“我虽然居住在无人烟之处,却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目睹了这七百多年的沧桑变化,尤其是近几十年翻天覆地的巨变,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我时不时变成你们的模样,去各处漂泊,体验你们的生活。你们用的各种电器,包括电脑,我也会用。你们上网找信息,我也是一样。我还有很多书籍,各种语言都有,我可没有被你们的时代淘汰。”   他愣了一下,也呵呵大笑:“看来,妖也得跟上时代潮流啊。难怪我觉得跟你沟通一点代沟都没有。”他伸手在壁炉上取暖,饶有兴致地问,“后来呢?你该见到他弟弟了吧?”   我点头。看到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暗自笑了笑。看来他已经完全进入这个故事,不再以刚刚那样戏谑的口吻说话了。   第4章 白兰之朵   第三章:白兰之朵   对于没有智慧的人,   再好的经典也无用;   珠宝首饰再漂亮,   黄牛决不会理睬。   ——《萨迦格言》   “恰那!恰那!”在启必帖木儿面前沉稳应答的八思巴,一入驿馆中的住所,便抱着我飞奔起来,一路用藏语欢快地嚷着,“你快出来,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四处转悠,却找不到人。大冬天的,八思巴光洁的额头上居然渗出了些细汗:“恰那,再不出来,哥哥不让你碰——”   门后突然窜出个小小的人儿,指头扒拉着眼睛和嘴角,做出可笑的怪模样,嘴里发出自以为恐怖的哇哇大叫。跟八思巴穿僧袍不同,他穿的是俗衣,留着披肩长发,左耳垂下一长串的玛瑙耳坠。做工考究的丝绸袍子,红艳艳的喜庆图案,更衬得小人儿唇红齿白,可爱极了。   八思巴好笑地拍拍他的头:“这伎俩早就看穿啦。你没吓到哥哥,但要是吓坏了它,看你会不会心疼。”   他小心松开胸襟处的僧袍,我从里面探出头来,冬日阳光透过窗射在脸上,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眼,将头在他僧袍上蹭了噌。   “呀,好可爱啊!居然是蓝色的,跟天空一样蓝。额头还有一块莲花一样的胎记,真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家伙!”   “你才是小家伙!”我心道。   小家伙兴奋地大叫,伸手便想接过我。我警觉地竖起尖耳朵,对他呲了呲牙。   “你看,吓到它了吧?”八思巴微笑,露出洁净的白牙。将我小心交到恰那手中,柔和地轻声细语,“小心些,它的腿有伤。你先抱着,哥哥去拿药箱。”   “好。”恰那的童音清脆,与三年前听到的八思巴的声音颇有些像。他学着哥哥小心捧起我,煞有其事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新年一过,我便九岁了。”   有点犯懵。这孩子,居然把我当人一般对待。他个头还很矮小,脸还没完全定型,有些肉乎乎。眼睛跟八思巴很像,水光涟漪,晶亮如星辰闪烁。脸颊也跟哥哥一样红彤彤,是两年间辛苦的旅程,被高原烈日所晒。不过他的肌肤比八思巴更为白皙细嫩,而与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他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衬得笑容格外明净。   看着他水灵灵的小脸蛋上绽放的纯净笑靥,那一刻,两百多年如死灰的心,竟涌出一种叫“感动”的东西。那时对人类情感尚是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见我便将我当成人类郑重对待的男孩,会如此深刻地进驻我的心间。七百多年岁月流逝,恰那的笑靥却从未在心中磨灭过。午夜梦回,窗外昆仑山的狂风呜咽,只要想起他暖暖的笑,便能温暖地枕着那些温馨回忆入眠。   “哥哥,它叫什么?”   “哥哥刚才一直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呢。”八思巴的清眸里蕴着笑意,宠溺地抚了抚我的小尖耳朵,“它的眼睛,毛发都是蓝色的,这么美丽的灵物天上才有,世间难寻。所以,哥哥想叫它蓝迦梅朵。”   恰那摇头晃脑,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蓝迦梅朵,天上的花朵。不愧是神童哥哥,连名字也起得那么好听。”   蓝迦梅朵,是藏语“天上花”的意思。恰那喜欢亲昵地叫我小蓝,而八思巴,却更喜欢简称我蓝迦。以前跟人接触,知道人类都有名字做为代号。如今我一只小狐狸,活了三百年后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号,禁不住窃喜。   后来,与兄弟俩相处日深,身上沾染了更多人气,我对这名字也越来越喜爱。即便七百多年后的今天,每次默念“蓝迦梅朵”,耳边总是会响起兄弟俩温暖的声音。一声轻唤入耳,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四下寻觅,却原来斯人隽挺的身影,只有在梦中可现。   兄弟俩凑在一处,神情严肃地为我疗伤。恰那一手抱着我,一手执着我皮开骨裂的左后腿,紧张地咽一咽嗓子:“小蓝,一会儿会很疼,你要忍着点。”   八思巴含一口烈酒,猛地朝我的腿喷去。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是恰那。   “恰那,你干嘛也叫得那么凄惨!”八思巴嘘出一口气,在僧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轻拍弟弟的脑袋,瞪他一眼。   恰那低头,撅起莲瓣般的小嘴嘟哝:“我,我觉得小蓝疼,比我自己疼还疼。”   八思巴一愣,眼眸里满含爱怜,摇头叹气:“你这个实心眼的孩子……”   那时我便发现,十二岁的八思巴,对着弟弟说话,语气不像是哥哥,更像是长辈。一个无论弟弟怎么调皮捣蛋,无论弟弟做了什么错事,也会在他身前遮风挡雨的守护神。   细心包扎完毕,兄弟俩给我洗澡。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两兄弟年纪还小,可毕竟是雄性,嗯,人类叫“男子”。想让他们出去,怕开口说话会吓着他们。想逃,却被恰那抱得紧紧。最令我尴尬的是:兄弟俩头凑在一起研究我是雄是雌。在他们的欢笑声中,我三百岁的老脸羞得无处安放。   “哥哥,你说,小蓝是不是听得懂我们的话?每次我们说什么,它都会有反应。”恰那不知哪来的兴奋,眼睛如月牙弯弯,伸手在我肚皮上轻轻搔弄,“你看,它的脸红透了。难道是因为我们这样看它,害羞了?”   八思巴将我翻回正常位置,手脚麻利地搓洗着:“蓝迦是灵狐,说不定非但能听懂,还会说人话呢。”   恰那眨巴着灵动的大眼,呀呀大叫:“会说话?那它会说藏话么?”   “那当然。它是灵狐,藏话,蒙古话,汉话,党项话,只要它想,肯定都会说。”   我瞪一眼忙碌的八思巴,他还真是厉害,连这点都能猜到。   “那太好了。小蓝,来,叫我的名字,就给你糖吃。”恰那手舞足蹈,脸被水盆里的热气蒸着,泛出兴奋的绯色。   真真郁闷。我都三百岁了,居然被个八岁孩子哄小孩一般地逗,真是岁数白长了。冲他翻翻白眼,才不上当呢。我要是说话了,便会被当成妖孽,请巫跳神,人人喊打。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绝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幼稚,贸贸然以为人皆可信。   终于洗完了。我受罪地想,为了听法,混迹在这里当宠物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没等我懊恼完,纸糊的窗子漏进一丝风,我一激灵,打出一个喷嚏。一块大巾子盖在身上,来回揉面团一般搓动,八思巴扯开恰那的手:“轻些,你想把小蓝揉死么?”   轻柔的搓动,舒服地像是在按摩。我闭起眼遐意享受,心想:还是八思巴心思细腻。那个毛手毛脚的小鬼头,在给我洗澡时老是会扯到我的毛,还差点将我的伤腿浸到水里。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   擦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毛发却还是有些湿。八思巴换一块干的毛毯裹住我,将我放在床上。屋外传来敲门声:“八思巴佛爷,恰那少爷,班智达上尊让两位去听法。”   八思巴应诺一声便打算出门,被恰那牵住了僧袍衣角:“哥哥,我们带着小蓝一起去吧。”   “这……”八思巴犹豫着,“伯父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格,他若是看见了,会生气的。”   “可是,我不放心小蓝一个人留在这里。”恰那撅着嘴,左右晃着八思巴宽大的僧袍,“哥哥,求你了,我们偷偷把小蓝放在衣服里,伯父不会发现的。”   恰那脆生生的童音,撒娇的哀求,配上超级可爱的表情,看得出八思巴最难抵挡这招。他扭头看床上的我,我自然抓住这个机会,顶着毛毯,探出头扮着可怜,呜呜轻叫。   “好吧。”八思巴终于抵挡不住了,走到床边掀开毛毯抱起我,“蓝迦,你可得答应我,不要乱动,也不要出声。”   我点头吱吱叫,恰那高兴地直跳:“哥哥真好!”   我的身体还未全干,裹着毯子不容易放进衣服里。八思巴思索一下,拉开领口,将我放进去。一滑进他衣服里,我立刻懵住了。这、这、这便是人类肌肤的感觉?没有毛发覆盖,原来是这般滑腻,透出一股暖意。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我并不讨厌,却不知为何,闻着这样的体味,让我心慌起来。   我微微挣扎,想要逃开这莫名的心慌。一只手隔着衣物摸到我,调整一下我的位置。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我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甩着脑袋想,刚刚那莫名其妙的感觉,肯定是因为里面太闷了。   有些颠簸,是他在走路。强劲的砰砰声,一声接一声清晰地鼓着我的耳膜。是他的心跳?抑或,是我自己的?周边还有些其它细碎的脚步,应该是侍从们。他一路跟恰那聊天,我无心听,满耳全是从他胸膛里传来的“砰砰”跳动声。第一次跟人类有这么近的接触,我还真是不适应,极度不适应。   听得兄弟俩脚步跨入一间屋子。站定,恭恭敬敬地鞠躬,两个孩子齐声喊:“伯父。”   //////////////////////////////////////////////////////////////////////////////////////////////////   年轻人小口小口地噙着酥油茶:“八思巴还有别的兄弟么?”   “有。他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娶了五个妻子,却在五十二岁才得到第一个儿子八思巴。到他父亲五十六岁圆寂时,四年间五个妻子又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恰那是最小的儿子,与八思巴都是大妻所生。”   年轻人点头总结:“所以这么多兄弟姐妹中,八思巴跟恰那的感情最深。唯有恰那与他是一母所生,而且从幼年起,两人便远离故土,相依为命。这样的兄弟情,是任何别的感情都无法取代的。”   想起恰那,仿佛看见他就站在眼前,酒涡浅笑一如当年。心又开始刺疼,不敢多想,稳一稳心神,苦涩地说:“八思巴爱怜弟弟,也是因为恰那苦命。他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四岁时又失去了母亲。六岁便离开家乡,经历成人都难以忍受的艰苦旅程。而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再过几个月便宣告结束了……”   年轻人一愣,摇头轻叹:“可怜的孩子……”   第5章 智者班智达   第四章:智者班智达   高贵的身份是用言行来保持的,   行为堕落了也就失去了高贵;   人们都喜爱檀香,   烧成了木炭还有什么稀罕?   ——《萨迦格言》   我很想探头出去看一眼这位藏传佛教的传奇人物。记得在法会上,他没有讲法,只是坐在一旁。我远远地看着,无法看清长相,只觉得气如蟠龙,瑞光隐现。我和老灰熊,一边啧啧称道,一边为无法听他亲自讲法而深感遗憾。   不过对他,我可一点也不陌生。老灰熊活着的五年间,每日听它讲萨迦班智达的大名和事迹,听得耳朵出老茧。   据老灰熊说,班智达本名贡噶坚赞,年轻时便云游四方,遍访名刹高僧。他学问深广,精通五明,闻名于整个乌思藏,被人尊称为“班智达”,这可是印度人对精通五明的佛教学者的尊称。(注:五明分大小五明,大五明指佛学、正理学、声律学、医学、工艺学,小五明指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相学。)   当时有一群天竺人,信奉大梵天,反对佛教,专程来西藏找他辨论。结果班智达胜出,这群人全都皈依了萨迦派。还有其它教派的人也不服气,派了一位最有学问的僧人叫伍由巴,来找班智达辨论。伍由巴也同样心服口服,索性不再回去,从此皈依了萨迦派。伍由巴后来成为班智达最得力的弟子,在班智达动身去凉州后受命执掌萨迦寺,一直到班智达圆寂。   学者班智达勤于著书,最让老灰熊津津乐道的便是《萨迦格言》,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朗诵上几段。老灰熊自以为抑扬顿挫实则咆哮难听的吟诵声,反而给这些睿智的格言添了些喜剧效果,以至到现在我还依然能背诵得出来。   比如:   卑劣的人向高尚的人发脾气,   高尚的人不会动火;   狼发出骄傲的嗥叫时,   狮子却可怜它无知。   吟诵这首时,老灰熊老是抱怨班智达没有把“狮子”写成“灰熊”。   再比如:   正直的人碰到了生命的危难,   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   黄金经过烧炼,   也不会变成别的颜色。   老灰熊悟性并不强,记忆力很差,却能背诵整本《萨迦格言》。可见班智达深入浅出的简单语言,连老灰熊这样的笨妖也能记住。班智达的魅力,可见一斑。   如今本尊就离我几步远,不由让我心下窃喜。可是,想起八思巴的叮嘱,又不敢露出头来,心里着实痒痒地紧。   “昨日所教的道果法之四皈依法,你们可还记得?”慈祥中带一丝威严的苍老声音响起。   “记得。”两兄弟盘腿坐下,毕恭毕敬地回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感觉出八思巴双手合十,带着恰那一起喃喃念诵:“南摩格日贝,南摩布达雅,南摩达摩雅,南摩桑迦雅。”   班智达的声音响起:“这四句真言,是依次表示皈依金刚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咒语。切记,不可弄乱顺序。每次念咒三遍后,即观想金刚上师,观想虚空中显现佛、法、僧三宝。”   沉稳的踱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八思巴身畔:“三宝互相融合,化为五色大光明,灌入习法者顶窍,注满全身。一切恶障不净化为黑气,从毛孔中一一排出。习法者便会变得光明透彻,身心轻安,充满福慧。”   他的声音虽显老态,却饱含睿明,智度旷达。听着这样睿智的声音,我总算明白了当年的老灰熊为什么会一提起班智达便两眼发光。   “如是念诵四皈依真言一百零八遍后,最后发菩提心。向佛祖发愿修法必成之心,及功法圆满后一定回施有情众生之心。来,你二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一遍。”   传来的声音表明班智达已在卡垫坐下,两兄弟一起念四皈依咒,我也跟着默默念咒,依照顺序观想佛法僧三宝。一个时辰后,一百零八遍咒语默念完毕,睁开眼,果真神清气爽,气血畅通。这些佛法的修习法门,对妖修炼也有好处。心下窃喜。老灰熊若是在世,知道了我的际遇,不知会如何眼红。   听得班智达又说:“道果法乃萨迦派修习的最大密法,只靠言传,不重文字,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之法。教给你们的四皈依法,只是修习道果法之前的基础之一。必得修习完第一法,才能修习第二法。每日勤加修习,却不可贪多冒进。”   兄弟俩赶紧称是。   “伯父,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想回萨迦了。”是恰那银铃一般稚气的声音,估计坐不住了,在卡垫上蹦跳起来,“这个地方不好。我要是多跑动,就会想睡。头还痛得厉害,好像有把锤子在敲。”   “恰那,伯父知道,这里跟萨迦气候全然不一样。我们这些来自高寒之地的人,都有身体不适。你和娄吉年纪还小,这两年跟着伯父受苦了。”班智达慈祥的声音里含一丝歉疚,却是语气坚定,“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走。甚至,有可能要在此地住上几年。恰那,你要努力适应啊。”   “伯父,没关系,不必顾及我们。”是八思巴略带沙哑的变声期声音,“您身负重任来凉州,我和恰那绝不会成为伯父的拖累。”   七百多年后,我读了现代资料才知道,兄弟俩的身体不适,是因为“醉氧”。萨迦海拔四千多米,凉州却只有海拔一千来米。从平原初上高原之人会因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从高原初下平原之人,也会因为空气中骤然多了氧分而“醉氧”。高原反应与醉氧,每个人体质不同,轻重不同。最严重的,会引发肺水肿而死。七百多年前的人没有这些常识,没有辅助的药物,只单纯地以为是水土不服。   而年老的班智达,年幼的八思巴和恰那,两年间经历的,又何止身体上的磨难?   “娄吉,恰那,你们可知,伯父为何要在如此年老之时,历经世人难忍之艰险,万里迢迢来到凉州?”苍老智慧的声音停顿一下,再继续响起,却突然转了话题,“六百多年前,我们的英雄松赞干布统一藏地各部落,迁都逻些,建立起了煊赫的吐蕃王朝。后来历任赞普大力对外征伐,吐蕃疆域曾经极其广大。”(注:逻些既拉萨,赞普既国王)   不太明白为何班智达突然说起吐蕃历史,只是隐隐觉得,他来凉州与此有关。对于辉煌的吐蕃王朝历史我也颇有兴趣,正听得入神,突然感到前方透进了些许光线。八思巴的手有意无意轻按了按我。我犹豫一下,小心地探出鼻子呼吸。身上的皮毛已被他的体温捂干,新鲜空气入鼻,不觉得冷,反而能稍稍冲淡那让我莫名心慌的味道。   大着胆子,将脸向外探了探。借着衣袍的遮掩,终于看到了乌思藏最有名望的学者——萨迦班智达。   极短而细密的白发覆着头皮,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脸上手上密布点点老人斑。三年前远远瞥过,与现下相比,苍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只是一双眼依旧炯然有神,睿智如常。眼波流转,仿佛能堪透人心。   侍从轻步上前为他添加酥油茶,整个房间顿时漂着浓郁的酥油香味。他轻抿一口茶,继续缓缓说到:“可是,强大到不可抵挡的吐蕃王朝,怎会在两百年后突然灭亡了呢?”   恰那眨巴着无邪的大眼睛,用手托住下巴,认真的神态无比可爱。   班智达长长叹了口气,自己回答:“吐蕃本不信佛教,信奉的是源于吐蕃本土的苯教。佛教在藏地兴起自松赞干布时期。他迎娶了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两位公主信佛,她们入藏后带来了大量佛经,建起了大小昭寺,并劝说松赞干布也皈依了佛法。佛教从此在藏地生根发芽,也开始了苯教和佛教数百年的争斗。”   班智达扫视兄弟俩一眼,声音低沉:“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在位之时,他笃信笨教,残忍地灭佛。僧人被逼还俗,佛经被烧毁,寺庙成了屠宰场。朗达玛被忍无可忍的僧人行刺而死,于是一场浩劫开始,最终导致了强盛的吐蕃王国彻底覆灭。”   恰那听得惊心动魄,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朗达玛有两位王子,分别是王后与王妃所生。两位贵妇各挟一位王子,联合王族互相攻伐,混战了二十年。双方实力相当,谁也战胜不了对方,相互消耗得越来越弱。再加上连年灾荒,瘟疫流行,以至民不聊生,奴隶们纷纷揭竿而起。战争过处,杀人盈野,五千里内,尽是赤地。两派势力最后同归于尽,吐蕃王朝就此覆灭。从那以后,藏地分裂割据,众多部落奉当地佛教教派各自为政,不相统属。”班智达仰头长叹,锐敏的双眼微微闭起,满脸的不忍与疲倦,“直到今日,已历四百年了。”   八思巴站起,走到班智达身边,为他轻捶肩膀:“伯父,我知道。您来凉州,是希望结束乌思藏的混乱,重新将藏人统一起来。”   班智达缓缓站起身,背手在室内踱步,步履龙钟。抬起圈圈纹路的苍老颈项望向兄弟俩,眼神沉重,语气悠长:“这是伯父毕身所愿。我已年老,若在生之日无法实现此愿,你们兄弟俩一定要记得完成它。”   八思巴瘦削的胸膛传来加深的起伏,稳一稳声音说:“伯父毋须担心。阔端王爷不日便返回凉州。您与他的会面,定能完成心愿。”   恰那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班智达点点头,满含爱怜地抚了抚恰那可爱的小脑袋。兄弟俩站起告辞,班智达不动声色地对八思巴说:“把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免得憋坏了。”   //////////////////////////////////////////////////////////////////////////////////////////////   年轻人叹出长长一口气:“吐蕃王国鼎盛时期,灭青海土谷浑,与大唐分庭抗礼。安史之乱时,还乘机攻入了长安劫掠。可惜从松赞干布算起,到朗达玛被刺身亡,两百来年便土崩瓦解。世家大族在王室内讧和奴隶大暴动中几乎被消灭尽净,奴隶起义中也没能出现领军人物。从此西藏四分五裂,再也没有出现过统一的王朝。”   我感叹万千,眼望窗外:“我后来看了不少书才明白,佛教和苯教的争执只是表象。吐蕃大都是幼子继位。赞普年幼时,由王族或外戚掌权辅政。等到幼子长大,自然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反抗掌权的王族或外戚。加上多年来吐蕃一直奉行对外武力扩张,对内实施的又是极落后的奴隶制度,社会矛盾本就尖锐。佛苯之争,其实更多是王族内部一派势力借着宗教名义打压另一派。”   年轻人赞许地打了个响指:“你果然读了不少现代史书。不过吐蕃灭亡后,佛教势力却没有因为朗达玛灭佛而灭亡。反而与各个地方割据政权结合,影响更为深远。藏传佛教几大派:红教宁玛派,白教噶举派,后来并入黄教格鲁派的噶当派,还有花教萨迦派,都是这四百年间出现的。”   我点头:“萨迦班智达心怀高远,可惜当时几大佛教派别势力相当,尤其是分出许多小派的噶举派,势力最大。偏居后藏的萨迦派,并无实力再次统一藏地。”   他微微一笑:“想来,班智达对于自己的凉州之行,心情必然复杂得很。他也不能确定,铁蹄踏破天下的蒙古人,会对西藏采取何种方针策略。”   第6章 童年记忆   第五章:童年记忆   只要是知识渊博的学者,   自然会有人汇集在你周围;   只要是香气四溢的鲜花,   自然会有成群的蜜蜂飞来。   ——《萨迦格言》   八思巴瞬时脸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将我取出。却没有交给班智达,而是搂在怀里。恰那的脸色也变了,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伯、伯父,是是恰那不好,硬要哥哥带小蓝——”   八思巴平静地打断恰那,垂下优雅的颈项:“是娄吉太贪玩,没有听从伯父教诲。娄吉愿受任何惩罚。”   班智达锐敏的目光定在我身上,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说:“是只蓝狐呵……”   他的语气并无责罚,却似另有深意。我只是个小妖,无法琢磨出智者玲珑的心思,自己那点小九九似乎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穿了。心一下子被无形之手揪紧,不敢再对视他犀利的眼,也学着八思巴一样,忐忑地垂下头。   “伯父,蓝迦梅朵是只灵狐。它长得那么可爱,又很聪明,能懂人言,我和哥哥都很喜欢它。而且我们,我们在凉州没有玩伴……”恰那小心翼翼地辩解,不住抬眼偷看班智达的脸色。   班智达面色无波,将宽大的袖子甩上肩:“这只狐狸,你们想养便养罢。只是,修法时最忌心有旁落,以后不要带着它来听法了。”顿一顿,看向八思巴,“娄吉,跪在文殊菩萨前思过两个时辰。”   八思巴刚说了声“是”,恰那在哥哥身旁突地跪下,仰起水灵的小脸蛋,哇一声大哭起来:“伯父,是恰那不好——”   “恰那,带小狐狸先回房。”班智达的语气温和如旧,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恰那眼泪汪汪地看向跪地的八思巴。八思巴回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将我递给他。   “喂蓝迦吃点东西。”八思巴在将我交给恰那时,垂头在恰那耳边叮咛。   恰那憋住哭腔,噙着泪一步三回头走出屋,班智达在他背后淡淡地说:“两个时辰内,不许私自来看你哥哥。”   夜色从四面八方降临时,骤然起了大风。沉郁了一整日的天倾泻下急促的雪粒,敲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屋里燃着炭火,暖意融融。恰那坐立不定,一会儿抱着我在房间里转圈圈,一会儿又坐在炕上唉声叹气。我心里内疚,恰那嘀嘀咕咕跟我说话时,便随着他的语气配合出焦急伤心的表情。那乖巧模样,惹得恰那无比怜爱。   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敲戌时,八思巴才进屋。掀开顶在头上的僧袍,肩膀上积着微白,原来外面已是漫天飞雪。   “还不睡么?”他跺脚,抖一抖僧袍,伸手在炭火上取暖,转头问床上的弟弟。   “哥哥,对不起……”恰那光着脚跳下床,奔进哥哥怀里,声音又起了哽咽。   “不怪你的,是哥哥不好。”八思巴轻拍恰那披散开的乌黑长发,低头看了看恰那怀中的我,“你给蓝迦吃过东西么?”   “吃过了,我喂给它吃糌粑。”恰那一脸骄傲地看着哥哥。   我委屈地冲八思巴呜咽。那一块块糌粑混着牛奶,一股子怪味道。我只勉强喝了点牛奶就不肯再吃。可是小冒失鬼硬是按着我的头,我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他却丝毫觉察不出我的不快。   八思巴一愣,摇头苦笑:“你呀,根本不知道狐狸喜欢吃什么。”   不及换下湿了的僧袍,他开门走出去。等他半个时辰回来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一闻到味道我便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地从恰那手中挣扎出去,飞扑向八思巴。   是鸡肉!久违的鸡肉!自从被死老头捉住后,再也没尝过鸡肉的滋味。伙食之差,让我瘦得只剩皮包骨。啪唧啪唧几口吃完,满足地伸舌舔嘴角之时,被八思巴抱起。一只骨节细长的手端着茶碗伸到我嘴边,香甜的牛奶冲鼻,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在昆仑山修行时,我经常到山下的牧民家中,偷鸡的同时,也不忘去偷点牛奶喝。可是,我却有些介意他喂我的姿势。像是喂婴儿一般。想抗议,却抵不过牛奶的诱惑。算了,我老人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还是赶紧喝比较实际。就着八思巴的手,咕噜咕噜几口喝光,还不忘舔了舔碗沿,满足地在他僧袍上噌头。   “哥哥,小蓝喝牛奶的模样真是太好玩了。”恰那一直蹲在旁边看我吃东西,嬉笑着眨巴黑亮的大眼睛,“你看它嘴边全是奶沫子。”   恰那伸手要帮我抹嘴,我呲牙,扭头不理他。这小鬼今天让我吃尽苦头,要不是有八思巴,我非饿死不可。   一块帕子轻轻落在嘴上。抬眼,油灯下清隽的通透眸子,有着琥珀一样的光泽。唇角勾起,笑意昭昭。他轻柔地来回抹我的小尖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落入耳畔:“吃饱了吧?该睡了。”   他拖了块卡垫放在床下,恰那叫了起来:“哥哥,让小蓝跟我们一起睡炕上吧。天冷,它睡在床下会冻坏的。”   “也好。”将我抱上炕,兄弟俩一起脱了外衣,吹熄油灯,钻进暖暖的被窝。我趴在中间,两兄弟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拂过我的脸。窗外朔风阵阵,簌簌的雪扫窗棂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响。我身上发烫,搞不清是被这炕热的,还是因为心里异样的不自在。   很长时间睡不着。从没跟人如此近距离地生活在一起,很是拘谨。天生的谨慎让我们习惯昼伏夜出。也许,跟了人类后,我也要改一改这些生活习性了吧。   即便是漆黑的夜,我的视力依旧如常。恰那的小脑袋朝向我,乌黑亮泽的长发遮住半边脸,可爱的笑涡微现,咂巴着嘴偶尔嘟哝出几个字,却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八思巴仰躺着,面容静谧安宁,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侧。我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心细如发的老成少年,连睡态也那么一本正经。   恰那一翻身,一只胳膊压了过来,压到了我的长尾巴。我忍住疼,想要推开他的手臂。却发现狐狸的力气跟人比,实在是蚍蜉撼大树。正要喊叫,黑夜中响起簌簌的衣物摩擦声。是八思巴!他睡时居然这么警醒,我刚刚推恰那手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便吵醒了他。   八思巴蹑手蹑脚地坐起,将恰那莽撞的手臂移开。再把恰那另一只搁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窝,为他掖好被子。躺下后翻身侧脸对我,将我挪近他胸膛处。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   那股熟悉的体味再次冲击着鼻子,心莫名地砰砰跳,辗转难眠直到第一丝晨曦跃出云端。我悲哀地想,狐狸的嗅觉要是不那么灵敏,该有多好。   天快亮时,实在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梦被轻轻咳嗽声打断,我警觉地竖起耳朵辨别。不是恰那,是八思巴。听得出他在竭力抑制,实在忍不住时便用被子掩住嘴。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他,晨曦中他黑眼晶亮,手指放在唇上对我做个无声的“嘘”,浅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第二天一早,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不住咳嗽。他受凉了。   他用身体捂暖我,为了让我透气不把衣袍束紧,不知灌了多少冷风进去。半夜里还几次起来帮恰那掖被子,不受凉才怪。   这个孩子,为何与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本来极讨厌药味,却在八思巴养病时破天荒没有逃开。在他身边守着,陪他静静看书,汤药的苦辛味道弥漫在整间屋子。偶尔,他会抚摸着我,温暖地对我笑。无论窗外风雪凄寒,屋内,有他在的地方,便有温柔而静谧的微笑。如三月阳春和熙的清风,驱逐了所有寒意。   两百多年孤身修行,早已忘记了亲人相伴的滋味。却从这少年身上,依稀又忆起了心底深处,曾经的一片柔软。我突然,开始喜欢这样有人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话了……   凉州的冬天漫长,我跟着兄弟俩,用我无敌的可爱模样刻意讨好,换来他们的日益宠爱。每天过得惬意至极,不用犯愁冬日食物难觅。我开始明白为何猫狗之流甘愿做人类宠物。只是,听班智达说法,是我当宠物的最大目的。可惜,小九九流产了。不敢去听墙根,如果被敏锐的班智达觉察,他肯定会发现我的目的,进而知道我是妖,不是普通狐狸。不过,即使是上次偷学到的四皈依法,也已经让我受益匪浅了。   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我做为宠物,陪着八思巴、恰那兄弟俩,过了在凉州的第一个藏历新年。   吐蕃时期,骁勇善战的吐蕃人灭了青海的土谷浑,又从唐人手中攻下处于河西走廊要冲的凉州。吐蕃往这些地方大量移民,所以,凉州有不少藏人。藏历新年气氛浓烈,热闹非常。(注:凉州既现在的甘肃武威市)   年前班智达的侍从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用酥油和面粉炸成形状各异的油果子,还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插上青棵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到了年二十九那天,所有人都打扫卫生,将驿站内分配给他们的小院落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只是临时的暂居地,他们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粉饰一新。   年二十九那晚,所有人团坐在一起吃面疙瘩。不时有人发出怪叫,因为吃到了包进面疙瘩里的石头,羊毛,或者木炭,惹来哈哈大笑。恰那最惨,他吃到了辣椒,辣得眼泪汪汪到处找水喝。我看他那凄惨模样,死活不敢碰眼前的那碗面疙瘩了。   吃完面疙瘩,恰那提起一个陶盆,八思巴抱着我,兄弟俩兴奋地手牵手跑到街头送鬼。凉州最繁华的鼓楼周围已聚集了好多藏人。广场中心点着火堆,许多年轻人端着鬼食盆欢快地奔跑,后面大群人在追,嘴里热闹地大喊着“哟~哟~”。追上了,年轻人们便将鬼食盆摔碎在火堆中,嘴里不停喊着吉祥话。   恰那咯咯笑着让八思巴追。他穿着新衣,被大红丝绸镶边的羊皮袍子裹得像个小球在滚动,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透响。那样无忧无虑的欢快,连我的心也被感染。要不是后腿伤还没好,我肯定也跟着恰那一起疯。他跑过瘾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举起陶盆向火堆砸去,然后冲着八思巴大喊:“扎西德勒!”   恰那披散的长发被风掠起。火光下,他的黑眸如同打磨过的曜石,晶莹剔透。嘴角的笑天真无邪,露着可爱的酒窝。八思巴抱着我,走到恰那身边,握住弟弟的手,温暖地看着他:“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之意)   恰那用手点一点我的小尖鼻子,满心喜悦地说:“扎西德勒!”   那一刻,我差点冲口而出:“扎西德勒!”忍一忍,还是没说。   /////////////////////////////////////////////////////////////////////////////////////////////////////////////   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我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突然沉寂下来。火光中,恰那无邪的笑脸晃在眼前,眼睛亮的璀璨夺目。   “勾起了很多回忆?”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低头打量我。   “嗯。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就算没有对着你说,我也会每天晚上细细回想一遍。”我吸了吸鼻子,抬头对年轻人微笑,“在兄弟俩的吉祥祝愿中,藏历阴火羊年来到。换成公元纪年,是公元1247年。”   这一年,八思巴十三岁,恰那九岁。   这一年,遥远的南宋是宋理宗在位的淳佑七年,离被蒙古灭亡只有十九年光阴了。   这一年,蒙古人刚选出来的可汗——贵由汗,只坐了一年汉位便突然暴毙。据说,是成吉思汗小儿子拖雷的寡妇派出刺客杀死了贵由。史书上对于这类的王权争夺向来都是含糊其辞。   这一年,萨迦班智达,终于如愿见到了阔端……   第7章 凉州会晤   第六章:凉州会晤   浅薄的人把知识挂在嘴上,   饱学的人把学问埋在心里;   麦草总是在水面上漂浮,   宝石却沉入深深的海底。   ——《萨迦格言》   雪地里,恰那呼哧呼哧地奋力推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在地上划出几道轨迹。他扭头,小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冒着丝丝白气,跳脚大喊:“哥哥,快来堆雪人呀!”   八思巴答应一声,眼睛却瞧着驿馆大门,心事重重,神不守舍。今天,班智达去了王府,会见回到凉州的阔端。一大早班智达便带着大群侍从走了,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他还没回来。   我的腿没全好,也无法陪恰那玩雪。窝在八思巴身上,安静地陪他。突然觉察出什么,半立起身,竖起耳朵倾听。   “蓝迦,是伯父回来了?”八思巴拍着我的头,焦急地问。   分辨出那是十多个人的纷乱脚步,我朝八思巴点头,那应该是班智达。八思巴突地起身,将我往恰那怀里一塞,飞快向驿馆外奔去。恰那嚷着“等等”,也抱着我颠颠地追来。   刚出驿馆便碰上班智达一行人正踏雪而归。他脸色平和安详,看见兄弟俩迎出来,微笑着说:“娄吉,恰那,随伯父进屋,伯父有话要跟你们说。”   一进屋,班智达屏退侍从。八思巴从暖壶里倒了碗酥油茶递上,小心地问:“伯父,今日谈得如何?”   班智达噙着酥油茶,对兄弟俩温和一笑:“阔端王爷对我甚为敬重,商谈之时颇能听我建言。我已与王爷商定了乌思藏全部归附蒙古,降附纳贡,成为属地。归顺的各方首领皆可保有原来地位,但需经蒙古委任,并向蒙古呈报户籍,交纳贡赋,遵行蒙古法度。”   八思巴愣住,犹豫着问出:“伯父,这样全然归顺蒙古,乌思藏的其它贵族和教派是否会反对?”   班智达点头,叹息一声:“必定会有反对之音。可是,如今的乌思藏不复吐蕃时期强大。若是开战,我等只是一个个小派势力,单打独斗如何取胜?若是联合起来,内讧只怕比外乱还严重。先前只是跟阔端王爷的偏师对敌,都已是节节败退,更何况大军压到?蒙古人打仗,若是战前不降,战后必屠城。你看大夏国,大金国,花刺子模,俄罗斯人,哪个没有被蒙古人屠过城?而畏兀儿归降,则未遭涂炭,人民财富皆归其自有。”(注:大夏国既西夏,花刺子模既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畏兀儿既维吾尔,现在的新疆)   “乌思藏已乱四百年,不能再乱下去了。”班智达挺直佝偻的腰背,苍老的声音饱含坚韧,“为了百万藏民不再受生灵涂炭之苦,为了让乌思藏不再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我班智达甘受其它教派指戳。”   兄弟俩钦佩地凝视老人,哽咽着叫一声:“伯父……”   班智达脸颊凹陷,额头沟壑密布,写尽沧桑。唯有双目如炬,乾坤分明。他缓缓说道:“阔端王爷已决定,任用萨迦派之人为达鲁花赤,赠与金符和银符,所有乌思藏头人需听命于金字使者和银字使者。各地地方官员缴纳户籍,不得妄自行事。蒙古将派官员去乌思藏,与萨迦人员一起议定税目。”(达鲁花赤:蒙古和元朝的官名,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   班智达的口吻全然不是对小孩子说话,而是将兄弟俩当成大人一般看待。许是害怕自己时日无多,要将未尽之愿尽数交代。八思巴凝神静听,严肃地点头。恰那只知道抱着我,两眼骨碌碌地从伯父身上转到哥哥身上,半懂不懂地默默听着。   班智达将茶碗放在几案上,看着年幼的兄弟俩,眼里满是舐犊之情。他将恰那叫到身边坐下,慈祥地抚摸他柔软的长发:“此次会面还有一事,与你们兄弟俩有关。”   两兄弟都抬头看班智达。班智达停顿良久,突然说道:“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时期便是显赫的名门望族。我的曾祖父名叫官却杰波,一百七十年前他在萨迦地区建起萨迦寺,创立了萨迦派。萨迦虽是佛门教派,但我的曾祖父并未出家。”(注:官却杰波于公元1073年建造了萨迦寺)   两兄弟不知班智达为何突然说起萨迦先祖,讶异写在脸上,却不发问,认真聆听。   “曾祖父到了五十八岁,还没有儿子。一次偶遇一位背水女子,互相爱悦,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为贡噶宁波,便是我的祖父。曾祖父圆寂时,祖父只有十一岁,继承了萨迦派寺庙和所有庄园。他主持萨迦派四十八年,收徒无数,真正将萨迦派发展起来。”   班智达语气平静,时不时沉思一下,一点点地回忆:“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也没有出家。他娶了察摩地方的姐妹俩,生了四个儿子。可惜,大儿子二十二岁在印度圆寂。二儿子索南孜摩出生时,祖父五十一岁。索南孜摩是我的二伯,他继承祖父法统,勤于修行,著述颇多,于四十一岁圆寂。他圆寂后,萨迦法座由我的三伯扎巴坚赞继承。”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萨迦寺大屋顶么?”班智达搂住恰那的肩膀问,恰那乖觉地点头。老人笑着继续说,“那便是我的三伯任法王时主持修建的。在他任上,萨迦派实力大涨,影响已不止萨迦一地。我自从小,便以长子身份,由三伯以法统继承人教养长大。”   班智达顿了顿,喝一口酥油茶:“不过我的二伯和三伯,虽然继承法统,却也没有正式出家。他们俩跟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一道,被称为萨迦派‘白衣三祖’。”   “伯父,我记得他们!”恰那喜出望外地嚷嚷,“他们的佛像便在大殿之内,我们每天都要跪拜呢。”   班智达点头:“我的父亲贝钦沃波是幼子,他出生时,祖父已是五十九了。祖父四个儿子中,只有我父亲传承了家族血统。他有两个儿子,便是我和你们的父亲桑察。”   他眼望虚空,似乎记忆飘渺在辽远之处:“我二十七岁受比丘戒,是萨迦派中第一个正式出家为僧的比丘。而你们的父亲做为幼子,依照萨迦派例规,娶妻生子,掌管家务。于是有了你们。”   “伯父,你跟阔端王爷会面,有什么决定是与萨迦派传承有关的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八思巴抬起清灵的眸子发问。   班智达诧异地看他一眼,旋即点头:“娄吉,你果真没有辜负伯父期望,这么快便能想到。”   迎着八思巴询问的目光,班智达语气异常凝重:“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是由款氏家族血脉代代相传。之前教派实力尚弱,子嗣单薄,尚可不出家便继承法统。自我起,萨迦派要壮大,要走出萨迦,需得遵行佛法教规。所以,长子承袭教职出家为僧,幼子娶妻延续家族血脉。娄吉,你做为长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十岁便让你受沙弥戒,都是为了日后继承伯父的法统。”   八思巴和恰那对视一眼。恰那还是懵懵懂懂,忽闪着大眼睛歪头看。八思巴咬一咬嘴角,鼓起勇气问:“伯父与阔端王爷的商定,是跟娄吉有关,还是恰那?”   “是恰那。”班智达低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小鬼,微微一笑,“伯父已经为恰那定了婚事。是阔端王爷的嫡女——墨卡顿公主,今夏便成亲。”   “啊?”恰那正把玩着我的大尾巴,手一紧,猛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班智达。我被他掐得生疼,呜呜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了手。   “伯父!”八思巴惊呼,“恰那才九岁!”   “伯父知道。”班智达半闭眼,叹出一口气,“阔端王爷本来是要将公主嫁给你。可是,你已出家,二十岁须受比丘戒,这辈子都不能破戒娶妻。所以便商定由恰那娶公主。”   “伯父,这,这,我,我……”恰那跳到地上,有些惊慌失措,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   “这门亲事由阔端王爷提出的,嫁的又是他最宠爱的嫡女。蒙古王室向来与归附之人通婚,以此恩德加强联系。”班智达将恰那拖了过来,搂进怀中,“恰那,你娶蒙古公主是上佳姻缘,对萨迦派日后发展极有益处。”   “那个公主跟我一样大么?”偎在班智达怀里,恰那怯生生地抬眼问。   “墨卡顿公主十七岁,比你年长八岁。”看见恰那莫名惊骇的表情,班智达急忙宽慰他,“听说公主是个好姑娘,性格豪爽大方,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你把她当成姐姐一样敬重,很快你就会长大的。”   “伯父……”恰那噘起红润的唇,一脸不情愿。   “伯父这么早就为你定亲,还有一个原因。”班智达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忧心忡忡,“萨迦派从我曾祖开始,子嗣一直单薄。我祖父在曾祖五十九岁出生,我父亲也是在祖父五十九岁出生。娄吉,你父亲生下你时,亦有五十二岁了。恰那更是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萨迦派以血脉传承,若一旦绝嗣,便无法延续。高龄生子,又造成幼童继立,只得将大权托付弟子之手。若是碰上心术不正之人,萨迦派和款氏家族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伯父为你这么早便定亲,也是盼望你能早日延续款氏家族血脉。款氏家族的延续,如今只在你一人身上啊。”班智达顿一顿,捏起恰那的小尖下巴,慈爱地说,“恰那,你现在还太小。再过几年,你就能理解伯父的苦心了。”   八思巴一直垂头咬着唇,此刻突然抬眼,眸子里一丝哀伤缠绕:“可是,伯父,除了我们两兄弟,父亲还有其它儿子呀。二弟仁钦坚赞,三弟意希迥乃,都可以继承家业,何必让恰那那么小的年纪就娶妻呢?”   “娄吉!”班智达突然厉声打断八思巴。我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兄弟俩说话,“你们的母亲玛久衮吉是嫡妻。她出生显赫,血统高贵,非你父亲其它妾室可比。你们要牢记,萨迦派必须由你和恰那继承!”   恰那被吓到了,眼圈一红,小嘴扁起,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班智达和八思巴。   似乎发现自己语气太重,班智达稳一稳声音,抱起恰那坐在他膝头:“恰那,你成亲后,要住进阔端王爷府。以后改穿蒙古服饰,学蒙古话。”   “伯父,那你跟哥哥呢?你们也住王府么?”   班智达默默摇头。   恰那怔怔地看着神情凝重的班智达,又转头看垂头不语的八思巴。泪水在大眼窝里一圈圈转,却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流下来。从那一天起,恰那突然变懂事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恰那搂着我,八思巴搂着恰那。恰那贴着我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流淌在皮毛上,又渗进了肌肤内,由肌肤一点点渗进我的心。九岁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即将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离,与陌生的新娘住进陌生的环境,心里的惶恐,怕是一生难忘了。   八思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轻拍着弟弟小小的身子。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童年,如此仓促地结束在九岁。   没过几天,几百封信从凉州驿馆快马发出,奔向乌思藏各地。那封名为《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致乌思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的信》,规劝西藏各教派和地方首领归顺蒙古,编制土地属名清册,一份呈现阔端,一份送至萨迦,一份自己保存。   到了21世纪,这封珍贵的信,依旧珍藏在萨迦寺内。   ///////////////////////////////////////////////////////////////////////////////////////////////////////////////////////   年轻人拍着脑袋:“九岁,天哪……”他摇摇头,重重吐气,“阔端让恰那住王府,穿蒙古衣服说蒙古话,是把他当成人质看待啊。而且这门亲事,两人生活习惯、语言、年龄都相差太远,这样的政治婚姻怎么可能幸福呢?”   我苦笑一下,嘴里尽是涩味:“其实班智达都明白。只是,他要从大局考虑,不能拒绝阔端。”   年轻人若有所思:“不过班智达此举,对中国意义非常重大。西藏归顺了蒙古,即是归顺了元朝,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出现元朝。这是历史上,西藏第一次统一到中央政府。”   我点头:“班智达与阔端的会晤,以现在的历史观来看,促进了中国的统一,所以一直被史家肯定。其实班智达只是奠基,西藏真正统一到中国,是由八思巴完成的。”   第8章 稚子新郎(上)   第七章:稚子新郎(上)   品质恶劣的小人,   即使聪明也要疏远;   毒蛇头上虽有宝贝,   谁敢将它抱在怀里。   ——《萨迦格言》   “新郎来迎亲喽!”   草原上扎着座座白色的帐篷,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断,马头琴悠扬。凉州的夏天清凉舒爽,蓝天清透,白云如絮,草地上开满金色粉色的野花,迎风摇曳。空气里漂浮着烤牛羊肉的味道,夹杂着清新的青草淡香。   随着欢呼声,一队人马缓缓过来,装饰着彩带的马车上堆着高高的箱子,是男方的彩礼。恰那骑在最中间的小马驹上。他今天穿着艳丽的蒙古长袍,腰扎彩带,头戴圆顶红缨帽,脚蹬高筒皮靴,身后还佩带着最小号的弓箭。只是九岁的恰那实在太矮小,本来是主角的新郎,却被周围的高头大马和健硕男人淹没了。他一直闷闷不乐,幸好八思巴陪着,时不时传递给他温和的笑容。   我缩在恰那的长袍里,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走到最大的蒙古包前,恰那绕蒙古包一周,八思巴的贴身侍从扎巴俄色出列,向女家敬献了一只羊和其他礼物。女方接受了,然后恰那下马,手捧哈达,向端坐在蒙古包正中的阔端献上。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奉上美酒,恰那向帐内的女方亲友一一敬酒。   我第一次见阔端,不由从恰那的袍子里偷偷探头,看威震天下的成吉思汗所出的孙子。阔端四十多岁,高大魁梧,腼着肚腩。典型的蒙古人方阔大脸,留虬髯胡须。他的长子启必帖木儿站在身后,眉眼倒是比父亲长得俊些。   蒙古包最里端的地毯上围坐着一群女眷,中间穿着大红喜袍头上坠满珠宝的,便是墨卡顿公主。她长得更像父亲:小眼睛,塌鼻梁,圆盘大脸,身姿丰满。蒙古人婚俗不比汉人,新娘不用蒙脸,毋须坐在洞房里呆等新郎。恰那一进帐,墨卡顿公主便一直盯着他,她的目光越来越委顿,脸上满是委屈。一旁的喜娘凑在她耳边低声说话,许是让她打起精神来。   所有亲友都敬完了酒,最后,恰那跪在阔端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岳父大人。”   阔端笑起来胸膛震动如雷,一开口,声量便压倒所有人:“好,乖女婿,起来说话。”   这套蒙古礼仪恰那已经排练多遍,却被岳父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吓着了,起身时居然不小心踩到自己衣袍的前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事发突然,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拉他,他便这么直直跌在地上。   等他被人抱起,七嘴八舌地问他是否摔疼。他不言语,将我从怀里掏出仔细查看:“小蓝,你有没有伤到?”   我没有伤到任何地方。早在他撞上地面时,他的一只手就死死护住胸口,护住了我。我呜呜叫着,提醒他受伤的是他自己。   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焦急地喊:“少爷,你的手肘磨破了。”   恰那这才注意到肘关节处一片殷红。看到血滴在袍子上,他突然被吓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贡嘎桑布急忙为他处理伤口,焦急地解劝:“少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可以哭啊。”   周围人看清楚他如此珍而重之的只是只小狐狸,吃吃笑声四起。恰那不管不顾,照哭不误。用袖子抹眼泪鼻涕,喜袍滑稽地皱起,头上的帽子也歪了。阔端的脸色有些尴尬,墨卡顿气愤之色更烈,想要站起,被喜娘死死拉住。班智达年迈的老脸也挂不住,对八思巴暗暗使眼色。八思巴从恰那手中接过我,不停柔声劝慰,才让恰那停了哭泣。   之后各种礼俗,恰那都是红着眼睛完成。启程时,墨卡顿由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抱上彩车。新郎要骑马绕新娘乘坐的彩车三圈,恰那差点连这也忘了,又惹来彩车上墨卡顿鄙夷的眼光。   恰那娶墨卡顿,其实是入赘。在城外的草原上按照蒙古习俗迎了亲,然后接入阔端王府内为两人准备的院落。   一进院子,正中垒着一堆旺火。早有人上前递给新郎新娘奶酒,墨卡顿和恰那一齐往火里祭洒,然后跪拜叩头。旁侧站着司仪朗声念诵:   “圣主成吉思汗发现的火石,   是诃额仑夫人保存下来的火种,   用洁白的哈达、奶酒祭祀,   请新郎新娘祈祷吧!   神火是你们婚配的见证;   请新郎新娘叩头吧!   佛光为你们传宗接代。”(注:诃额仑夫人是成吉思汗的母亲)   说到传宗接代,周围吃吃笑声响起。墨卡顿愤怒地对发笑之人瞥一眼,眼神似刀。笑声立刻沉寂下来。   晚上王府内的酒席热闹非凡。篝火上的烤全羊油亮焦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蒙古人不停高歌,围着篝火跳锅庄。健硕的汉子们脱了上衣摔跤、射箭,欢呼雷动。恰那还不会喝酒,拘谨地面对这陌生的场面。有人上前敬酒,他只喝奶茶,如同木偶一般呐呐点头。   “来,安答,你不能喝酒,就喝奶茶。咱们兄弟俩喝上一杯。”启必帖木儿端着酒碗,豪爽地跟八思巴碰杯,一口干下,再喊人倒满酒,“安答,没想到咱们成了亲家,那可是真正的安答了。我妹妹从小被宠惯了,脾气暴躁得很,你们可一定要多担待些啊。”   八思巴谦逊地说着客气话,启必帖木儿搭上八思巴瘦削的肩膀,哈哈大笑:“你看,你伯父真是文殊菩萨转世,居然将我父亲多年的脚疾治好了。父亲宫中那么多也里可温教士,萨满巫师,畏兀儿回回,都不及班智达智慧过人。父亲昨日下令了,委任班智达大师为‘祭天长老’。日后宫中祈愿,也里可温教士和萨满巫师都不得坐上座,让班智达大师坐上首,带领僧众。”(注:也里可温是基督教的一支,萨满教是蒙古原始巫术。满人未入关之前也是跟从蒙古人信奉萨满教的)   八思巴赶紧低头合十称谢:“阔端王爷对我们已经非常优厚了。非但供给充足,还建造寺庙给伯父住。这等厚德,伯父和我感激不尽。”   “这算什么?班智达大师让整个乌思藏归附蒙古,免了兵戈之争,才是大智大德。这幻化寺再过一个月便全部完工,到时候大师和你一并搬过去。恰那就留在我父亲王府里,你们随时可以过来看他。”   一旁的恰那听了这话,嘴一扁,眼圈又红了。八思巴偷偷握住弟弟的手,对他露一个安心的微笑。   夜色深沉,热闹的婚礼也终于曲尽人散。八思巴将恰那送到院子门口,为弟弟整了整衣裳。   “哥哥,我真的要去跟那个大姐姐睡么?我想跟你一起睡。”恰那红着眼圈,握住八思巴的手臂不放,眨着眼一脸怯怯,“她好凶,我怕……”   “恰那,哥哥不能再陪你睡了。”八思巴语气伤感,抚摸着恰那肉乎乎的脸蛋,“公主是你妻子,你要好好跟她相处。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   恰那抬起水汪汪的眼,哽咽着说:“那,让小蓝陪我,好不好?”   八思巴点头,将我从怀里掏出,递给恰那:“很晚了,你进去吧。”   恰那抚摸着我的背脊,对着八思巴笑了。他的笑容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下如同沁人心脾的凉爽山泉。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恰那脸上再难出现那种无忧无虑的笑了。   第9章 稚子新郎(下)   第七章:稚子新郎(下)   “你给我出去!”一个碗盅随着咆哮声向恰那砸来,“就凭你这么个小不点,还想跟我一起睡?”   恰那躲过碗盅,委屈地往门旁缩着身子,用不熟练的蒙语小声问:“姐姐,你干嘛这么生气?”   墨卡顿“噌”一下从卡垫上站起,奋力拔着头上的珠宝,一边拔一边往地上乱摔:“我怎么不生气?凭什么要我嫁给你这么个没断奶的小鬼?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知道抱着那只臭狐狸。你说说,婚礼上你闹了多少笑话?以后我走出门都会被人指指戳戳!”   一旁的喜娘想要拉住她,被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蛮横地甩开:“我只想嫁给草原上雄鹰一般有担当的男子汉,不是你这种吃奶的小娃娃!”   恰那晶亮的大眼里噙着泪珠,怯生生地嘀咕:“可是,我会长大的呀。”   “等你长大,我都老了,老了!我能有几年青春啊?”墨卡顿愈发愤怒,跺脚狂跳,头发半披,珠宝首饰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往下掉,铺了满地。   恰那忍不住了,眼泪滚滚落下,呜咽着喊:“姐姐,又不是我情愿的——”   “你还跟我说情愿?谁情愿嫁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藏人!我恨不得有人来抢婚,可是,谁敢抢成吉思汗的曾孙女?”墨卡顿说得气愤,嚎啕大哭起来,“带着你的臭狐狸滚出我的房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踏进半步!”   恰那转身要走,墨卡顿突然赤足跑到门口,将门关上,背靠门框警觉地看他:“站住!你要去哪里?”   恰那顿住脚步,用袖子擦眼泪:“我去找哥哥……”   “不许去!”墨卡顿恶狠狠地瞪恰那,“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要去告状。”   恰那抽泣着,小脸皱如纸团:“可是,呜呜,姐姐,是你要我出去的呀。”   墨卡顿想了想,又打开门,凶蛮地将恰那拖进旁边的房间:“你以后都睡在书房里,不许踏进我房间一步。还有,不许哭,再哭我打你!”   恰那从指缝中偷眼看她,看到一脸凶煞,又呜咽起来。不提防间,突然“啪”一声脆响,恰那霎时愣住,圆圆的小脸蛋上立刻浮出五个手指印来。我一跃而起,咬上墨卡顿欲再次举起的手掌。她吃疼下拼命甩手,我支撑不住,被甩在地上,翻了个滚打算再继续扑上前,却被恰那抱起,护在胸口。墨卡顿指着我咬牙切齿:“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这只臭狐狸!”   恰那将哭泣硬生生咽下喉,垂头缩起身子,更紧地搂住我。墨卡顿环顾一下,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几个喜娘丫鬟鼻子哼气:“还有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父亲和哥哥,就打断你们的手脚!”   那几个喜娘丫鬟抖了抖,垂头不再吭声。   我在恰那怀里昂头看他的右脸,弹指即破的粉嫩肌肤已是一片红肿,看了着实心疼不已。禁不住埋怨自己。凭着蓝狐天生的灵气不会老不会死,这么多年了也只修炼到会说各种人话。都三百岁了,我道行太浅,连个悍妇也治不了。   恰那在书房里抱着我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他缩在床上,噙着泪水,低声一遍遍唤着哥哥和伯父。我轻轻地舔着他肿起的右边脸蛋,我的唾液有清凉消肿的功能,他渐渐不觉得疼了,搂着我头一歪,沉沉睡去。   我陪着他,舔去他腮边的泪痕。在睡着的他耳边,轻轻哼起我当年学说人话时学到的第一首曲子:《摇篮曲》。   那年,我最小的侄孙垂老而死。它走了,整个家族便只剩下我一个。我守在它身边,为它舔去最后一滴泪水。它已经老得无法说出我们狐狸的语言了,可我从它那哀伤的眼里看出,那滴泪,是为我而流。它在可怜我日后的孤寂么?   侄孙走后,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下山去牧民家,破天荒不是为了偷鸡,而是躲在帐篷里听他们说话。那时我还听不懂人话,却觉得只要能听见任何声音,都无比美妙。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女人摇着摇篮,轻轻唱起这首《摇篮曲》。   我贴着恰那的耳朵轻轻唱,一如当年那摇着摇篮,满脸慈爱的女人。   “摇呀摇,摇呀摇,   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   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翻了个身,舔了舔红润的唇,嘴角慢慢上翘,小脸上浮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把我搂住怀中甜腻地笑:“小蓝,昨晚我梦见阿妈了。她对着我柔声唱歌。她的声音真好听,像仙女一样。她还亲我的脸蛋,很温柔……”   我舔了舔他的脸蛋,呜呜叫着,替他开心。   /////////////////////////////////////////////////////////////////////////////////////////////////////////////////////////   年轻人摇头:“这婚礼真是场闹剧。恰那碰上这么个蛮横的悍妇,以后有的苦头吃了。”   “我那时一直觉得墨卡顿骄蛮无理,异常凶悍。可后来,我却开始理解她。她其实也可怜,与恰那一样,是这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叹口气,为壁炉再添了块柴火,“此后很多年,恰那一直睡在书房里。到了陌生环境,他长大了,懂事了,也更让人怜惜。他很怕墨卡顿,却表面上装着融洽,从不在伯父与哥哥面前抱怨一句。他刚开始不喜欢蒙古大袍,吃蒙古食物,学蒙古话也总是咬字不清。可是,时间一久,也便慢慢适应了。”   年轻人扭头看我:“我一直有个疑问:班智达大师为何要带上八思巴兄弟俩走那么艰辛的旅程?当时八思巴才十岁,恰那才六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行走万里,跨越青藏高原,就算放在现代都会困苦不堪,更何况当时的道路状况和食宿条件?”   我叹出一口气:“当时萨迦派内部确有不少反对声音,要求班智达大师不要带上两个幼童,免得路途上出什么意外。可是大师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放两个孩子在萨迦,恐怕会性命堪虞。”   年轻人目瞪口呆:“这……怎么会?难道……”   第10章 我说话了(上)   第八章:我说话了(上)   大海不会嫌水多,   金库不会嫌宝物多,   人们不会嫌幸福多,   学者不会嫌知识多。   ——《萨迦格言》   公元1251年藏历阴铁猪年(辛亥)南宋淳佑十一年蒙古蒙哥汗元年   班智达70岁,八思巴17岁,恰那13岁   已是冬日,万物萧瑟,呵气成冰。蜿蜒如游龙的六盘山披着厚厚的雪衣,纯白安静。山脚驻扎着一座座蒙古大营,正当中最大的营帐内,盘坐着许多甲胄在身的男人。上首一位长相硬朗面如满月的中年男子,身侧是位华服锦衣的美艳妇人。中年男子不怒自威,沉着声音发问:“你们吐蕃地方曾出过哪些伟人?”   坐在下首的年轻红袍僧人不卑不亢,微一鞠身,朗声回答:“回忽必烈大王,我们吐蕃有祖孙三法王:观世音菩萨化身的松赞干布,文殊菩萨化身的赤松德赞,金刚手化身的赤祖德赞。”   他举止谦恭而无拘泥,言谈大方而不倨傲。端坐时脊背挺如劲松,尤显高大。声音褪却了变声期时的沙哑,如丝绒般扣入人心。原本光润的额上布着些微小的青春痘,却无损整个人的丰神俊朗。少时的青涩稚嫩,在伯父悉心培育下已然褪去。自信开阔,从容不迫,整个人散发出无法忽视的魅力。   如墨般深黝的黑瞳扫视过营帐中所有人,八思巴朗声赞颂:“松赞干布这位伟大的赞普,对藏区有三大功德:其一:于六百多年前统一了整个乌思藏;其二:命人以天竺梵文为基础,创立了藏文;其三:迎娶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大力弘扬佛教。”   “到了松赞干布五世孙赤松德赞在位时,迎请了天竺高僧莲花生大师来吐蕃传法,建立了吐蕃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大寺院——桑耶寺。赤松德赞挑选了七位贵族弟子在桑耶寺剃度,他们是吐蕃最早的僧人,史称桑耶七觉士。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王朝地位显赫,先祖是赤松德赞的内大臣,极受赞普器重。他的长子,便是七觉士之一。”   座中每个人都被这温润如磁石般的声音所吸,凝神注视他。华服美妇更是杏眼含笑,不时低头在忽必烈耳边轻语。   “到了赤松德赞之孙赤祖德赞,他推崇佛教,休养生息,与中原大唐缔结和盟,约为永不相侵。因为大唐曾嫁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来吐蕃和亲,大唐与吐蕃亦有亲缘,所以这块盟碑被称为甥舅会盟,立于逻娑城的大昭寺门前。”八思巴说得兴起,挺拔的身子微微前倾,“所以吐蕃虽亡,这三位赞普的功德却是无量,被藏人尊为祖孙三法王,在各处寺庙永世供奉。”   忽必烈抚掌大笑,与端坐他一旁的美丽女子对视一眼,颌首道:“诸位将领,看看这位少年法师八思巴,不过十七岁就如此博闻强记才华横溢,你们这群不读书的人有汗颜否?”   众将领赶紧点头称是,赞扬声不绝于耳。八思巴脸上浮起红晕,低头称谢。   忽必烈环视众人,大发感慨:“诸位应该都知道,贵由汗升天后,我亲哥哥蒙哥于今年六月被选为可汗。受蒙哥大汗之托,我忽必烈统领漠南军事,驻军在六盘山中。之前一直听说吐蕃的萨迦班智达智慧非凡,现正在凉州,便遣使去迎请。不想班智达年事已高不便行走,我的堂侄儿启必帖木儿便送来了班智达的侄子八思巴。”(注:蒙哥于公元1251年选为可汗)   忽必烈站起,缓步踱到八思巴跟前,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第一次与八思巴见面,本王就甚为折服。给了启必帖木儿一百军马,方才让我这小气的堂侄同意留下八思巴。一个多月来,本王每日听八思巴讲法,佩服至极。如今召集诸位,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听听圣者之言,你们这些老大粗们也能得些福慧。”   众人又赶紧附合。那个美貌艳妇吃吃笑着,用温婉酥软的声音细声说:“王爷,听说八思巴最擅长萨迦派的喜金刚灌顶。不如让他趁此机会说一说我等如何受灌顶之礼,我们与他结为施主与福田可好?”(注:福田是佛教用语,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者,皆可得福德,犹如农人耕田,能有收获,故以田为喻,,则佛,僧,父母,悲苦者,即称为福田)   忽必烈大喜:“察必王妃所言甚是。”   我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焦地偷眼看。听了忽必烈和他的王妃之言,更是焦虑。第一次使用术法飞速奔跑,五百里地用了六个时辰便跑完。却在停下后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一直强忍着不适,在忽必烈的大营中找到八思巴,却不想是如此隆重的场面。   这么多人在场,我不敢现身,只得忍着眩晕感,想等到八思巴独处时再找他。可是,若依着这王妃的提议,又要耗上许多时辰。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头晕得厉害。只要精神稍一松懈,我便会立刻晕厥。   不敢再多耽搁,鼓起勇气冲到八思巴面前,一口咬住他的僧袍。   “蓝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凉州跟着恰那么?”正要开讲的八思巴惊讶至极,急忙将我抱起。   周围响起一些嘘声,有人在喊:“好稀罕的狐狸啊,居然是浑身蓝色。”   头沉得厉害,努力摆一摆,恢复了片刻清明。贴在他耳边,趁着周遭声音杂乱,用几不可闻的藏语飞速说出:“班智达病危,速回凉州!”   写满惊讶的俊脸越来越模糊,实在无法撑住,头一歪,靠上他削瘦的胸膛,沉沉睡去。   “醒了?”   仰头看,清亮的双眸晃动在眼前,如水晶般通透,深深印入我的瞳仁。莫名其妙地,心突然狂跳了一下。   “你可是睡了三天三夜了。”他伸手点一下我的鼻子,“饿么?我叫人准备了牛奶和鸡肉,现在吃还是等会儿?”   怎么还在晃呢?环顾一下,是坐在马车里。摇头暗笑,这晃是马车带来的,还以为自己仍在晕厥中呢。   “我们现在日夜兼程赶回凉州,还需两日才能到达,会很辛苦。要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说。”   马车里只他一个人,这样平平常常的说话,正是对着我。我趴在他膝盖上,立起半身,咬了咬嘴角,犹犹豫豫地问出:“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因为你会说话?”他淡然笑了笑,轻拍着我的脊背,“我早就知道了。”   换我惊诧了,差点从他膝上跌下:“你,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每次我修法,你总会偷偷出现。我盘腿打坐念佛咒,你也会跟着做。”他捏起我的小尖鼻子,促狭地眯眼对我一笑,“所以有一次我故意说,这个咒语必须闭眼全神冥想,口念三百遍,方才有效。你果真上当了,虽不敢大声念,却一直张着嘴喃喃默念。你闭眼念诵之时,我就躲在一旁偷看。你念咒的口型跟人一模一样,我自然知道了你会说话。”   我瞠目结舌。那时候还觉得这样的修习效果特别好。念诵过后,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游走在周身。跑起来健步如飞,残疾的后腿也无太大障碍。没想到太过全神贯注,居然连他在一旁偷看也未发觉。   骨碌着眼瞪他:“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人说狐狸性疑,果然如此。你一直无法完全信任我和恰那,便只能等你自己开口。等了四年,你终于肯说了。”他捧起我,举到眼前。马车飞驰,很是颠簸。车窗外斑驳的光影飞掠过他的脸,微笑浮在俊朗的脸上,黑眸透出柔和,真挚而温暖。   第11章 我说话了(下)   第八章:我说话了(下)   “蓝迦,谢谢你赶来报信。”   我的心到底是怎么啦?没来由地又多跳动了几下。甩甩头,抛开这难言的陌生感觉,叹息着说:“医官说班智达年已七十,油灯耗尽,至多只能撑五六日。恰那即刻派人来接你,可是六盘山到凉州,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十日。班智达一直强撑着要见你,我看恰那急得茶饭不思,就偷溜出来用最快的速度飞跑。这些年跟着你偷学,倒是让我修为精进了许多,五百里路居然只用了六个时辰。你如今加紧时间赶路,应该能见到班智达大师最后一面。”   他讶然:“你果然是只灵狐,这些修行的术法被你用来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功用。”他略沉思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恰那不知道你来找我?你没有告诉他你会说话?”   我摇头,苦涩地说:“这孩子心中的小蓝太过美好,我舍不得破坏……”停顿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黯然扭头,“既然信已带到,算是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你要走?”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声音突然抬高,透着焦急,“为何?”   “我是妖啊,你们人类不是最怕妖孽么?”想起以往被跳神念咒撒狗血粪便驱逐的总总不堪经历,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冷冷笑着咬牙,“你们这些巫师僧道,不是都以驱逐妖孽为己任么?”   “蓝迦!”小尖嘴巴被捂住了,他的掌心带着温暖的濡湿,将我捧到胸前,低头顶着我的额,柔声问,“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害么?”   像是被放入火中炙烤,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烧着了,用前爪指着额头的斑痕,冷森森地笑:“这块像莲花一样的斑痕,是不是很漂亮?看到的人都会赞叹,甚至觉得我有佛缘。可是有谁知道,这根本不是胎记!”   “两百年前,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老死了。整个山洞只剩下我一个,那种没伙伴说话的寂寞,真真叫做万蚁噬心。我到山下的牧人家中,偷偷跟着他们,只为能听到说话声。每天听主妇教小婴儿说话,我便跟着学。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居然能讲人话了。”   光影氤氲,暮色渐沉,连带心情也跟着昏黄黯淡下来:“那个叫扎西的小孩,我偷眼看他长到十岁。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家人一般。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趁着他放羊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句‘你好’。”   八思巴抚摸着我的小尖耳朵,柔声问:“他是如何反应呢?”   我咯咯笑了起来:“那时的我真是太幼稚了,从来都不知道,一个能说话的狐狸会让人类有多恐惧。”笑声在我脸上嘎然而止,往事重上心头,依旧能感到当时的震惊与——痛,“他被吓到了,捡了块石头便朝我砸来。我没提防,眉心被重重砸到,血立刻流了下来。”   他眉间微拢,脸上浮现不忍,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就是这个莲花形的斑痕么?”   我点头,鼻子哼气,眯眼看车窗外霭霭暮色:“后来,这家人急匆匆搬走了。我多傻啊,居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搬走。”   “这之后我又漂泊了许多地方,学会了蒙古话,汉话,党项话。每次只要我想跟人做朋友,一开口说话,总是惹来各种惊恐表情。然后巫师僧人道士前来做法,烧一堆奇怪的纸头跳怪异的舞。我终于明白,这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怕我。人类把我们这样的生灵叫做妖孽……”   心有些痛,停顿许久,方才迷蒙着眼继续:“经历这些后,我回到了昆仑山,独自居住在父母住过的山洞,一百年间再也没有开口对人说过一个字。”   他轻轻梳理我的毛发,掌心的热度透出一股值得信赖的力量,黑瞳里波光流转,轻声叹息:“蓝迦,别走。无论世人如何看你,我和恰那绝对不会。你可知道,我们初到凉州,事物住宿都不适应。除了伯父没有亲人,没有玩伴,这些寂寞的日子幸好有你。只要你想,我们便是你的亲人,我们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怎么鼻子里冒出了酸酸的涩感?我吸一吸鼻,将头偏过一边:“我跟着你这么多年自有目的,不过是想听法而已。”   “那便听好了。”他开心地笑了,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这些修习之法,能对你有用,那最好不过。佛法本来就是讲给有缘人听的。佛祖渡化一切生灵,蓝迦,你集天地之灵气而生,比我们这些修行的人,更适合习法呢。”   我抬眼看他,迎上的是一双清澈纯粹的眸子。那么干净明亮,照亮了心底深处无人触及的角落。一瞬间,我醉进了这一汪清澈的潭。真是不争气,眼角居然浮起了些许湿意。   “再说,你舍得离开恰那么?这些年在王府,虽然他从不说,可我知道他过得有多不开心。公主她……唉……”他叹气,摇了摇头,蹙起眉头,一脸痛惜,“他才十三岁,那么小就要承受大人才会面对的事情。我无法时刻伴在他身边,可是有你陪着他,带给他快乐,我便放心多了。”   想起恰那,心里一紧,爱怜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可怜的孩子,四年来在王府里吃尽了苦头。墨卡顿的冷嘲热讽还算是小事,她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不顺心了甚至还动手打恰那。最初时,每次吵架被打,他只会缩在床头抱着我默默垂泪。后来,无论墨卡顿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吭声。他每日尽量避免跟她碰上,看见她便像小兔一般惊惶而逃。墨卡顿出去骑马射箭逛街访友,只要她不在院子里,他都暗自嘘了口气,表情也会轻松许多。   他每天学习蒙语一个时辰,学习骑马射箭摔跤一个时辰,再到幻化寺跟着伯父哥哥学习佛法两个时辰。还要以阔端女婿的身份,参加各种王府聚会或去拜会蒙古贵族。那么个小人儿,说着大人才说的客套话,戴上大人才戴的各种面具,力不从心地扮演着大人的角色。   看他脸上笑容越来越少,身子越来越瘦,总是心疼。与他独处时,尽量逗他笑,跟他玩他这个年纪该玩的游戏。唯有此时,他才会露出我最爱看到的纯真笑容。   许多次了,都忍不住想出言安慰他,却每次生生忍住。额头的莲花形斑痕一遍遍提醒我过去的场景,那些人类听到我说话时惊恐的表情。恰那这孩子,他在我心中太过纯真,太过美好。我怕,他知道我是妖,那份美好便从此打破……   “恰那要是知道你会说话,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搔搔我的头,“他肯定一直在盼着你能跟他说话呢……”   ////////////////////////////////////////////////////////////////////////////////////////////////////////////   我回忆着元朝历史,凝神说道:“贵由汗只做了一年汗王便暴毙,大汉的位子拖了很久才选出由蒙哥继承。蒙哥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儿子,也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亲哥哥。蒙哥上台后,蒙古政权由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   年轻人沉思片刻,问到:“我记得史书上说,蒙古人为了统治需要,通常攻下一个地方,便对当地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方法,所以除了蒙古人自己的萨满教以外,佛教,基督教,道教,蒙古王室通通都信。”年轻人拧眉看向我,思虑着问,“忽必烈见八思巴,真的只是为了听法么?”   心下一凛,这年轻人真聪明!赞许地点头:“蒙古政权从阔窝台系转到托雷系后,身为大汗同母弟弟的忽必烈位高权重,被蒙哥任命总领漠南军事。他在六盘山停留,是为了攻取云南大理。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要到达云南大理,必须穿越甘肃青海的藏区。忽必烈召班智达,目的是了解藏族的历史文化地理人情,以保证在藏区行军顺利。不料,班智达派来了十七岁的八思巴。这是八思巴第一次见到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绝对没想到,这次的会面,对他一生至关重要……”   第12章 “仇恨”家族(上)   第九章:“仇恨”家族   有修养的人把自己掩藏起来,   他的名声还是在世界上传扬;   把桂花装进瓶子里,   它的香气还是飘往四方。   ——《萨迦格言》   还没踏进幻化寺,便听得回廊那边传来哐啷一声,似乎砸碎了什么。压抑的嘶哑声音,掩盖不住升腾的怒气:“再去找!这凉州所有的山边林角都要找遍!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见我!”   八思巴跑上回廊,看到地上是瓷碗碎片,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和旺错垂头站着,一脸惶恐。八思巴大喝一声:“恰那,你在干什么!”   十三岁的少年猛地扭回头。他穿着青色蒙古长袍,与其他蒙古人一样将半只袖子拢在腰间,胸口挂着大而粗的佛珠。褪去了童年时肉乎乎的婴儿肥,他的脸依旧带着稚气,却是英俊逼人。身子骨与四年前的八思巴相比,更为单薄瘦削。可爱的酒窝即便不笑,也总是时不时浮现。   他突然撑大黑亮瞳仁,盯着八思巴结结巴巴地嚷:“哥哥!你,我五天前才派人去通知你。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也得化上六天才能赶回凉州。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八思巴不答,快走到恰那身边转移话题:“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伯父呢?”   “伯父在房里。医官说,他撑不下去……幸好你回来得早,还来得及……”不等恰那说完,八思巴拔腿就往班智达的卧房跑。恰那紧奔几步跟上他,焦急地说,“哥哥,小蓝失踪已有许多天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它……”   “小蓝,它,它……”脚步一下子凝滞住,恰那垂头吸了吸鼻子,沙哑的声音颤抖,“我不能没有小蓝……”   八思巴顿住,叹了口气,像以往那样拂了拂恰那柔软的黑亮长发:“你这个实心的孩子啊……”探手进怀,将我捧出,对着我说,“你自己跟他解释吧。”   “小蓝!”恰那惊喜大呼,接过我,紧紧抱住。他抱得太紧,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他将脸贴上我的脊背来回蹭,噘嘴嗔怪,“你到哪里去了?消失了这么久,可知道我有多着急?咦,你怎么会跟哥哥在一起?”   八思巴快步继续往班智达屋里走,却不忘回头对我眨眨眼。我鼓起勇气,在恰那耳边轻声说:“傻孩子,我们去没人的房间,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他瞪圆了漂亮的大眼,嘴巴张成O型,扯出深深的酒窝。我用前爪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冲他咧嘴笑。   等到我们独处时,将对八思巴说过的话又说一遍。恰那的反应与他哥哥预料地一模一样。对我会说话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欣喜异常,一直责怪我不肯早点告诉他。   他脸上洋溢着欣喜,捏着我的小尖鼻子问:“小蓝,我每次心情不好,晚上总会梦到妈妈唱摇篮曲给我听。这歌,其实是你唱的,对么?”   恰那的嗓音嘶哑,因为正处在变声期,也因为太过劳累。为了伯父的病,他已经守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此刻,却是一扫疲态,两眼泛光,炯炯地盯着我。我老实地点点头:“还有你每晚踢被子,也是我帮你盖好的。”   他噘起嘴嗔怪:“你呀,为何瞒我们那么久?四年了,我和哥哥待你怎样,你难道感受不出么?”   我叹气:“恰那,我只是个兽类——”   “小蓝,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宠物玩具什么的。你听着——”恰那打断我,神情严肃,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我父母皆亡,虽然还有几个异母哥哥和姐姐,可是从小不在一起,连他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以前以为这世上只有伯父和哥哥是我最亲的人,现在,又多了你。你听着:我和哥哥,就是你的亲人。”   鼻子酸涩难忍,心一搅,眼睛模糊起来。亲人!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亲人这个词了?   突然传来“哐嘡”一声,似乎是门被猛甩发出的声音。接着传来侍从们惊惶的喊声:“八思巴佛爷——”   恰那诧异地跟我对视一眼,急忙打开屋门冲到院子。一袭褐红僧袍急速向院外飞速奔去,恰那冲着褐红背影大喊:“哥哥——”八思巴没有理睬,继续匆匆奔跑,一会儿功夫便消失不见。   恰那一把抓住八思巴的贴身侍从扎巴俄色,焦急地问:“哥哥怎么啦?”   扎巴俄色一脸莫名:“我们也不知道啊。班智达大师只让八思巴佛爷进屋,我们都等候在外。他们俩说了一会话,然后就见八思巴佛爷冲了出来。”   恰那放开扎巴俄色,跑出门外四下张望,早已不见人影。我从恰那手中跳出,嗅出八思巴的味道,呜呜叫着指引恰那。恰那正要跟着我跑,被冲出门的贡嘎桑布拉住:“恰那少爷,不好了,班智达大师又晕倒了。”   恰那焦急地对我说:“小蓝,你去找哥哥。”然后转身跟贡嘎桑布奔向班智达的房间,我则撒开腿追随着八思巴的气味寻找他。   彤霞染得一袭褐红透出血一般的色彩,风鼓起他的僧衣,迭迭荡荡。站在小山丘上,他眼望无尽的白色苍茫,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凝固在渐起的暮色中。   我轻唤:“娄吉——”   他转头,居然是满脸泪水。我吃了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向从容的他,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对我伸出手,声音里依旧带着哽咽:“蓝迦,来。”   我跳进他怀中,仰头问:“发生什么事了?恰那很担心你。”   他的喉结在优雅的颈项里起伏不定,颤抖着嘴角,半晌才费力说出话来:“伯父告诉了我,当初为何一定要带着恰那和我离开萨迦。”   他抱着我,在山崖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眼望暮霭中的沉沉远山,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母亲出身高贵,温柔善良。她十六岁时嫁给三十五岁的父亲,两人年岁相差甚多却情投意合。可是,他们最大的心病是: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作为家中幼子,最大的职责便是生下继承人,传承家业和法统。父亲承受了家族中太多压力,可他不愿辜负母亲,一直不肯娶妾。”   他眼神黯淡,咽了咽嗓子,叹息着呵出丝丝白气:“父亲五十岁时母亲终于狠起心肠,逼迫父亲连娶了四个年轻妾侍。那些妾侍们本以为年过三十的母亲无法孕育,他们拼命想生下儿子继承家业,可母亲却奇迹般地有了我,而且还是长子。我出生那一年里,我的二弟三弟和大妹二妹也相继出生,他们只与我相差几个月。”   那时身为小狐狸的我,虽然与人朝夕相处相处了几年,却仍然很难理清人类复杂的亲族关系,所以只能似懂非懂地仰头看他。我们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公狐与母狐一生相依。我虽因体制奇异从未感受过情动,但也实在无法理解他父亲有了挚爱的妻子却又与其它女子生孩子的行为。   “我一出生,父亲就宣布我是款氏家族法统继承人,这引起了四位妾侍的嫉妒。父亲为了保护我,将四位妾侍分到不同地方的庄园居住。我和弟妹们,一年都难得见上一次,根本谈不上什么手足感情。我四岁那年,母亲又奇迹般有了恰那。恰那是幼子,于是父亲宣告众族人,由刚出生的恰那继承全部家业,传承款氏家族的血脉,因为他此生不打算再有孩子。”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神情凄清,“这样一来,我的二弟三弟非但继承法统无望,连家产也分不到了。”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13章 “仇恨”家族(下)   第九章:“仇恨”家族(下)   “恰那出生不到十天,父亲便去世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是因年老病故,刚刚伯父告诉我,父亲其实是被毒死的。”他情绪激动,身体战栗,握拳砸向旁边的石块,“那时,二姨娘送来喜饼祝贺母亲,父亲肚饿,吃了一块,当晚就……”   我“啊”一声叫,赶紧用前爪捧住他的拳头。被石块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的血来,我心疼地舔着伤口,帮他止血。娄吉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根本没觉察到疼,嘶哑着嗓音继续往下讲:“二姨娘是想谋害我母亲,却不料害死了父亲。证据确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将她装入麻袋扔进了乃日扎河,从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钦坚赞交给三姨娘抚养。”   霞光渐弱,隐入白皑皑的山峦后,最后一丝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风四起,冬日厚重的凉意寒沁入骨。我怕石头太凉,寒气入体太伤身。轻唤一声:“娄吉,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他却丝毫未觉凉意,犹自沉浸在哀痛的回忆中:“我八岁那年,母亲又突然出了意外,她与恰那都跌下楼去。等众人发现时,母亲头歪在楼梯上已然昏死,怀里仍死死抱着恰那。四岁的恰那没有任何损伤,可他却没有看见推他下楼的人是谁。母亲头部受伤,昏迷数月,嘴中一直叫唤着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亲突然有片刻清醒,抬手直指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五姨娘,眼里满是愤恨与泪水。可是,她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再难说下去了,他埋头在我背上。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流进脊背,是他的泪。   “母亲故去时,还不到四十岁……”   我为他轻舔去晶莹的泪珠,柔声问:“是她推的?”实在无法理解人类。利益当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他痛苦地点头,哽咽了许久无法出声。努力呼吸平复一下情绪,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五姨娘幼时被父母卖到我母亲家为奴,母亲施恩让她做了贴身侍女,又让她嫁给父亲,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虽然疑心是五姨娘所为,可是当时只有母亲和恰那在场,没有证据,无法将她绳之与法。”   我叹息一声,也跟他一样悲从中来。   “失去了母亲,我和恰那孤苦无依,伯父将我们兄弟俩接到寺里。我们晚上跟着伯父一起睡,玩耍时必得由他的亲信弟子跟随。无论我们吃什么,他和弟子们都要亲身试过才给我们。可即便如此谨慎,他还是不放心。伯父那时已过六十,他害怕一旦圆寂,我们兄弟性命将岌岌可危。所以,他准备赴凉州前,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带着我和恰那。远离萨迦,离开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反而更能保护我们的安全。”   萨迦弥漫的重重危机笼罩着父母双亡的两个年幼孤儿,带走他们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十岁的他牵着六岁的弟弟,懵懵懂懂跟着年迈的伯父踏上艰难旅途,从此远离故土长达二十年。   “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伯父详细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为何幼年丧亲,背井离乡。”他眼神透着彻骨冰凉,紧握的拳头又将破皮的伤口撑裂,渗出血来。孤清的声音空空回荡,“蓝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给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离开了我们,恨那些女人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恨我为何在幼小时没有能力保护苦命的弟弟!”   殷红的血滴到枯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摊暗色斑痕。我惊呼:“娄吉,你的手——”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恨!对,是恨!没想到习法修行多年的我,也会有满腔恨意。”不顾自己的手上鲜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明模糊轮廓的无尽苍茫,胸膛剧烈起伏着,“你可知道,我们的家族姓氏——‘款’,在藏语里便是‘仇恨’之意。我们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来。” (注:亦有史料将“款”翻译成“昆”。)   三百多年前,雅邦杰见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丽,对漂亮贤惠的她一见倾心。为了得到雅珠司丽,雅邦杰不惜对森波迦仁宣战。经过苦斗,雅邦杰杀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丽。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因为是跟森波家族结了世仇才生下这个孩子,雅邦杰为他取名为款巴杰,意为‘在仇恨中出生’。款巴杰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从此,‘仇恨’这个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我听完后叹口气,跃上他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娄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样恨过。恨自己太弱小,太无能。”   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峦尽头,苦涩的回忆涌入心头,丝丝作痛。   三百年前,父亲被猎人的捕兽夹捉住,母亲怎样帮他挣扎也无法脱身。母亲将我们兄弟姐妹安顿在巢穴里,叮嘱我们不许出来。然后母亲每日都叼着食物送给父亲吃,还一趟趟去池塘喝水,返回到捕兽夹边喂给父亲。三日后,猎人来了,我母亲躲在一旁尾随到他家中,亲眼看到了猎人是如何将父亲活剥去皮毛,剁成肉块在火上烤。躲在角落里的母亲几乎要发疯,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后来,她腿上这处的伤再也长不出皮毛来。   母亲过世后,我见过那个猎人。他领子上围着父亲的皮子,光滑柔软。父亲半边脸还在,眼帘低垂,似在泣泪。我的牙都要咬断了,才克制住冲上去拼命的欲望。那一刻,我的仇恨绝不比娄吉少。   “娄吉,我是狐狸,体形小,力气小,林子里有比我强大得多的动物,还有觊觎我们皮毛的人类。我再怎么恨,可除了东躲西藏,我没有任何力量,更别说报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着,为了能修习术法。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我自己,为父亲报仇。”我停顿住,回想了许久,方才凄清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从你这里习法了,那猎人早已死了几百年。”   我长叹一口气,站在他肩头远眺夜幕下黑绒般的苍穹:“所以娄吉,时间是化解仇恨的良药,谁都敌不过时间。”我活了三百年,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开了,看淡了。   他不语,眼望远方。朔风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整个人似与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无尽的黑暗中。   ///////////////////////////////////////////////////////////////////////////////////////////////////////////////////////   年轻人想了一下,探头询问:“为何萨迦派从来没有出现过活佛转世制度?而是由一个家族世代继承?”   “活佛转世在当时的藏区刚刚出现雏形,那时候几大教派都是师徒相传。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现派系斗争。好比一度强盛的噶举派,就分派出好多小派别,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忆起藏区第一个转世活佛——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运产生过交集,不由会心微笑一下,“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与款氏家族融为一体,早已形成规定:领袖必须从款氏家族成员中产生,所以无须以活佛转世传承。”   “所以,对于后裔稀少的款氏家族来说,保证这个家族有足够的继承人,就成了责任重大的家族任务。”年轻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叹息道,“可这种继承制度带来了残酷的利益相争,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这制度下么?”   “置身在这样的命运之轮下,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如同后来的恰那……”想起恰那,我心如缟索拧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炉边,闭眼等待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褪去。   “一个由仇恨而来的家族,还真是特别啊。”年轻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唏嘘着,“可这个家族,将兴衰荣辱全部放在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   第14章 智者圆寂   第十章:智者圆寂   对表扬自己不表示高兴,   对责骂自己不表示愤怒,   专心致意地追求学问,   这才真正是学者的风度。   ——《萨迦格言》   “蓝迦,你是灵狐,能说人言,有些许法力。你跟着他们兄弟俩,是为了偷习术法,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脑门上的青筋鼓出,恨不得赶紧夺门而逃。   病榻上的班智达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像一片干黄的枯叶,能被一阵风轻飘飘吹走。布满老人斑的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密布。他费力呼吸着,似乎每吸一口气都要耗去大量气力,生命正在离他而去,身上唯一稍显活力的只有那双曾经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   我从来没想到,临终前的班智达居然要见我,而且是单独见。当恰那把我放在班智达床边然后静悄悄退出后,我惶恐至极,忐忑不安。没想到还未曾开口,便被戳穿了心计,我四肢无力,哆哆嗦嗦着解释:“我,可我,班智达大师,我从来没想过害他们……”   他半闭的眼睛突然撑大,头冲我稍稍抬起,射出犀利的眼神:“若你有心加害他们,我岂能容你活到现在?”说完这句话,他无力地重新靠回枕上,大口喘着粗气,半晌才闭着眼摇了摇头,“你放心,我没有责备之意。这些年我一直暗中观察,看得出你对娄吉和恰那并无坏心。相反,你帮了他们不少。”   我半悬的心终于落了几寸下来。暗自嘘了口气,依旧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他断断续续说着,一句话也费时许久:“你以后不必再偷学术法了。我有套精深的习法咒术,人习了只能延年益寿,妖习了却可隐身幻变,日行千里,诸般神通,我可现在就传授与你。”   我惴惴的心全然放下,喜得差点手舞足蹈。赶紧瞅着班智达,眼露恳求。班智达喘息片刻方说到:“只是我有个条件。”   顿时萎靡下来。唉,与人类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了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的道理。   他眼神凌厉,严肃地看着我:“你须立誓:跟着他们俩兄弟,以你所习之法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直到他们寿尽乃止。”   我怔住。本以为班智达会以让我离开他们为条件,没想到……我重重点头,将自己的前爪咬破,滴血入班智达掌中。血很快便融入他的掌心,成为隐隐一道血线。   这是我们兽类起誓的方式。兽类绝不轻易立誓,因为我们所订的契约决不可违,否则便会逆了命数,遭到天谴。我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以短短几十年的陪伴侍从换来珍贵的术法,这等划算的交易怕是任何兽类都抵挡不住。可我第一次立誓时,却根本没想到这些。我从心底里,愿意陪伴这对孤独的兄弟。   我跪在他床前,一字一顿缓慢说出:“大师,蓝迦梅朵在佛陀面前立誓:今生今世我都会跟着娄吉和恰那,尽我之力保护他们,直到他们寿尽乃止。”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誓言羁绊了我四十余年,看遍了人生百态,尝尽了悲欢离合,经历了重重生离死别。从此,在我漫长的生命里画下了最浓墨重彩的绚烂篇章。   看我立完誓,班智达无力地将头靠回长枕,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满足,似是宽怀。   凉州下起最大一场冬雪的那日,班智达大师终于油灯耗尽,走到了人生尽头。那一日,班智达身披锦色袈裟,盘腿坐于莲花台上,身后是萨迦派供奉的文殊菩萨,面前跪着幻化寺所有徒众,八思巴和恰那伺立两旁,搀扶着他虚弱至极摇摇晃晃的身体。   这是班智达人生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法事:传承法统的付法仪式。   窗外天色阴沉,鹅毛雪片簌簌飘落,地上积雪已到一人膝盖的高度。大殿内鸦雀无声,唯有火盆内柴火的噼叭声微微作响。班智达将自己的法螺和衣钵传给八思巴,让所有徒众对八思巴行法王之礼。做完这一切后,班智达枯槁的眼一直定睛在八思巴身上:“娄吉,现在跪在我面前,当着佛祖和所有萨迦派徒众,将你昨日所发的誓言再发一遍。”   班智达的声音微弱,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八思巴跪在蒲团上,重重叩首:“我洛追坚赞在佛祖和伯父面前立誓:此生必当永入空门,毕生伺奉佛祖。光大萨迦派,教化众生,保护及统一藏区。”   长明灯下,八思巴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耀着坚毅的光芒,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灼灼耀目。   班智达欣慰地点头,闭目歇息一会儿,继续叮嘱:“你二十岁时依例须受比丘戒,成为真正的僧人。伯父本想亲自为你受戒,现在看来,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已发函至萨迦,待我圆寂后你便可出发回萨迦,由我留在萨迦的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你的比丘戒。”提及故乡,他望向前方,眼里流出浓浓的眷恋之情,“离开故土五年,可惜我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娄吉,你现为萨迦之主,你需回去重理萨迦。”   八思巴泣首答应。   对八思巴交待完毕,班智达疲倦地转头看向恰那:“恰那,作为幼子,你的职责便是延续款氏家族的血脉。我知道公主与你并不和睦,你们年岁相差甚远,也实在无法强求你们和美。若是公主无法诞下款氏家族血脉,以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高贵的女子。”   恰那怔住,低头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伯父,我才十三岁,我,我实在不想再结婚……”   “恰那!”班智达不知哪来的力气,厉声喝道,“你必须记得,家族责任永远高于你的个人感情!”   班智达太过激动,身体往一旁倾倒。八思巴和恰那急忙上前撑住,以手抚胸为他顺气。好容易缓过一口气,班智达直愣愣地盯着恰那,手欲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挣扎着说:“你须在我圆寂之前立下重誓!”   八思巴赶紧拉了拉恰那的袖子,递了个眼神。恰那扑通一声跪地,额头在蒲团上叩出沉闷声响,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出:“佛祖在上,我恰那多吉谨遵伯父教诲,定为款氏家族诞下继承人,传承血脉!”   恰那昂头,眼眶里蓄积的泪再也承载不住,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在蒲团上。   看到恰那如此立誓,班智达脸上终于现出临终前最后一丝微笑:“娄吉,恰那,这一生都不要忘记你们今日所立之誓言……”   1251年11月14日,萨迦班智达在凉州幻化寺圆寂,终年七十岁。年仅十七岁的八思巴成了萨迦派第五代法王。   在随后举办的法王大典上,八思巴身着伯父曾穿过的锦色袈裟,头戴五彩大帽,盘腿坐在莲花座上,神情肃穆地接受徒众的顶礼膜拜。高高在上的八思巴,脊背如白杨挺立,仪容清俊脱俗,举手投足间自信开阔,已初具了日后的大宗师风范。   我虽然知道彻底遁入空门是他迟早的宿命,却在看到他穿上锦色袈裟的那一刻,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   班智达圆寂后一个月,阔端也病死了。随着阔端的死,窝阔台这一系的子孙们再也不复当年盛况。   //////////////////////////////////////////////////////////////////////////////////////////////////   年轻人听到此处,敏锐地指出:“阔端是窝阔台的儿子,贵由的弟弟。政权从窝阔台系转到拖雷系后,窝阔台的子孙们必定被排挤,所以阔端一家也会受到影响。”   我说道:“蒙哥上台后,就把当时反对他继汗位的窝阔台子孙全部镇压。阔端因为与蒙哥一向交情不错,所以未受太大牵连,但也被削了许多地盘,其中便包括西藏。阔端病入膏肓时,病榻上的他派遣儿子启必帖木儿护送八思巴去见忽必烈,其实也是想让启必帖木儿与手握军政大权的忽必烈交好。”   年轻人拧眉:“蒙哥削去阔端对西藏的统治权,萨迦派被阔端树立起的优势便会丧失。加上阔端死后,子孙并无势力庞大者。这么说来,萨迦派处境很不妙啊……”   我严肃地点点头:“的确如此。此时的八思巴和恰那虽然在凉州依旧受到阔端家族优待,供给丰厚吃穿无忧。但萨迦派在藏区的地位已开始有不稳迹象了。”我眼望黑嘘嘘的窗外,叹息一声,“班智达留给八思巴的,是个更为棘手的摊子……”   第二部:年轻帝师   第15章 追随忽必烈(上)   第十一章:追随忽必烈(上)   善于使用智慧和计谋,   征服大人物也很容易;   鹏鸟飞翔的本领虽大,   却成了黄衣仙人坐骑。   ——《萨迦格言》   公元1253年藏历阴水牛年(癸丑)南宋宝佑元年蒙古蒙哥汗三年   八思巴19岁,恰那15岁,忽必烈38岁   “醒了?”   我迷迷糊糊睁眼,近在咫尺的笑靥翩跹,比阳光更加灿烂夺目。看一看周遭,夕阳西沉,马队已在一片平坦之地安营扎寨。我躺在他帐篷的软席上,怕山里夜寒,他还在我身上披了件毯子。   他捏了捏我的小尖鼻子,温和地笑:“这次更有进益了,只睡了两日零八个时辰,比上次短了两个时辰。”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十七岁便担任一派之主的八思巴,于第二年八月里在凉州为班智达的灵塔举行开光仪式后,便经由朵甘思出发回萨迦。遵照班智达遗命,他得在二十岁生日前赶回萨迦,由班智达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他的比丘戒。这一走,便是一整年的艰辛。他在颠簸的马车上度过了十九岁生日。(注:朵甘思,近代一般简称康区。相当于今西藏昌都地区东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阿坝藏族自治州的一部分。)   我跳进他怀里,昂头看他暖暖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说:“恰那让我告诉你,他接到萨迦来信,伍由巴大师已在两年前圆寂了。算算时间,只比班智达大师晚了三天。”   自从八思巴上路,我便担负起一项重要任务:为他们兄弟俩传递信息。习了班智达所授之法,果真日日进益。我身轻如燕脚步如飞,千里之隔,四五个时辰便可跑到。只是很不争气的是:每次跑到目的地,总要力气不支昏睡上几日。唉,还是学艺不精啊。   他离家已近十年,对伍由巴大师只有模糊印象,只记得是位慈蔼和善的老人。听闻他圆寂的消息,八思巴敛容,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段经文。我陪他感叹一会儿,问到:“现在该怎么办?还回萨迦么?”   经过一整年的辛苦跋涉,此时我们已经行走到了云南境内的德钦地界,离吐蕃旧都逻娑城(注:即今日的拉萨)不远了。但从此地到萨迦,还得经过好几座险峻的雪山,还需再行走半年时间。他十岁就离开了藏地,身体已难适应高原多变的气候和艰苦的环境,一路行来不时头疼气喘呼吸困难。加上已近冬日,冰雪封山,走得更是异常艰难。   可他却一直倔强地强撑着。我希望藉着伍由巴圆寂的理由,让他索性不再走下去。   他嘴唇因为缺氧泛着绛紫色,却一脸肃然,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要回。我再写信给藏地其他教派的高僧大德,由他们来主持我的比丘戒。我离开藏地时过于年幼,与本土其他教派已有隔阂。此次我受戒,若能广请大门教派的宗师主持,也可弥补我与他们接触太少的缺陷。”他抚着我的背沉默一会儿,语气里有些苦涩,“伯父虽然立我为主,但在萨迦本宗,各方势力只怕并不尊我。若伍由巴大师健在,以他之德还可服众。现在他圆寂了,萨迦恐怕又要起纷争。所以,我必须回去。”   我也隐隐有些不安。他的二弟三弟与他同龄,也已有十九岁。却因为萨迦派独特的传承方式,被完全剥夺了继承权。伍由巴大师圆寂后,他二弟三弟以及他们身后母家的势力,难保不会怀抱异心想争权夺利。毕竟他们在萨迦长大,有着土生土长之便。   “对了,恰那还有个消息要我告诉你。”我用爪子拍了拍小脑袋,回忆一下枯燥的内容,“蒙哥汗颁布了一项诏书,将藏地分配给他自己和同母兄弟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做封地。”   八思巴听了以后脸色突变,嘴唇的紫色更深:“那,萨迦派呢?”   “划给了启必帖木儿王子。但王子在乌思藏的其他领地全部没有了,只剩萨迦一地。”我感叹一声。萨迦地处贫瘠的后藏,民不过数千,能耕种的地不过百顷。看来,蒙哥汗是彻底把阔端这一系赶出藏地的权力中心了。   将我放在席子上,他站起身慢慢来回踱步。昏暗的油灯下,雕塑般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衬的老成持重。他沉思许久,扭头看我:“蓝迦,帮我做件事情:你先回到藏地,打探一下各大教派对蒙哥汗颁布的诏令如何反应。”   才刚见他的面,还来不及好好谈几句,又要出发了。我心底里着实不情愿,却不能流露出来。暗自叹口气,谁叫我在班智达面前立下血誓要追随他们兄弟两个呢。   那一夜,照例睡在他席边。跟着人那么久,我还是无法完全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我夜里少眠,还是跟以前在山林时一样警醒。帐外厉风夹着雪片呼啸而过,刮得帐篷簌簌做响。寂静中传来守夜人时长时短的鼾声,偶尔还有远处几声狼嚎。帐内燃着炭火盆,隔绝了帐外入骨冰寒,一室的暖意融融。   我扭头看身侧的他。明灭的火光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下巴隐约有青色胡渣,喉节在优雅的颈项间微颤。他真的长大了。我偷偷伸舌,舔了舔他紫色唇角被冻伤的破皮处,这样他的伤便能很快好了。   一早,不等他醒来,我便出发了。   几天后,在颠簸的马车中,我向八思巴汇报:“藏区各大教派趁机与诸王子们结纳关系,蒙哥汗召请帕竹派的多贝吉,还有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到他的宫廷宣讲佛法。”   八思巴呆住。失神时额头在颠簸中撞上窗框,却不知觉,苦涩地轻语:“萨迦派没有受到邀请。”   萨迦派没有被邀请,说明已被蒙哥汗摒弃在外了。我叹了口气,舔着他额头被撞出的青肿,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另一个会让他更为担忧的消息:“我听说,为了争夺江孜一带的教民,萨迦派与帕竹派甚至起了冲突。接替伍由巴大师继任本钦(注:本钦既主持)的释迦桑布只得到逻娑城去与帕竹派对质,现正在路上。”   “果然!”他猛一拍掌,眼里益发流出不安,“先前,萨迦派倚仗阔端王爷号令全藏,怕是早就引起了各大教派不满。如今,蒙哥汗——”他的话音未落,马车忽然猛烈晃了一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吵杂的呼喊声,夹杂着几声马的嘶鸣。正在诧异,扎巴俄色在马车外禀报:“佛爷,前方遇到一支蒙古人大军,足有十几万人。这个山谷狭小,得容他们先行,今日恐怕过不去了。”   八思巴一手抱着我,一手掀开厚重的马车帘子问:“是谁领军?”   “是统领漠南军事的忽必烈王爷。”   第16章 追随忽必烈(下)   第十一章:追随忽必烈(下)   是那人!立刻想起这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儿子,现今大汗蒙哥的弟弟,权势正盛的亲王!两年前,忽必烈曾在六盘山见过十七岁的八思巴,对他赞不绝口。听说蒙哥汗正派他攻打云南,难怪会在此处碰上。八思巴命令手下就地靠边安营,换了身干净袈裟前去面见故人。我新近习了隐身法,手痒痒想试试是否管用,便念了咒偷偷跟着他来到忽必烈大营。   忽必烈身披羊毛大氅,高大魁梧,浓眉阔脸。他浑身如弦在弓,不怒自威,已有日后一代帝王的气势。与两年前相比,忽必烈的肚腩挺得更大,眼角皱纹更深,却无损蒙古汉子雄鹰般的傲然豪气。   在云南的群山峻岭之中偶遇八思巴,忽必烈很是高兴,寒暄之后,请八思巴在客席坐下,两人相谈甚欢。忽必烈提及云南之役结束后,他会去五台山参佛,便盛情邀请八思巴留在他营帐中与他同往。八思巴念及即将到来的比丘戒,有些犹豫不决。   忽必烈可不管,执意要他同行,捻着浓密的髯须笑道:“对了,本王正要派人去乌思藏收缴兵差粮役。既然巧遇法师,可否委派法师在本王攻打云南之时代劳征收,我大军便可有充足的后勤保障了。”   八思巴脸色一变,急忙躬身:“乌思藏位处边远,人烟稀少,地狭民贫,如何经得起蒙古大军的兵差粮役?请王爷体恤吐蕃百姓,免以摊派兵差。”   位高权重的忽必烈哪受到过如此断然的拒绝,脸色即刻沉下。八思巴极有原则,从不趋炎附势侍奉权贵,毫无畏惧地迎着他不悦的眼神。一瞬间,宾主皆欢的气氛骤然降至零度。忽必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军务乃第一等重要之事,怎可以妇人之仁耽搁军需补给?要体恤百姓,等到大军胜了再免差役也不迟。你既不愿去,本王也不勉强,自可派其他人去。”   八思巴虽是少年老成,毕竟只有十九岁,当下双手合十,硬声回道:“既如此,吐蕃僧人也没必要留在此处,请王爷允许我返回萨迦。”   忽必烈脸上再也挂不住了,猛一甩袖,粗声道:“那好,你回去便是——”   “大王!”一声娇媚入骨的声音飘然入耳,打住了忽必烈渐渐升腾的怒气。他身边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拢了拢袖口上的水貂毛,伸出芊芊玉指按在忽必烈青筋爆出的手背上,“大王息怒!两年前您见到八思巴佛爷还赞叹不绝,怎么今日为这么点小事儿动气?”   这名绝艳女子,两年前在六盘山忽必烈大营里曾见过。她是忽必烈的王妃,名唤察必,极受忽必烈宠爱。女子通常不可随军,却在忽必烈军营中看到她两次堂而皇之地陪伴着忽必烈,参与将士们的宴席会议。看来,这个女子必有过人之处,绝对不是单靠色相吸引忽必烈。   察必王妃贴近忽必烈切切耳语。我听觉灵敏,听到她说:“蒙哥汗将乌思藏分给了兄弟们,大王分到的却是最贫弱之地,你不是对此很是不满么?听说,您的其他兄弟们现在都在拉拢乌思藏各大教派,却唯独没把萨迦派算在内。萨迦曾被阔端立为乌思藏教派之首,在藏区甚有影响。大王若想要日后控制乌思藏,如今被冷落的萨迦派可是佛祖送给大王的厚礼,大王可不要错过良机啊。”   我心中一凛。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头脑清晰反应迅捷,难怪忽必烈行军打仗时也必得带着她。忽必烈幡然醒悟,压低声音点头:“王妃说的极是。”   对着忽必烈递了个眼色,察必娇笑着放大声音好让在座之人皆听见:“大王,您身边虽有几位蔡巴噶举的老僧们,可论学识功德,自幼成名的八思巴法师可比他们强了不知几倍。您呀,应该把法师留下继续问道。至于这些什么军政俗务,留在以后商谈可好?”扭头朝向位在下首的八思巴,察必落落大方地探身询问,“妾身可是迫不及待想让法师传授萨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呢。两年前在六盘山,妾身便有此打算了。可惜萨迦班智达病重,法师匆匆回凉州,一直耽搁至今。不知法师今次可否一偿妾身所愿?”   八思巴明白王妃此举意在缓和先前不快的气氛。他是七窍玲珑心,便也顺水推舟地双手合十:“王妃诚心向佛,自当圆王妃之愿。”   察必巧笑盈盈,连珠妙语如化语春风,满帐篷的男人们连连点头。有了她的斡旋,宴席很快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场面。   那晚,八思巴被留在忽必烈的军帐中。待到四下无人,我收起隐身幻术,陪在他身边。用了术法后的我总是疲倦得很,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却看到他两眼顶着黑眼圈,竟是思虑了一整夜。   八思巴走出营帐,在草丛上掬了把雪搓脸。甩下手中的残雪,他呼出一大口气扭头看我:“蓝迦,我们不回萨迦了。既然因缘巧合碰上忽必烈大王,那是佛祖给我的指示。我们跟他一起去五台山朝圣。”   “啊?”我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来,“那你的比丘戒呢?”   “只得到时在其它寺庙请人主持了。形势迫急,我必须做出抉择。”他说话间嘴里不时呵出白气,望向头顶白雪的逶迤群山,清俊的眉间写满担忧,“此刻返回萨迦难有作为。我必须留在忽必烈大王身边,等待时机改变萨迦派的不利局面。”   /////////////////////////////////////////////////////////////////////////////////////////////////////////////////   “还想继续听么?”我对着他微微一笑,“夜深了呢。”   年轻人急忙点头:“要听要听。你不是说,天亮后我离开你这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么?我得抓紧时间听你的故事。”   我笑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厚厚的羊毛毯让他盖上,继续说道:“蒙哥汗将西藏分赐给诸王做封地,使得西藏各教派不得不为自身存在和发展考虑,必须依附于蒙古王室。从此之后直到清代,西藏无论哪个教派想要取得对其他势力的绝对优势,想要掌握西藏的政权,都必须取得中央王朝的支持。而中央王朝也需要扶植这些本土藏人作为其代理人,保证边疆安宁。”   年轻人喝了口酥油茶润润嗓子,将羊毛毯裹得更紧:“是的。好比格鲁派,之前本不是什么大教派。就是因为五世达赖喇嘛进北京朝见顺治皇帝,取得了在藏区的绝对优势和统治权力。”   “公元1253年,十九岁的八思巴在云南再次遇见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只是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做出了追随忽必烈的决定。”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已是万籁皆寂,唯有叮叮咚咚的风铃声不时传入耳中,“处境困难的萨迦派必须重新寻找更大的靠山,所以,与有野心有实力的忽必烈一拍即合。从此,八思巴一直追随着忽必烈,至死乃止。”   第17章 拜为上师(上)   第十二章:拜为上师   要想使自己享有盛名,   先做对人有益的事情;   要想修饰自己的面容,   先去把镜子擦试干净。   ——《萨迦格言》   公元1253年末异常寒冷,滴水成冰。八思巴跟着忽必烈停驻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间等候蒙哥汗下一步命令。军营里每日无所事事,忽必烈便常召八思巴解说佛法。八思巴博强闻记,思维敏捷又谦逊有礼,越来越得忽必烈喜欢。察必王妃趁此又一次提出了让八思巴为她传授萨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   喜金刚乃是萨迦派最重要的本尊。萨迦派极重视灌顶,认为授受灌顶是一切功德之源和道之根本。   忽必烈当然同意,还兴致勃勃地要求自己也想得此灌顶。灌顶有着严格的程序和戒律。为了这次灌顶仪式,忽必烈的大营特意布置了一番。到处挂着五彩经幡,帐中心设置了一处高台,围以松枝和花束。大冬天里找不到鲜花,察必带领仆众花了三天时间扎出许多绢花。鲜艳的绢花娇姿欲滴,几可乱真。这么精心打扮一番,再置入火盆,营帐内花团锦簇,恍如春日。   八思巴身着锦色袈裟,头戴五彩大帽,周身隐隐环绕圣洁的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蕴华。他站在高台前,挺拔的身姿如冬日松柏,唇畔的微笑如春日初阳。他朝忽必烈和察必躬身,低沉磁性的声音似有穿透力:“灌顶源于天竺。每一任国王即位时,他的上师会取四方大海之水灌于国王头顶。祝福国王安康幸福,国家繁荣昌盛。后来,此仪式传入藏地,又分为传法灌顶和结缘灌顶。传法灌顶乃是为奉佛之人所设,结缘灌顶使守灌顶者可以喜金刚为本尊神进行修习。我为大王和王妃授的乃是结缘灌顶。”   察必连连点头。她今日穿金戴玉盛装打扮,更显雍容气度。侍女小心奉上一个锦盒,察必将盒子打开,露出内里一颗光芒四射的硕大明珠:“法师,我出嫁时父母给我最贵重的嫁妆是一颗产自极西方深海的夜明珠。此珠夜晚光亮照人,佩在身上可避邪狞。今日我将此珠献于法师,以结师徒之谊。”   坐在一旁波斯地毯上的忽必烈豪迈地大笑:“这颗夜明珠可是价值连城呢,值黄金百锭。看来王妃结缘之心坚定异常,法师你可一定满足王妃的心愿啊。”   八思巴双手合十,谦逊地躬身接过盒子:“多谢王妃。”   “为使结佛缘,王妃请随我至灌顶坛奉花。”他指引察必前往大帐中央的灌顶坛,让察必为坛中央的文殊菩萨像奉上绢花和鲜果,然后将佛像前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举起,朗声道,“今日所用灌顶之水,是以雪山之颠无人踏践的冰晶,放入此玉瓶融成,在文殊菩萨像前以七七四十九遍经文祝祭。虽非取自四海,然此冰水晶莹洁净从无污染。以此水灌顶,圣洁宁静,福泽万世。”   念了隐身咒躲在一角的我扁了扁嘴。这最洁净的雪水,我可是攀山越岭好不容易取得呢。   察必跪在文殊菩萨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头。八思巴一边念颂真经一边将玉瓶里的水缓缓滴在察必头顶。他只象征性地滴了几滴,将一方小小的刻有文殊菩萨的金印和一本他亲手抄写的蒙古文佛经以托盘交于察必手中:“王妃,我授你本尊之印与真言密咒,你可以喜金刚为本尊神开始修习。自明日起,我将为王妃讲授萨迦派的道果法。”   察必接过托盘,面露欣喜。忽必烈看着热闹有趣,也下座要八思巴为他同样灌顶。再为忽必烈另行了一番同样的灌顶仪式后,八思巴宣告灌顶仪式结束。宣讲了了几条在室弟子的戒律后,他面色凝重地缓缓说出:“大王,王妃虽身份尊贵,但佛陀面前众生平等。所以,还有一条希望大王和王妃遵守。”   忽必烈和察必探询,八思巴朗声说道:“受灌顶后应遵守法誓,以弟子礼尊奉上师。”   察必点头:“既已受灌顶,弟子自当遵守法度。只是,该如何礼奉上师?”   八思巴稳稳看一眼忽必烈,面色无波,沉声道:“上师坐上座,弟子须以身体礼拜,听从上师言语,不违上师心愿。”   果然,忽必烈坐不住了,方阔大脸微微一沉:“这如何使得?本王可是统领漠南军事的堂堂亲王,只拜自家祖宗和做了汗王的兄长,不拜旁人。”   那时的忽必烈已三十八岁,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只有别人拜他的份,要对着年龄比他小一半,只有十九岁的八思巴膜拜称师,还真是难以接受。   八思巴此刻合十躬身,不卑不亢地回道:“弟子遵师自古如此。大王身份尊贵,不愿身体礼拜也可,但必以上师坐上座。若连这点大王都执意不肯,还请勿以我为上师,受萨迦派真言密咒。”   忽必烈噎住了,这不是八思巴第一次违抗他心愿,真真对八思巴执拗地遵从原则又好气又好笑。察必看气氛又有僵化的可能,急忙凑上前对着忽必烈盈盈一拜:“大王,妾身倒有个主意。”她玲珑剔透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柔声道,“听法及人少之时,上师可以坐上座。当王子驸马官员臣民聚会时,大王得立威镇伏,须由大王坐上座。法师,大王,觉得如何?”   忽必烈呼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下来:“王妃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   忽必烈既然做出了让步,八思巴自然也点头同意。想了一想,他又踏前一步:“大王,我还有一请求。”   察必怕他又提出什么让忽必烈下不来台的事情,急忙用眼神示意。八思巴却仿佛未见,将身子鞠到九十度,恭敬地请求:“吐蕃相关之事,希望大王可听我建言。”   忽必烈凝视他良久,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与上师相处,本王甚是钦佩上师的高风亮节与深刻见解。既是上师所请,你看这样如何?吐蕃之事本王悉听上师之教,不请于上师不得下诏。但其余大小事务,上师心善,如误为他人请求,本王恐怕无法服众,请上师不要论及,更不要请求。”   八思巴身体微微一震。他知道以忽必烈之尊,能够这般承诺已属不易。抬起清亮的双眸,他凝重地点头。   棘手的问题都已达成一致,忽必烈心情转好,大手一挥,侍从们捧上了大批礼物。有羊脂玉印,黄金,镶嵌珍珠的袈裟,还有精心制作的僧衣,金座,华盖等等,堆满了整座营帐。   忽必烈满意地看着这些礼物,爽朗地笑道:“上师,本王打算拟道命令,让藏区只准修习萨迦派教法,你看如何?”   第18章 拜为上师(下)   第十二章:拜为上师(下)   “大王万万不可。”八思巴脸色一变,急忙上前禀道,“藏区教派林立,各大派都已建立数百年。各派均有为数众多的教徒,实力不相上下。强行要求改习萨迦派,必定会适得其反,引来藏地动乱。自吐蕃亡后,藏地动乱已有数百年,实在不堪再乱了啊。而况各大教派虽有不同,但均尊佛祖,各有所长。萨迦亦从各大派中学习了不少。”   忽必烈不禁动容,对八思巴的尊敬又多了一分:“上师不以一己教派之利,真乃胸襟宽广之人啊。”   拜八思巴为上师后,忽必烈立刻以亲王身份颁给八思巴一份诏书,描述了他和察必皈依佛法,接受灌顶的经过。这份诏书对当时处于困境的萨迦派意义非常,等于向藏地僧人宣告了忽必烈和八思巴已结为上师与弟子的关系,萨迦派被正式纳入忽必烈的保护伞下。   这是八思巴从忽必烈处得来的第一份正式诏书,八思巴异常珍视,一直随身保存。后来,他重修萨迦大寺,这份诏书保存在大殿中,一直到了现代。   第三日是汉历新年。忽必烈虽是蒙古人,却愿意接受汉人的传统文化。自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事后,他招揽了一批汉人儒士,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实施汉法。这一点常常被其他蒙古贵族诟病,忽必烈却照旧自行其是。   大年三十那天,忽必烈给全军发放酒肉,察必带着侍从按照汉人习俗在各大营帐挂对联贴倒福。那夜大雪纷飞,军营里欢笑声声。虽在军中略显简陋,气氛却也颇为热闹。参加完忽必烈的酒宴后,八思巴回到自己营帐里摊开笔墨凝神写字。我凑过去看:“你在写什么?”   他回我一个暖如春风的笑容,用笔端点了点我的小尖鼻子:“给大王的新年祝辞。”   写完后,他默颂一遍,小心折起放入锦袋。扭头看着我,晶亮的眼如星辰闪烁,嘴角弯出清隽的弧度:“蓝迦,扎西德勒,新年快乐!”   阵阵暖意在心中荡漾,我盯着他璀璨的笑容轻语:“新年快乐!”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总难真正快乐起来。一想到过了年八思巴二十岁了,想到他不可逆转的必然宿命以及那个宿命带来的必然戒律,就莫名地心烦意乱。   在自己的小小王廷里,忽必烈有个传统:在汉历新年的正月初一接受群臣的新年朝贺。八思巴是藏人,本来只过藏历新年。却因为入了忽必烈的藩府,便也入乡随俗。公元1254年的汉历新年,八思巴以长诗体写了新年祝词,祝福忽必烈一家人安康幸福健康长寿。   后来这新年祝辞成了定例。每年大年初一,无论八思巴身在何处,他为忽必烈所写的新年祝辞必在这天送呈忽必烈,一直写到他圆寂前的那一年。   汉历新年过后不久,在云南山区待命了好几个月的忽必烈终于收到了蒙哥汗的命令:撤军。理由很可笑:忽必烈经年打仗,足疾未愈,令其带兵北上,到甘肃休养。命令到达忽必烈处,他在营帐中独自呆了许久,第二日下令开拔。   后来我才知道,有不少蒙古贵族在蒙哥汗面前进谗言,说忽必烈聚集了大批汉人谋士,到处访求治国方略。他尊汉历习汉文参汉法,在属地屯田积粮,必定早有异心,想要夺下汉地后自立。蒙哥汗本来就对这个手握重兵雄才大略的弟弟颇有忌惮,听了这些谗言,不想再让他立军功,一纸令下让他撤军至漠南蒙古。蒙哥汗已经封好了忽必烈的领地。   告别了云南山岭间的皑皑白雪,大队军马启程北上。到达漠南蒙古时,已是草长樱飞万物复苏的暖暖春季了。大军抵达领地后,忽必烈才知道自己被封了处什么地方。一共只有偏于一隅的桓州和抚州两处城池。茅屋低矮,城墙破败,哪有象样的宫殿供忽必烈栖身。   忽必烈身边的人都愤愤不平,觉得蒙哥汗此番做得太过。忽必烈表面看来倒是不以为意。他本就是广袤草原长大的汉子,看到此地水草丰美,不愿入抚州城内住那低矮的平屋,下令在这片草原上扎营而居。   ///////////////////////////////////////////////////////////////////////////////////////////////////////////////////////////   “忽必烈以八思巴为上师,执弟子之礼。忽必烈称帝后,察必王妃所提的听法时上师坐上座,人多时坐于皇帝下座,也一直执行了下去。元朝后来以喇嘛教为国教,设立了帝师制度,整个元朝都遵守忽必烈当年的规定。”   “我倒是真佩服八思巴,单看他几次忤逆忽必烈就能知道他性格刚烈,坚持原则。估计忽必烈也很少遇到敢这样跟他顶嘴的人。”年轻人将手放在火炉上方取暖,笑着探头看我,“那他怎么取得忽必烈的赏识与信任?”   “靠他自身杰出的人格魅力。”眼眶有些湿润,迷蒙的泪眼中又现那谦和文雅的身影,温润笑容,如藏地圣洁的雪莲,“他聪颖睿智,勤奋好学,学识渊博。与人相处时谦逊平和,温文礼让,从不以身份自傲。他善于传教,说法时旁征博引,不拘泥于佛教条文。身为忽必烈的上师,他却从不摆上师的架子,对待忽必烈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忽必烈有不对之处,他总能委婉地提醒却不让忽必烈失了面子。”   “所以我也挺佩服忽必烈的,能够听进逆耳忠言,他能成为一代雄主也是必然。什么话是阿谀奉承,哪些人有几斤几两,他心中肯定都掂量得一清二楚。”   我缓缓点头:“八思巴与忽必烈的关系日渐密切,友情渐长。对帝王来说,这种没有利益冲突的友情尤为难得。八思巴深受忽必烈喜爱,得了很多赏赐。除了自己和亲随最基本的日常用度外,八思巴从不浪费钱粮。这些赏赐他都悉数存下,后来成了重修萨迦寺的资本。”   年轻人歪头看着我笑:“那八思巴所提的吐蕃事宜需请教上师呢忽必烈能做到么?”   “此时的忽必烈还只是个有势力的宗王,大汗是蒙哥,忽必烈没有权力对西藏事宜做出什么有力举措。但忽必烈既然如此许诺,说明他不满蒙哥汗为他们兄弟几个在西藏划分的管辖范围,他的野心更大。后来,忽必烈做了皇帝,才真正做到了对八思巴的承诺。”   第19章 王妃的秘密(上)   第十三章:王妃的秘密(上)   布施了的东西不再索回,   小人的轻侮也甘心领受;   别人的好处永记不忘,   这就是高尚人的标志。   ——《萨迦格言》   忽必烈虽出身草原,却因长期与汉人打交道,渐渐接受了汉人建城池立宫殿的传统。暂居抚州草原上的忽必烈到处寻找可建造宫城之所。就在这年春天,他看中了桓州以东,栾水以北一处叫龙岗的地方。此处地势开阔,宜守难攻,忽必烈便命人在此营建宫城。   被剥夺了军权的忽必烈呆在草原上无所事事,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精力的方式。他整日沉迷于营造宫室,连带着在旁伺奉的八思巴也一起忙忙碌碌。我的空闲时间极多,除了修习术法,时常偷偷跑到山岭里逮些小野味换换口味。   一日吃了一只小野兔,怕被八思巴数落又去偷食,索性吃完再回来。在八思巴的营帐外抹抹嘴,正要进去,突听得里面有谈话声音。我听力极好,听得一个娇滴滴柔弱无骨的声音正在说:“上师,这一段佛经妾身尚未解,请上师再讲解一遍如何?”   “王妃自重!”是八思巴的声音。他一向温和,极少用这么严厉的口吻说话,“我乃敬佛之人,请勿做此不妥之举。”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疾步奔进八思巴的营帐。席上坐着个美人儿,吹弹即破的白皙皮肤,撩人心魂的眼睛,袅娜多姿的娇美身段,正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忽必烈宠妃察必。她今日打扮得如此妩媚究竟是何意?我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冲着察必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察必媚眼如丝,对我瞥了一眼,从席上婷婷站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男女之情乃人之本性。莫不成是你身边已有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所以妾身这般俗脂庸粉便不入法师之眼了?”   八思巴此时已背着身子离察必三丈之外,闻言皱起英挺的剑眉,回头厉声道:“王妃真会说笑。我一心奉佛,身边侍从徒众皆是男子,何来你说的什么女子?”   “法师,别人看不出不等于我也蒙在鼓里。”察必冲我漫不经心地眨眨眼,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风情万种地娇笑着,“你身边这只蓝狐可是世间罕见的灵物,修成人身后,自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忽闻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我两眼发直,浑然忘了眼前的状况。我,我,我能变为人身?还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八思巴也惊诧莫名:“王妃——”   却不料察必突然收敛起娇媚神情,落落大方地躬身一福打断八思巴:“上师莫要着急,妾身只是在试探,想看看法师是否也如寻常男子一般为皮相所惑。”她此刻端庄娴淑,举止文雅,全然看不出之前的媚态。一下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她又成了我们熟悉的娴雅王妃。我和八思巴都拿捏不准她的用意,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察必微微一笑,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抬脚往帐外走:“上师果然心意坚定,妾身这就回禀大王,他必定高兴。”   我们都目瞪口呆。难道她刚刚的举动真的只是为了试探八思巴?她袅袅婷婷地走出营帐后,我和八思巴对视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察必那番话:“你身边这只蓝狐可是世间罕见的灵物,修成人身后,自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突然扭头冲出营帐。察必的营帐就在忽必烈大营旁,最精美秀气的一座,极是好认。冲到她营帐前,看到不少侍女随从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进进出出,正是晚餐时刻。我有些犹豫,伏在帐外踌躇。正想着该怎么找个无人的机会溜进去,脖子上的皮肉突然被拎住,随即身子腾空而起。   我懵住了。这是什么状况?我扭动着四肢却丝毫摆脱不了钳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突现一张放大了的圆脸。是个十岁上下壮实的小男孩,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他身着做工考究的锦色团花蒙古大袍,半只袖子拢在腰间。脸色红扑扑的,胸口还在不停起伏着,似刚刚结束了剧烈运动。   “是只狐狸!毛色居然是蓝色的,连眼珠子也是蓝色,真是好玩。”小男孩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缀以大颗的玛瑙珠串。他笑得眯缝起了细小的眼睛,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扭头朝着大帐内喊,“娘,我逮到了一只漂亮的蓝色狐狸!”   一只芊芊玉手掀开门帘,衣着光鲜的靓丽女子丰姿绰约地朝小男孩走来。我呆了一下,居然是察必。我急忙吱吱呀呀冲她叫唤,她看见是我,不免愣住:“真金,你不是去骑马了么?从哪里逮到这只狐狸的?”   这个叫真金的小男孩得意洋洋地晃头,脸颊上两块红斑在夕阳霓霞中泛着健康光泽:“就在你帐篷前的草丛里。估计它是闻到了帐里牛羊肉的香味,想来偷食呢。”小男孩咯咯笑着,用另一只手捅我的鼻子。我想咬他一口,却被他缩手避过。他蹦蹦跳跳地跑到察必面前,抬起眼兴奋地看着她,“娘,我要养它。我的大黄狗去年死了,正打算再养只宠物呢。这只狐狸真可爱,肯定比大黄狗还好玩。”   察必盈盈笑了笑,爱怜地掏出帕子为真金抹去额头的汗珠,慢悠悠说道:“可我知道这只狐狸已经有主。你想养,也得问问主人的意思。”   真金身上的热气不停往外散发,捏着我脖子的手心也全是汗,很是不舒服。他挠着我背上的毛,口气颇大地问:“谁是它的主人?我去跟他说,把这只狐狸让给我,他要什么交换都可以。”   “真金王子。”   真金扭转头,看到八思巴正带着浅笑站在他身后。真金眨巴了一下小眼睛,突然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我爹娘很敬重的吐蕃喇嘛,我爹爹让我也管你叫上师,还让我跟着你学佛法。”   八思巴温和地躬身行礼:“王子好记性。王子昨日才到,匆匆见过一面。不想今日王子还能记得我,八思巴不胜欣喜。”   “这狐狸是你的吧?”真金嘻嘻笑着,不等八思巴回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将我举到他面前,“你既然是我的上师,那师傅就把这只狐狸送给徒儿做见面礼吧。”   “王子,其实我并不是它的主人。这只蓝狐陪伴我和弟弟恰那近十年,我们从未将它视为宠物。它想回山林或是跟着我们,全由它自己决定。”八思巴看着真金拎在我脖子上的手,有些心疼,示意真金将我放下,温良恭让地说道,“此乃世间罕见的灵狐,聪明灵秀,善解人意。你可以试着跟它交朋友,而非一心想要圈禁它做宠物。”   真金“切”了一声,满脸不屑:“跟一只狐狸也能做朋友?”   八思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反问道:“为何不能?山川河流,一草一木,皆是有情之物,更何况天地孕育的精灵。我且问王子,你喜欢小蓝什么?”   “很有趣啊,又可爱又调皮,还很漂亮。”他掐着我脖后的皮肉晃荡,我被晃得有些头晕,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么?我只是碍着有人在,不好施展术法。心下来气,蹬了真金一脚。这一脚踢在了他胸膛上,当然是蚍蜉撼大树,小鬼头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奔跳着,“真是太好玩了,你看它的反应,好像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   八思巴伸手阻止真金这样晃荡我,正色道:“若是将它拘禁在牢笼中,失去了自由,再漂亮的皮毛也会褪色,再活泼的个性也会委顿,它也不会将人类视为善类。到了那时,王子就不会觉得好玩了。”   察必一直在旁观,直到此刻才嗯哼一声,端正脸色,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辩驳的威严:“好了,真金,别再闹了。把狐狸还给上师。”   真金一脸不情愿,却是不敢忤逆母亲。看来察必平日里管教甚严,不是一味滥宠。将我交到八思巴手中,他犹自不甘,虎着脸昂头问道:“那,上师,我常来跟它玩,可以么?”   “自然可以。”八思巴抚摸着我的脑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王子不可勉强它做任何它不愿的事情。”   我才不干呢,凭什么要陪这个优越感十足的小屁孩玩乐?窝在八思巴怀里冲小鬼龇牙咧嘴扮凶神。小鬼头愣了一下,旋即脸上绽放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恋恋不舍地站在母亲身后。而察必,果不出所料,她一直盯着我,漂亮的凤目里隐隐似有深意。   第20章 王妃的秘密(下)   第十三章:王妃的秘密(下)   那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身边的他也在翻身,知他还未睡着,我犹豫再犹豫,结巴着轻声问:“娄吉,你,要是,要是我真能变成人身,你会不会赶我走?”   “说什么傻话呢。”他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一如我在他身边的每个夜晚。夜光中他的墨色双眸幽深如渊,看不透深浅。侧身翻转,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睡吧。”   夜正深沉,周遭皆寂。月牙儿偷懒,隐在浮云后不肯露面。星辉也昏昏欲睡,失去了闪亮的颜色。金线织就的华丽丝帐内,察必侧躺着,锦被下身体线条优美恬静,幽香似兰。她五官绝美的脸上,轻轻的呼吸一起一伏,连睡姿都那么撩人。   她的眼蓦地睁开,眼瞳里射出幽幽蓝光,视线精准地投在我身上。黑暗中,她半撑起上身,轻声一笑,毫无惊惶之色:“终于来了?”她慵懒地将一缕发丝撸至胸前,酥胸半挺,媚态逼人,“你该早看出来了吧,怎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蹲在她面前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暗夜中她幽兰的眼,小声道:“你,你是王妃,我怎敢贸然来找你?这定然是你最大的秘密,若你不肯认,我岂非自讨没趣?”   她嘴角挂着一丝无所谓的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将枕头竖起,舒服地靠上,吃吃笑道:“那怎么今天又来了?不怕自讨没趣了?”   “我今日没看到你进忽必烈的大帐,而你晚上肯定不会让人服侍左右,我思前想后还是来了。”鼓起勇气,我终于斯斯艾艾地吐露,“那个,我来找你,其实,其实,我是想向你讨教变身之术。”   “变身之术?你在开什么玩笑?”她嗤笑着伸了个懒腰,贴身丝袍随着身体动作隐约露出雪白肌肤,连我也不禁吞了吞口水。她慵懒地挥了挥手,“修习到了一定程度,变身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哪用什么特殊术法。”   我急了,头埋得更低,都快磕到她的锦被了,红着脸嗫咄:“可我,可我真的不会……”   她一把将我拎起,举在面前上上下下打量,面露疑惑,讶异地问:“不会吧,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会变身?”   我老实点头。   她蹙起如弯月般秀气的眉,闪着眼低声问道:“你已有三百岁了?”   我再次老实点头。   她捧着我左转右瞧,晃得我头晕,又撩起我的皮毛细看,拉扯间我有些吃疼。这般反反复复查看后,她不置信地摇头:“不应该呀。你是蓝狐,天生就带着灵性,跟着八思巴偷学了不少术法吧,应该能自动变为人形了。怎么到了三百岁,还是没长开的小狐狸模样?”   我急地挠着小脑袋,语带哭腔:“我,我也不知道。从来没人教过我——”   她将右手食指点在我额头上,喃喃催动咒语:“我且看一看。”   不一会儿,似是受到什么阻拦,她的食指蓦地被弹开。她睁眼,微微喘着气:“太奇怪了。你身上似有一道禁咒束缚,虽可以增益修行,却绑住了你的形灵。”   “咒术”我茫然地看着她精致的脸,“可是,我怎么不知道?”   “下咒之人对你应该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只束缚你的形灵,而不伤及根本。”   如五雷轰顶,我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着撞到挂丝帐的木柱上,暗夜中的闷响格外刺耳。察必急扑上前抓起我:“轻点,你想惊醒外面的侍从么?”   我咬着唇角,苦涩地说出:“是班智达。他圆寂前授我秘术,说是可以提高修为。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修习。”   “那位享誉甚高的萨迦班智达?”察必将我放在她面前,先皱了一下眉,忽又表情释然,“难怪。以他之力的确可以做到。”   突觉悲从中来,我已遵他要求发誓保护八思巴兄弟俩,这些年来我从未违过誓言。愤懑地喊:“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骗我?”   察必急忙捂住我的嘴,鼻子冷哼一声,低声道:“为何?为了不让你有人形呗。”   我呆住,正要询问,察必答道:“你可知道,蓝狐在狐狸一族中是最美丽的,何况你是纯血蓝狐。一旦你现出人形,这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过你的绝色,连我这只半血蓝狐也得相形见拙。八思巴就算是修佛之人,终究是肉体凡胎,如何抵挡得住?班智达是为了不让你魅惑他啊。”   我恨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我不过想要有副人的身体,从没想过要魅惑——”   “没想过?”察必打断我,一双美目犀利地盯着我,“那你要人的身体何用?你可敢发誓,对八思巴没有一点别的念头?我可是看到你每次见他,眼神都定住了。”   我差点一头栽倒,舌头似被打了个厚厚的结,语不利索:“我,我是因为,我那是……”   又被她再次打断,嘴角挂着了然的轻笑:“不用解释。我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小狐狸春心在动?你也三百岁了,的确是到年纪了。”   我,我春心在动?那些莫名的心躁,难言的悸动,起起落落的心情,皆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察必不再言语,往靠枕倚去,双手交错抱胸。黑暗中,她幽兰的眼一闪一闪,配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更是让我心烦意乱。   我不知该怎样反驳,索性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喃喃问道:“那我,那我该怎样冲破班智达的禁咒?”   察必咯咯笑着,轻描淡写地挥挥玉手:“别再修习他教给你的秘术了。八思巴授我萨迦派的道果法时,你不都隐身在旁么?只需依此勤加修炼,很快就能有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人形。”   ///////////////////////////////////////////////////////////////////////////////////////////////////////////////////////   “在抚州城外的草原上,我们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对忽必烈来说异常难熬。虽然锦衣玉食,但他被剥夺了兵权,唯一的寄托便是营造这座城。忽必烈被闲置了三年,这座城池便用了整整三年,造得异常坚固,气势宏伟。”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柜前,翻出一本介绍元上都遗址的书,指着上面的城墙废墟照片对年轻人说,“城造好后,忽必烈命名为开平府,这里便是后来元朝的都城——上都。”   年轻人接过书翻看:“元朝的都城不是燕京么,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北京城内直到现在还有元燕京城墙遗址呢。”   “是的。但忽必烈做上大汗,也就是汉人所说的登基,是在开平府,四年后才始建现在的北京——燕京。”我看着照片上那些累累废墟,记忆里曾经的繁华,不过七百余年,全然灰飞烟灭。   “上都对忽必烈来说有着很不寻常的意义。它见证了忽必烈三年的落寞,也见证了忽必烈登上帝位的辉煌。忽必烈搬迁到燕京后,改燕京为中都,后来又改名为大都。但他依旧保持开平府里的府邸,将开平府改名为上都。”   年轻人“哦”了一声:“难怪我脑子里一直记得元朝的首都叫大都。”   我笑道:“那是《马可﹒波罗游记》让大都闻名于世。不过忽必烈对上都感情依旧很深,将上都作为夏天避暑之地,同列为元朝的首都。后来的元朝王室便形成一个传统:每年四月,元朝皇帝便来上都,九月秋凉返回大都,皇帝在上都的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年轻人戏谑地笑道:“哦,原来清朝皇帝到承德避暑山庄一住大半年的传统,是来自蒙古人啊。”   第21章 五台山辩论(上)   第十四章:五台山辩论(上)   学者在自己的家乡,   不如在外地更受尊敬;   珠宝到处被人珍视,   在海岛上算得了什么?   ——《萨迦格言》   按照班智达遗愿,八思巴二十岁那年就该受比丘戒,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佛法弟子。如果没有中途突变,他此刻已该在萨迦受戒。刚追随忽必烈时,随大军一直驻守在云南山岭间,这件事便缓了下来。到了抚州草原后,总算是安定下来,八思巴便开始筹划自己的比丘戒。萨迦路途遥远,需用一年半时间才能到达,此刻启程已来不及,所以他打算在汉地的寺庙受戒。   正当八思巴斟酌着该请哪些大德高僧来主持时,不想,一桩突发事件又将他的受戒仪式拖延了下来。   闲赋在草原上忙于营造宫城的忽必烈突然接到蒙哥汗的命令。不是调遣他带兵打仗,也不是进一步削夺他的权力,而是给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务:主持佛道两教辩论《老子化胡经》的真伪。   这桩公案,从何说起呢?   《老子化胡经》是一本很小的册子,从晋代开始流传。书里依托《史记》中所载老子出关后不知所踪,续写了老子当年是向西出关,过西域到了天竺,将他的教化传与佛陀。以此证明佛教是从道教中化出,道教高于佛教。令佛教子弟难堪的是,书中煞有介事地描绘了老子之精传入佛陀母亲之口,后来便孕育了佛陀。这种无端的中伤之语令佛教子弟气愤填膺。   当时,佛道之间势同水火。激烈的佛道之争,便具体落在了争论这本书的真伪上。   既是蒙哥汗的命令,忽必烈自然不敢怠慢。他所在的抚州离佛教名山五台山非常近,于是忽必烈将这场对佛道来说异常重要的辩论放在了名山——五台山。   公元1254年,八思巴二十岁那年的秋天,他中断了正在筹划的比丘戒,随着忽必烈一行来到五台山。如此重要的辩论,佛道两方均不遗余力请了各自教派中最德高望重者参与。佛教方面,蒙哥汗派来了他拜为国师的克什米尔僧人那摩,忽必烈这边自然由八思巴领军。还请了西蕃国师,河西国师,外五路僧,大理国师,汉地燕京圆福寺长老,奉先寺长老等近三百人。道教方面亦是声势浩大,派了张真人等二百余人。此外,忽必烈还命手下汉人谋士姚枢,窦汉卿等担任证义,既辩论的见证人。   邀请函似雪片般飞出,五台山的忽必烈行宫里每日驿差络绎不绝。双方加起来共五百多人,在短短一个来月里陆陆续续来到五台山,使得这座佛教名山空前热闹。作为东道主身边的佛教代表,八思巴忙碌地接待各地来到的高僧大师,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佛道虽然各自来了两三百号人,但真正上场辩论的却不能有那么多。最后商议定:佛与道各出十七人参与辩论。两边自然派出最强阵容。佛教这边以二十岁的八思巴最为年轻,站在一群须眉老僧身边却是沉稳妥当对答如流。辩论前几天,辩论队员们整日凑在一处商议,连吃饭睡觉都在一起。这般几日相处下来,众僧皆对才思敏捷的八思巴佩服至极,连最为傲气的蒙哥汗国师那摩都对他另眼相看。   辩论会前一天,行宫里早已布置好了辩论会场,人人面皮紧绷神情肃穆,紧张的气氛笼罩住了整座五台山。最无所事事的旁观者如我,也不由手心冒汗呼吸紧促。   八思巴在自己屋内喂我喝完牛奶,掏出帕子将我嘴角的奶沫抹去,看着我温润浅笑:“蓝迦,走,我们去爬山。”   我吃得太饱,被他这样一吓,打起嗝来:“你,你,明天就要正式辩论了,别人,别人都在紧张地准备,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趣爬山啊?”   他看我连连打嗝,忍俊不禁,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正因为明日要辩论了,所以就更需要出去走走,放松一下。”他神情轻松,仿佛明日根本不存在一场生死之战,慢悠悠说道,“五台山是文殊菩萨显灵说法的道场,从北魏时期即建有佛寺,唐代更是达到鼎盛。萨迦派主要供奉文殊菩萨,我自从来到五台山便一心参拜,却一直耽搁下来。今日,必定不放过这个好机会。”   八思巴不让随从跟着,只是怀抱着我不紧不慢地徐徐攀登五台山最秀丽的山峰——中台翠岩峰。我几次提出自己走,他却以不愿累着我有些障碍的后腿的理由,坚持一路都抱着我。我躺在他怀中,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像烧红的炭一般灼着我周身。我不是第一次跟他贴得如今近,可这次为何会有如此异样的感觉?察必说我春心在动,我突然明白,我已找不到借口反驳了。   那一日,秋高气爽,清新怡人。拾阶而上,两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间时隐时现,意境幽邃。一路上,他对着我谈笑风生,自信开阔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角。若是没有对第二天的担忧,这一趟的五台之行,堪称是我与他最惬意的一次观光之旅。   晚上他在油灯前奋笔疾书,我本以为他在写明日辩论的要点,便静静地卧在他书桌上不打扰他。写完后他复读一遍,微笑着递到我面前。我读后呆住了,是一首咏颂五台山的诗歌,他居然还有闲情写诗!看着他的气定神闲,浓眉大眼间是风轻云淡的开阔,我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一夜他安睡到天明,反而是我,担了一夜的心,为他捏的汗似乎怎样都擦不尽。   后世之人将这首藏文诗翻译成了汉文,题为《在五台山赞颂文殊菩萨》。   如须弥山王的五台山,   基座像黄金大地牢固,   五峰突兀精心安排;   中台如雄狮发怒逞威,   山崖像白莲一般洁白;   东台如同象王的顶髻,   草木像苍穹一样深邃;   南台如同骏马卧原野,   金色花朵放射出异彩;   西台如孔雀翩翩起舞,   向大地闪耀月莲之光;   北台如大鹏展开双翼,   布满绿玉一般的大树。   辩论之日秋阳高照,五台山独特的五座山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巍峨。辩论放在台怀镇的文殊院中。佛道两派五百多人,还有忽必烈的众多官员们,将整个大殿挤得水泄不通。我捏了个隐身决,藏在大殿前方的佛台上观战。   佛道双方分坐两侧,中间最显赫的卡垫上坐着本次辩论的主持兼裁判——忽必烈。辩论开始前,忽必烈宣布:按照天竺教派辩论习俗,失败一方要向获胜一方进献花环,并投入对方门下,接受对方的教义。   两方自然都同意。   第22章 五台山辩论(下)   第十四章:五台山辩论(下)   辩论初始,辩的是些汉文的经典佛经,八思巴对汉文不太熟悉,所以并未发言。双方唇枪舌战了一轮后,道士们提出《史记》为《老子化胡经》的依据。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八思巴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书的名字,站起身谦虚地请教:“我乃藏人,请恕我对汉文典籍不熟悉。请教道兄,《老子化胡经》,此谓何书?”   道教主辩张真人捻着山羊胡须,鼻子朝天看着比自己年轻三十多岁的八思巴,眼露不屑:“吐蕃的八思巴佛爷智慧之名连汉地都有所耳闻,没想到却是徒有虚名,竟然连赫赫有名的《老子化胡经》都没听说过。这可是前代帝王之书啊。”   坐在上首的裁判官忽必烈听道教一方这么轻视八思巴,嗯哼一声,语气里有些不满:“今天论的是这书中的教法,何必攀附前代帝王为此增荣呢。”   张真人被忽必烈这么一呛,吓了一跳,急忙低头连声说“不敢”。八思巴依旧谦逊,彬彬有礼地继续讨教:“既然道长列出汉人史典《史记》为证,敢问道长,《史记》中可有记载老子化胡么?”   张真人的态度和缓许多,以长辈教导晚辈的口吻点头:“自是有的。”   “列位请看,此为《史记》否?列位身为汉人,该比我这吐蕃人更知道此书。”八思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将书递给对面辩论席上诸道士。看众人皆点头,他拿回书,翻开一页示众,“这一页便是《史记》中的《老子传》。恕我眼拙,通篇中可有老子化胡之言否?”   张真人身后另一位道人急忙说道:“你可看《史记》所载老子之最后行踪。”   八思巴将书翻到那页,朗朗读出:“道长可是想说这最后一句——老子‘去而不知终所’么?”   那道人点头。   八思巴笑了笑,微一躬身:“‘去而不知终所’等同于‘老子出关化胡’,请恕我学浅,此等逻辑实在是闻所未闻。”   张真人被将了这一军,突然语塞,面色极其难看。八思巴不待其反应过来,趁胜追击再问:“《史记》既然记载不详,再请教道长,老子亲自著作传世的是什么书”   张真人缓和了一下面色:“自然是《道德经》。”   “除此之外,老子还写过何书否?”   “不曾。”   八思巴从怀中掏出另一本书,恭敬地递上:“我这儿正好也有本《道德经》,请道长检验真伪。”   道人们传阅了一番,皆点头,不知八思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八思巴微微一笑:“然则在《道德经》里,老子可提过半句他入天竺教化胡人之说么”   道士这边又被将了一军,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可这种只问是与非的问题又不能胡诌,只能没好气地回答:“这个,没有。”   八思巴睿智的眼环视一圈,嘴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朗声道:“老子活在春秋之时,司马迁比他更晚了几百年,是汉初之人。道长作为依据的《史记》中既然没有,老子亲自写的《道德经》中又找不到此记载,请问,道长手中这本《老子化胡经》是从何而来,出自何朝何代?”   张真人已是面如死灰。他身后的其他道士尚不肯认输,急忙出言:“那是,那是后世——”   八思巴打断道士:“也既是说,连道长都承认这《老子化胡经》是后世之人附会的。”他顿一顿,身体前倾,语气变得凌厉,目光犀利如电,“所以,这本书是无稽之谈!写书之人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妄图以此贬低佛法!”   张真人身体猛地一颤,再也站立不住,往后踉跄着跌倒。被弟子们扶住时,已然晕绝。道教这边顿时又哭又喊,场面一片混乱。忽必烈大手一挥,让众人安静下来,对他身边负责文书工作的尚书姚枢点一点头,姚枢会意,高声宣布:“道教负矣。”   随着这一声宣布,这场辩论一锤定音。佛教一方皆是欢欣雀跃,我兴奋地差点显形。藏传佛教一向重视因明逻辑,藏传佛教的高僧往往都是出色的雄辩家,八思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没有他缜密的思辩,这场论战谁胜谁负便难说了。   八思巴依旧谦虚,双手合十向着佛台上的文殊菩萨像,口中虔诚地念偈:“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忽必烈命令道教如约行罚,十七名参加辩论的道士削发为僧,被忽必烈留在了五台山的佛寺里修行。   躲在帏幕后的我,痴痴看着从容的他。那自信的气度,圣洁的面容,澄澈的眼神,令我的心越来越沉沦。我是如此期盼自己能拥有人形,这个隐秘的渴望如山一般压在心口,越来越沉。   从那天夜里起,我很少睡觉,所有时间皆用来修习。感觉累时,脑中便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女浅笑盈盈,浑身便又能充满干劲。   那时候,塞满我全身心的愿望唯有一个:在他受戒之前,我要修成人身!   ////////////////////////////////////////////////////////////////////////////////////////////////////////////////////////////   “八思巴虽在藏地享有盛名,但中原佛教界却知之甚少。这一战,年仅二十的八思巴声名远播。虽然他只是佛教这方的十七辩士之一,却起到了关键作用。自那以后,连中原佛教界都对他顶礼膜拜。”   年轻人听着我讲述那场激烈的辩论,敏锐地指出:“佛道之争无可避免。佛教是外来宗教,从东汉年间进入中国起,便与本土的道教发生了激烈冲突。”   我唏嘘感慨:“是啊,自这本书出现后,佛道两教争论得更加激烈残酷,连历朝历代的帝王们也参与进了佛道之争。有了国家机器的镇压,佛和道经常一面倒地被宠信或被屠戮,历史上几次三番灭佛灭道,皆是付出鲜血淋淋的惨痛代价。”   此时正值中国历史上的大动乱时期。契丹人,女真人,党项人,蒙古人轮番执掌中国北方。社会危机,民族矛盾,重重压迫着苦难的中国人,无力改变命运的人们更需要宗教的慰藉。可资源有限,教众有限。所以,原本在北宋已基本平息的佛道之争,又以燎原之势燃起熊熊战火。   我抱着膝头靠上卡垫:“那时,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是蒙古人。蒙古人自己的宗教是原始的萨满教。但自成吉思汗开始,蒙古王室对外来宗教一概兼容并蓄,让各教人士都为己所用。所以无论佛道,都在争取蒙古人的独宠,诟病它教,绝不相让。”   年轻人老气横秋地下结论:“是的。所以,这场辩论在所难免。”   第23章 恰那的愤怒(上)   第十五章:恰那的愤怒(上)   圣人所在的地方,   有谁重视其它学者   天空太阳升起的时候,   有谁会看见星星的光芒   ——《萨迦格言》   公元1255年藏历阴木鼠年(乙卯)南宋宝佑三年蒙古蒙哥汗五年   八思巴21岁,恰那17岁,忽必烈40岁   我本蜷着身子缩在恰那床上那处为我准备的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你昨日刚从你哥哥府上要来服侍的那个丫鬟,她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罪,你为何命人砍了她的右手?”   愤怒至极的年轻男子声音,是恰那。我睡意顿时全消,将头从毯子中钻出张望。恰那正站在书房中间与他的妻子墨卡顿说话。他身着玄青色蒙古长袍,柔顺的黑亮长发披在肩头,五官俊逸出众,端的是玉树临风,丰神俊秀。这些年里恰那猛窜个子,十七岁就已窜到了一米八。只是个子虽高,却仍是瘦削单薄,站在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身旁,被生生压着好似矮了几分。   墨卡顿这年二十五岁。汉地亲王的女儿一般只能称为郡主,蒙古人却一概都叫公主。墨卡顿虽是公主,行为举止跟受过严格皇家礼仪的汉家公主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大漠里骑着马儿吃牛羊肉长大的女子,与汉地女子相比,举止粗犷,皮肤粗糙,也更显老态。这些年她的食量越来越大,高大健硕的身体如气球般膨胀成一座铁塔,怕是几个草原汉子都扛不动。   “怎么,你不知道为何?你真以为我是喜欢这丫鬟服侍才向哥哥要来她吧?”墨卡顿还是一贯的颐指气使,大咧咧地往桌旁坐下,椅子发出痛苦的吱吱声。肥硕的手把玩着垂在前胸的头饰珠串,她冷冷地瞥着恰那,“你怎可能不知道?昨日在哥哥家的宴席上,她给你送羊肉时,你一直低头盯着她的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了!是不是觉得那手很白嫩很漂亮啊?那丫鬟还拼命朝你抛媚眼,你居然回她一个笑脸。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这对狗男女也敢这么猖狂,当本公主是瞎了么!”   恰那气得猛一拍桌子,吓了墨卡顿一跳。不等恰那出声,墨卡顿跳起来指着恰那的鼻子吼道:“你拍桌子干什么?气我搅了你的好事,还是心痛那丫鬟的手啊?”   恰那一巴掌挥开墨卡顿点在他鼻子前的手,力气稍重了些,墨卡顿便撒泼大叫。恰那退开几步,嫌恶地看着一脸横肉的墨卡顿,胸口不停起伏着:“你简直莫名其妙!我昨日在你哥哥府上何时盯着什么丫鬟的手了?”突然忆起了什么,恰那紧接着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莫不是我的佛珠被嵌进桌缝时?”   “我哪是在看丫鬟的手!我将割肉刀碰落在地,弯腰去捡时不小心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嵌进了桌缝。为了不扯断佛珠,我只得弯着腰一点点往外拉。正巧有个丫鬟往我几案上送羊肉,我直不起身来,只能尴尬地冲她苦笑一下。你坐在我身后,所以看不到佛珠,只看到我一直低头弯着腰,便以为我在盯着她的手。”解释完了事情始末,恰那连连后退,如看怪物般瞪着墨卡顿,悲恸的声音变了调子,“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丫鬟长什么模样。就因为我无意中看了她手臂几眼,你就置人伤残,你真的太可怕了!”   “今天你朝她瞥了一眼,明天这些不要脸的妖精们就会爬上你的床了!”墨卡顿自知理亏,却在恰那面前向来不肯退让半步,挤满肥肉的圆脸上更添狰狞,走到恰那面前恶声恶气地双手叉腰,“你们男人天性好色。见了身材妖娆的,脸盘子漂亮的,都跟苍蝇一样。我哥哥房里塞了多少妙龄女子,他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看得过眼的。”   恰那赶紧退后几步,抚着额连连摇头,苦涩地纵声大笑:“公主,我能跟你哥哥比么?这驸马府里里外外服侍的全是男人,我哪里有什么机会接触女子?这屋里,连雌苍蝇都飞不进来!”   墨卡顿恨恨地跺脚,寻常女子的撒娇动作被她使起来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的房间你从不肯踏足半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不就是想要个比我身材苗条,脸盘子能拧出水来,说话声音娇滴滴的!”   “你——”恰那欲哭无泪,掩面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公主,请你走,我今天不想再见到你!”   墨卡顿在恰那面前横行霸道惯了,哪受得了恰那如此直白的回绝,气冲冲上前欲拧恰那的耳朵:“臭小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我说话了!”   十七岁的恰那早已不再是几年前任由墨卡顿打骂的委屈小男孩,在墨卡顿伸手之前便一弓身,从她身侧灵巧避过。不想再跟她纠缠,恰那扭头往屋外走,墨卡顿又扑上前欲抓他的脖领。恰那回头迅速钳住她的手臂,眼里的愤怒越烧越烈,另一只手已举在半空。   墨卡顿自持身份,谅恰那不敢对她怎样,嘴里犹不停地嚷:“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不过是个下贱的党项奴隶罢了。他们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啊!”   墨卡顿惊恐地捂住脸,小眼瞪得差点掉出来。恰那愣住了,将举在半空的手收回,看了看掌心,确定自己的确还未及打下去。墨卡顿的脸似发酵的馒头迅速膨胀,本来就胖的圆脸更是胀得快要撑破皮肤。她尖叫着迅速冲出去,粗壮的身体差点撞倒房门。   恰那盯着墨卡顿的身体消失在院门外,吐出口闷气,扭头朝床走来,将我头顶的毯子掀开:“小蓝,是你搞的鬼?”   我吐了吐舌头:“我实在气不过,小小惩罚她一下。比起她动不动打骂人,这点子惩罚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脸红肿几个月,让她出不了门,省得害人。”我愤愤不平地说着,却瞥见恰那疲惫的脸,有些惴惴地伸爪子挠他的袍子,“恰那,你不高兴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下,将我抱进怀。我急忙道歉:“对不起,是我气糊涂了,一时忘了她的身份。我这么做,她会算到你头上,你又有苦头吃了。”   恰那苦笑着摇了摇头,埋头贴在我背上:“怎么会怪你呢?你这么做,我很解气啊。”他撸了撸我的小脑袋,柔和地轻语,“谢谢你,小蓝。”   我又感动又难过。他才十七岁,别的男孩在他这个年龄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对着如花似玉的女孩朝思暮想。他却被迫守着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悍妇,过着轻心寡欲的清道夫日子。心中凄然,伸舌舔了舔他削瘦的脸颊。   他默默地抱着我,过一会儿问道:“你已昏睡了两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哥哥有什么消息。”   第24章 恰那的愤怒(下)   第十五章:恰那的愤怒(下)   我这才想到此行的目的,神色黯淡下来:“娄吉让我告诉你,他已定在今年五月在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受比丘戒。他向藏地诸多有名望的僧人发出邀请,请他们前来为他授戒。”   他突然两眼发亮神情振奋,蓦地站起:“太好了,我即刻出发,去参加哥哥的受戒礼。小蓝,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一路陪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喊,“贡嘎桑布,旺错,立刻收拾东西,我们出发去河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身影:“恰那,不用那么急呀。从凉州到河州只需走十天,现在才四月初,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他身体僵了一下,回头看我,墨云般漂亮的眸子里流淌着令人心碎的哀凄:“小蓝,这冰冷的牢笼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我立刻心软了。   当日我们便急匆匆离开了凉州。我曾问恰那,需不需要跟墨卡顿知会一声。他在马车里摇了摇头:“只怕我还没出驸马府门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幸好你让她出不了门,否则这会儿早就追来吵闹了。我可以断定,这一路上她必会派人跟踪,我在河州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她耳目。”   我默然。这种貌似优越实则跟被拘禁没两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往河州行进的途中,恰那不骑马,只在马车里与我悄声说说话儿。他鲜少在人群里露面,只在吃饭住店时不得已才出现在市井。可即便如此,俊朗轩昂的恰那还是引来许多女子驻足观望,胆大的女子还朝他丢花儿手帕什么的。可恰那却眼观鼻鼻观心,敛颜肃穆,从不朝女子投去哪怕一分惹人遐想的眼神。   我蹲在窗口,陪恰那看天上一轮半月。丝绒般的夜幕点缀着点点星光,拂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微熏的气息,吹在脸上有些温热。恰那倚靠在窗台上,身姿轩昂如松,柔和的面容如洗净后的水晶,清灵剔透。   我看着他的俊脸,回想刚才的一幕,不禁有些好笑:“恰那,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在看你呢。刚刚吃饭时,那个女店家都不用伙计,自己亲自端盘送菜。她只顾殷勤伺候你,把别人全当空气了,惹得旺错和贡嘎桑布他们很不高兴呢。”   恰那却没有笑,弯腰凑近我,用鼻子轻轻顶着我的小鼻尖:“小蓝,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么?”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濯濯如山泉的眼,丰沛神俊的脸上隐隐现出令人心醉的梨涡,我用力点头:“好看啊。论五官和肤色,你比你哥哥还要好看许多呢。我活了三百年,见过那么多人类,什么藏族,党项族,蒙古族,汉族都有,长得最好看的就是你。”   只是,我心下遗憾。这张脸虽越长越俊,却是再难看到这个年龄该有的清朗笑容。   我这么夸他,却得来他凄清一笑:“小蓝,你知道么,女孩觉得我好看时,我很害怕。我有时甚至恨自己这张脸,恨不得用刀子剜出几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我惊呼:“恰那,这是为何?”   “因为若没有盯着我这张脸看,凉州城内的不少女孩便不会因我而遭殃。”他直起身凝神望月,消瘦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她们会莫名其妙地被栽赃偷盗,然后投入牢中吃几天苦头。还有女孩在街上走着突然被暴打一顿,鼻青脸肿难以见人。”   他哽咽一下,双目微红:“最惨的是个党项女孩,父亲是个屠户,她经常守在驸马府门口偷看我。不多久驸马府的亲随来提亲,她父亲贪图富贵便把她嫁了。女孩成婚后天天被丈夫打骂,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敢离家出走。她拼死来见我,告诉我这都是公主指使人干的,我这才知道她的冤屈。”他咽了咽嗓子,颤抖着嘴角说出,“后来,她实在不堪丈夫的凌辱,悬梁自尽了。”   我掩嘴惊呼:“公主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那时的我,对于人类复杂的情感只是初识皮毛,实在无法理解墨卡顿的行为。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的,无非是我的心罢了。只要她不如此暴戾伤人,我愿意跟她相敬如宾到老到死。可惟独我的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她。”恰那眸色黯淡沉郁,将掌心握得死死,一拳砸在窗框上,语带恨意,“小蓝,你知道我从小是怎么过来的。小时候我受她太多羞辱漫骂,听到她的声音我便不由自主想逃。虽然这几年她不再打骂甚至会温柔相待,可我依旧畏她惧她。而且,她只温顺了不长一段时间,后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实在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叹了口气,为他舔去眼角的泪痕:“恰那,班智达大师圆寂前曾经叮嘱过你,如果公主无法与你和美,以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高贵的女子。”   “我还能有么?我现在连上街都不敢。我怕我走到哪里,又会有我不认识的女孩遭受劫难。”他将我搂在胸口,凝神望向遥远的星空,哀婉的神情百转千绕,“小蓝,我没有可能遇见自己所爱的人了。这辈子,我怕是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男女情爱。”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绝望。他清瘦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寥落孤寂,如一棵被遗忘的孤木,无声沐浴在寂静的冷白月光下。   “真是孽缘。”年轻人不住唏嘘感慨,“若班智达大师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剥夺了侄儿一生的幸福?”   “政治婚姻本来就难有幸福。无论多么貌不合神也离,这种政治婚姻双方都没有离婚的权利。可如果能够互不干涉只维系表面关系,两人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墨卡顿的悲剧在于:她爱上了永远都不可能爱她的男人。”想起恰那郁郁眼神和落寞神情,我的心里再度涌起绞痛。咽了咽嗓子才继续说下去,“恰那长得越俊,墨卡顿越是喜爱。可得不到恰那的回应,她便越来越走极端,以为是自己相貌的不足和外界的诱惑让恰那不肯爱她。”   年轻人皱眉:“没有男人会爱上狠毒暴戾的女人,这跟相貌身材没有丝毫关系。”他叹了口气望向我,“恰那真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够幸福。”   我苦涩地摇头:“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恰那真正的苦难,还远未开始……”   --------------   以下接出书版   --------------   第十六章 斗法   智者如受挫折,也能更加奋力;雄狮一旦饥饿,也能杀死大象。   ----《萨迦格言》   “你总算回来了。”   我和恰那前脚刚到抚州,就收到了察必给我的狐狸一族特有的气味暗号。我追随着气味找到察必,跟她在一处小山丘上假装散步。她命侍从远远跟着,不得上前打扰。我看着察必写满担忧的脸,不由得紧张起来,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蹙着秀眉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来了个藏地噶玛噶举派的法王,叫噶玛拔希。”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呼出一口气,我疑惑地看着察必。忽必烈的王府里不是经常会有这派那派的人前来投靠吗?这个叫噶玛什么的人,至于让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察必王妃紧张到这般地步吗?   “哎哟,你还不知道厉害!”一个栗暴敲在我的脑门上,我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察必冷冷地哼道,“此人跟那些故弄玄虚骗吃骗喝的神棍可大不相同。他也是出身名门,幼年时便以早慧名扬天下。他被选为噶玛噶举派创始人的转世灵童,在藏区已成名四十多年。没有那场佛道之间的辩论,八思巴不过是在贫瘠的后藏闻名,而这个噶玛拔希却是在更为繁荣的前藏家喻户晓!”   经察必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忆起了此事。40年前,这个噶玛噶举派没有像其他教派那样选择弟子或者儿子传承法统,反而找了个幼童说是前一任法王的灵魂转世。这在藏地可是第一次,所以这八卦甚是喧闹过一阵子,连我在昆仑山的山洞里都听闻了。原来正是此人来到了忽必烈的王府。   我揉着额头歪头问:“他来了之后对八思巴会有什么威胁吗?”   “当然有!自他来了之后,在大王面前使了好几次神通,让大王见到了海市蜃楼和天阙幻影。许多见识过他幻术的大臣和妃子都啧啧称奇。他们纷纷议论,说这个老喇嘛比年轻的上师更厉害、更有神通,说明姜还是老的辣。”   我嗤之以鼻:“八思巴最反感以神神道道的幻术迷惑人,肯定对这些议论毫不在意。”   察必随手摘了片树叶在手心里搓揉,蹙着秀眉幽幽叹息:“确实如此。我去劝过八思巴,他只是一笑了之。大王对八思巴的信任非一般人可比,但听多了这种无稽的议论,我只怕大王心里万一有动摇,会影响八思巴现在的地位。”   想起他风轻云淡的性子,我摇了摇头:“可即便如此,八思巴也不会在意的。个人的荣辱与得失,他最不放在心上。”   察必丢掉手心里搓烂的树叶,双手叉腰冷冷说道:“现在最棘手的是,八思巴不在意都不行了。”   我暗暗吃惊,抬头望向察必。察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噶玛拔希提出要跟八思巴斗法。一山不容二虎,他一定得接受噶玛拔希的挑战,才能坐稳上师的位子。否则,大王不但会对他不满意,甚至可能会考虑转而奉噶玛拔希为上师。这样,八思巴刚刚苦心经营出的萨迦派复兴局面,便功亏一篑了!”察必蹲下身凝视我,眼里是从未见过的严肃,缓缓问道:“八思巴可以对个人利益不在乎,可他能放开萨迦派不管吗?他放弃回萨迦受戒一直跟随大王的目的,难道他忘了吗?”   我心中一凛,她说的没错!萨迦是八思巴最大的牵挂。为了萨迦的利益,八思巴必须应战!我重重地吐出口气,目光在察必精致的脸上端详:“察必,你为何如此袒护八思巴?”   “先前我帮他在大王面前斡旋,是因为我本想诱惑他。”见我面色立刻变得不善,她赶紧揉我脑袋,“修为这么高的人,哪只狐狸能抵抗住想要吸他灵力的诱惑呢?”   不等已经瞪圆眼睛的我开口,她急忙解释:“后来我发现他意志坚定,非我能诱,索性放弃了。”她以帕子掩嘴,优雅地看着我窃笑,“你哟,爱上这么一个心坚意定的男人,可有苦头吃了。”   我磨着牙恨不得咬察必一口。这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有必要非说出来吗?察必没理睬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非一般人,这一点八思巴早已感觉出来了。他们这些早具慧根的修行之人,比普通人拥有更高的洞察力。可是,八思巴心性纯真宅心仁厚,见我从无加害大王之心,也就从没想过要揭穿我。我自是感激在心的。”   我犹自不悦,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那噶玛拔希呢?他看出你的真身了?”   察必满脸忧惧,轻轻摇头:“那倒还没有,但我很担心。他显了那么多次神通,为了争夺上师之位,不惜向八思巴挑战。我在此人面前不胜惶恐,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感知出我的异样。可此人在王府时日久了,迟早会觉察出我的原形。到时,我可不敢相信他会放过这个向大王证明神通的好机会。所以,帮八思巴就是帮我自己。”   “可是,要怎么帮呢?”想到八思巴现在的处境,我不由得忧心忡忡,“八思巴虽然学识广博,可他从来没有花费精力学过这些幻化之术啊。”   察必面色凝重地盯着我:“为今之际,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日在两人斗法时,以你的幻术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以为这是八思巴所为。”   “好。”我想也没想便点点头,转头一想又有些担心,“只是,我习幻术时日不多,要对所有人包括噶玛拔希施法,恐怕撑不了多久。”   “尽你所能吧,能撑多久就多久。”   我点头,见夕阳已落在半山腰处,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得赶紧找八思巴商议了。我正要拔腿跑,突然脖子上的皮肉被拎起,察必漂亮的脸蛋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小蓝,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你如此义无反顾地帮八思巴,反倒让我觉得瞒着你心里实在不安。”   我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让察必放我下地。刚落地便听得察必说道:“你说得没错,你修为尚浅,此次对这么多人施幻术将消耗你许多灵力。”   我抖了抖皮毛,声音发颤:“会对身体有反噬吗?”   “如果你不强行旌施那些耗力太大的恶咒,那倒不至于灵力反噬。只是,你想要冲破萨迦班智达的咒术及早修成人身,怕是要延后许多年了。”   我呆住:“要延后多少年?”   “谁知道呢?看你和噶玛拔希斗法时消耗多少灵力。也许三五年便能恢复,也许三五十年。”她冲我挑眉,诡异的笑了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到时候,说不定八思巴早就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我尚在发愣,察必已摇着婀娜的身姿往山下走去:“我知道你一直在用最大的努力修行,想要早日修得人身,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吧。”‘察必走后,我独自在山坡上蹲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全部吞灭了天边残红的云霞,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八思巴和恰那的营帐中。   第二日,在忽必烈的大帐中,我见到了八思巴那位可怕的对手噶玛噶举派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他已经50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五六岁,脸如同被骨刀精心削过,棱角分明,颧骨高耸。他个子极高,比八思巴还要高半个头,背略微佝偻着,褐红僧袍在他身上伶仃地悬挂着。   隐身一旁的我,突然明白了察必的担忧从何而起。此人气场强大,深凹的眼窝里,一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总在冰冷地打转,落在人身上,顿时使人有种似被看穿的不寒而栗。   噶玛拔希坐在八思巴对面,眼神极不友善,坐在上首的忽必烈扭头看了看两人,再次尝试劝架:“噶玛拔希大师,你与八思巴同为藏地最富盛名的佛法大师,本王皆是极为看重,何必非要斗法、分什么胜负呢?”   “我只是希望领教这位年轻人究竟有何神力,能叫神勇的大王奉为上师。”噶玛拔希的蒙古话还不熟练,硬邦邦如同豆落盘,极其呛人。   八思巴暗自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对噶玛拔希行礼:“大师,洛追坚赞年龄尚青,才疏学浅,自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我与大王结缘乃是佛祖慈悲,大王求贤若渴,我们一起辅佐大王修习向佛,岂不美谈?”   噶玛拔希朝八思巴挑一挑如刀削过的下巴,倨傲地用鼻子哼气:“那也得有主次之分!‘八思巴’可是圣者之意,你连具足戒都未受,21岁了还依旧是沙弥身份,何以当此大名,又有何德何能成为忽必烈大王的上师?”他扭头朝忽必烈躬身鞠首,言辞激烈,“若我留下,忘大王重新考虑上师人选!”   听到他奚落自己尚是沙弥身份,八思巴犹自强忍怒气,却在听到他要求忽必烈换上师时脸色不由得忽变。旁边站立的恰那按捺不住,想上前一步理论,被八思巴用眼神制止。忽必烈更是不快,拂了拂袖子没好气地说:“那好,既然法师质疑本王拜错了法师,便请二位在我等面前各显神通,看看究竟谁配做本王的上师!”   这命令一下,斗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帐内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八思巴脸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他深呼吸几次,稳一稳情绪,仍然用恭敬的语气说道:“既如此,那便法师先请。”   噶玛拔希闭上眼喃喃念咒,一股念力渐渐从合起的掌心散发,在掌心上方渐成一片祥云。祥云之上瑞光浮现,中心一座金光闪闪的圆坛上隐隐浮出大日如来像。我心里惊呼,这是曼陀罗,也叫坛城,藏传佛教中心以象征大千世界。   周遭之人皆拍掌惊呼,折服不已。能够变幻出如此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噶玛拔希的幻术的确比八思巴高明了许多。这种幻术对人类来说极耗精力,幻想稍纵即逝,噶玛拔希收了法术筋疲力尽地大口喘气。闭目歇息片刻,他强撑眼皮,挑衅地看向八思巴。   八思巴双手合十,平静地躬身:“法师确实法力高强,天下甚少有人能及。”   噶玛拔希疲倦已极,青筋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嘴上却仍是不客气地嗤笑:“那你这顶着‘八思巴’之名的小沙弥,可是能及?抑或,你想主动认输?”   周遭之人被噶玛拔希傲慢的态度所激,万分期待地看着八思巴,嘴里不住地怂恿着:“八思巴法师,你就显露一招跟他斗一斗吧!”   八思巴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既如此,不如请法师出题,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从腰间拔出一把造型古朴的藏式弯刀喘着气缓缓走动八思巴面前,挑起下巴:“真正有德之人,身体受五部神明保佑,难以受侵。此乃我随身匕首,受过加持。不如请八思巴法师以此匕首刺自己身体五部:心脏,两肩,还有两臂,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佛祖青睐之人、传扬佛法的使者。”   大帐内所有人皆掩嘴惊呼,忽必烈脸色倏地一沉:“噶玛拔希法师,你刚刚所施幻术,若不成功,无非出丑而已。可你给孤的上师所出题目,若是稍有偏差,便是身体受伤乃至危及性命。”   “大王莫要担心。”八思巴对着忽必烈温和一笑,转身稳稳接过噶玛拔希的藏式弯刀,棱角分明的脸上沉静如水,微微一颔首,“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好,若你真能做到,我噶玛拔希即刻认输,今日便离开。“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八思巴,紧张万分。八思巴拔出匕首,利刃出鞘,寒光闪闪。他屏着声息,闭眼朝自己的心脏位置插入。在一片惊呼声中,他神态自若地将匕首拔出,又从容插向自己的肩膀。就这样一连在心脏、两肩、两臂插了五次。   忽必烈冲到八思巴面前紧张地察看,却是没有任何伤口,也无血流出,忽必烈欣喜若狂,扭头对着脸色发白的噶玛拔希道:“胜负已定,法师还有何话可说?”   噶玛拔希惨白着脸,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我认输,便再也支撑不住透支过度的身体,昏倒在地。   大帐内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所有人皆上前把八思巴团团围住。八思巴对着道喜的人点头微笑,担忧的目光却不时瞥向大帐隐秘的一角。   “那时的许多宗教头领,为了博得当权者的支持,往往不惜手段展示的自己超乎常人的神力。诸如预言天气和未来,以幻术秘法变化出世间没有的东西,用繁复的宗教仪式彰显法术广大无边,等等。忽必烈的营帐中,也不乏此类神棍。”我靠在火炉边,眼睛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沉思,“可八思巴从来不屑这种装神弄鬼的行为。他不倚靠奇异的密咒幻术,也不喜欢耗巨资举办大型的宗教仪式,更是厌恶言过其实的溜须拍马者。”   年轻人客观地评论:“不过这个噶玛拔希倒是个真实有本事的不是那些神棍可比。”   我有些讶然于这年轻人的不带偏见,赞同道:“噶玛拔希并不为大多现代人知晓,但他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是藏传佛教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   自他之后,噶玛噶举派就一直采用转世灵童制度确认继承人。到了现代,已历十七世。“年轻人恍然大悟:“所以,其他藏传佛教教派是学噶玛噶举派。”想了一想他又歪头问,“经过这场斗法,在忽必烈心中八思巴的地位已无法动摇。那这个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呢?他的结局又如何?”   我喝了一口热热的酥油茶,感慨道:“居然败给了比自己年少三十岁的青年,这对成名长达四十余年的噶玛拔希来说,无异于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噶玛拔希当天便离开了忽必烈,又投靠到蒙哥汗帐下。仅仅过了几年,蒙哥汗就病死了。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为了争夺汗位大打出手,噶玛拔希错误地站在了阿里不哥这边。几年后随着阿里不哥的倒台,藏地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如流星般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十七章 受戒   即使具有渊博的学问;仍要吸取别人的长处;如果能这样坚持下去;就会通晓所有的知识。   ——《萨迦格言》   “小蓝,小蓝,你在哪里?”   迷糊中辩出这是恰那焦急的声音,我晃了晃脑袋,这脑袋沉得如塞满铁砂不住下坠。恰那带着哭腔的声音随着焦急的脚步声传来:“小蓝,你别吓我好不好?赶紧出来啊。”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想撑起身子,颤颤巍巍的四肢却根本扛不住灌铅般的身体,虚弱的回答:“我在这里。”   脚步声急急奔来,围帐被拉开,恰那仔仔细细搜索着,终于在悬梁上看到了我,他飞速地爬上悬梁将我抱下来,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小蓝,我们已经找你找了一整日了,到处都找不到,真是急死我了!”   竟然昏睡了这么久?我眯着眼,声音细弱游丝:“我太累了,支撑不住睡着了。”   “蓝迦,谢谢你。”恰那身后转出那个飘逸出尘的翩翩身姿,澄澈的双眸投来暖暖的光芒,“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过这一天。”   看到那样诚挚温暖的目光,我顿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脸颊浮起烫人的温度,眼前两张关切的脸出现重影,渐渐模糊,我却还在强撑着回答:“我答应过班智达,要保护好……。你们…………兄弟”   迷糊中只听到恰那一声惊呼:“呀,小蓝身上好烫,她生病了!”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我平日盖的毯子。恰那端着碗走入,看见我的头从毯子里冒出,他欣喜异常,急忙奔过来:“小蓝,你醒了!肚子饿吗?来,先喝点牛奶。”   恰那端着碗递到我嘴边,我环视四周,是一间异常干净的汉式禅房,桌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我奇怪地问:“我们在哪里?你哥哥呢?”   恰那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们已经到了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了,这些天你一直在昏睡,所以不知道。大哥他一直照顾着你,可今日是他受比丘戒之日,他总不能缺席。”   我惊呼,猛地跳起,抖落身上的毯子:“是今天?”   恰那点头:“本来我也应该去观礼的,可他不放心你,让我看着你。你别急,等大礼过了,他很快便回来。”   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刚跨出一步就一阵眩晕,无力地跌在毯子上,只得用嘴咬着恰那的衣角:“你带我去!带我去他的受戒礼。”   他将我抱进怀,细声安慰:“小蓝,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该好好休息。哥哥受比丘戒并非什么大事,你不必定要到场。”   我固执地摇头:“恰那,求你,带我去!”   他坳不过我,只得匆匆喂我喝了牛奶,抱着我走向戒堂。我们赶到时,八思巴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身边伴着随侍多年的弟子们。他的装扮极其朴素,没有隆重的锦色袈裟,五彩大帽,只着最简单的褐红僧袍,挂一串他的伯父曾戴过的檀香木佛珠。他正要抬步走向长廊,看到恰那匆匆跑来,怀中抱着神情委顿的我,顿时眼睛一亮。   恰那抚摸着我的脑袋,对着八思巴点点头。八思巴嘴边浮起一丝宽慰的笑,眸子如一泓清泉晶亮明澈,扭头看向走廊尽头,缓步踏入。   走廊极长,两边用黑布遮住,昏昏暗暗,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段站着一位八思巴从藏地请来的德高望重的高僧。恰那抱着我低声解释:“中原能授具足戒的寺庙没几家,一定要规格很高的寺庙才可以授阶。走廊尽头,便是哥哥受戒之处。”   比丘戒,又称具足戒,好比是佛门弟子大学本科毕业拿的毕业文凭。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须受最严格的具足戒,有二百五十条戒律之多。有些戒条之严酷,对僧人要求之高,对修行的规定之严格,令人匪夷所思。   八思巴少年成名,佛学上所达到的境界早已无人能比。但是,即使在学理上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满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八思巴尽管早已掌握了萨迦派的显宗密宗真理,但还是必须在20岁后和普通僧人一样接受具足戒。   八思巴一个人缓缓走着,挺着如白杨傲立的脊背,开阔的眉庭从容自信,神情清鉴,翩然出尘。走在长长的昏暗走廊,不知他心头是否思绪万千?   走过宁玛派大师扎把僧格时,一想慈眉善目的大师厉声高喝:“沙弥洛追坚赞,这一生,是否已经准备好去承担弘扬佛法的责任?”   八思巴毅然答道:“是。”   走过止贡噶举派长老羌塘巴时,老人犀利的目光看向他:“沙弥洛追坚赞,这一生,是否愿意抛弃一切爱欲贪恨,放下一切执念?”   八思巴微微停顿,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八思巴一边回答戒师的问题,一边走到尽头的戒坛。三位法师坐在上首,旁边有七位证人一字排开。主戒师萨迦派本钦释迦桑布大师从托盘里拿出明晃晃的剃刀,八思巴虔诚下跪。在七位证人庄严的诵经声中,主戒师绛曲坚赞大师将贴着他头皮一层细密头发一一剃去:“从此,了生死,离贪爱,俗世一切与你无份,你可能做到?”   一直半闭着目的八思巴将头高高昂起,深吸一口气:“能。”   释迦桑布大师赞许地点点头:“从今日起,洛追坚赞成为一名具足资格的比丘。”   八思巴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向戒师和正人们敬礼。初升朝阳透过大殿上方的窗棂,洒入金鳞般跳跃的光线,勾勒出八思巴挺拔的背影轮廓。年轻的一代宗师昂然挺立,在阳光照耀下彷如一飞冲天的雄鹰。   “小蓝,为何哭泣?”   我,我哭了?我急忙用爪子抹了抹眼睛,扭过头不让恰那看见我挫败的模样。   眼见得受戒仪式已近尾声,恰那抱着我转身离开。将我带入八思巴的卧房,小心放在榻上后,恰那低沉着声音问我:“小蓝,你别瞒我。为何你看到哥哥受戒会如此难受?”   我低下头,再也憋不住:“我本来可以修成人身的,可这次为八思巴使幻化之术损耗了太多灵力。”顿了一顿,心里酸楚得拧出水来,“恐怕很久我都无法修成人身了。”   恰那如同被开水烫到,身子猛一战栗,声音发颤:“你说什么?你……你能修成人身?”   我委屈地点点头。   恰那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你……小蓝,那你……你会成为女子吗?”   我不解的看向他:“我是只雌狐狸,修成人身当然是女子啦。”   恰那大张着嘴,似乎还在消化我能修成人身的事实。然后他猛拍一下自己的头,将我举起转圈:“太好了,小蓝,真的太好了!”   我被他赚的头晕,奇怪地看着他欣喜若狂的俊脸:“恰那,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你这么漂亮可爱,一定能修成很美很美的女儿身。”他突然停止旋转,疑惑地望向我:“可你为什么会为哥哥受戒伤心?哥哥是沙弥,早已注定要受比丘戒,成为真正的僧人。”   不及我回答,他已猜到,嘴张成O型,惊讶地轻叫一声:“难道,难道你对我哥哥—”   我摇头,黯然神伤:“不可能了。我失去太多灵力,不知得用多少年补回。等我修成人身,他兴许早已鹤发鸡皮,垂垂老矣。”我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难受地咬着嘴角,“何况,横亘在我跟他之间,不只是人狐殊途,更有他这辈子都不可更改的身份。”   恰那愣住,望向我的眼神变得复杂难解。   受戒礼后,恰那赖在八思巴这里不肯走。莫卡顿派人连连催促,八思巴几番劝慰,才让他不情不愿地回了凉州。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八思巴愈加得忽必烈信赖,每日必得让跟在他身边。我加紧修习术数,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秘密渴望。   忽必烈的汉人谋士刘秉忠、姚枢与忽必烈谈论,凶悍的金和西夏都被蒙古人征服了,表面看起来孱弱的南宋却多年攻打不下,原因便在于:蒙古人攻城之初,若是对方不肯投降,攻克后便打开杀戒,屠城抢掠。所以南宋人宁愿战到底也不愿投降。往往等城攻下了,已“城无居民,野皆榛莽”。目光短浅的杀鸡取卵之法怎能取得粮食和赋税的长久供应?   忽必烈毕竟与野蛮的蒙古人不同。他认为汉人谋士们说得有道理,便根据建议,在自己的属地设置官署,约定法制,奖励农桑,均平赋税。这些信政成绩颇着,很得中原人心,但不免又与惯于肆意征索的蒙古贵族们产生了利益冲突。那些痛恨忽必烈的人便在蒙哥汗面前天天进谗言。   于是蒙哥汗派遣使者在忽必烈的封地里对忽必烈所封官员以一审察,罗列罪名。实际上是打击忽必烈的藩府势力。忽必烈听说又人在蒙哥汗面前进言“先除羽翼,后治魁首”。羽翼指的是在军队里极得人心的忽必烈,魁首便指当时仍死死抵抗的南宋。忽必烈与南宋,竟成了蒙哥汗心头并列的两件大事,这让忽必烈忧惧异常,坐卧不安。   公元1257年冬,忽必烈听从汉人谋士姚枢的建议,撤销属地内的行政官署,将权力交还给蒙哥汗。他带着全家人还有八思巴前往河西拜见蒙哥汗,声泪俱下地述说同胞兄弟的深情厚谊,以求消除蒙哥汗对他的猜忌。我们在蒙哥汗奢华的大营帐里,度过了公元1258年的春节。   “察必,你为何会嫁给忽必烈?”   我找了个忽必烈不在察必房内留宿的夜晚,溜进她的寝宫内向她询问一直盘桓在心中的问题。   察必笑的风情万种、媚态百生:“忽必烈此人胸怀大志,必不甘久居人下。跟着这样强势的男人,我非但可享受许多年的荣华富贵,还可尝尝天下最荣耀女人的滋味。我红尘里走一遭,经历一番,也不枉我修行那么辛苦才得来一具美貌的人身。”   “那——你爱他吗?”   她将一缕如练的青丝拂到身后,蹲下身对是我的双眼,嘴角挂着凉薄的笑:“小妹妹,人类跟我们狐狸不同。人类男子见一个爱一个,他们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正是因为这样生死交付的爱对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帝王的宠爱更是短暂,他们有太多的选择,他们要雨露均沾,女人对他们来说甚至是拉拢各方势力的工具。忽必烈再如何宠爱我,也依旧不拒绝左拥右抱,如同今夜,伴着他的是他幼弟阿里不哥送来的美人。喜新厌旧,这就是人类男子的本性。“我吃惊道:“你,不介意吗?”   “若是介意,我就不会选择他了。”她尝尝地叹息,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强势的男人,固然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可无法避免的是:必须得跟比别的女人共有一个男人。”   “可你不是为他生了孩子吗?”   她眯着细长的凤目嗤笑:“那是因为我必须得生,而且必须是个男孩。否则,宠爱再盛也保不住我的地位。”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嫁给他,是为了荣华富贵。你生孩子,是为了保住地位。那么,你的爱呢?”   察必愣了一愣,眼底露出无限惆帐,幽幽叹息道:“小妹,你还小,只知道情爱为天。可你得记住:我们不能为任何人类投入自己宝贵的感情。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许多,若是倾心去爱却只能得几十年恩爱,未来的几百年光阴如何打发?你能忍受多少年侵骨侍心的孤寂滋味?”   我震惊了,呆呆地看着察必。对我而言,如何能尽快修成人生是压在我心头最大的石头,从未考虑过年岁这个问题。如今被察必这么冷冰冰的指出,才突然发现还有一道绕不过去的难关。且不说我修成人身后,八思巴能否对我对情,我自己呢?是否真的做好准备,愿以几十年的情爱换取几百年的孤寂?   那夜,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察必的寝宫,蹲在八思巴床前看着他熟睡的脸一直到晨曦初现。   “小蓝,你这次来,睡的时间虽然短了整整一日,可你昏睡时怎么流鼻血了?”恰那看我醒了,将我捧在胸口,仔细打量着我。我愣住,用爪子抹自己的鼻子,果然皮毛上沾了血迹,心一惊,却又马上想到个中原委,急忙摆手:“没事没事,是你这屋子里炭火烧得太热。”   看恰那还是一脸担忧,我赶紧转移话题:“恰那,你20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娄吉本想亲自来凉州为你贺寿,可忽必烈突然派遣他去五台山。忽必烈一直担心蒙哥汗对他下手,这些日子愈加迷信求神拜佛,经常叫娄吉举行欺负法事,现下又要他去五台山朝拜巡礼。娄吉无法推辞,只能让我来问你一声,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宠溺地点着我的小鼻子:“不用,只要那天你来陪我就行。”   “怎么可以没礼物呢?20岁可是人类男子的大生日,权贵人家可都是要热热闹闹摆上几十甚至上百桌寿筵的。”我突然想起来了,挣脱他的手跳下地急忙往外蹿,“恰那,我知道该送你什么了。你等我几天!”   恰那急了,追在我身后喊:“小蓝,你去哪儿?”   我回头对他挥了挥爪:“别担心,我一定会在你生日那天赶回来的。”   火炉里的炭火已是半明半暗,我跛着脚去屋外取炭,年轻人赶紧跑来帮忙。屋外朔风呼啸,雪片打着转飞扑到身上,不一会儿便在肩头积起一片白。我跟年轻人一起扛着炭袋进屋,跺脚抖下发上肩上的雪片。他拿着火钳夹起几块炭入壁炉内:“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藏传佛教要采用转世灵童制度作为传承?”   我将手放在火上方取暖:“转世灵童制度出现之前,许多藏传佛教已存世几百年了。之前各大教派的传承,不是父传子就是师传徒。可是血统或者师徒传承都会出现弊端。”   炭火越烧越旺,屋里渐渐暖如春天。将身上的大氅子脱下,我继续说道:“萨迦派便是以血统传承。而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是:子嗣单薄。一旦出现了血缘中断,萨迦派的传承便岌岌可危。”   年轻人点点头:“嗯,所以藏传佛教这么多派别,很少像萨迦派那样采用血统传承。那为什么不用师父传弟子的方式呢?”   我道:“采用转世灵童制度之前,大多数藏传佛教教派就是用的师徒传承的方式。可这样最大的弊端是:师父不可能只收一个弟子。众弟子为了各自利益你争我夺,能力强的便从原来的派别中分立出来,反而消弱了教派实力。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噶举派。本来噶举派实力最为强大,可就在继承人问题上一直无法达成一致,众弟子纷纷自立门户,以致偌大的一个教派分成了十几个小派别,甚至小派别里再有分支。由于内耗过大,噶举派后来在藏传佛教中便再也占不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年轻人一拍掌,哈哈笑道:“所以索性以灵童转世来确定继承人,众弟子们也别再争吵。”   我笑着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变身   成人学者要掌握知识宝库,必须汇集珍贵的格言;大海要成为水的宝库,必须汇集所有的江河。   ——《萨迦格言》   公元1258年——藏历阳土马年(戊午)——南宋宝佑六年——蒙古蒙哥汗八年八思巴24岁,恰那20岁,忽必烈43岁,真金15岁。   醒来时便看到一双摄人的熠熠黑眸在此眼前闪烁着,如同夜空明亮的星辰。微笑着的恰那梨窝隐现,光彩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醒了?”他揉揉我的小脑袋,将一个花瓶举到我面前,“你这次来还叼着支奇怪的白色大花朵。我看你一直昏睡,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能先养着。倒也奇怪,这花好似越来越娇艳了,还有股清雅的香气,闻了很是舒坦。”   我笑着趴在他膝上:“恰那,这是我从昆仑山深处采来的千年雪莲,送给你。”   他吓了一跳,差点将花瓶摔了:“千年雪莲这么贵重的东西,万金都买不到,为何要送给我?”   “你忘了吗,今天是你20岁生日呀,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轻轻挠着他的手,“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到了冬天便咳嗽不断。雪莲能够延年益寿,我可是顶着寒风暴雪转了一个多月,在人畜都到不了的极寒深渊里采来的呢。”   他愣了一下,满眼感动,不停喘喘着太贵重了,随即将我举到面前,吧唧一口亲在我的小鼻尖上,笑窝更深:“小蓝,谢谢你!这是我活到现在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想了一想,他又一手从花瓶里捞出雪莲,一手抱上我,“这雪莲既然这么好,那我现在就去厨房炖了,咱们俩一起吃,一起延年益寿。”   我赶紧拦他:“我是300岁的老狐狸了,哪里用得着吃这东西?”   “你当然用得着。”他顿了顿,眸子沉沉地看向我,“你为哥哥所耗的灵力还没补回来吧。”   我的神色顿时暗淡下来。   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你一定得吃,不然我不收这个礼。”   恰那让厨子生好火,支开所有人,自己在厨房里捣鼓了很久,终于把雪莲汤炖好了。他喜滋滋地拿回房,看我吃一勺他才肯吃一勺,一朵雪莲你让我让地吃了好久才吃完。虽然与他吃得一样多,但我体小,对我的增补反而更多。   吃完我用爪子抹了抹嘴,浑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仰头问他:“20岁生日可是个大生日啊,驸马府里的人都不给你过生日吗?”   他面色一沉,眉心拧出个川字:“是我严令禁止的,我不想给公主一个由头来我这里献殷勤或是撒泼。在这府里熬了一年又一年,生日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他站起身到柜子里拿了个体瓶子,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有你来陪我,我才真的开心呢。来,小蓝,陪我喝酒。”   我低头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青稞酒味,这几年他常喝酒以排解心中郁结,酒量却是一般,常常喝得人事不省。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我,我不会喝啊。”   他将酒一饮而尽,把玩着杯盏慢慢说道:“酒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使人暂时忘忧。被缠得不过了,还可以借着酒劲儿装疯卖傻或是倒头装睡。”将酒杯端到我嘴前,他呵呵笑着,“小蓝,你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醉倒了便能看到你心里想不通着却不能说出口的渴望。”   “真的吗?”想到那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我不禁心动了,就伸舌舔了舔,一股子辛辣冲鼻而来,急忙吐着舌头抱头乱窜。他大笑,将我拎进怀里。我苦着脸吐舌:“真难喝。”   他犹自笑个不住,酒窝更深,顽皮又可爱。我呆呆地看着他清朗的笑靥,有多久没看到他笑得如此开怀了?他俯身亲了一下我的小鼻子:“小蓝,你太可爱了。”又将酒杯推到我面前,他眨着眼坏笑,“来,你要是喝了这一整杯,不论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我看了看酒杯,有些发憷:“今天是你过生日啊,应该是你告诉我你的愿望,我来想办法实现。”   他昂头又灌了一大杯酒,趴在桌上,明亮的黑眸眯起,带些醉意地呢喃:“我的愿望呀,呵呵,想看你成为人的模样。”他冲我微笑,梨窝顽皮地跳跃在俊着的脸上,眼瞳里盛满柔和的泉水,“你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美最纯真的姑娘。”   我委顿下来,低头喝了一大口酒,还是好辣!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恰那的脸也变得似有重影。我初次喝酒,没想到这东西对我这么快就起作用了。我站立不稳,索性大张着四肢跟恰那趴在一块儿。我呵呵傻笑:“我的头很沉啊。不过,好像心里很开心。恰那,这三年来我拼命努力,就是不想等到他老了才修出人身。可是,我又很害怕。等我有了人身,我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也许是个丑八怪,也许还是一张狐狸的脸……”   我的嘴被捂住了,恰那明亮的眼如天空最亮的星星:“小蓝,不会的,即便你成了人身后不漂亮,你也一定会是我——我和哥哥最贴心的亲人。”   在恰那柔和的声音中,我的头越来越沉。眼前似晃动着那一袭熟悉的红袍,暖暖的笑飘荡在心尖,激起层层涟漪。我伸爪想要触摸那袭红袍,却重重地扑了个空,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耳边传来一声时断时续的幽幽叹息:“还是不要有人身的好……”   没听清楚后面说的是什么,我已经倒头睡死过去了。   醒来时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正闭着眼沉睡,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形,瘦削的脸颊,长而浓的剑眉,乌黑柔顺的头发,这样一张俊逸完美的脸,我若是人类女子,怕也挡不住诱惑吧。可惜,眉目间总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令人心伤。他一起一伏的呼吸落在我脖子上,有些痒痒,手臂上缠着一把天蓝丝线,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如蓝天般的光亮,煞是漂亮。我伸出爪子想要拉一拉这把蓝色丝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却看到一只拍板的人手突然伸出。这丝线被那人手一扒拉我便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喊了一声》“好疼!”   恰那被惊醒了,迷蒙的眸子先是搞不清状况地转了两转,然后定格在我身上倏地放大,本来就大的眼睛被他瞪得如铜铃般,直愣愣地仿佛见了鬼。我刚想伸出爪子挠他的衣袍,他突然一惊,猛地站起往后退了一大步,却不提防撞上了房梁。那一声音响可不轻,他立刻捂住后脑勺。我的情况更糟。我之前一直被他抱在怀里,哪里想得到他会莫名其妙地退开,将我甩在地上。   本来这样的摔跤对我根本无碍,我可以一滚身便稳稳落地。可这次却真是见了鬼了,我居然重重跌在地上,连防备的能力都没有。身体吃疼下觉出了异样,为何这地上的青砖这么冰凉?还有,那把长长的蓝色丝线也随之掉在地上,如海藻般闪耀着晶莹的亮泽,自上而下铺撒成放射状。   我惊诧地伸爪,这次,千真万确,是一只白皙如玉的女子之手抓在了丝线上!拉一拉,疼痛从头上传来。我颤抖着伸爪到位眼前,差点昏倒。我的前爪怎么成了人手?   “姑娘,你是谁?怎么进来这个房间的?”恰那捂着后脑勺将头扭开,生硬的语气里带着颤音,“还有,你怎么这般不知羞耻,你可知我这驸马府——”   “恰那,是我!”我吓得六神无主,身上又疼,呜呜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醒过为就成这副怪样子了。”   听出是我的声音,恰那不再捂住后脑勺,他不敢置信地看了我一会儿,小心探头道:“小蓝?”   “当然是我。”青砖太凉,我想起身跑到他身边,却发现后爪也变成了人腿的模样。人的手和脚真是不好用,爬起来比我原来的四肢慢多了,那碍事的蓝色丝线还老是掉在我而前挡道。我费力地爬着,却看到他突然躲到了柱子后。我更加绝望,呜咽着以爪——不对,以手挠地,哭得更大声了:“恰那,你不要我了吗?”   “小蓝,别胡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是——”他从柱子后探身,瞥了我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然后他的外袍眼着丢了出来,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你先把衣服穿上。”   我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总觉得地上怎么这么冷,原来是我的蓝色皮毛不见了,成了光溜溜的肌肤。我爬到他的袍子前,想一想人是如何穿衣的,用嘴叼着把衣服展开,再趴上去放到爪子——手上。   扑腾了许久,这麻烦的衣服还没穿到身上。恰那忍不住从柱子后探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扑腾:“小蓝,你——”初晨的一室阳光中,他的脸似红透的番茄,只一小会儿便躲闪着眼睛不肯再看我,小声地嘀咕,“怎么能这么穿衣服呢?你得用手呀。”   这手跟我的爪子不一样,而且还一下子变大了许多,我怎么知道怎么用?我又急得差点儿哭了:“我……我不会……”   他无奈地连连摇头,咬着唇角犹豫着说:“那,我来帮你吧。”看了我一眼,又急忙扭开头,“我会把眼睛闭上的,你别介意。”   我奇怪,干吗要闭眼睛,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他闭眼摸索着走到我面前蹲下,我还是四肢趴地状,那件袍子别扭地半挂在我陡然变大的身体上。他想摸袍子,却碰上我的脊背。像被烙铁烫到一般,他迅速缩回手,眼不由自主地睁开,又立刻往后跌倒,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桌脚,桌脚承受不住他倒下的身子,咯啦啦移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惊呼,爬过去查看他后脑。刚凑近,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定格两秒钟,突然伸手推开我。力气虽不大,我还是不提防被推倒,他那件宽大的外袍掀起遮住了我的头。我在衣服里扑腾,用嘴咬不顶用,用爪子扒拉着露出脸,顶着袍子发怒:“恰那,你干吗老是避着我?”   “你,你难道不知道——”恰那偷瞥了我一下,又迅速扭头,脸上红潮密布,比他醉酒时更甚。他胸膛不停地起伏着,眼睛闪烁着欲言又止,“你呀,骨子里还是那只可爱的小狐狸。”他顿了顿,将头低下,声音轻得差点听不到,“可我现在,却无法只当你是狐狸了。”   我愣住,再次伸爪,嗯,伸手到面前仔仔细细看。没有皮毛覆盖的手指如根根玉葱,白皙柔软,跟爪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长长的垂在地上的蓝色丝线是头发吧,我撩起看,海藻般光滑亮泽。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变化,吓了一跳,怎么胸上有……有……哎哟,人类女子是不能让男子看到这个的吧?难怪恰那一直不敢看我。   我赶紧抓下袍子挡在面前,刚刚一通混乱还来不及思考,这才真正意识到——我,我,我真的修成人形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那急促又沉重的声音判断,是墨卡顿。恰那脸色大变,爬起来冲到门口正欲挡门,房门已被重重推开了,恰那一个踉跄,又迅速站稳身体挡在墨卡顿前:“公主,大清早的有何贵干?”   墨卡顿踮起脚往屋里探:“你刚起床?”   恰那赶紧点头,张着胳膊打起哈欠:“我还没睡醒,公主有何吩咐,等会儿我醒了再到公主房里聆听教诲。”   墨卡顿挤满肥肉的脸冷下来,两眼斜吊着瞪恰那:“你这屋里大清早的可热了,乒乒乓乓的桌子板発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我特地赶来瞧瞧。”   恰那神情紧张,连声说没有。墨卡顿哪里肯信,指挥手下架住恰那,自已撸着袖子往屋里冲:“哪里藏了个破烂的野女人,让我揪出来看我不打折了她的腿!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亊,你这火气正旺的岁数哪熬得住啊!”   她不顾恰那愤怒的喊声,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连床底柜子都不放过,却没寻到人影。看到地上恰那的袍子下微微颤动,一抖开,我跑了出来,冲到恰部身边呜呜叫唤。恰那看到我,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墨卡顿沉着脸说道:“公主太小看自己的本亊了。我这屋子被你看得死死,身边都是你的耳目,凉州城里连老婆婆都不敢看我一眼,你还要疑神疑鬼到何时?”   墨卡顿自知理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钳制住恰那的手才松开,恰那抱起我,将地上的长袍拾起,抬腿往门外走去。墨卡顿大喝:“你去哪儿?”   “遛狐狸。”恰那头也不回,声音里透着极度的冰冷,“公主,你今天闹够了,也该让我去透透气了。不放心的话,你尽可派人跟来。”   ------------------------------------------------“恰那20岁这一年,中原局势正发生着巨变。”我两手抱膝,靠在壁炉边的热炕上,沉浸在回忆里慢慢说道,“蒙哥汗经过多年准备,终于在这一年的八月天最热的时节开始攻打南宋。彼时的蒙古铁骑横冲直撞无人能阻,南宋周边的金、西夏、大理、西藏等皆已并入蒙古版图,唯独南宋王朝一直死守,难以攻破。蒙古人觊觎中原已久,早已志在必得。可结果却是蒙哥汗万万没想到的。”   年轻人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南宋是亡在忽必烈手中的,所以这次蒙哥汗的出师并没有成功,是吗?”   我点头:“南宋的灭亡还在几年之后。此次蒙哥汗出兵‘他以为孱弱的南宋朝廷并没有在蒙古铁骑下土崩瓦解,得利最大的反而是他最忌惮的忽必烈。”   “忽必烈借机又重掌兵权了?”见我点头,年轻人紧接着又问,“那他是如何打消蒙哥汗对他的猜忌的?”   “蒙哥汗兵分三路,他自己亲领西路军由陕西入四川,可此次大军出征进展却极不顺利。四川地区河流纵横山谷险阻,不利于蒙古骑兵的快速推进。加上四川军民的奋力抵抗,蒙哥汗狼狈不堪。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下,一直在家‘养病’的忽必烈适时地提出请求,希望允许他带兵出征。”   年轻人猛一拍大腿,兴奋地嚷道:“我知道了!你先前提过,忽必烈曾在云南作过战。云南地形与四川相似,所以忽必烈熟悉山岭作战。而其他蒙古人只知道平原上的骑兵作战,蒙哥汗没得选择,只能再次启用忽必烈,是吗?”   见他领悟得如此快,我不由得赞赏他思维的敏捷,也被他的兴奋感染,谈兴愈浓:“赋闲在家三年的忽必烈终于又一次冒出了头。而这次机会,忽必烈没有浪费。”   第十九章 如何做人   虽有本领有胆量,没有智慧难成就;虽有金银和财物,没有福气难保全。   —《萨迦格言》   恰那的手在微微颤抖,脸却越来越红,胸膛传来渐渐加急的呼吸。他闭着眼,羞赧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尴尬,轻轻摸索着帮我系上最后一个衣结,才紧张地吐了口气,睁开眼看着我点头:“应该可以了。”   从驸马府出来后,为了摆脱他身后跟踪的人,我使了个障眼法,让那些人跟着个幻影走。待幻影消失后,这些人会在凉州街头急得团团转,回去后怕是难逃墨卡顿一顿暴打了。   摆脱那些人后,恰那花了不少钱为我买衣物佩饰,带着尚是狐狸身体的我策马来到凉州城外的天梯山。这里有座远近闻名的石窟,是五胡十六国中的北凉国主沮渠蒙逊主持建造的。已历近九百年时光,当年辉煌的石窟几经战乱早已撕败不堪,唯有燕雀穿行于结满灰尘的洞顶石梁。恰那选择此处正是因为人迹罕至。   在一个供奉毗卢舍那佛的洞窟里,我尝试再一次变成人形。失败了几次后慢慢摸出了门道:只要集中神思默想,脑中出现那温润的笑容,我的身体便能渐渐变化,最后成入形。   恰那闭着眼帮我穿上了人类的衣服。第一次穿衣服,总觉得浑身别扭,我用嘴叼住胸前供荡的长丝带,站在偌大的颓败洞窟里扭来扭去地低头看。恰那为我选的是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衣服,腰间系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连脚上的绣花鞋也是深蓝底配白碎花。这样一身蓝白色搭配得恰到好处,令第一次穿衣的我不由得窃喜。   这套衣服我一直珍藏了几百年,直至在漫长岁月里完全烂尽。自那以后,我所有的衣服皆是蓝色。   头发被轻柔地撩起,恰那为我插上一根珐琅蓝的菊花形银簪子。他清俊的脸上红云密布,酒窝里荡漾着腼腆的笑纹:“小蓝,你得学会自己穿衣了,不能老是我帮着你穿。”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人类真麻烦,不像我们有皮毛覆盖,得花那么多时间穿衣脱衣,赤身裸体成了最为不雅之事。不过,可以变换不同的衣饰,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对于女性来说亦有无穷的乐趣。我虽第一天做人,却也跟人类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外表极其在意,对恰那说道:“我想看看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恰那一直凝视着我,瞳仁如纯墨般浓得化不开:“洞窟外有一条小溪,我们可以去那里。”   两腿直立站久了便觉累得慌,现在要出去,我便蹲下身伸出前爪,不——手。刚接触到地上的小石子儿我便敝牙咧嘴地用手,没有厚趾,这手心磕到石头怎么这么疼?恰那急忙将我拉起,小心査看我的手心,用帕子擦掉小石子,有些心疼地责备:“小蓝,可不能再用四肢爬了,你得学会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我看着自己的两条细长的腿,撅嘴埋怨:“人用两条腿走路多累啊,跑得还不如我们狐狸快。”   “你现在是人的模样,自然得用人的方式生活。”恰那搀着我的手臂,嘴角的笑带起浅浅的酒窝,荡漾出幸福到极致的柔情,“来,我教你。习惯了,你就会更喜欢做人而不是狐狸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明媚的初夏午后,在静谧无人的破败洞窟里,恰那耐心细致地教我走路。我如同幼童,努力地学习用手穿衣吃饭。成为人的初期,是恰那帮我克服了种种不适。他温柔的指点、轻快的欢笑、脸上的红晕、手心里微微的汗湿,七百多年后仍历历如初。   蓝天淸透,白云如絮,四周环绕着茂密的山林,草地上开满金色粉色的格桑花,迎风摇摆着纤细的腰肢,空气中充盈着清新的淡香。偶尔传来几声淸脆的鸟鸣,远处有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缓慢流淌的小溪,水面上现出两个倒影。   还是个少女,十五六岁模样。五官淸丽细致,身体柔软纤细,肌肤似有生命的白玉。我笑一下,水面上的少女也在笑。深浅恰到好处的酒窝隐现,唇角徽扬,勾勒出曼妙的弧度。   水面倒映出的那个清新身影,该怎么形容呢?   是纯净!纯净如蓝天,如白云,如碧泉,如月牙,如最纯美的明珠,如世间最美最自然的事物,焕发出柔和悦目的光彩。一双剪水淸眸,澄澈无垢。眼波流转时,深蓝色双瞳灵气四溢,衬托在蓝天白云下,荡漾出无限的柔情蜜意。   如镜般的水面上出现了少年的倒影。恰那站在我身后,眼神晶亮地凝视着我,眼里蕴着满溢的欢喜。在跳跃的阳光下,映衬出多么干净淸纯的面面:俊朗秀挺的少年与秀丽绝美的少女,在蓝天下,如格桑花朵,炫目夺人的美!   我蹲下身摸向水中绝美的彩子f破碎的水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我难以置倍地扭头看恰那,结巴地问:“这……这是我吗?”   恰那星眸熠熠,笑意翩翩:“就是你啊,美丽的仙女。”   美则美矣,可我仍失望地低头:“我怎么长成这副怪样子?”   恰那讶然:“怎么怪呢?”   “你们不都是黑发黑眸吗?为何独我长了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还有——”我走了几步,指着左脚差点儿哭了,“我的腿……”因为那年被猎户的捕兽夹所伤,我的左腿一直无法正常走路。没想到,变成人身后,这个伤还一直伴着我。   “小蓝,你的蓝眸蓝发美得惊人,比我们这些黑眸黑发的人漂亮太多。还有,别在意你的腿,那只是微小的瑕疵。”恰那脸上泛着霞光般的潮红,咽了咽口水,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上下滚动,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我扭过头,对视着一双澄澈的深邃眼眸,眼里似有不羁的春江流淌,流出醉人的波涛。阳光如金鳞遍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染出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莫名地猛跳一下。我隐约觉出他看我的眼神与以往我还是小狐狸时有些不一样,可是,只做了一天人的我,实在笨拙得可以,只觉得被他这么直直地看怪不好意思的。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那时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心思,吞吞吐吐地终于问出口:“那……你说,娄吉见到我,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恰那清亮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手握成拳紧了一紧,抬眼对着我凝视许久,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会。你是那么美好,世间任何男子见了你都会动心。哥哥与你相伴多年,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必定会——”   他突然停顿下来,侧过头平稳了一下呼吸,再次对着我时已是满面笑容。他向我伸手:“来,我再教你骑马。”   空气中花香愈浓,沁人心脾。夕阳下的高大少年牵着马儿,马儿上是晃晃荡荡的我。少年长长的身影投在草地上,淸风扬起黑亮的长发,摇曳的格桑花,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流淌,如诗般的画面,美如仙境。这是我心中珍藏的画卷,夜深人静时,长轴画卷缓缓打开,细细品味,恰那的笑容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察必! ”   我看到察必没有带任何侍从,走到我们经常私聊的山坡草地上。看来她已收到我的信号,独自来赴约了。由于攻打南宋极不顺利,蒙哥汗不得已再次起用忽必烈。忽必烈料到这次战况不会很顺利,所以出征时没有带上察必和八思巴,而是将他们留在了开平府的王府中。   我从树后转出,扭着小碎步局促地走向她。她呆呆地看着化成人形的我,表情是惊诧疑惑加不可置信。我扭扭捏捏地再叫一声:“察必,是我,小蓝。”   她终于有了反应,大声惊叫:“呀,是你!小蓝,你成人形了?居然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   我心下窃喜,龇着牙对她笑了一笑。   察必却绷着脸,上下打量我,神情严肃:“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修补灵力,使用了什么禁术?”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辩白:“不是的,我天天废寝忘食地努力修习,这你知道啊。”看她似乎还不信,我又急忙比画,“还有,我找费了极其罕见的天山雪莲,吃了后灵力大增。”   “难怪。”她终于点头了,伸手轻轻掐我的脸,半笑半含酸地喃喷赞叹,“瞧瞧这肌肤、这身姿,还有这堪称完美的五官。不愧是纯血蓝狐,不是我们这等混血蓝狐能比的。早料到你会有绝世容顔,却没想到竟能漂亮得让我也起了嫉妒之心!”   在我眼中,察必是我认识的人中长得最漂亮的了。能被她这般赞誉,我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掩不住有一丝得意。不过,察必的刻薄本性一点没变,旋即又打击我:“这蓝眸蓝发虽然又好看又独特,却非导常人类所能接受。你这副模样,可千万别在任何不熟悉的人类面前出现。否则,难保给你扣个妖孽的罪名乱棍打死。”   我叹气,她总是能戳到我的痛处。将长长的蓝发拽在手里,我犯愁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蓝眸蓝发用幻术隐去。”   她倒也不再刻薄,安慰我道:“别太心急,欲速则不达。你冲破班智达束缚人身的咒术已费了很大力气,又为八思巴消耗了那么多灵力。你才有人身,别再多消耗,小心别被灵力反噬。”她盯着我,严肃得可怕,“别怪我没提醒你,灵力反噬可不是好玩的。”   我心中一凛,对妖来说,灵力反噬是最为可怕之事。最轻也得散尽修为打回原形,最重者,永堕地狱受无间之苦,不得轮回。   正在沉思,察必突然凑在我耳边吼:“还有,别去惹我儿子。”   我被她的大嗓门吓得退开一步。真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我揉着耳朵皱眉:“我惹他干吗?躲都来不及呢。”   子凭母贵,忽必烈对真金异常喜爱。他让自己最信任的汉人谋士姚枢做真金的师父,教导真金儒家典籍,又让八思巴教他佛法。每次他来八思巴处学习,总喜欢逗弄我。这小鬼老是缠着八思巴和察必,想要把我占为己有。八思巴自然不同意,察必也是任他说破嘴皮也不为所动。我每次见了他都是能逃则逃,实在逃不了就愣不理睬他。也不知他到底喜欢我什么,以他尊贵的身份,要什么宠物得不到呢?   察必在我额头上敲了个栗暴,鼻子哼气:“他今年15岁了,在男女情事上正是懵懵懂懂之时。你这样娇美的狐媚子出现在他面前,岂不将他魂都勾了去?”   我揉着额头,不满地瞪她:“你不是送他两个漂亮的通房丫头了玛吗?”   察必挑着细长的眉嗤笑:“你呀,真是不懂人类男子。男人的欲和爱可以完全分离。他现在只尝过欲,还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不解:“爱和欲怎么可以分开?我们狐狸,只会和自己的终身伴倍一起生养孩子。”   察必长长地叹息,秀眉微蹙:“你既已修成了人身,就要习惯人的习性。女人哪心里都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望。可才子佳人从一而终的神话只在话本杂剧里才有。人之所以那么爱看这类故事,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在现实中难以找到这样生死交付的恋情罢了。”   我沮丧地垂下了头。唉,我每次满腔的期许和盼望,都会被察必浇个透心凉。人类男子若是这般不堪,我好不容易修成人身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呢,你的那个红衣喇嘛倒是个例外。”峰回路转地,她又突然提及我中念念不忘的那个身影,“这般心智坚定的男子,要赢得他的心绝非易事。但若真能动心,怕是一生不变。”   她俯身凑近我的脸,眼底闪烁着一丝看好戏的诈色:“他见过你的人身了吗?”   “还……还没有。”我再次结巴,手心不由自主地冒出汗来,“我……我怕……”   “怕他即便面对你的绝世容颜也不为所动,是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   察必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长吸叹一声:“他已将心都奉献给了佛祖,又能容你多少呢?与佛祖争一个人的心,可比与女人争难多了。”   我的心再一次被察必无情地打入深渊。是啊,我有什么?除了一张脸蛋,除与他相处多年,我有其他什么资本跟佛祖去争夺他的心呢?   我凝视着远处绵延的山峦。夕阳西下,暗彤色的霞光渐渐隐入远山的轮廓后。任由晚风吹拂着蓝色丝绒般的长发,我就这样一直呆呆望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蒙弩汗出征南宋一直不顺利。转眼到了公元1259年,蒙哥汗围攻西川合州却久攻不克。蒙哥汗中了流矢,于七月病死军中。”   年轻人一拍手掌:“忽必烈的机会到了!”   “正是!”我微笑着点头,“彼时,忽必烈已带军到达湖北,准备攻打鄂州。他听到蒙哥汗的死讯后迫不及待地跟南宋丞相贾似道议和,匆匆北上。因为他最小的弟弟,驻守漠北的阿里不哥已经先他一步行动,准备召开忽里勒台,夺取大汗之位。”   年轻人也学我一样抱膝,蜷缩在炕的另一头:“我记得这个阿里不哥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我点点头,这个时代很少有年轻人喜爱读历史了。他们的时间,更多消耗在网络游戏、QQ聊天上。难得这个年轻人如此热爱历史。我继续说道:“阿里不哥势力并不弱。尤其是在蒙哥汗压制忽必烈时期,阿里不哥得到了蒙哥汗的重用。所以,拥护阿里不哥的蒙古贵族也有不少。但忽必烈长期在汉地,中原的物资和富庶非阿里不哥驻守的滇北能比。所以在跟弟弟争夺汗位时,忽必烈很快就很快掌握了主动权。”   第二十章 一步步靠近   人们是不是有学问,在于能否明辨是非;与尘土混合的铁粉,只有磁石才能分开。   -------《萨迦格言》   我蹲在山径旁的大树后,紧张地不停偷偷探头望。这里是开平府最高处,忽必烈将整片山围进王府作为私家园林。八思巴每天晚课后必带着我来此处爬山,强身健体。为了防止旁人知道我会说话,他总是只身一人。今日他找不到我,但也会习惯地来爬山。所以,我就候在他的必经之路,焦急地等待他的到来。余晖照着山脚下略显粗糙的半蒙半汉式府邸,薄暮中升起袅袅炊烟。随着太阳渐渐西沉,我越来越紧张,嗓子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第几次整理身上的衣裳和头上的配饰了,不容许有一点瑕疵。今天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以人身出现在他面前。远远看见一袭褐红袈裟慢慢移近,石阶缓步登山。金灿灿的霞光渲染出他卓然的风姿,挺拔的身形如傲立的松柏。我瞅着欢喜,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手心渗出细汗,我刚想往身上擦,想到这可不符合人类的淑女风范,急忙撤把树叶抹了抹。他走得愈近了,身边果真没有带侍从。一手撩着僧袍以免绊到脚,一手拿着佛珠,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台阶,露出光滑优雅的颈项。我努力深呼吸几次,不停给自己鼓劲儿,嘴角扯出自以为端庄的笑容,抖抖地从树后跨出步子。万万没料到,我只迈开了一步,突然身体莫名其妙地急速转变,还没等我意识过来,眼前已被什么遮住,顿时一片漆黑。我似乎缠进了一堆布料里,手脚急忙挣脱,却好像越缠越紧,不由得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不知挣扎了多久,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正关切地看着我。“蓝迦,晚课后到处找不到你,不想你竟然撇了我独自来爬山。”他欣喜地笑着,将束缚我的布料解开,捧着我抱了出来,“你怎么这么顽皮,藏在一件女子衣服中?”我蒙住,急忙回头看。地上软绵绵的那对浅蓝衣物,不就是我穿的吗?怎么会——再低头看自己,毛茸茸的爪子,小小的身体,真是欲哭无泪,我怎么被打回原形了?“既然你在这儿等我,知道这衣物是谁的吗?为何会遗落在此?”他看着地上的衣服,想要捡起,又觉得不妥。我哪敢承认,急忙摇头。他向四周张望,没看到人影。等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将随身褡裢取下,掏出里面的佛经和牛皮水袋,将地上的衣物塞进褡裢。我吃惊:“娄吉,你……你要把这些带回去?”他急忙摇头,脸色突然间变得绯红:“这怎么可以?我一个僧人带着女子之物,岂不被人耻笑?可若是任由这衣物放在此处也不妥。”他拿起我刚刚戴过的菊花形银簪子仔细打量,思索着:“这些衣物头饰虽不华丽却也精致,定不是普通女子佩戴。可我却不曾见过王府里有哪个女子穿戴过,到底是何人的呢?”幸好天色渐黑,遮掩了我的脸红。他在此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未见人来,只好把装着衣物的褡裢藏在树后:“这样,失主来寻,只要稍微有心就能看到,又不至于被旁人拣去。”是夜,我潜入察必华美的寝宫。因为害怕暴露自己,她借口需安静,从不让侍女们在夜间离她太近。忽必烈攻打南宋已有好几个月,她夜夜独眠,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站在她面前。“察必,为何我无法在八思巴面前维持人形?”察必懒洋洋地半躺在锦绣大床上,娇俏地把玩着一缕秀发:“维持人形需要消耗灵力,你先前几番折腾已将300年的灵力消耗了大半。没有充足的灵力,身体自然就回到了原形。”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在你还有恰那面前都可以维持人形啊,为何单单在八思巴面前不可以?”察必睥睨着,不屑地嗤鼻:“我是你的同类,恰那只是个毫无慧根的普通人类,你在我们维持人形所耗的灵力不大。可八思巴是百年难出的大智者,通惠睿智,非普通人可比。你在他面前想要保持人形当然要消耗更多。”我沮丧地跌坐在她柔软的床上,哭丧着脸:“我不过就是想要让他知道我有了人形,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可怎么还是这么难呢?”察必拎起我的脖子,将我举到面前摇晃着我的狐狸小身板道:“我劝你呀,最近几年少用法术多多修习,慢慢补了之前耗损的元气再说。反正他就在你身边,他这种特殊身份也不会有女人来跟你抢,你就放心好了。”我拼命想挣脱察必的手,她逗弄了一会儿终于放下我,对着正要发火的我收敛起嬉皮笑脸,“否则,你若是强行增补灵力,导致反噬,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一惊,身子即刻委顿下来。公元1259年夏天,,做了9年大汗的蒙哥病逝。他在攻打南宋的四川合州时遭到顽强抵抗,中了流矢不治身亡。忽必烈当时已率军到达长江北岸。他听说了蒙哥的死讯,仍决定继续进兵,围攻重镇鄂州。南宋丞相贾似道亲临鄂州指挥,双方对峙两个多月未分胜负。   寒必得知蒙郑汗幼弟阿里不哥正在积极部署,准备夺取汗位。她焦急地遣使至忽必烈处,让他速返,忽必烈急忙与南宋丞相贾似道议和,撤军北还。蒙古攻宋至此暂吿一段落。   而在蒙古内部,一场汗位争夺战激烈展开。王公贵族们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忽必烈,另一派支持阿里不哥。   忽必烈于这年年末通回了他亲自替造的开平府。书信如雪片般从开平府的忽必烈王府中发出,去往各个蒙古部落,忽必烈竭尽全力拉拢各部落的蒙古王公来开平府,他打算自己召开选举大汗的忽里勒台。   开平府里气氛紧张,整日有陌生人进进出出。值此敏感时期,忽必烈更加迷信八思巴,隔三差五就让他以藏传佛教的密宗烧施仪式来祈福祷吿。整个王府便时常飘着柏枝、酥油、糌粑、花果混在一起焚烧的味道。   不过,这些男人极其在意的大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108, 109, 110……”我紧盯着那双缓缓攀行沾了雪的靴子。积了雪的山径有些滑,他走得比以往更小心翼翼。“120, 121—”   身子急剧缩小,眼前顿时一黑,接着我不慌不忙地从衣物里钻出,我用嘴扯出他曾用过的褡裢,将地上的一堆衣物都塞进里面,捻个隐身诀将褡裢连同里面的衣物一起隐没,然后跳出来站在山径上笑着等他。   “蓝迦!”他抬头看到我,欣喜地紧走几步到我面前,“就知道你还是在这里等着我。”   我喜滋滋地看着他:“121步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什么?”“没什么!”我转身跳跃着往山顶攀爬,不时扭头,“快点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他无奈地摇头,嘴角一抹宠溺的笑容:“你呀‘都300岁了,怎么还那么调皮!”   忽必烈已定下来年开春便召开忽里勒台。他一门心思扑在拉拢蒙古各部上, 将1260年的春节全权交给察必操办。察必砸了不少银子,各色绚丽的花灯和绫罗绸缎将王府装饰得美轮美奂。吃年饭,放焰火,舞龙灯,闹花灯,热热闹闹地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聚集在忽必烈王府准备参加忽里勒台的蒙古各部落王公,大都是第一次过汉历春节,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在塞外草原上哪有这般旖旎的风先,曼妙的少女,舒适的居所。这群行为举止如同暴发户般的蒙古王公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景,愈加坚定了拥立忽必烈之心。阿里不哥那种只会茹毛饮血的粗人只住得惯蒙古帐蓬,哪里懂得温香软玉的好处。听说南宋的江南更加富庶繁华,美女众多,那群蒙古王公恨不得忽必烈带着他们即刻打到江南。   公元1260年3月,经过充足准备,忽必烈召集支持自己的蒙古宗王在开平府举行忽里勒台,推举自己做了大汗。忽必烈汉化程度已深,便按照汉人传统,使用年号“中统”。忽必烈成了第一个用年号纪年的蒙古人?察必作为嫡妻,被尊为皇后。   阿里不哥听到忽必烈选举自已为大汗的消息后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召集了一批归附于他的宗王在漠北举行忽里勒台,宣布继大汗位。两兄弟都是统兵多年的实权人物,都是天可汗成吉思汗的嫡亲孙子,两派势力没有太过明显的差别,蒙古内讧一触即发。   “恰那,我又进步了!上次他走了121步时我就回了原形。这次,是129步。他离我又近了8步距离!”我双眼放光,面色泛红,卿卿喳喳比画着吿诉恰那。在恰那房间醒来后,我第一个要说的紧要事,便是这件。恰那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叹息:“小蓝,真没想到你对哥哥这么执着。可是哥哥却不知道你的努力,你又不许我告诉他。”   “很快了!我与他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也许再过两年就可以了。”我两眼亮亮地憧憬着,跳进恰那的怀里仰头看他,“你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会告诉他。”   “我自然不会。可是,小蓝,你该知道哥哥的身份。”恰那皱起俊眉,面色沉重,“萨迦法王以前尚可一边继承法统一边娶妻生子。可自从伯父定下家规,继承法统之人必须正式出家,哥哥便绝无可能像先辈那样娶亲了。”   我心情一暗,转瞬又竭力安慰自己:“我自然之道他无法改变身份,从来没敢奢望他会娶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他能看到我的人身,仅此而已。”   “看到之后呢?”恰那手里把玩着酒杯,犀利地看向我,“你又将如何?”   我一愣,挠了挠头,这个问题还真没想好,只好支吾着说:“还是像以前一样啊。跟着他,保护他,陪伴他。”   恰那倒了杯青稞酒昂头喝下,走到书柜边打开一个隐秘的隔板,里面的空间如保险箱大小。他小心地拿出一套蓝色衣物递到我面前。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长衫,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深蓝底配白碎花的绣花鞋,珐琅蓝的菊花形银簪子。这不就是我第一次变身时恰那为我购置的衣物吗?他一直保留着?   “小蓝,让我看看好吗?”恰那晶亮的眸子忽闪,眼里蓄着满满的期待,“你在我面前,总是不肯变身。”   我摇头:“不行。我不能浪费灵力。说不定下一次他就可以离我更近一步呢。”   恰那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喧哗。墨卡顿粗大的嗓门响起:“我自己丈夫的房间,我却进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恰那脸色大变,急忙将那些衣物放回密柜掩上书:“她定是又酗酒了,又来闹腾。”   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屋外响起恰那侍从劝阻的声音:“公主,驸马已经睡下。他吩咐过,谁都不可以进他的房间。”   “我就要进,他敢怎么样?”随着墨卡顿蛮横的声音,门哐当一声被重重推开,五大三粗的墨卡顿双手叉腰横眉瞪着恰那,“衣服穿着好好的,哪里睡了?”   恰那气得脸色发青:“每次都要这样闹腾一番,你烦不烦?”   “今晚上我不走了。”墨卡顿大咧咧地走进屋子坐在凳子上,凳子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她睥睨着恰那,“除非你给我个孩子。否则,我日日来闹。”   “公主,只要你不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一件,我的回答还是一样——”他冷眼看着墨卡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绝——不——答——应。”   墨卡顿晃着身子站起,对着恰那喷出满嘴酒气:“你都22岁了,尼玛萨迦派不是还指望你生继承人吗?”   恰那嫌恶地推开几步,胸口不住地起伏:“那也不可能由你来生。”   “你被我看得那么牢,这些年应该连只雌苍蝇都没能飞进你屋子。可你还是对我不肯多看一眼。难道,难道你已经偷偷尝过女人的滋味了?”墨卡顿冲过来拉住恰那的领口,脸上横肉抽动着,甚是凶恶,“说!是哪个不要脸的臭狐狸精?别落在我手上,否则我一定叫她生不如死!”   “别胡说了!我,我还没有——”恰那脸色泛红,突然停住口,恨恨地掰开墨卡顿的手,“我宁愿绝嗣,也绝不跟你躺在一张床上!”   这种吵闹的结果还是跟以往我在时一样,以墨卡顿莫名其妙地生一场小病或受一点小伤结束。墨卡顿揉着跌伤的小腿,骂骂咧咧地被丫鬟们扛出恰那房间后,我看着一脸阴郁的恰那,心疼地叹气。   “恰那,你跟墨卡顿成婚那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是不肯跟她交——”我赶紧停住嘴,把“交配”一词生生咽了一半下去。跟着人类久了,我知道人类在这方面老是遮遮掩掩的,连直白些的字眼都不肯当面说出来。我想了一下,找到了一个更文绉绉的说话,“嗯,那个,圆房。”   果然不出所料,恰那脸红了,眼睛躲闪着不肯看我:“我怎可能与她……只要想起她那壮硕的身子和粗大的嗓门,我就……就……”   看他吞吞吐吐难以启齿,我想起察必的话:“有个朋友告诉我,人类男子没有爱也可以有欲。而生孩子,只要有欲就可以了。恰那,即使你不愿意与她,嗯,圆房,爱慕你的女子那么多,你也可以——”   他突然烦躁地打断我:“别说这些了,我不爱听。”   我怔了怔。自与他相识以来,他还从未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过话。我到底触痛了他哪根神经?   “小蓝,我知道我很傻,只是——”他推开窗,眼望着黑沉沉的寂静夜空,眸中的哀伤百转千缠,尽在一江流不尽的春水中,“我不愿意跟我不喜欢的女子苟合,即便只是一时之欲也不可以。”   我愣住了,原来,人类男子也不尽是察必口中见一个爱一个那般不堪。起码恰那愿以百分之百的真情对待他爱的女子。只是,恰那何时才能遇见真正心爱之人?   ********************************************************************“可以想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内讧,一定是忽必烈取胜。”   年轻人目光炯炯神情振奋,全然看不出从雪地里刚被救起时的虚弱。我心下好笑,男人一说起战争谋略便兴奋。   我点头:“不过,阿里不哥也不是那么不堪一击。忽必烈用了四年时间才算彻底铲除了他的势力。”我眯着眼回忆,“公元1260年,45岁的忽必烈称帝。阿里不哥随即率漠北蒙古军分路南下,与忽必烈生死相博。开平府地势易攻难守,于是忽必烈便将指挥中心南迁到原金人所立的首都——燕京。”   忽必烈到燕京后便任命八思巴为国师,授以玉印,令其统领天下佛教。这一年,年仅26对的八思巴成了全国的佛教领袖。八思巴从19岁起,跟随忽必烈已有7年,一直是忽必烈一家宗教上的上师,类是幕僚一类的身份。直到此时,八思巴才有了正式身份。一时间,他显赫无比,地位举足轻重。   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苦笑一下:“这时,他远在萨迦的兄弟,也来投奔他了。”   年轻人略有所思:“兄弟?”   第二十一章 兄弟相认   求学就得历尽艰辛,贪图安逸成不了学者;迷恋眼前安乐的人,永远得不到长远之福。   ----《萨迦格言》   公元1260年——阳铁猴年(庚申)——南宋景定元年——蒙古忽必烈中统元年八思巴26岁,恰那22岁。   马车舒适地微微摇晃着,由凉州驶向燕京。我和恰那座在里面一路说着悄悄话,路上枯燥的时间倒是打发掉很快,再行三日便能到达燕京了。   “你都想象不到,娄吉现如今在燕京多么炙手可热,忽必烈赐了一座国师府给他,宅子足有普通人家十倍之大。他才26岁,了那些年纪足以当天祖父的僧人都赶着拜他为师。他的国师府每日门庭若市,我都不知道他一时之间怎么在燕京多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的朋友。”   我撅着嘴有些嗔怪,自从八思巴被封为国师,忙的脚被沾地。他天天疲于应付这些趋炎附势之人,这让我心中着实不快。   恰那呵呵笑着,眉眼难得的舒展开来,更显俊气:“哥哥现在受大汗宠爱过甚,那些人想要攀附他也是正常,不过你放心,富贵和权势从来不是哥哥所愿,他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心。”   “不光是那些人,还有你远在撒迦的两位哥哥也来投靠他。”他掐着爪子算,“你二哥仁钦坚赞,三哥意希迥乃于去年夏天才萨迦出发,上个月娄吉受到了他们的来信,算算时间,该与你差不多同时达到燕京,娄吉这次让你来燕京,就是为了见一见他们,亲人团聚。”   八思巴兄弟姐妹共八个,老大八思巴是正妻所生,老二仁钦坚赞说二姨娘所生,老三意希迥乃是五姨娘所生,三人均在同一年出生,只是月份不同,四姨娘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恰那出生前一年五姨娘又添了一个女儿。恰那出生后他父亲便被二姨娘误毒死了。   二姨娘因为谋杀亲夫被沉河,仁钦坚赞4岁时被交与三姨娘养老几年,12岁剃度入了萨迦派,如今是萨迦派主持律法的大僧,萨迦高层僧人告诉八思巴,仁钦坚赞这几年行事颇稳重,本钦释迦桑布大师甚至赞他有担当大任之才。与老三意希迥乃相比,他倒是更愿意接近八思巴。尤其这几年两人通信颇多,八思巴虽早已不记得他的长相,倒是对他越来越信任。   老三意希迥乃没有出家,如今在萨迦大管家琼乃日手下协助管理萨迦派几大庄园,听说他颇有些才情,精通骑马涉猎诗词歌赋,还能背诵整部《格萨尔王》。这在百分之九十都是文盲的藏地也属凤毛麟角了。他虽未出家,却因身在这个教派与家族合一的特殊氛围里,对萨迦派显宗密宗均有涉猎,在萨迦当地有半个活佛的美誉。   “亲人团聚?”恰那苦笑,靠着柔软的羊毛卡垫,神情漠然,“我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4岁失去了母亲,6岁便离开家乡,13岁伯父圆寂。如今,这世上与我最亲的只有哥哥和你,萨迦对我来说只有一点模糊的幼年记忆。说真的,对于留在萨迦的二哥三哥,还有已经嫁人的四个姐姐,我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来若不是偶有书信来往,我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以前曾听八思巴提及他复杂的家庭。因为萨迦派特殊的传承方式,为兔冲突,他父亲将几个妾室安排在不同庄园居住。异母兄弟姐妹一年里也难得见上一面,所以相互间少有亲情。更何况八思巴与恰那幼年便离开家乡,若不是八思巴现在身份显赫,只怕他那两个兄弟也不会有心思长途跋涉来投奔。   正在说话间,听得马车外有人骑马奔来,向恰那的侍从们打招呼,说的居然是久违了的藏语:“列位兄弟好啊,看你们装束打扮可是藏人?”   恰那的侍从也回以藏语:“正是。这是国师八思巴之弟、额驸恰那多吉的车轿。你们也是藏人,从藏地来的吗?”   那人嘹亮的声音欣喜异常:“哈,这可太巧了,居然在此处碰上。”   恰那疑惑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个魁梧的男人大笑着骑马上前。他头戴氇氇「1」帽,身着做工简单的羊毛袍子。皮肤黝黑粗糙,高高的颧骨处两块显眼的高原红,眉毛粗浓,眼角起了不少皱纹,看年纪似有三十来岁。   男人骑在马上用藏语大叫着:“四弟!”   恰那看向来人,更加疑惑:“你是——”   男人豪爽地大笑:“你4岁就离开了家乡,也难怪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三哥意希迥乃啊。”男人不等恰那回答,扭转马头朝身后的车队大叫,“二哥,你说巧不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了恰那,快下马车来看看我们的小弟!”   双方的车队都停了下来,我见到了恰那的二哥仁钦坚赞。他一身红袍僧人打扮,身材比其他兄弟矮小许多,有些文弱。许是出家已久的缘故,他眉目和态度谦恭,也不多话。与意希迥乃一样,他颧骨上也有明显的高原红,肤质比常年待在中原的恰那粗糙黝黑许多。两人只比恰那年长4岁,看着却像是有10岁的差距。   ——————————————————————「1」氇氇是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恰那被意希迥乃带往后一辆马车。车上有人下来,是一位四十多岁腆着肚腩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头戴五彩氇氇帽,编着数不清的小辫子。帽子有个缺口,丅檐儿垂有丝穗。身上是全新的红色氇氇袍子,脖子上佩戴着绿松石、玛瑙串成的大珠子,脚穿红黑色相配的筒靴。虽容貌普通,但这般艳丽的色彩搭配,倒也显得她青春活泼。   意希迥乃殷勤地为恰那介绍:“四弟,这位是拉孜地方的千户侯次仁嘉,这是他女儿丹察曲本,今年刚满16岁。他听说我们来燕京,也想借机觐见蒙占忽必烈大汗,所以就跟着我们来了。”   次仁嘉听到意希迥乃介绍恰那的身份,知道他才是正儿八经的亲弟弟,还娶了蒙古公主,对待恰那的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站在次仁嘉身后的丹察曲本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恰那,黝熏的脸上隐隐透出些绯红:“你也是藏人吗?”   恰那单手放在胸口,半鞠身子礼貌地对她行礼:“我是藏人。”   丹察曲本打量着恰那,眼里流露出毫不避忌的喜爱:“你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细白,眉眼又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男人。可是,藏人怎么有你那么白的?”   恰那脸色有些微红,眼帘半垂避开丹察曲本火热的目光:“我4岁就离开了藏地,一直生活在凉州。那里没有藏地那么强的曰照,所以,比一般藏人白了些。”   丹察曲本拍着掌格格笑:“难怪。你的马车比我们考究许多,穿的衣服比我们精致,说话又那么文雅,一般藏人真是没法比。”   次仁嘉两手搁在突起的肚腩上,笑眯眯地对女儿说:“丹察,别那么没大没小。恰那多吉少爷身份尊贵,你一个野丫头说话不得如此放肆。”他转头对着恰那恭敬地躬身,“额驸别怪罪。我就这一个女儿,平常太宠了,她便有些不知好歹。”   恰那急忙扶起次仁嘉,彬彬有礼地回答:“千户大人千万莫拘礼,丹察曲本小姐说话爽直,性格甚为可爱。”   丹察曲本听到恰那的赞誉,两眼水汪汪地盯着恰那,原本普通的容貌一下子焕发出亮丽的光彩:“别老是叫小姐,叫我丹察吧。”   恰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躲在马车里的我观察着几人的表情,看到原本笑容满面的意希迥乃渐渐放下扬起的嘴角。随着丹察曲本对恰那越来越热乎的语气,他脸上的阴郁也越来越浓。   到燕京还有三日行程,恰那自然得与他们同行。上路没多久,丹察曲本就嚷嚷自己的马车坏了,要求坐恰那的车,恰那忙以男女有别拒绝。晚上到了驿馆,吃晚饭时丹察曲本定要坐在恰那身边,缠着恰那什么都问。恰那起初还好言好语回答,后来实在被缠不过,便借口头疼提早退席回了房间。   第二日,丹察曲本变本加厉,只要有机会,一双眼便如胶在了恰那身上,火辣辣的目光烧得同行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对恰那的心思。恰那实在被缠不过,第二天的晚饭便找借口不去吃。   “丹察曲本看中你了。”我跟恰那坐在草地上,恰那正在啃糌粑当晚饭。我眼望天空渐渐明朗的点点繁星,扭头看着恰那笑,“看上你的女子那么多,还我一个像她那么露骨的。”   初冬的夜有些寒冽,恰那手里的糌粑硬冷无味,他皱着俊眉放下糌粑:“别笑话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你没看到三哥的眼神吗?都快把我杀了。”   想起意希遇乃这两日对着恰那比臭鸡蛋还臭的脸,转头对着丹察曲本时却极尽关切,我扑嘛笑了:“你三哥想追求丹察曲本,表现得也很露骨。”   恰那叹了口气:“二哥告诉我,三哥在婚姻上有些心高气傲,总想找个门第高贵的女子做正妻。丹察曲本是千户之女,拉孜地方又比萨迦富庶,他几年前就动了心思,一直等着丹察曲本到婚配年纪。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他几次三番去拉孜庄园向次仁嘉提亲,次仁嘉都回绝了。”   “那个千户看不上他?”   “只怕是的。三哥是庶子,母亲只是婢女,他又非可继承家业的幼子,高门大户便看不上他。可他又不愿屈就。这也是二哥虽已26岁,至今尚未娶正妻的原因。”他裹紧上好的羔羊皮袄子,双手撑头半躺在坡地上,在稀疏寥落的草皮里寻出一根草衔在嘴里,与我—样看着漫天星斗。   “三哥来燕京,力邀次仁嘉同行。他应该是想让次仁嘉看看大哥在忽必烈大汗面前举足轻重的地位。次仁嘉若能跟萨迦派联姻,也就是搭上蒙古人的势力。所以他同意走这一趟,是想考察意希迥乃做他女婿是否合格。”   “那个次仁嘉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对谁都笑眯眯的,实际却是个精打细算的主。丹察曲本贴着脸缠你,他只在女儿实在缠得过分时适时约束一下,其他一概不管。看来,见了你之后他就已经抛弃了意希迥乃,你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女婿。”我用爪子挠了挠他胸口,憋着笑问他,“你就不打算考虑一下吗?”   “小蓝,我对她绝无这种心思!”恰那猛地坐起身,声音一下子抬离几度,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急忙稳了稳情绪,“再说了,我绝不会为一个不熟悉的女子与三哥交恶。”   我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急忙跳进恰那怀里悄声说:“有人来了!”   银色月光下,少女袅袅婷婷地走近。精心打扮过的丹察曲本头戴棕蓝色彩线氇氇制作的圆筒帽,珊蝴和珍珠串成的长耳坠一直垂到肩,身上是五彩细羊羔皮袍子,腰系一根红绸绿带。犹如开屏孔雀临观眼前,绚丽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   “恰那阿哥,我正在到处找你呢。你的侍卫说,你一个人带着只狐狸在散步。”她掩嘴咯咯笑,笑声中带着刻意的娇俏,“你的侍卫说呀,你散步时绝不允许有人打扰。”   恰那站起身行礼,语气里是淡然的客气:“小姐找我不知何事?”   “自然是有事。”她走近恰那,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缠绕在他身上。双手高举过顶做出种种撩人舞姿,一边旋转如万花筒,一边热情高歌:   “对歌唱到月升起,越唱心里越欢喜;拿根腰带拴住月,不让月亮落下去,我和阿哥述情话。“她虽容色普通,却有一副亮丽的好嗓子,一首情歌唱得极其动人。高亢处若海豚细啼,低婉处若泣若诉。舞姿虽不能与汉女的细婉盈弱相比,却胜在质朴大方充满野性。月光下舞动着的丹察曲本顿时魅力四射,连见惯各色歌舞表演的恰那也被吸引住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结束,她一个华丽的转身,半跪在恰那面前。恰那仍沉浸在歌声中,没有言语,脸色已从之前的淡漠现出几分暖色。丹察曲本解下腰带双手捧到恰那面前,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恰那阿哥,阿妹与你换腰带,情牵一世不分开。”   恰那脸色变了。藏人在男女之事上更为随性,没有汉人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若是看对眼便互换腰带,不需要婚约也能有亲密关系。恰那急忙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小姐不可,我已有妻子。”   “我打听过了,你的蒙古妻子比你大8岁,你们俩感情并不好。”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缓缓站起。身上的袍子半褪,月光照亮了她傲人的酥胸。恰那脸倏地红了,忙不迭转过身。丹察曲本扑上前圈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背踮脚吻上他脖子,意乱情迷地呢喃:“恰那阿哥,你就在这儿要了我吧。”   恰那勃然变色,又羞又气地用力掰开她的手,如避瘟疫般躲开:“你怎可如此不自重?别让我看轻你!“丹察曲本毫不畏惧冬日的寒意,半露着上身又扑向恰那。再次被恰那避开后,她气急地—把拖住恰那手臂:“你在中原长大,怎么也学得跟汉人一样迂腐?我们藏人只要看中了对方就可以进树林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还是不是藏人?   恰那羞红的脸上渐显怒色,奋力掰开她的手:“你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我来说却很重要,这跟我是不是藏人没有关系!”   他不肯再多言语,甩手迈开大步跑了。丹察曲本追了几步发现追不上,冲着恰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大声叫喊:“我丹察曲本向佛祖发誓,就算要受六道轮回之苦,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丹察曲本那声大喊在山谷里激荡起层层回声,如无形鬼魅一自追逐着恰那,后来很多年里,我都会回想起丹察曲本那晚如赌咒般的大喊,那是恰那另一段悲惨命运的开端。   …………………………………………………………“忽必烈对八思巴的宠信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他赠给八思巴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连他身边服侍的人也都一步登天。”我掰着手指算给年轻人看,“举例来说,八思巴的贴身侍从贝桑波属于青海湟中一带的西纳家族,一直兢兢业业服侍他受比丘戒,又护送他到大都。忽必烈爱屋及乌,便封贝桑波为万户侯,将青海湟水一带的土地都赠予了西纳家族。”   年轻人笑道:“呵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八思巴的异母弟弟仁钦坚赞和意希迥乃如此殷切地投奔他,也是必然。”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挂着的风铃,被呼啸而过的烈风吹得叮当乱响。沉浸在回忆中许久,我才回神看到年轻人期待的目光。我长长叹了口气,继续沉着声说下去:“公元1260年对忽必烈、八思巴,还有恰那来说都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年轻人点头:"我知道这一年忽必烈称帝,八思巴受封国师。但对恰那来说,又有什么特殊性?“一阵刺痛袭来,心绞在一处,似能拧出酸涩的苦汁来。我咬着唇沉默,许久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二桩政治婚姻。”   ————————————   第二十二章 白兰王   学者研究所有的知识精通后就能造福世界;庸人虽然了解很多,只不过是一丝星光。   ——《萨迦格言》   公元1261年——藏历阴铁鸡年(辛酉)——南宋景定二年——蒙古忽必烈中统二年八思巴27岁,恰那23岁,真金18岁。   八思巴新获赐的国师府坐落在皇宫左近,以便随时听候忽必烈宣召。恰那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百废待兴的燕京,八思巴将他们全都安置进了国师府。这么多人连同侍卫奴仆,顿时将不大的国师府挤得满满当当。   看得出来,八思巴很喜欢这种亲人团聚的氛围。他之前思念恰那担心恰那,如今最亲的弟弟就在身边,还有两位16年未见的异母弟弟陪伴,八思巴素来平静的脸上也忍不住时常挂上幸福的笑容。   老二仁钦坚称赞生性腼腆,不喜多言,对佛法有着浓厚的兴趣,一有机会就虔城地向八思巴讨教。八思巴赞赏他一心奉佛为人真诚,想培养他成为日后萨迦派的栋梁,便经常带着他出入各种佛法仪式和辩经活动。老三意希迥乃口才很好,活泼逗趣,经常将一些藏地的山野传闻说于八思巴兄弟听。只要有他在,弟兄四人的聚会笑声不断,绝无冷场。   跟着次仁嘉一起住进国师府后,丹察曲本见识了八思巴如日中天的权势,更加打定主意抛开意希迥乃,变本加厉地围追堵截恰那。不过恰那也是铁了心绝不招惹她半分,所以丹察曲本每每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忽必烈听说八思巴的三个弟弟还有一个藏地千户到了燕京,兴致极高,准备在大年初一接受群臣新年朝贺时一起召见他们。当新年钟声敲响时,四人放烟火爆竹,互相祝贺,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四兄弟都不知道,这般气氛融洽地聚在一起过年,是他们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曲终人散,各自回房休息。意希迥乃一个人敲开了八思巴的卧房门。   “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意希迥乃敲门进来,看看四下无人便开门见山道,“我想娶丹察曲本。”   八思巴微微皱了皱眉:“你要娶她,跟她父亲提亲就可以,为何来求我?”   “次仁嘉想跟萨迦联姻,可是,又有些顾虑我的身份。你知道的,我母亲是身份不高的妾室。。。。。。”他顿住,满眼期盼地看向八思巴,“大哥,弟弟求你明日向忽必烈大汗进言,请他赐婚。大汗对你言听计丛,只要你开口,这桩婚事就成了。次仁嘉这次来大都就是想攀上蒙古人,大汗的话他绝不会违抗。”   不等八思巴回答,他又上前一步抓住八思巴的袖子急急说:“大哥,我是想帮你,帮咱们萨迦啊。萨迦在藏地实力并不强,后藏民少地寡。若不是伯父和你,萨迦如何能与前藏势力更强胜的帕竹派和噶举派抗衡?次仁嘉所在的拉孜与萨迦毗邻,地产更丰。丹察曲本是他唯一的孩子,我娶了他女儿,日后便能将拉孜和萨迦合并,这对萨迦来说是如虎添翼。”他盯着八思巴万分期待着,眼里泛着异样的光彩。八思巴微微点了点头:“三弟,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谒见时,我会好好安排的。”   看着意希迥乃手舞足蹈地走出房间,一直卧在床角的我对八思巴笑道:“这桩婚事若真成了,别人什么反应我不敢说,恰那必然是要重重谢你的。”   八思巴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平静地说:“很晚了,睡吧。”   公元1261年正月初一,忽必烈在大明殿接受群臣新年朝贺,八思巴照例献上一年一度的新年吉祥祝词。大殿里挤满了重臣宗亲,朝贺的礼仪比他做亲王时隆重面倍。忽必烈十分享受这种被奉为至尊的感受,心情极好地宣布封最宠爱的儿子真金为燕王。   过了年便18岁的真金上前跪下受封。他穿着华丽,高大魁梧,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忽必烈。盛装打扮坐在忽必烈身边的察必慈爱地看着他,满眼自豪。对宗亲进行封赏之后,忽必烈点了恰那的名字。恰那急忙出列,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忽必烈打量着恰那,笑着赞叹:“几年不见,恰那越来越俊俏了。朕早有意赐封你为异姓王,就在今日土封吧。至于封号嘛——”他思忖间转头看到殿上一株白兰,在匠人的细心照料下冬日依旧盛放,浓郁的香气在殿堂里经久不散。   忽必烈下了皇座,走到那株白兰前称赞道:“好一株白兰,花如皑雪,香气浓久,冬日喊冷也依旧绽放,倒是与你有几分相像。”忽必烈将枝头叶脉间状如毛笔尖的花朵掐下,走到恰那面前别在他胸襟上,满意地点头,“朕就封你为白兰王。”   此言一出,大殿上所有人皆面露诧异。蒙古人极少封异簇异姓为王,忽必烈儿子众多,至今也只有嫡子真金一人被封为燕王。白兰王虽然只是封号没有实权,也已是极难得的无上尊荣了。恰那是阔端的女婿,可阔端死后他的子孙早已失势,所以忽必烈此举摆明是为了抬离八思巴。   恰那忙不迭地跪下谢恩,忽必烈心情极好,笑眯眯地亲自扶起恰那“现在可有孩子了?”   恰那脸色微微僵住:"禀大汗,臣还未有子嗣。 "“我记得,你娶的是我的堂侄女、凉州阔端王爷之女墨卡顿,是吗”恰那低头掩饰脸上迅速飘过的厌恶,竭力平静地回答:“是。”忽必烈扭头问察必:“墨卡顿今年几岁了?好像年纪不小了吧?”   察必以锦帕掩口凑近他耳边道:“臣妾记得,过了年墨卡顿公主就有31 岁了。”   “31岁了还未有子嗣?”忽必烈蹙眉,面露忧色,“联曾听国师说过萨迦派的传统,下一任传人须得是幼弟之子。而且,幼弟必须有两个儿子,一个继承法统,ー个传承血脉白兰王今年只有23岁,其妻却已31岁还未育下孩子。 这般下去,子嗣堪忧啊。”   八思巴偷偷看了一眼恰那,眼里亦有担忧之色。恰那只低头不语。察必哧哧娇笑,以极低的声音对忽必烈说:“听说,你那堂侄女善妒,恰那身边只得她ー人。”   忽必烈和颜悦色地看着恰那:“这样吧,就由朕再赐你一门好姻缘。”他将次仁嘉唤出,“本可汗即大汗王位,你是第一个来朝贺的藏地贵族,本大汗甚喜。这样吧,本大汗将你从千户晋封为万户,将定日、昂仁等地一并并入你辖区。”   次仁嘉大喜过望,磕头称谢。这些地方均是当年蒙哥汗封给阿里不哥的属地,忽必烈如此分封是要将阿里不哥的属地夺为己有。忽必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丹察曲本,笑问:“你女儿芳龄几何?许人了吗?”   次仁嘉急忙回答:“小女丹察曲本已16岁,还未婚配。”   “那正好。朕就赐你们两家联姻。”站在群臣中的意希迥乃心急如焚,—个劲儿地拿眼神暗示八思巴,却因为站的太偏,信息根本无法传递。他顾不得了,悄悄往前挪着步子,企图靠八思巴近些。还未等他偷偷挪出三尺距离,坐在皇座上的忽必烈已经朗声宣布:*朕赐婚:丹察曲本嫁与恰那多吉!“藏身在房梁上的我大吃一惊,急忙观察大殿里每个人的表情。意希迥乃如被雷劈过,忘了一切礼数,目瞪口呆地看着忽必烈。恰那愣了许久, 在次仁嘉父女有力的叩头声中勉强地跪下领旨。站在忽必烈身边的八思巴,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双手合十向忽必烈道谢。   忽必烈大笑着让众人起身:?朕知道你们兄弟俩感情深厚。这些年恰那一直住在凉州,国师每每挂念?这样吧,恰那不必回凉州了?朕就在国师府旁赐你一座白兰王府,你们兄弟可日日见面,国师定然开心。“他扭头看向察必,笑得胡子微颤,”皇后,你看婚礼定在什么吉日为好?“察必掩嘴偷笑,悄声说道:”依我看哪,还是早点办的好,免得墨卡顿那个醋缸子从凉州赶来闹场。“忽必烈顽心大起,对察必挤挤眼睛:“哈哈,也对。”再嗯哼一声对着殿内众人道:“过了元宵节,元月十六便是上上吉日。朕会带皇后和诸里子亲临婚礼道喜。”   众人皆跪下山呼万岁。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个人偷偷抬眼,我在房梁上淸晰地感受到了两道恨意,冲着忽必烈身边的八思巴凌厉射来。   恰那的白兰王府就在国师府对面,是当年金国的宰相府。虽经几番战乱部分损毁,但基本格局和房屋都还在。这几日正在抓紧时间日夜修缮,必得在婚礼当日将前三进院落先收拾出来。工匠中除了金人、汉人还有藏人,所以这座府邸融入了不少藏式房式特点。最显眼的是墙面颜色:红白青三色相间。红色象征文殊菩萨,白色象征观音菩萨,青色象征金刚手菩萨。这三色相间正是萨迦派的特色,在藏地,萨迦因此被俗称为“花教”。这亮丽的色彩使得恰那的白兰王府在燕京显得极特别,老远便能辨别出来。   “白兰王府”的金字牌匾被小心挂起时,引来了燕京百姓驻足围观。王府门口的街巷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评头论足羡慕不已。这可是忽必烈亲自题写的御字。放眼满燕京,谁有这般尊宠?   可这座煊赫王府的主人,却对工期紧迫的装修工程不闻不问,一应事务皆推给了八思巴最得力的贴身侍从贝桑波。除了八思巴,他什么人都不见,丹察曲本找他许多次都被他拒之门外,连未来岳丈都吃了闭门羹。他闷在国师府里成日竭酒,喝得烂醉便呼呼大睡,新郎装都是裁缝们趁他睡着后量的。   “恰那,再过几日就是婚礼了。你到底要醉到什么时候?”八思巴用力将恰那怀中抱得死死的酒壶夺走,愤愤地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将醉得迷迷糊糊的恰那震醒了几分。   “大哥,你来了。”恰那迷蒙着眼,瞳中血丝密布,你不用为我担心,婚礼那日我一定会好好的,不给你丢脸。这几日你便由着我吧。这本来就是政治联姻,谁让我身为萨迦幼子呢?我逃不脱命运,只能顺从。我喝酒,也不过是想让日子过得快些罢了。“恰那满身的酒气让八思巴皱起了眉头,他爱怜地为弟弟拂去身上沾着的污溃。他轻声细语地安慰道:“恰那,我知道你还未喜欢上丹察曲本。你和她相处时日尚短,许是还没发现她的好处。她是藏人,与我们同族,你跟她会比跟墨卡顿公主更易相处。而且她年轻,身体健康——”   “子嗣是不是?”恰那脸色苍白得可怕,大笑着打断哥哥,“我喜不喜欢她根本不重要,让她生下萨迦的继承人才最重要。”   八思巴长叹一口气:“这些年你一直受公主钳制,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哥哥都知道。哥哥一直希望你身边能够陪伴一位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女子,可如果不是大汗赐婚,公主绝不会允许你纳其他女子,那萨迦就后继无望了。”   恰那摇摇晃晃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瞪着八思巴:“想娶丹察曲本的是三哥不是我,为何大汗会突然为我指婚?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我大吃一惊,急忙看向八思巴:“娄吉,你为何要这么做?那晚意希迥乃来求你,你不是答应他了吗?”   “我从来没有答应他什么,我只说了我会安排。”八思巴拧着眉,看向震惊的恰那,“许多天前,大汗就已经告诉我他想拉拢次仁嘉,加封他为万户侯,将阿里不哥在吐蕃的封地转给他管辖。那时我便开口让大汗为你赐婚。”   我呆住:“原来,早在意希迥乃来求你之前,你就已经为恰那安排好了这门亲事。”   八思巴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恰那:“三弟向来有野心,对自己的出身一直耿耿于怀,日后必不甘居人下。次仁嘉封万户侯后,管辖之地比原来大了十倍不止。若是让三弟继承了这么大片地方,他难保不会生出异心,对于萨迦后患无穷。”   “如果是我娶了丹察曲本,你就无须顾虑了,萨迦势力得以增强,你又可借着大汗名义让墨卡顿再也反对不了我娶其他女人,萨迦就能有后了。哈哈,大哥心思好敏捷!”恰那拍开八思巴的手,怒极反笑,“所以,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便为我安排了一切!”   恰那,大哥都是为你好!“八思巴还想再劝,却在触到恰那眼底那不尽的哀伤时怔住了。他神色黯淡,咬一咬牙往外走,”可你若真这么不情愿,大哥不会勉强你。我现在就去求大汗,让他取消这门亲事!“恰那拦住八思巴,淸澈见底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水雾氤氲,哀伤缠绕。恰那凄然ー笑,笑得极美:“大哥,不用了。我娶谁不是一样呢?只要对你有用就好。“八思巴难过地摇摇头:“恰那,大哥不想看到你这样。”仿佛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急忙拉起恰那的手臂,急切地问,“恰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你快告诉大哥。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是哪一族,大哥对佛祖发誓,一定为你娶到她!”   恰那木然地从八思巴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大哥,我没有。”不等八思巴再问,他烦躁地转身背对他,“我累了,想睡了。”   八思巴还想说什么,却看着恰那的背影长叹一口气,终究没再说出口,只是走到我面前蹲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蓝迦,帮我看着他别再让他喝酒了,喝多伤身,他身体底子弱,禁不住的。”   那晚八思巴走后,恰那果真没再喝酒。躺在床上许久,他一直盯着天花板,在黑暗中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像是看透了一切般全然无谓。   我用尖鼻子拱拱他的手臂:“恰那,你不是说累了想睡吗?”   他转身面对着我,将我捧进怀中:“小篮,明天是上元佳节,燕京城内会有盛大的灯会,你陪我去看花灯,好吗?”   “好啊!”他之前一直闷在国师府,哪里都不肯去。现在难得他想散心,我自然答应。   “小篮,我是说……”他犹豫了一下,咬着嘴角说出,“你变成人陪我去。”   黑暗中他眼瞳灼灼,流光溢彩般的黑眸紧紧盯着我:“这是我婚前唯一的愿望。”   我跌入他如深渊般的黑眸中,只得轻声回答:“好”   这个字令他展现了许久不见的笑容,黑暗中他莹莹的泪光令我的心突然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 * *“西藏自吐蕃王朝灭亡后,大大小小教派林立,各自为政,已历400年。”炉子上的水壶哧哧冒着气泡,我下炕为自己和年轻人倒了杯热水,“班智达大师一心想要统一藏地。他自己有生之年无法完成心愿,便将这愿望传续给了八思巴。”   年轻人手握茶杯取暖,一面沉思道:“我也记得,史书上的确是说,西藏作为省份并入中国版图是始于元朝,其中想必实有八思巴的功劳。”   我点头:“忽必烈早在做亲王时就对蒙哥汗将西藏割成几块封给诸兄弟的做法不满。当时,蒙哥汗所封的西藏领主中,蒙哥自己和阔端已死,旭烈兀率军攻打西亚诸国尚未归来,阿里不哥已是忽必烈的死对头。八思巴便趁机提出要忽必烈不再分封西藏,而是作为一个统一的行省来管理。”   忽必烈雄才大略,八思巴的提议正中他意。忽必烈刚坐上大汗位,便撤销了蒙哥、阔端和阿里不哥在西藏的所有封地,只保留了旭烈兀在帕竹派的领地。旭烈兀与忽必烈兄弟感情原本就不错,为了争取他站在自己一边,忽必烈没有撤销他在西藏的领地。   我喝了口热茶道:“后来几年里,八思巴在忽必烈支持下对西藏的政务渗透更深,西藏逐步从割据林立行政混乱变为政令统一。”   第二十三章 上元佳节   通晓智者研究过的知识,才能称得上是学者;老牛小牛傻瓜也能分辨,哪能算得上是学问。   ——《萨迦格言》   我披着厚重的斗篷,站在小巷口垫脚张望。不远处国师府和隔街相望的白兰王府大门口皆挂着大红灯笼,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再向皇宫方向望去,忽必烈下令建的巨型灯楼金光璀璨,极为壮观,站在此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正朝我而来,我急忙回头,是笑意盈盈的恰那。他在我面前站定,嗔怪着:“你呀,感觉这么敏锐,想给你个惊喜都不行。”   他穿着天蓝色的绸缎长衫,精美的云朵纹织锦镶边。胸前挂一个古朴的藏式金佛盒,这是伯父留给他的,内藏伯父加持过的佛经。腰间系一根缝有翡翠的湖绿色宽腰带,腰带上挂着镶嵌宝石的匕首。脚上是做工精细的蒙古靴,靴帮处缝着吉祥八宝图案。好一个翩翩贵公子,端的是玉树临风,高贵俊雅。   我盯着他唇上两撇微微翘起的胡须,叫道:“呀,你这打扮——”   他急忙将手指比在唇上“嘘”了一声,摁了摁假胡须确保已经固定:“大哥要我去宫里陪大汗赏灯,今晚大汗会上灯楼与民同乐。我推说病了溜出来的。”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带笑道:“你不也乔装打扮了吗?”   我将风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我这蓝眸蓝发怎能在人前露出?”   他遗憾地说:“你难得化一次人性,我却看不到你那么漂亮的眼睛和头发。”   我裹紧斗篷伸手拉他:“赶紧走吧,今晚可是有许多热闹的表演。”   御街上,万盏彩灯垒成灯山。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花灯烟火,锦绣交辉,歌舞百戏,粼粼相切。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花不绝。御街尽头是皇宫的南门,忽必烈的巨型灯楼就扎在此处。绚丽的五色灯楼如天上宫阙,美轮美奂。   人潮涌动,比肩接踵,各个民族的人皆都看到。从服饰口音和肤色长相可判断出汉人、契丹人、金人、蒙古人、藏人、波斯人,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番人。认识不认识的,不管对方是否同族,都相互问好。   整座京城,今夜不眠。   “大汗出来啦!”   忽必烈身穿隆重的红锦蒙古大袍,由皇后察必、皇子们和几位亲近的臣子陪伴着登上灯楼。燕京许多百姓第一次见到大汉天颜,兴奋地相互通告。人群迅速往红楼涌去,被禁军拦在十丈开外。忽必烈朝踮脚张望的百姓挥手,和蔼地笑着,十分亲切。察必雍容庄重,真金气度非凡,忽必烈一家的亲民形象一下子根植入燕京百姓心中。   站在忽必烈身后的一众人等中,有一人极其耀眼。金丝袈裟衬得他高瘦的身姿更加挺拔,举手投足间优雅出尘。眼波流转,睿智的双眸看着天下苍生。浑身上下自信开阔,卓然魅力让人无法直视。   身旁有人在议论:“那位佛爷就是国师啊。他是吐蕃人,极得大汗信任。”   女人们个个脸色泛红,仰头不停朝灯楼张望,唧唧喳喳地评论着:“没想到国师这么年轻!”   “还长得很俊呢。”   听到这些女人议论八思巴,我更是无法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这般热闹的节日,我其实极盼能与他一起赏灯。可我知道不可能,这种时刻他必须陪在忽必烈身旁。   忽必烈登上灯楼后,宫门口的广场上,几十只大鼓齐声响起,气势磅礴。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的狮子,从五个方向向中心舞去。随着鼓点的密集,狮子腾跃得越来越高,不停地蹬脚翻滚,最后跃上高台滚彩球。激烈精彩的舞狮惹得百姓叫好声不断。灯楼上如天女散花,撒下无数铜钱,正是忽必烈的赏赐。   我强行将目光从八思巴身上转移到舞狮表演上,一边对恰那讲解:“你知道吗,西城曾有个古国叫龟兹。龟兹王族崇尚狮子,狮子舞便起源于龟兹。800年前,中原一位叫吕光的人攻破龟兹,带着龟兹最负盛名的高僧鸠摩罗什和龟兹艺人到了凉州。狮子舞融入汉人元素,被改编成了中原的狮舞,流传至今。”   恰那惊诧道:“是吗?你怎么知道这典故?”   我得意扬扬地对他吐了吐舌头:“我好歹比你多活了300年。”   接下来是舞龙。几十名壮汉子光着膀子举着巨龙在云灯里上下穿行,游走飞动,时而腾起,时而俯冲,跟随着前方的锦球作抢球状。鞭炮烟火齐声鸣放,锣鼓齐鸣,游龙似在腾云驾雾,好不热闹。   节日气氛完全被点燃,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连灯楼上的忽必烈也笑得合不拢嘴。我的目光又落到了忽必烈身后那翩然出尘的身影上。他嘴角噙着温润的笑,俊逸的面容平静若水,如墨般深邃的眼眸波光流动,纯净清亮。   我正痴痴地望着,突然手被拉着往外退。扭头看见身畔的恰那脸色微沉,我急忙问:“去哪儿呀?这里这么热闹,怎么突然就走了?”   恰那脚步不停,护着我避开拥挤的人群,闷闷地解释:“大哥就在灯楼上,我怕被认出。”声音顿了顿,又恢复了活力,“我们去东市吧,听说那里有灯谜会,也很热闹的。”   一路上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跟他走散了。寒冷的夜,他的手却热得发烫,掌心有些濡湿。人流中看到不少青年男女,神态或亲昵,或含羞,一对对地依偎着赏灯。   看着这般情形,我的心思有些萌动。若是,若是能跟他牵手赏灯,那该是怎样甜蜜的风景。我望着一对对恋人,不由得感叹:“记得北宋有首词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恰那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闷闷地摇摇头:“这首词不好。”   我有些诧异。他虽也学过些汉文,但看得更多的是些儒家经典和史书,没想到居然也看过这首词。我问:“怎么不好?”   “你不知道后四句吗?‘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我,“明年的元夜,我可是还要与你再赏灯的。”   路边酒肆挂着长串的大红灯笼,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侧脸。面容略显瘦削,下巴如被高明的雕塑师精心削切过,留下堪称完美的弧度。恰那清亮的目光格外柔和纯净,正万分期待地看着我。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低下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好啊,我答应你。”看他正要说什么,我已先开口,“用人身。”   他笑了。长眉朗目,眸若寒星,深深的酒窝灵动地跳跃着。很多年后,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灯火辉煌的上元佳节,恰那眉目间满足的笑意温暖了周遭寒冷的空气。   他拉着我往路边走,欢快地说:“走,我们猜灯谜去。”   形态各异的花灯高悬,有各种动物造型,也有各色花卉形状。花灯下挂着一张张红纸,上面写着谜语。任何人都可摘下纸条到主办人处说出答案。若是对了,便能得到诸如粉盒、纸扇、绢花、香囊等不值几个钱的小奖品。若是说错了,便得在主办人身旁的盒子里扔五文钱。惩罚不多,重在参与。所以这有趣的活动赢得了众多人参与,主办台处不时爆出笑声。   “小篮,我已看中了一件奖品,今晚定为你赢来。”恰那自信满满,大踏步走入灯谜阵中。一张张纸随风飞舞,恰那一张张细读,凝眉沉思的模样煞是动人。人潮涌动,恰那的身影很快便淹没不见。太多的人掩住了他的气息与脚步,我吓了一跳,不顾恰那的叮嘱急忙跑进灯谜阵寻他。   瑰丽缤纷的花灯如梦似幻,氤氲的烛花蒸腾出薄薄的轻雾。人影憧憧,我在一盏盏迷梦般的灯火里寻找那纤长隽永的身影。我惶惶然不知过了几许,突然听到清泉般的声音:“小篮,我在这儿呢。”   蓦地回头,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寒风撩起他蓝色锦袍的衣角,清亮的双眸深深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竟莫名有些泪湿。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手里执着一张纸。我怕他看出我这不知由头的伤感,急忙走到他身边看谜面,却是吃了一惊——只是一张白纸,什么字也没有。另一面的角落里写了一行小字:打一草药名。   恰那走到主办台,摊开白纸,微笑着用汉文清晰地说出谜底:“白芷。”   主办人皆鼓掌,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白芷”与“白纸”同音!鉴于这个灯谜颇有难度,主办人让恰那自己挑选奖品。毫不犹豫地,恰那选了一条湖蓝色的长丝带。   “小篮,送给你。”他浅笑盈盈,目露期望,“这条丝带与你头发颜色相近,缚上一定好看。”   我接过丝带,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在花灯绚丽的光晕下,丝带泛着亮泽的光芒,甚是漂亮。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一直用这条丝带缚头发。它是牵引回忆的绳,丝丝缕缕牵出恰那那晚的纯真笑容。从此,再贵重的金簪银簪珠宝首饰,都无法与这条简简单单的蓝色丝带媲美。恰那心情极好,拉着我往一家颇为豪华的酒肆走:“来,我请你吃好吃的。”“客官,来一碗本店的特色小吃——乳糖圆子吧。您看着不像汉人,肯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点。”店老板看恰那考究的穿着,直接将我们引入二楼的临街雅间,殷勤地打招呼,“这可是南边的宋国人在元宵节必吃的。吃后一家子一整年都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恰那被店老板逗笑了:“行,那就来两碗尝尝,多少钱一碗?”“半吊钱。”我惊呼:“这么贵!”店老板转头对着我道:“我说这位小娘子,贵可是有贵的理由啊。我们这乳糖圆子可是用糯米细面做的,内用核桃仁、白糖、玫瑰为馅,酒水滚成,一个个都大如核桃呢。”店老板夸张地比画着乳糖圆子的大小。我急忙低头,免得在灯下被他看到我的蓝眸。“您可以打听一下,整个燕京城也就本店有乳糖圆子卖。这东西金贵着呢,小的可是冒着危险到南边的大宋偷学的做法。诺,客官请看这柱子上的题词,这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写的。”店老板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咏道:“贵客钩帘看御街,市中真品一时来。帘前花架无路行,不得金钱不得回。”恰那不在意地掏出钱袋,打断了老板的诗性:“好了,就来两碗吧。”当两碗香气扑鼻的乳糖圆子放在我们面前时,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它入口即化。香甜软糯,怪不得那么贵,单单是糯米细面在哪个动乱的年代便不是寻常百姓能吃上的。这乳糖圆子便是后世的汤圆,元宵节人们必吃的一道甜汤。只是,随着生活的富裕,它再也不像那时那么稀少贵重了。在巧舌如簧的店老板殷勤推荐下,我们那晚还吃了燕京的许多特色小食。豌豆黄、枣泥糕、驴打滚、豆汁儿就着焦圈儿,甜甜腻腻,让喜欢吃甜食的我爱不释手。恰那与我对坐,时不时瞅着我笑。他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一直劝我多吃,自己反而吃的不多。直到我揉着肚子再也吃不下,他才笑着去楼下为我拿一碗消食茶。我坐在雅间窗口伸头往外看去。已是亥时,接近三更时分了。寻常这个时辰早已夜深人静,此刻街上却还是一派热闹景象,酒肆茶坊生意都出奇的好。有熟悉的脚步声,却不是恰那。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位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浓眉大眼天庭开阔,身上一件普普通通的蒙古袍裹不住浑身散发的贵族气。我诧异地叫了一声“真——”,急忙捂住嘴。我虽与他很熟,但他不会认识此刻的我。真金大张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连眼珠子都没转动过,似被魔障魇住了。店老板在他身后点头哈腰:“这位小爷,您走错房间了。克烈公子的包间在隔壁。”真金没有理睬店老板,还是直愣愣地瞧着我。我突然意识到,估计我现在的模样吓到他了。因为雅间里只有我和恰那,我便脱了斗篷。现在灯火通明,真金将我的蓝眸蓝发看得一清二楚。我急忙将搁置在凳子上的斗篷拿起,飞速套上,低着头打算逃离。“等等!”真金迈开大步,高大的身躯将门紧紧堵上。他低头看着我。声音微颤,“这位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不会吧?我平常虽烦他,也好歹算是他小时的玩伴哪,他还真打算把我绳之以法啊。我更不敢抬头了,可怜巴巴的哀求道:“小女子只是得了怪病,头发眼睛变成这般模样,非是妖孽。”“谁说你是妖孽了?”他扑哧笑出声,身形魁梧却声音温柔,“本王——本公子只是觉得你长的漂亮又可爱,尤其这蓝眸蓝发独特有趣。本公子想,想要……”他绞着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方阔的脸上飞过两片可疑的红云:“我,我家世不错,对了,我的武艺是名师指点,骑马射箭都算精熟。”我眉头挑了两下。他这是干什么?我警觉地退后两步,盘算好实在不行就从窗子跳下去:“这些,好像跟我没关系啊。”他愣了一下,脸色更红,低头嗫嚅道:“嗯,如今,如今我还未娶妻……”我恍然大悟,难道是对我一见钟情?他的燕王府里满是漂亮丫鬟,只需他真金皇子一言,满京城的待嫁女子任他挑选。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偏偏对我这有残疾的怪异长相看上了眼。而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是:跟真金纠缠上,察必肯定会劈死我的。眼见得恰那快要回来了,我不想让恰那跟真金撞上,毕竟恰那明日要做新郎官,可不能在这种时候闹出绯闻。我拉低风帽,遮住眉眼,低声喝道:“请让开,我要回去了。”“那你告诉我名字好不好?”他还是把着门,语气极真切,“我非是那种孟浪之人,只是,只是实在喜欢——”听到恰那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我急了。目光瞥到墙角放了把油纸伞,我一个箭步蹿到窗边,撑开伞飞身而下。真金吓得大呼一声,疾步奔到窗边。只是不高的二楼,我轻巧落地。可不能被他追上,我趁人不备以最快的速度狂奔。我跑入一条无人的小巷子,变回原形,念个诀将衣物隐去,再飞快跑回那家酒肆。门口,真金正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举头四顾,看见穿斗篷的女子便上去掀开风帽,招来一片骂声。我顾不得真金,急忙跑进酒肆。恰那端着消食茶刚要往楼梯上走,我上前咬住他的裤腿,蹿进他怀里悄声说了声原委。恰那脸色一变,急匆匆拉住一个小二塞钱让他带往后门。幸亏我通知的早,恰那没跟真金碰上。那晚回去后,恰那躺在床上,嘴上一直噙着满足的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小蓝,我今天很开心,许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谢谢你。”他睡着后,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何灯谜会上,我对恰那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伤。不忍,不舍,心痛,或者还有些什么我未知的情愫?我翻来覆去地想,直到天边泛白才得出结论:我在怜悯他。   ……“蒙古灭金,燕京落入蒙古人手中。彼时城池落败,百业凋零,偌大的繁华都城如颓败的落叶。直到忽必烈从更北的开平府迁到此处。”我在书架上翻,找到一本介绍北京的历史书递给年轻人,“忽必烈很快发现了这座城市更合适作为都城。燕京正处于蒙古高原和中原交界处。北上不久便能进入蒙古大草原,向南更是居高临下控制河北、山东这些物产丰饶的平原地区,温和的气候环境也适宜游牧惯了的蒙古人。”“北京到了现在还留有元朝遗迹呢。我记得有元代的城墙遗址,还有——北海铁塔。”“这座白塔也与八思巴有关,以后我会讲到。”我笑着继续说道,“忽必烈命汉臣刘秉忠以都城的规模重修燕京,设立六部中书令等行政官署。这座城市从此成了中国之都,历经元明清直到现代。”   第二十四章 第二场婚礼   学者不经过考问,怎能了解学问的深浅;乐鼓不经过敲击,怎能区别音质的好坏。   ------------《萨迦格言》   “新郎来迎亲喽!”燕京城外一处坡地上扎着好几座白色帐篷。虽然冬日草木凋零,铺天盖地的五彩锦旗倒是将萧瑟的寒冬装点出几分暖意来。婚礼在燕京举行,次仁嘉便在城外临时搭了几座帐篷,充当迎亲时的女家。大队人马朝着帐篷走来,最显眼的当然是手牵一匹怀孕母马走在队列中心的恰那。他身穿金丝镶嵌的大红锦袍,胸前挂着极少离身的金佛盒,腰插宝石佩刀,脚上是绣工精致的彩靴。他的相貌本就抢眼,今日的打扮更是让一众女子芳心碎地。他的左耳垂一串长长的绿松石耳坠,浓黑的长发编成发辫,点缀着珊瑚和琥珀珠串侧垂在胸前。衬着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英俊至极也性感至极。只是,他神情木然,目光沉郁,全然看不到一路上女性追随倾慕的目光。到了帐篷门口,女方正在举行敬神仪式。丹察曲本身戳满珠宝的锦绣喜服,头顶戴着沉重的“巴珠”,由侍女搀扶着走出。“巴珠”是以假发扎成三角架子盘在头顶,上面挂满珍珠、珊瑚、松耳石。满头满身叮叮当当的珠宝首饰压得她走路蹒跚,脖子也似乎矮了一截。她的脸被胭脂水粉涂抹得吓人,恰那只瞥了她一眼便急忙移开眼光。丹察曲本却是对英俊的新郎越看越顺眼,不顾礼节地死劲儿盯着他,惹来旁人偷笑。恰那在媒人指引下将一支彩箭插在她背上,表示她从此属于男方家的人。媒人再把一块璁玉放入恰那手中,他却犹豫了。在媒人的再三敦促和八思巴的眼神示意下,他才极不情愿地将璁玉搁在新娘的头顶上。后来我才知道,在藏人婚俗中,这块璁玉被称为灵魂玉。将璁玉放在新娘头顶,表示男方的灵魂从此托付于女方。新娘由充当哥哥的次仁嘉贴身侍卫背出帐篷,放在了那匹有恰那牵来的怀孕母马上。这时,阵阵莽筒省、唢呐声响起,新娘和她的侍女们齐声大哭。这只是仪式,丹察曲本根本没有眼泪,只是干号,一边号还一边从指缝间瞟着恰那。马队启程,向着燕京城内走去。每隔一段路便有男方亲随等候在路旁,一见到马队便敬酒、献哈达。根据藏族传统,男方在路上侍候的次数越多,越显得敬重女方。八思巴共安排了八次,这可是破天荒了,给足了女方面子。丹察曲本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洋洋得意。恰那的白兰王府早已焕然一新,到处装点着炫目的旌旗彩带。大门前方的地上以白石灰画着海螺、莲花等吉祥八宝。新娘被搀扶下马后,身穿僧袍的仁钦坚赞一边念诵吉祥祝词与经文,一边以一支蘸过水的柏枝将水轻轻洒在新娘头上。新娘脚踩在撒有青稞和茶叶的地上,被隆重地迎进府中。恰那和丹察曲本盘腿并坐在正堂的大坑上,次仁嘉和八思巴分坐两旁。最受忽必烈器重的汉臣姚枢被请来当证人,由他打开婚书宣读。前面无非是说些互敬互爱、互相体谅、孝敬长辈等等,后面则是今后财产继承事宜,这才是这份婚书中最终要的内容。按照婚书所定,女方当在父母亡后继承拉孜的所有田地、庄园、差巴和堆穷。而相对应的,男方则要在女方生下儿子后保证儿子的继承权。这是两大家族的利益交换。念完后,姚枢将两家的家印当众盖在婚书上,郑重地交予女方父亲次仁嘉与男方家长八思巴。次仁嘉与八思巴对证人献哈达表示谢意。随着忽必烈带着皇室成员驾到,婚宴正式开始。天色渐暗,夜幕降临。白兰王府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院中的篝火上烤着全羊油亮焦黄,空气中飘着美酒的醇香。欢快的音乐声不绝于耳。忽必烈的莅临给这场婚礼带来了无上荣耀,却也带来了拘谨的气氛。他的几个儿子便主动战起调节气氛,与能歌善舞者围着篝火一边高歌一边跳锅庄。筹光交错中欢笑声不绝于耳。许多受邀的王公贵族都知道忽必烈一家会来,便将自家待嫁的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带来婚礼现场,期盼着能得到皇子们的青睐。其中,最受女孩们欢迎的便是真金。真金虽远不及恰那英俊,却胜在高大魁梧器宇轩昂,开阔的眉眼间尽显非凡气度。何况他是忽必烈最喜欢的嫡子,母亲又久享后宫专宠。虽然蒙古人没有立太子的传统,下一位君主都是由忽里勒台选举出来,但忽必烈那么喜欢汗文化,难保他不会依照汉人习惯传位,那真金便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所以,想攀上真金这颗大树的人多得简直挤破脑袋。可真金却以偶感风寒为由一直枯坐在忽必烈身旁,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周围一众敬酒之人,更是对莺莺燕燕全然不睬。他的整张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有心事,甭搭理我。   我没空多注意真金,恰那才是让我最担心。他作为婚礼的主角,自然是被围着敬酒的对象。只见他来者不拒,昂头喝下不知多少酒。很快,他便脸颊浮起红晕,脚步有些飘忽,木然的神情终于在酒精的刺激下现出几分活泼来,嘴角渐渐有了笑意,酒也一杯接一杯地灌得更快。   我有些焦争,想劝他几句,却苦于无法逮到与他独处的机会。正在犯愁时,突然收到察必的气味信号。   “察必,你找我?”   溜进为皇后休息专门准备的房间,我看到周围无人,便知察必有话要对我说。谁知察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住我脖子的皮毛,将我悬空拎起。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去招惹真金吗?”她蹙着秀眉,一脸不快的瞪着我,“他昨晚发疯一般,派所有手下挨家挨户的搜寻一位蓝眸蓝发腿有些微瘸的绝美女子。若不是我听到消息派人阻止,他会将整个燕京城全翻个遍,连棵草也不放过!他本来最喜欢热闹的,可你看他现在全然变了个人似的,对谁都不搭理。天底下只有我知道,你就是他要找的人,可除非你肯变身,否则他永远都找不到!”   我脖子被拧得极紧,挣扎着说:“我没招惹他呀,是他自己在酒肆里走错房间撞上我的。你先放下我再说,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虽不是故意的,可这小子却上了心!他今日瞒着我又在城里偷偷找了一天,还把那家酒肆的店老板押着到处找一位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子。”察必愤愤然将我扔下,手叉在腰间凶神恶煞般地问罪,“元宵节那晚八思巴一直跟着我们在灯楼,那个俊俏男子是恰那吧?”   我点点头,有些紧张:“你可千万别让那店老板碰见恰那。”虽说恰那那晚贴了假胡须,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能让两人碰上。   察必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已训斥了真金,命他将店老板放回去。明日我便派人送些钱财给那店老板,打发他离开燕京。   我知道察必爱子心切,急忙安慰:“你也别太担忧。他最多再找一些时日,找不到我,自然会死了心。”   “唉,若你对他有心,我倒也不介意你做我儿媳。可我知道你满心思都是那个红衣喇嘛,再怎样不可能你都冥顽不化死钻牛角尖。”察必气急,语气又尖锐又刻薄,“我早说过真金禁不起你这样的狐媚子撩拨,你惹得他情窦乍开却又不收拾这烂摊子,你叫我这做母亲的怎么办?”   我被她激出了气性,扭头便走:“我怎么撩拨他了?我也没想到会被他撞见,话都没说几句怎会想到他起了那种心思?都已经说了再也不让他见到我的人身,你还要怎样?”   我脖子上的皮肉再次被拎起,她将已经走到门边的人拉了回来:“小蓝,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我只是一时气糊涂了。”   她平静下来,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忽必烈已经为他订下弘吉剌部公主阔阔真。弘吉剌部是漠北蒙古最大部落之一,忽必烈想联合弘吉剌部共同对抗阿里不哥。真金跟弘吉剌部联姻,对他日后极有帮助。忽必烈还打算让他大婚后便去中书省历练。中书省可是忽必烈新建的行政中枢,这是摆明了要真金日后担当大任,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他因为你而拒绝这门对他极有利的婚事。”她说得激动起来,眼望虚空,嘴角扬起美丽的弧度,神情温柔慈爱,“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看到真金披上黄袍,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   我叹了口气,用小爪子挠了挠她的青葱玉指:“你放心,这些年我跟着你们已经学到了很多。正因为真金是最受宠的皇子,他的婚事绝不会依他自己的好恶而定。日后,为了平衡拉拢各方势力,他还要陆续娶进更多女人。”   我停顿了一下,感伤地看着她眉宇间多年尊贵威仪养成的气势,微微吧息:“察必,你可以为了权势荣耀忍受忽必烈拥有其他女人,可我成人时间还太短,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去其他女人那里。所以,我绝不会选择真金。”   察必挑了挑细眉,眉眼间有些惆怅:“小蓝,在这点上,你始终比我更决绝。我也不知道你这般坚持是好是坏,只能说,真金的确不适合你。”   从察必房里出来,我想去找八思巴,由他去劝恰那才能有效。往正堂跑了几步,突然听到八思巴的声音从另一处厢房内传来。   “三弟,你借着发酒疯当众说出这般丑陋不堪的话,就不怕丢了萨迦的脸面吗?”他的声音含着怒气,我吃了一惊,急忙蹿到那间房下,捻了个隐身诀进去。   意希迥乃头发凌乱,浑身酒气熏天,胸口的袍子上沾着呕吐过的污物,一手指向八思巴:“我说错了吗?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今晚穿上喜袍的人就该是我!恰那娶了蒙古公主还不够,什么好处都要让他得。我算什么?没有权势没有财产,只是萨迦一条可有可无的狗!”   仁钦坚赞拉住意希迥乃的胳膊,不停劝解:“三弟,别再胡说了!你喝醉了,二哥送你回去!”   意希迥乃扭头瞪着仁钦坚赞:“你们所有人都巴结他!他做萨迦法王不过是靠嫡长子的身份。二哥,你还得靠着他过日子,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平吗?”   仁钦坚赞尴尬地看向八思巴:“大哥,这是三弟酒后胡言,我从未这么想过。”   八思巴点点头:“大哥知道你心地善良,赶紧派几个人送他回国师府吧,大汗还在这里,别让他看了笑话。”   仁钦坚赞依言要将意希迥乃拖走,不料意希迥乃的身子强壮,难以拉动。他扯着仁钦坚赞的僧袍哈哈大笑:“你说,你母亲当年要是毒死的是他母亲,恰那就不会出世。那我就是萨迦幼子,今日娶公主和万户侯女儿的就是我意希迥乃了,哈哈!”   八思巴被彻底激怒了。恰那出生之前,仁钦坚赞的母亲想要毒死八思巴的母亲,却误害了八思巴的父亲。这在萨迦是不可提及的家族隐私,意希迥乃居然就这么嚷嚷出来。八思巴上前一步,突然出手狠狠甩了意希迥乃一巴掌:“那你母亲呢?当年是不是就打着这个主意,将不足四岁的恰那推下楼梯,想让你做萨迦幼子!若我母亲没有以命换恰那一命,你和你母亲今日不就奸计得逞了吗?”   我惊呆了,从未见八思巴如此失态过。他胸膛急遽起伏着,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出,两眼内隐隐出现血丝。向来清淡平和宽以待人的谦谦君子被激怒,那种绝不容侵犯的威严简直令人难以喘气。   意希迥乃的脸上清晰地显出五个手指印,半边脸立刻肿胀起来。他的酒劲儿被打醒了几分,一丝暴戾迅速在眼里闪过。他紧了紧拳头,捂着脸恨恨地反驳道:“这事情根本没有证据,你别诬陷我母亲!”   八思巴冷冷地睥睨着他:“我没有诬陷,五姨娘心里最清楚。佛祖在看着一切,一切恶行皆会结出恶果。她即便活着逃脱了惩罚,也自有无间地狱等着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恰那惨白着脸走入:“大哥,我正到处找你。大汗打算回宫了,你赶紧去送他吧。”   八思巴朝恰那点点头,转身看着意希迥乃,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明日你便回萨迦。”   意希迥乃拼命摇头,眼里全是慌乱,发了疯似的狂叫:“我不回去!凭什么我就该像块抹布一般被你们随手丢弃?”   八思巴不再理睬他,抬脚走出了厢房。恰那跟着一起走,刚跨过门槛时停住了脚步,哀伤地回头看着意希迥乃:“三哥,如果可以,我宁愿与你交换位置,由你娶墨卡顿和丹察曲本。没有幼子必须承担的责任,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向往的日子,而不是在这锦衣玉食的牢笼中度日如年!”   * * *“忽必烈做了皇帝后,八思巴开始利用他对忽必烈的影响力参与政事。于是,他在政治舞台上渐渐活跃起来。”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公元1261年,尽管那一年忽必烈还在跟阿里不哥作战,但八思巴借忽必烈之手做了一件对藏地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恢复吐蕃王朝时期的驿站制度。”   “不知道这么说,你是否认同。”年轻人犹豫着斟酌字眼,“八思巴无可否认是位伟大的宗教领袖,可在我印象中,有时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政客。”   我笑了笑:“的确。八思巴对很多事情的考虑,更多是站在政务的角度,而非出于单纯的宗教目的。就拿恢复驿站制度来说,他是为了统一西藏而做的。”   青藏高原地域辽阔人烟稀少,气候条件恶劣,交通极其不便。无论藏族本身建立的王朝,还是中原王朝要控制西藏,都必须设立一个严密而高效的驿站系统来保证传递消息,维持交通,接待过往人员,保证军队的后勤供给。吐蕃王朝时期便有这样一个严密的驿站系统,东北可与唐朝的驿站相接,西北可延伸至敦煌和安西四镇。可惜随着吐蕃王朝的土崩瓦解,这些驿站也随之废弃。   年轻人赞同地拍掌:“八思巴极具行政才能啊。他看到了若要统一西藏,就必须建立行之有效的信息交流渠道。”   这一年,一位名叫达门的官员带着忽必烈的诏书和八思巴的法旨入藏设置驿站。他一路上在各地召集民众,颁发赏赐物品,宣读诏书和法旨,根据道路和物产状况在青海、甘肃、西藏设立了7个驿站,在川西藏区和昌都设立了9个驿站,在西藏内设置了11个驿站。驿站一直铺到了后藏偏远的萨迦。   我笑着总结:“驿站建好之后,中央政府对西藏控制得更紧密了。有些驿站一直到清代末期还在继续发挥着作用。”   第二十五章   妒妇相争两个学者一起商量,就会有更好的主张;姜黄和硼砂配合好,会变成更美的颜色。   ——《萨迦格言》   夜已深沉,夜凉如洗。一轮寒月孤清寂寥,热闹的婚礼终于曲终人散。八思巴将恰那送到内院内口,为弟弟整了整衣裳,轻轻拍去衣服下摆的灰尘。   恰那吸了吸鼻子,勉力笑了笑:“大哥,我想起我第一次结婚时,你也是这样送我到内院门口。”   八思巴感慨道:“是啊。那年你才9岁,一晃14年过去了。”   恰那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低声恳求:“让小篮留下来陪我吧。”   八思巴犹豫:“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你已是个大人,该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责任了。”   恰那脸色一暗,略微偏开头:“大哥,别逼我……”   八思巴终是不忍拒绝他,将我唤出,叮嘱我好好照顾恰那。八思巴离开后,恰那仍是不肯走入新房,带着我来到后院偌大的空园子里。这园子早先的亭台楼阁都已损毁,恰那接手后还没来得及重新打理。现在颓垣断壁,杂草丛生,在孤清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恰那找了块断石坐下,手托下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淡淡抿着的嘴微微勾起一条弧线:“小篮,给我唱那首摇篮曲好吗?我好久没听了。”   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我唱着摇篮曲,想起了14年前他新婚之夜被墨卡顿殴打,我在他睡梦中轻轻为他唱这首歌的情形,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他嘴角噙笑,酒窝顽皮地闪现:“小篮,那时我常遭墨卡顿打骂,是你天天晚上为我唱这首摇篮曲,让我以为是阿妈在我梦中出现了。所以,小时候我最喜欢睡着,这样就可以见不到墨卡顿,就可以梦到阿妈为我唱歌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感慨:“恰那,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吗?你小时候可比现在爱笑多了,你一笑,嘴角就有两个酒窝,很可爱。”   他忍俊不禁,再次现出酒窝:“是吗?你喜欢吗?”   “喜欢哪。”我看着恰那,沐浴在朦胧月光中的他犹如一株孤树,月华剪出的侧影棱角分明。我心情不免有些黯然,惋惜地摇头,“可惜你现在很少笑。”   他将我抱进怀里,用手指点着我的小鼻尖:“好,我答应你,以后对着你多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已过夜半,你该进洞房了,新娘怕是已经等睡着了。”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抬头看着寒月半响,声音清冷:“小篮,其实我很怕。许是14年前的记忆太深刻,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新娘。一想到我得为了子嗣进那个房间,我便怎样都不情愿踏入一步。”   “可是—”   敏锐的听力使我突然停下,凝神细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城西而来,正冲着我们的方向飞奔。寂静的夜晚,这般不寻常的声音格外突出,不多久恰那也听到了。   恰那纳闷:“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我能听到城门开合的声音,断定这马队是刚刚入城:“定不是普通人,否则,怎可能在夜半时分还能叫得动守卫开城门?”   嘈杂的马蹄声迅速驰近,在院子外的街巷上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通急促的拍门声,守院的狗汪汪大叫,一时惊醒了不少熟睡的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朝内院而来,恰那脸色大变,“噌”地站起,声音微微颤抖:“我知道是谁,夜半三更能这么兴师动众,也只有她了。可是从凉州来燕京需要两个多月,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呢?”   壮如铁塔的女人在用力拍门,脆弱的门框被拍的咯吱乱响,粉屑纷纷掉落。她大声叫唤,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疼:“你们这对狗男女,给我出来,出来啊!”   门打开,已卸了妆的丹察曲本披着件外套,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用不熟悉的蒙古语抱怨道:“谁啊?都什么时辰了,竟敢在王府里大闹?”   墨卡顿卡看见丹察曲本身上大红色的喜服,顿时心头火起,扯起她的领口,狠狠一巴掌劈了下去:“就是你这骚货吗?也没瞧见你有啥了不得的脸蛋身材,怎么就爬上了他的床了?你以为有大汗赐婚,本公主就不敢闹了吗?”   丹察曲本被打蒙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墨卡顿说得又急又快,丹察曲本听不懂,急忙让身边的侍女翻译。待明白了意思,丹察曲本气得扑上去抓墨卡顿的头发,用藏语大骂:“你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女人?仗着公主身份就随便打人。我是万户侯之女,大汗赐的婚,不比你低多少。你瞧瞧你那熊一样的身材,年纪又那么大了,恰那瞎了眼也不会喜欢你的!”   墨卡顿身边的侍从一边躲着不让战争蔓延到自己身上,一边战战兢兢将丹察曲本的藏语翻译成蒙语。墨卡顿身手没有丹察曲本灵活,被她抓到了头发,头饰散落下来。墨卡顿披散着头发揉着被抓痛的头皮大叫:“不要脸的臭女人,今天本公主就把你打成肉酱,看你还怎么勾引男人!”   两人扭打在一起,用各自的语言破口大骂,根本不需要翻译。身旁的侍卫侍女们不敢上前劝架,府里的仆从们都被惊醒了,披着外衣站在远处偷看。她们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恰那赶到了。   两人扭头看见恰那铁青着脸大踏步走来,急忙停下手。墨卡顿撩开散乱的头发仔细打量他,突然欣喜地喊:“太好了!你的喜服还好端端穿在身上,又是从外院走来,肯定还没来得及跟这个小骚货洞房。我总算是赶得及时!”   旁边的侍女们忍不住偷笑,恰那厌恶地看了一眼说话粗俗不堪的墨卡顿:“够了!你还想让人看笑话看到什么时候?”   墨卡顿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谁敢笑话就等着掉眼珠子!”   她披头散发,顶着熊猫一般的黑眼圈,满是横肉的脸上被指甲划出好几道血痕,衣服凌乱,神情凶恶,活像佛堂里供奉的青面獠牙的夜叉。那些知道墨卡顿厉害的贴身侍从急忙低头退开许多步,那些围在远处第一次见到当家主母的仆人也吓得赶紧缩脖子,偷偷溜走。   恰那挥手让所有人退下,皱着眉问墨卡顿:“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凉州到燕京正常走得两个多月。从忽必烈赐婚到成亲只有半个月时间,她从收到消息即使日夜兼程也无法赶到。   墨卡顿叉着水桶腰破口大骂:“半个月时间就成亲,你不就是想让我赶不及,好成你的好事吗?我就偏不让你如意!”她满身满脸的灰尘,疲倦使得脸上的皱纹更深,更显老态。她狠命跺着脚,房子被震得似在颤动,“我是怎么赶到的?我早在凉州就已得到密报:有个不要脸的藏人女子缠上了你。所以我年前一个月就出发了,连新年都是在车上过的!”快到燕京时又收到密报,大汗给你赐婚,你又要成亲了!听到这消息我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日日夜夜地赶路,累死多少匹马我也得在你婚礼前赶到!“墨卡顿在恰那身边一直安插着人手,随时汇报恰那的动态。只怕丹察曲本刚看上恰那,线报就已经递到了凉州。墨卡顿防微杜渐,立刻出发,却不料正好赶上了恰那的婚礼。   恰那疲倦地摆了摆手:“吉时是大汗挑的,丹察曲本你也见到了。你辛苦赶路也该累了,赶紧歇息吧。”   墨卡顿身子一扭,两手把住门框,粗壮的身子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把我打发走了好继续你的好事?才没那么便宜呢。我今夜就坐在这里。你绝对不许进去!”   丹察曲本听不懂墨卡顿和恰那讲的蒙语,在一旁观察着他们的神情。此刻看到墨卡顿的举动,不需翻译也知道她想干什么,顿时大怒,用藏语骂道:“你讲不讲理?今夜是我新婚之夜,你拦在门口算怎么一回事?”   恰那冷冷地扭头往外走:“公主。你想一整晚坐在这里也随便你。我累了,没功夫陪你闹。”   丹察曲本飞扑过去拉住恰那的手臂,焦急地问:“恰那阿哥,你去哪里?”   恰那推开她的手:“我去书房睡。”   丹察曲本锲而不舍地黏上来:“我跟你去!”   恰那避之惟恐不及:“你要是跟来,那我整晚就不可能再睡了。我很累,你就让我安心睡一觉吧。只要你我没在一起,她自然不会再闹。”   丹察曲本对着恰那的背影跺脚大哭:“可是,这是我的新婚之夜啊!”   恰那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丹察,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形,你定要嫁给我,就得适应这一切。”   那晚,恰那在书房一个人度过了第一个新婚之夜,只有—只小狐狸陪伴在身旁。这与14年前出奇相像。我为他唱摇篮曲,看着他熟睡后安静的面容,为他轻轻抹平拧起的眉心。唯有在梦里,他才是安详而幸福的。   按照八思巴的安排,第二日便该送意希迥乃回萨迦,可意希迥乃却消失了。恰那婚礼上那样伤筋动骨的大吵,兄弟间已无可避免地交恶。但八思巴也不希望他在燕京出事,所以派了人到处寻找。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正焦头烂额之际,意希迥乃突然出现在国师府。   他是来收拾行李的,不是回萨迦,而是搬到忽必烈的庶长子忽哥赤皇子的府邸。   原来意希迥乃自来到燕京后便打着八思巴的名号到处结交达官显贵,与忽必烈的庶长子忽哥赤结识后,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忽哥赤一直嫉妒真金,自己的母亲只是身份卑微的宫婢,可真金的母亲是皇后。自己是长子可真金却先被封王,自己很努力想要获得忽必烈的宠爱,可忽必烈还是为真金先求娶弘吉剌部公主。   忽哥赤的际遇与意希迥乃如此相像,两人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忽哥赤听说了他与兄长交恶,同情心大起,便迎意希迥乃去藩邸奉为上师。不管兄弟间有多少罅隙,对外总是萨迦一派。八思巴没有多言语,默默地看着头也不回的意希迥乃走出了国师府。   恰那府上更是一团糟。两个妻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身份地位相差不远,手下能打能骂的人数也势均力敌。无法用权势压倒对方,就只能比拼骂架功夫了。两人只要碰到就会吵架。墨卡顿和丹察曲本也不用翻译,各用各的语言骂,声音高亢尖厉。幸好白兰王府够大,声音还不至于传到街上去。   三主日后新婚夫妻回门。墨卡顿偏要硬插一脚,让自己的坐驾跟着去了次仁嘉搭在城外的帐蓬。她喧宾夺主地处处代表恰那敬酒送红包,还把次仁嘉客客气气地尊为长辈。丹察曲本再如何不满,好歹人前也得给贵为公主的嫡妻面子。回门那一天被墨卡顿搅得颇有喜感,丹察曲本气得吐血。一个月后次仁嘉回藏地,暗地里劝女儿忍耐,及早为恰那诞下长子才是最迫切的事。   丹察曲本每日费尽心思打扮,逮着各种机会接近恰那,可都会被阴魂不散的墨卡顿搅黄。从恰那成年起,墨卡顿便无所不用其极地监视着恰那。她的斗争经验丰富,别说小火苗,就连能被点燃的柴火都能被她提早浇熄。丹察曲本在自由的藏地长大,哪里是墨卡顿的对手,一举一动任何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墨卡顿的火眼金睛。   于是乎,她们的争斗更加频繁,甚至经常升级为暴力事件。投毒、使诈、巫术、绑架、买通下人,种种手段不一而足。两人从每天一早睁眼开始便将全部心思放在对方身上,到闭眼睡觉时还在念叨着对方,简直比爱人还亲密。这样激烈的斗争给两人带来了一项好处:两人的蒙语和藏语水平都大幅提高,尤其撞长对方的驾人语言。   最可怜的是恰那,他连吃饭、喝水、睡觉都心惊胆战。自从有一次丹察曲本在他的食物里投了春药却被墨卡顿抓了个现行,恰那连口水都不敢在自己府里喝了。又有一次恰那正在睡梦中,突然被门外的吵闹声惊醒。原来墨卡顿和丹察曲本各自安插了人每晚在恰那门口和窗口监视,只要对方想偷偷溜进恰那房间就会被揪出。   “小蓝,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恰那神情憔悴,目光无神,面色苍白,脸颊更是消瘦得凹陷下去。他已经连着好几晚没有好好睡觉了,“不敢吃,不敢睡,这简直比坐监牢还可怕!”   为了躲避两个妻子的纠缠,恰那天天跟着八思巴出入忽必烈的宫廷。八思巴谋划恢复吐蕃驿站,建立完善的驿递制度,恰那也从旁协助。恰那本就聪明颖悟,许多政局上的利害关系—点就通。八思巴对他的信任绝非他人可比,倒是得了个有力的助手。   白天他跟着八思巴工作倒还好,一到晚上两个妻子便会盛装打扮到国师府请人。恰那不走,她们也不走,最后只能是恰那屈服。八思巴不便介入这种夫妻闻的亊,可也实在烦心。只好写信给墨卡顿的哥哥启必贴木儿,希望他尽快来燕京。   这两个女人实在让我厌恶心烦,所以我全天都跟着恰那,尽全力保护他。我的嗅觉灵敏,能闻出任何药物,他吃东西前我都会先确认一下。晚上他睡时我会在他身周安下结界,外头两个女人就算闹得天塌下来,结界中的恰那也能丝毫不受干扰。再有过分举止的,我会让她们莫名其妙地生个小病或者受点小伤。   这年春天,忽必烈再次领军至漠北,继续与阿里不哥鏖战。燥热的初夏,忽必烈在漠龙昔木土地方大败阿里不哥,占了他的都城和林。阿里不哥溃败远遁,逃到父亲拖雷的属地吉利吉思休养生息。忽必烈记挂着真金的婚事,没有乘胜追击,班师目到燕京。   ………………………………………………………………“这一年,八思巴除了要设置驿站,还接受了忽必烈交予他的另一项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任务:为蒙古人创制文字。"年轻人兴奋地叫起来:“我知道啊,他创造的文字后世称为八思巴文。直到现在我们出版的一些书籍上,还用八思巴字作为封面封底的装饰图案呢。”   我从书架上抽了本历史书,翻出里面的照片给年轻人看八思巴文:“八思巴字字体方古,庄严大方。所以直到清代,藏人和蒙古人在公文和印章上还经常使用八思巴文。”   在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汗国之前,蒙古人没有文字。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部落时俘获了一名担任掌印文书的维吾尔人塔塔统阿,才知道了文字的重要性。于是成吉思汗命令塔塔统阿以维吾尔文书写蒙古语,教给诸位皇子。   年轻人敏锐地指出:“但这毕竟是别人的文字,好比用英文拼出中文读音。而两种语言体系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完全套得上?”   “没错。所以后来在窝阔台、贵由、蒙哥做汗王时期,蒙古人使用的文字混乱不已。与西亚国家用波斯文交流,与金和宋交往时使用汉字,还有维吾尔文,西夏文,等等。蒙古人得学习那么多种语言,自己都觉得不堪重负。”   “蒙古帝国当时疆域极其辽阔,内部的政令发布所用语言混乱,所以创制自己的文字便显得极为迫切了。”   我点头:“是的。忽必烈相信以八思巴的才能定能完成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皇子大婚   学者勇于改正过错,愚者怎能做到这点;大鹏能啄死毒蛇,乌鸦则不敢如此。   ——《萨迦格言》   “小篮,哥哥给你准备了牛奶和鸡肉,乖,快过来吃。”真金蹲在地上,一手端着奶盆一手拿着只香气扑鼻的小油鸡引诱我,“你看,喷香的鸡肉还热乎着呢。这可是德胜坊做的小油鸡,燕京城里最是有名。”   切,你以为拿只本小狐狸最喜欢吃的小油鸡就能让我乖乖听你话吗?还哥哥呢,从岁数上来说,我做你祖宗都可以。我咽了咽口水,扭头作出不屑一顾状。不过,那个,真的挺香的。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一边继续维持着不屑的表情,一边眼盯着油光发亮的小油鸡。   真金“扑哧”笑出声,将我抱起,放在怀中喂我吃鸡。我咂巴咂巴地吃着,渴了便喝口热乎乎的牛奶,滋味真是香甜。好吧,我承认,这些年来真金对我其实还挺不错的。若不是老想把我占为己有惹得我反感,他也算是我的朋友之一了。   我吃得正欢,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感喟:“她头发的颜色跟你的毛发一模一样,眼睛也像你一样漂亮。”   我吓了一跳,被牛奶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他掏出一块丝绸帕子为我抹嘴,犹自叹息着:“可我却怎么都找不到她,她就像在人间消失了。也许,她是天上的仙子,人间女子怎可能有那些独特的蓝眸蓝发?”   不会吧,他也太能想象了吧。我仰头看他,只见真金怔怔地盯着我的皮毛,一手抚在自己胸口说道:“直到现在,一想起她绝美的容颜,我的心都会怦怦跳个不停,从没有哪个女子能让我有如此感觉。”   我目瞪口呆。他才见了我多长时间哪,就能生出这么多感情来?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他浓眉微皱,神情郁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晚她从楼上纵身往下跳,吓得我肝胆俱裂,不知她为何要轻生。我以为她会出事,却见她一手执伞飘然下落。那轻盈灵动的模样,怎可能是人间凡俗女子所有?”   我尴尬地吐舌,想不到我的狼狈逃窜在他眼中居然这么诗意。他大概是从未见过跳楼跑路的女子,所以才越发觉得稀罕吧。   他絮絮叨叨地向我吐露心事,满眼憧憬着大放光芒:“她是天上的仙子,来看人世繁华,偷偷下凡却被我无意撞见。若是佛祖怜我相思甚苦,让我再次见她,我愿为佛寺舍灯油一生。不不,让我舍弃什么都可以。”   我不满地在他怀里扭动身子,想让他放我下地。他可是没几天就要大婚的人了,定有许多事需要他这准新郎在场,可他却躲在国师府里逗狐狸,还说这些不着调的话,被察必知道了,定又是一顿好训,连带我也要遭殃。   他强按住我挣扎的身子,非得要我听完他那点破心事。诉完了相思之情,他终于回到现实,神色暗淡地摇头:“可是,再见到她又如何?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我必须娶从未见过的女子为妻,就因为她可以为我带来权势。”   我不满地呜呜叫着,他总算放我下地。我急忙跳开几步,跟他保持距离。他眯眼看着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不必受什么身份地位的束缚。”   他满脸无奈,郁郁寡欢。夏末的热风吹起他华美的丝绸长衫,他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拉出长长的落寞的身影。   那年夏秋之际,18岁的皇子真金大婚,娶弘吉刺部公主阔阔真为正妻。为庆祝真金大婚,启必贴木儿王子终于来到燕京,八思巴自然是安排他住进妹夫的白兰王府。   启必帖木儿跟八思巴兄弟寒暄过后便拉着妹子单独叙话,我好奇地捻了个隐身诀跟进房间偷听,启必帖木儿一脸的语重心长,谁想刚提了丹察曲本的名字,便激起墨卡顿的暴怒。   “凭什么她是平妻?她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墨卡顿愤愤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茶碗被震起一寸高,骨碌碌地掉下地摔了个粉碎。   启必帖木儿头疼地抚着额说:“小妹,别再闹了。这是大汗赐的婚,你必须接受。否则,惹怒了大汗我们一家子都要遭殃!”   墨卡顿站起身往外走:“那我去跟大汗说——”   “说什么?”启必帖木儿拦在她面前厉声打断她,“说你半年来一直拦着恰那不许碰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说你到了31岁仍一无所出?”   墨卡顿发狂地捶着哥哥的肩膀,呜呜大哭:“我一无所出是我的错吗?他从来不碰我,我到哪里弄个孩子去?”   启必帖木儿忍受这墨卡顿力道不小的拳头,无奈地摇头:“唉,小妹,也难怪恰那不喜欢你。你先前在凉州横行霸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怪父王跟我宠你太甚,惯得你现在无法无天!”   墨卡顿拒不认错,将脸一横,耍起无赖:“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让他瞧不见那些狐狸精而已,谁叫他从来都不肯正眼看我一下!”   启必帖木儿板正妹子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妹,这是在燕京,不是凉州!凉州是我的封地,可以任你为所欲为。如今忽必烈做了大汗,他只是我们隔了两代的堂叔。封给我们父王的领地现在都被拿走了,只剩下凉州一地。以前我们权势大时,萨迦派得倚仗我们,所以恰那只能对你言听计从不敢忤逆。可小妹你睁大眼睛看看,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墨卡顿嗤之以鼻:“大汗不过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异性王给恰那,没有封地也没有实权。跟我这个正宗的成吉思汗曾孙女比,他的身份还差远了呢!”   “没见识的妇人,你还当我们是贵由大汗在位之时呀!”启必帖木儿忍不住在妹子额头打了个栗暴,“贵由是我们的亲伯父,他当大汗那些年里我们多威风。可自从蒙哥汗继位,他清楚异己,将伯父的亲随、宗王、后妃杀了三百余人。若不是我们父王与蒙哥汗交情甚深,我们说不定早就没命了。现下,忽必烈继大汗位,他与我们更是无甚亲情,凉州的封地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夺去。所以现在若论身份,人家恰那是御封的白兰王,哥哥是权势正盛的国师,比你一个落魄的公主更尊贵!”   墨卡顿苦着脸抚额交疼,启必帖木儿不睬她故意的号叫,继续说道:“八思巴现在可是大汗身边最炙手可热之人,连你哥哥我也得好好巴结他,才能维系我们一家与忽必烈大汗的关系。幸好我与八思巴的兄弟情谊自凉州起一直至今。否则,他若是不念旧情让大汗出面,恰那铁定休了你!”   墨卡顿勃然大怒:“他敢——”刚接触到哥哥凌厉的眼神,他的气焰立时矮了下去。   “好了,小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以前恰那娶你是高攀,而今却是反过来你得靠他得尊容。恰那现在没有反抗你,只是十多年来的习惯。等哪一天他明白过来痛下狠心,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看着妹妹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他低沉的声音颇有震慑力,“你若是被休,想想你的年纪,哪可能有比恰那更好的男人来求娶你!”   这回真的吓到墨卡顿了,她的额头渗出点点汗滴,眼里显出恐惧:“他,他真会这么做吗?他真的会求大汗下旨休了我?”   启必帖木儿看她受了惊吓,不敢再多刺激她,柔声安慰道:“恰那和八思巴都是念旧情之人。只要你别逼他太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只是,别再拦着恰那有其他女人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不过,你盯得越紧男人越是厌恶。你度量大一些,说不定反而能让恰那喜欢。记住,生下自己的孩子才是女人最重要的事。”   墨卡顿神情委顿,捂着脸呜咽:“他不会的。他说了,他这辈子都不会跟我同房。我已经31岁,我等不起了……”   启必帖木儿愣了一下,大手一挥:“那就想个法子,和那女人平分!”   墨卡顿跳脚,沉重的身躯震得地板微微发颤:“这怎么可以?我爱他,我爱他呀。爱了那么多年,看守了那么多年,我怎么受得了跟别的女人分享他?”   启必帖木儿厌烦地摆了摆手:“这总比你什么都得不到好!”   墨卡顿愣住,怔怔地呆了半响,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斜而出,在她涂满脂粉的圆盘大脸上蜿蜒出两道蜡黄的轨迹。   我从墨卡顿房里溜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恰那的房间。偷听了他们兄妹的谈话,我心情有些沉重。启必帖木儿说的没错,现今的恰那其实已有足够的实力反抗墨卡顿了。不说她的骄横跋扈,仅仅是无后就足以让恰那求忽必烈,以圣旨下休书,墨卡顿也只能乖乖接受。   可是,启必帖木儿看准了一点:八思巴和恰那不会这么做。   阔端的子孙们现今虽已落魄,可当年贵由汗在时却权势熏天,整个藏区都划给了阔端。萨迦派原本势单力薄,班智达投靠了阔端,才得来萨迦派在藏地的飞速崛起。那时恰那能娶上蒙古公主,可是遭到了藏地各方势力的羡慕与嫉妒。如今,十来年过去了,萨迦派有了忽必烈这座更大的靠山,想要与八思巴攀亲的大有人在。可饮水思源,萨迦绝无可能抛弃阔端一家。恰那若是休了墨卡顿,不知原委的人只会责怪八思巴兄弟俩忘恩负义。这是八思巴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不是恰那习惯了不反抗,而是恰那知道哥哥的心思。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夏末傍晚的天空。西方布满晚霞,赤紫相杂的云朵中,漫天彩霞与茫茫雾气连为一体,仿佛五色宫灯,瑰丽缤纷。残日坠入层层云幕,远处的群峰被夕阳余晖勾勒出层叠的青黛山形。   脚步声渐进,我无须回头也能辨出那是恰那。欣喜的声音飘入耳际,我的身子已被他轻轻抱起:“小篮,我正到处找你呢,不想你却在这儿看夕阳。”   他身着简单的棉质单衣,刚沐浴过的身上飘着淡雅的皂香,沁人心脾。暮色下,他双眼如星辰般明亮,墨玉般的眸子波光流转,笑窝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我与大哥对着地图研究了多日,再参考先前的奏报,今日已定好了所有驿站的地点,一共要设置二十多处呢。不日便禀明大汗,派遣使者入藏。等驿站建成,从燕京到萨迦就会方便许多。”   帮八思巴做事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他每日多会跟我絮叨这些工作细节。他与我一起看着夕阳坠落,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   我告诉他:“启必帖木儿找摩卡段谈过,告知了利害。想必墨卡顿不久就会来找你妥协了。”   “别提她的名字,我不想听。”他身子一僵,很快转移话题,“明日真金皇子大婚,你陪我去参加婚宴吧。”   真金的婚礼极为盛大。我见到了真金的新娘,15岁的阔阔真。出乎我意料的是,阔阔真不像一般蒙古女子那般高大健壮皮肤粗糙。她娇小的身体玲珑有致,肌肤细嫩白皙,长相甜美可爱。婚礼上虽然羞红着脸,却毫无扭捏之态。亲族之人起哄要她喝酒,她昂头便喝,豪爽之极,晚上还领一群小姑娘围着篝火跳锅庄,优美的舞姿与亮丽的歌喉连真金也不由得看定了眼。   这般娇憨活泼毫不做作的性子着实让公公婆婆喜欢,察必满足的笑一直挂着,总也合不上嘴。   恰那一直在跟忽必烈的宠臣阿合马喝酒。此人是回族人,早年出身贫寒,是察必父亲的家奴,跟着察必陪嫁过来。他为人机灵,口才了得,很快变取得了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跟阿里不哥銮战,又要营建国都,急需用钱。阿合马便投其所好,为忽必烈敛财。此人有雁过拔毛的能耐,连蚊子腿上都有本事剐下肉来。在忽必烈兴建帝国初期,四处急需钱用的当口,阿合马的这种特殊才能很快便使他脱颖而出,迅速上位。   阿合马手执酒壶一边为恰那满酒,一边不停地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恰那来者不拒,统统昂头喝下。真金上前将已半醉的恰那拖到自己案前喝酒,对阿合马讨好的笑脸只冷冷一瞥。刚直的真金向来与阿合马不对路,阿合马那些龌蹉的敛财手段和巧言令色让真金非常厌恶。忽必烈眼前的红人居然当众吃了主人家的白眼,阿合马下不来台,只得讪讪地找了个借口提前退席。   婚礼进行到半夜,客人们酒酣饭饱,闹得够尽兴了,便陆陆续续地向忽必烈一家告辞。两个妻子来寻恰那,他醉醺醺地不肯回家,还捧着酒壶继续喝。   墨卡顿上前夺过恰那手中的酒壶,拉着他左手臂黑着脸说:“恰那,回去了。醉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丹察曲本不甘示弱,也上前一步拉住恰那的右臂:“恰那阿哥,走吧,我扶你回去。”   两个女人各拉恰那一边,对视的眼神利如飞刀,空气中立刻充满火药味。周遭的人看了这般情形,皆掩嘴偷笑。恰巧察必从旁经过,微微皱了皱眉头。   两个女人的战争还未升级便被弹压了,她们被皇后的女官叫进了房间。忽必烈沉着脸坐在上首,察必站在他身后。两人见了这阵势,急忙跪下磕头。   忽必烈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你们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连朕都有所耳闻。寻常女子都知道三从四德,你们身份不低,本该为下人作出表率,如今却闹得满城皆知,成何体统!”龙颜大怒吓得两人伏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岂不知嫉妒乃是七出之一!回去将《女诫》抄一百遍,一个月后交给皇后。”忽必烈哼了一声,威胁道,“若再听到你们不和善妒,休怪朕插手白兰王的家事!”   两人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忽必烈对着察必轻笑:“皇后,这样处理可好?”   察必朝房梁上的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为忽必烈轻柔地拿捏着肩膀,巧笑盈盈:“自然是好。大汗不过少吓唬吓唬她们,又不真打算出头。大汗单独召见她们,既保全了国师的面子,更是敲山震虎。”   那晚恰那醉的厉害,被侍从抬回了王府。两兄弟都不知道在忽必烈要求下干涉了恰那的家事。而察必,是应我的请求。? ? ?   年轻人用敬佩的口吻赞赏道:“要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字,不但能拼写出蒙古语,还得译写其他文字,这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见八思巴的智慧之高。”   我赞同:“你可知道藏文的由来?7世纪之前,藏人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是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命人以印度的梵文为基础,创制了藏文。所以,藏文和梵文之间可以相互转写。”   “这跟八思巴创制蒙古文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在印度,佛经都是以梵文书写而成的。西藏这么多佛教教派,几百年间翻译了大量佛经,所以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经验。藏传佛教里还专门有论述文法和文字学的学科——声明学。八思巴的历代祖先都是声明学大师,尤其是他的祖父萨迦班智达。”想起那位睿智的老人,我不由得感叹,“班智达大师在凉州时就曾经感慨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治下又有那么多民族,语言文字复杂,不利于政令发布。所以,他在那时便已对蒙古人使用的维吾尔文做过一些改进。”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八思巴受伯父静心教诲,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父的尝试已为他奠定了基础。”   “正是。八思巴想到,既然藏文可以转写成梵文,为何不以藏文的原理同样转成蒙古语呢?”   年轻人恍然大悟,笑道:“哈,秒啊。只有他这么聪明绝顶的人才想得到。”   “哪有这般容易。即便八思巴精通梵文、藏文、维吾尔文、蒙古语,甚至对汉文字也有所研究,单是创制一种结构完善的文字,这么艰巨的任务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完成?”想起他从此后为此思虑过多,缺觉少眠,我长叹一口气,“八思巴用了足足8年时间,殚精竭虑,反复试验,才最终完成了后世见到的八思巴文。”   第二十七章 心伤   贤者若将学问隐藏他的名声仍在世上传扬;把兰花装在净瓶里,它的香气还是飘往十方。   ——《萨迦格言》   “恰那,是我。”果然不出我所料,墨卡顿第二天就赖敲门了。   恰那一手托着宿醉的脑袋,皱着眉头喝着味道不太好的醒酒汤:“公主,何事?”   “你开门,我有钥匙要对你说。”墨卡顿难得如此心平气和,语气里还带着莫名的感伤。   我知道墨卡顿是来和恰那妥协的,便用小尖鼻子拱了拱他,轻声劝慰:“你就让她进来吧。”   恰那不情愿地开了门,墨卡顿走进恰那房间,环视了一下简单的陈设。四周一圈书架,摆满了藏文和汉文书籍,床上只一床被褥一个站头,他的居所永远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清心寡欲得连件摆设品都没有。墨卡顿定睛在恰那清俊的脸上,眼神恍恍惚惚,全然没了平日跋扈的神采。   恰那耐着性子客气地问:“公主,到底何事?”   墨卡顿回过神来,无意识地佝偻起身躯,声音干哑酸涩:“齐纳,我哥和大汗——”她难过得说不下去,偏过头深呼吸几次,方才痛苦地说,“总之,我想通了,从今天起,你可以进那女人的房间,我不会再拦着。”   恰那不相信地看着她,警觉地退后一步:“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大发善心。说吧,什么条件?”   墨卡顿狠狠地咬着唇角,唇被咬破了,流出了血她却不自知,拳头都快要握出水来。她死死盯着恰那,一字一顿极其费力地说出:“你去她那里一晚,就得来我房间一晚。你若使让她怀了孩子,就必须给我一个孩子。”   恰那怔住,似乎不敢相信,依旧警觉地看着墨卡顿。她咬着牙上前抓住恰那的手臂,急切地说:“我同意跟她分享你,只要你给我一个孩子!”   恰那皱了皱眉头,从墨卡顿的手里缓缓抽出了手臂。看着墨卡顿期待的眼神,他哑然失笑。墨卡顿莫名其妙,发虚地问道:“你笑什么?”   恰那的嘴角依旧带着清冷的笑:“公主,无论你还是她,我一晚都不会去!”   “恰那,你,你对我已经厌恶到这般地步了吗?”墨卡顿仿佛被重物锤击,踉跄地倒在的凳子上,凳子发出痛苦的嘎吱声。她颤抖着声音不敢相信地紧紧盯着恰那,“你宁愿不去她那里,也要逃避与我同房?”   门突然被推开,丹察曲本交集地奔入,飞速拦在恰那与墨卡顿之间:“恰那阿哥,你今日怎么了?居然让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进了你的房间,她是不是对你用了什么手段?”   墨卡顿原本绝望的神情在看到情敌时迅速转变,站起身凛然大喝:“放肆!我和王爷有要事商量,你怎么可以不禀报就进来?”   丹察曲本的蒙古语已经说得极顺溜。她睥睨着墨卡顿,反唇相讥:“哟,那有多少次我跟恰那阿哥单独在一起时,你是不请自来的?”   两人都在恰那房外安插了眼线,无论谁出现在恰那房间,另一个总会即使赶到。此时两人完全忘了前一晚在忽必烈面前的赌咒发誓,乌眼鸡一般互瞪着对方。恰那面色平静,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抽出凳子坐下:“丹察,你来得正好。既然你们俩都在,那就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憎恨地互瞪一眼,然后殷切地看向恰那。恰那的声音清冷,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般:“无论你还是她,我从来都没有爱过。”   墨卡顿身子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丹察曲本想要说话,被恰那冰冷的眼神一瞥,又悻悻地咽了下去。   “如果你们没有闹得这般鸡犬不宁,我本想好好跟你们相处下去,至于孩子……”他苦涩地一笑,吐出胸中的闷气,“萨迦必须有继承人,这是我怎样也无法逃脱的家族责任。我本想着,无论爱与不爱,你们既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孩子自然须出自你们。”   墨卡顿急忙插嘴:“我今晚来,不就为了跟你商量此事吗?我说了,我不会再计较——”   “可是,经过这半年我对你们已经全然失望了。”他讲目光转向丹察曲本,眼底冻成坚硬的冰凌,“尤其是你,丹察。”   丹察曲本急忙辩解:“恰那阿哥,我——”   “我的孩子,将来是萨迦法王,萨迦派要在他的手里更加的壮大,他要完成我伯父和大哥同意藏地的愿望,他要将佛陀法旨传给更多民众。甚至,他还得继承大哥的地位做蒙古皇帝的国师,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恰那悲痛地握紧拳头,苍白如纸的面容带着肃杀的清寒,“我要的是品德高尚,公正无私、胸怀大志的继承人,可是有你们这样心狠手辣品格低劣的母亲,我的孩子怎么可能健康成长,将来如何担此大任?”   墨卡顿此事已是泪流满面,抽泣着抚上恰那的手:“恰那,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坏事,我改,我全都改,好不好?”   “公主,我不爱你,是因为你没有一样好品格值得我爱,与你的身段相貌无关关,与你的年龄也无关,是你自已太在意这些,反而为此害了许多人,。”他缓缓推开墨卡顿的手,声音冰冷彻骨,“我跟你做了十多年有名无实的夫妻,你是怎样一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你是不对能改的。”   墨卡顿整个人似被钉住。丹察曲本乘机扑进恰那怀中,帝着娇着自夸:“恰那阿哥,你还有我呢,我阿爸常教导我要尊老爱幼,体恤穷苦人家,我在家乡时经常做善亊的。哦,对了,我从小就奉佛,经常里奉献香油,我~”恰那毫不怜惜地推开她:“丹察,你的贴身侍女怎么许多天不见了?”丹察曲本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她想家了,所以我就放她回了藏地? ? ?”是吗?她好歹是从小服侍你的,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这么小气,只给她留了块帕子?恰那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带血迹的粉色絰丝帕,往丹察曲本身上丢去,丹察曲本大叫一声,好似见了鬼一般跳开几步。那块帕子飘落在她脚边,帕上已成铁锈状的血迹触目惊心,“她在城北的荒山里,满身的伤痕,,身边除了这块帕子什么都没有。”恰那双眉轻扬,眼神再度冷冽了几分,“她是被活活打死的。”   丹察曲本再难否认了,咬着牙面狰狞:“是她活该,谁叫她勾引你?”恰那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帕,满脸不椹:“她想勾引我是不假,这块帕子就是她偷偷留在我这里的,只是我对她没有心思,便命人转帕子送还给她,好让她死心。我既然已经拒绝,你为何仍不放过她?”   丹察曲本离昂着头,捕满珠翠的“巴珠”_和精心装扮的朱红锦衣衬托着她盛气逼人:“她们一个个都该死,我这是杀鸡给猴看,免得她们看你长得俊,待人和善,还是个尊贵的王爷,便一个个动了攀高枝的心!”   怡那猛—拍桌子,眼底已是忍无可忍的怒气:“那也罪不至死啊,你以为严令手下闭口,我就不会知道吗?你的侍女只要对我多看一眼就受你责打,顿珠更是被你活活打死了!”   丹察曲本满脸不削:“她是我家的农奴,_卖身契在我手中,命就是我的!”   恰那气得浑身战栗:“你把人命当什么,可以这样任你予取予夺?”丹察曲本歇斯底里地吼叫:“不过是个贱民——”“啪”一声脆响,屋内燥热的空气霎时冷到冰点。   烛光嘶嘶地发出微弱的声响,房间寂静得落针可闻。丹察曲捂着脸发怔,墨卡顿大张着嘴,我愣愣地看着恰那,他的手尚在半空,手臂颤抖的厉害。他从来没有打过女人,即便对墨卡顿再生气时也没出手打过她,可他居然打了丹察曲本,你太让我失望了!!恰那捂着心口,身子徽晃,苍白的脸上是无尽的痛楚,“我娶你是为了萨迦,可既然娶你巳成事实,我真的想过要试着去爱你,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观察,我想说服自己,你身上还是有好的品质,我想找出拿怕一丁点值得我爱的品质。可是,你却让我一次又一次失望,半年了,有足够时间看淸楚一个人。”   他的手指向掩面哭泣的墨卡顿:“墨卡顿已经够心狠手辣了,可她最多致人伤残,还没狠毒如此。”他的手又指向浑身战栗的丹察曲本,眼里是极度的厌恶_憎恨,“可你呢?顿珠不是被你无意致死,而是你本就下令将她活活打死!人性命前还要百般折磨,你的心肠比墨卡顿还要歹毒。”   他闭目喘息良久,似在等着熬过痛楚,睁开眼,他看着丹察曲本亲然决然道:“你不配为我生孩子!目光又转向哭得肝寸断的墨卡顿,冷漠得令人心寒,你们都不配,我宁愿绝嗣,也不愿自己的孩子有你们这样心雉丑陋的母亲。”   ^两人都痛哭着想要靠近恰那,不停地请求恰那原谅,恰那冷冷退开,打开房门,如同对待陌生人-般下逐客令:“你们俩以后不必来我房不必为了争风吃醋,更不必再耍什么花招,我向佛祖起誓:只要有你们在,我绝不碰女人。   所以,你们不要再残害任何无辜女子!“那一夜,恰那几乎未眠。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夜中的天花板,表锖冷漠让我的心很痛,用小尖鼻子拱他:“恰那,别再伤心了。”他毫无反应,仿佛是具只剩下呼吸的躯壳,心痛又添了几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叹息着贴在他耳边轻轻唱道:   “摇呀摇,摇呀播,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他终于动容,侧过僵硬了许久的身子面对着我,莹莹的泪水在暗夜中闪着微弱的光芒。他将我揽进怀中,贴着我的脊背,滚烫的泪水透过皮毛直渗入我心头。   “小蓝,幸好还有你陪着我。”他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攀着救命的桅杆,“答应我,别离开我,这辈子都别离开我。”   我轻轻地舔去他的泪水,柔声说:“别担心,我会的。我答应过班智达大师,会一直跟着你们兄弟俩,直到你们生命终结。”   他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我,迷离的神思中只剩下反反复复的呢喃,呢喃着不要离开他。我叹了口气,任由他这般紧抱,一直到黎明的光芒渐渐铺满整间屋子。   自从对两个妻子表明心志,恰那言出必行。他对府内的亊务一概不管,偌大的王府只是他晚上回来睡觉的地方。墨卡顿收敛了许多,再不像在凉州时般作威作福骄横跋扈。作为长妻,她接管了府内大小亊务。虽然称不上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她严厉的手段倒也压得住那些下人,没出现什么鸡鸣狗盗之事,两个女人之前斗得你死我活,不外乎是为争得恰那的欢心及防范任何可能的威胁。可现在突然发现再怎么争斗都没有意义,生活顿时失去了滋味。墨卡顿还好,她毕竞是蒙古王族,在燕京还能走亲访友打发时间,而且还要管理那么大的王府。可丹察曲本除了那些对着她战战兢兢的侍从,在燕京连个同族的人都难找到。她还在花季年龄,每日百无聊赖怎么忍受得了?于是她每日都出城骑马发泄,恰那也随便她,从不过问。   年关将至,逃窜到漠北的阿里不哥元气稍稍恢复,便又举兵东来。他夹袭和林成功,将之前的都城从忽必烈手中又夺了回去。忽必烈大怒,亲自率兵征讨,没有回燕京过年。燕京城暂时由真金代管。   汗王在外征战生死未卜,燕京城的营造全部暂停,元宵节的灯会也被取消。整个燕京城宵禁,二更过后谁也不许上街。恰那本想买两碗乳糖圆子,可那家酒肆的店老板已经在察必的安排下离开了,恰那走遍了整座城却是两手空空而归。   那夜我本该遵守与恰那的约定,变成人身陪伴他过元宵节。可八思巴在此时患了风寒,卧病在床。公元1262年的元宵节,我与恰那守在八思巴房里,心急如焚地照看了他一整夜。直到出了正月,八思巴的病情才慢慢好转。   公元1262年春天,兄弟内讧的战局正朝着对忽必烈有利的方向发展时,雄才大略的忽必烈遭受了人生最大的叛变。投靠忽必烈多年的汉人军阀李璮在山东突然发动叛乱。忽必烈被迫返回,两线作战。   “天哪,这样的婚姻,怎么忍得下去?偏偏又不能离婚。”年轻人惋惜地摇头,“恰那真的太可怜了。第一次婚姻由他伯父安排,第二次又是大哥安排。他就像个棋子一样任人摆布,身不由己。”   我走到窗前向外看。雪下得越发大了,簌簌地打着窗,很快模糊了视线:“他伯父和哥哥都爱他至深,都以为是为了他好。那时的人没有现代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观念,盲婚哑嫁再正常不过,何况他们这种豪门世家?”   年轻人叹息道:“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三个人都痛苦不堪哪。时间久了,必定会出事。”   我黯然点头,往事翻江倒海般涌出,哽在喉头,压抑在呜咽声来:“所以,后来八思巴追悔莫及,仟悔终生。”   年轻人怔住,脸上的神情渐显沉重。   第二十八章 亲密之举   格言是学者智慧的结晶,愚昧的人则难以理解;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猫头鹰则变成了瞎子。   ——《萨迦格言》   公元1262年——藏历阳水狗年(壬戌)——南宋景定三年——蒙古忽必烈中统三年八思巴28岁,恰啊24岁,真金19岁。   春意盎然,鸟鸣花香,我站在青山山顶的延春亭远眺。金朝开凿北海堆土成山,形成了这座青翠的小山丘,恰巧位于整座京城的中轴线上。金代皇帝在此兴建皇家苑囿,可惜全部毁于战火。忽必烈营造燕京,很喜欢此山丘小巧玲珑且秀气,故将此山辟为专供皇室有赏的后苑,称为青山。这里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北京景山。   站在山顶,百废待兴的燕京城尽收眼底,城垣、宗庙、衙署、坊市处处在兴建。青山苍翠,绿水妖娆,盛放的桃花如望不到尽头的红云,北海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金色的宫城在不远处巍然耸立。   正欣赏着秀丽的风景,突然听到山脚下传来脚步声,我急忙躲进延春亭一旁的草丛里。细听了一会儿,辨别出这不是八思巴而是恰那的脚步声。有些失望。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恰那登上了顶峰。他只一人,在延春亭里叫唤着我的名字。   我从草丛中出来,走进亭子:“今日为何是你来?”   恰那微微喘息着,尖翘的鼻翼上渗出细汗。看见我以人身出现,他呆呆地望着我,清亮的双眸如水晶般通透,额边浮起几许红晕,在一树桃花掩映下更显俊俏。   我递上一方丝巾:“恰那,你很热吗?”   他回过神,接过丝巾却不擦,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目光迅速从我绑着长发的蓝丝带上瞥过:“爬得太急,是有些热了。”将丝巾叠好揣入怀中,他嗯哼一声,正色对我说道,“大汗准备派遣金字使者入藏,向各教派的寺院奉献布施,并举行法会。大哥正在写信给乌思藏各个教派首领,望他们配合使者,遵从大汗旨意。”   我以手指绕着头上垂下的蓝色丝带,一边把玩一边歪头看恰那:“忽必烈不是正在平定山东李璮的叛乱吗,他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思派使者入藏?”   他触到我的目光,又是一阵发呆,鼻尖渗出了更多细汗。我看了看天,清风微拂,舒适爽怡。这小山又不高,台阶也不陡峭,哪有那么热的?   他放佛醒转过来,扭头看向亭子边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汗是听说阿里不哥有意接纳藏地教派,所以才派遣使者前去宣告:只有新继位的蒙古忽必烈大汗才对藏地拥有权利。”   我心里一阵失落,垂下头更加用力地扯丝带:“哦。那,娄吉今天不来爬山了?”恰那拦住我扯丝带的手:“小蓝,丝带是绑头发的,不是这样拿来玩的。”他目光柔柔,笑窝浮现在脸上,轻巧地整理已被我扯歪的丝带,“你看,丝带都快被你扯下来了,到时头发乱了,你又不会绑。”   我“哦”了一声:“那就用最简单的方法。”   恰那目瞪口呆地盯着手中长长的蓝丝带,目光下移,看见我从一堆蓝色衣裙中钻出。他气急了,蹲下身子轻戳我的脑门:“小蓝,你,你干吗又变回了原形?”   我忙碌地用嘴咬着衣物扯入褡裢:“免得多消耗灵力啊。娄吉不来了,我也没必要弄个人形束手束脚,还是狐狸身子便。”   恰那怔了一下,偏过头似在生闷气。我将衣物都放好了,正想念咒语,看到他手里还紧紧拽着那根蓝丝带,便用小爪子挠挠他的手:“这条丝带是你送给我的,那你就帮我保存吧。下回记得还我。”   我捻着诀隐没了衣物,跳进恰那怀中:“走吧。”   恰那没有挪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篮,你只肯为哥哥变成人身吗?”我心情一黯:“你知道的,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淸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恰那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沉眉凝思:“小蓝,现在哥哥离你还有多远?”   我两眼放光,抑制不住地高兴:“我日日苦修,已经很近了,如今他离我只有一丈距离。”   恰那歉疚地抚摸我的背:“自我来燕京,你跟着我的时间居多,对付墨卡顿和丹察,你为我消耗了不少灵力,若没有这些消耗,只怕今日你早已可以站在哥哥面前了。”   我拱了拱他的手:“不要紧的。我寿命比你们人类长得多,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他抱着我慢慢走下山。暮霭渐渐笼罩大地,远处的山光寒碧,鸟儿欢叫着归巢。金色黄昏笼罩在恰那俊逸挺拔的身上,衬出柔和的侧面。我昂头问:“恰那你生日就快到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什么都不要,你来陪我就行了。”脚步凝滞一下,他咬了咬唇,“你化成人身,穿我送你的那身衣服来陪我过生日,可好?”   我扑哧笑出来:“我本来就天天陪着你呀,这算什么生日礼物?”   “能看到你以人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他定定地凝视着我,星眸里露出万分的期许,“我极喜欢看你变成人身,很美,很可爱,可我一年都难得见到次。”   为了减少灵力消耗,我只在等待八思巴接近时才变成人身。我做了300年的狐狸,对于以人的模样过人的日子总有些不习惯。而且无论在八思巴的国师府还是恰那的白兰王府,我都不可能以人身出现。否则,不说我怪异的蓝眸蓝发会让人以为是妖孽,单单我的女儿身,便会为八思巴和恰那惹来无尽的麻烦。   宝蓝色的天边多了圈绚丽的云彩,拂面而来的柔风带着微醺的气息,亭子顶的飞檐悬挂着铁马,叮当作响,我在夕阳余晖中对他点头。他笑得极满足,可爱的酒窝总是顽皮地跳跃在俊美的面容上。对于恰那,我从来都无法拒绝。他活得太累,能让他开心的事是那么少,这么简单的愿望我怎能说“不”!   所以恰那生日那晚,当房内只有我与他时,我穿着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衣服,腰间系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脚上是深蓝底配白碎花的绣花鞋,斯斯文文地站在了恰那面前。   恰那眼中漾着浓浓的惊喜,眼睛亮得璀璨夺目,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小蓝,你真漂亮! ”   他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囊,里面是那条元宵节时他为我赢得的蓝丝带。他笑如春风:“你让我保管的。来,戴上吧。”   我拿起丝带往头上绑,毛手毛脚让他直叹气:“你呀,已经能化成人身这么久了,还是不会做这些女孩儿的活计。还是我来帮你吧。”他从抽屉里拿出把犀牛角梳,让我坐下,站在我身后为我梳头。他梳得极耐心,眼神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亊情,从发根缓缓梳到发梢,轻柔细致。我的蓝发在他的打理下变得极为服帖,根根丝滑若放射状的海藻。丝带结成蝴蝶样式绑在侧边,俏丽又活泼。   他的长发辫侧放在左胸前,右侧散开些许长碎发,闪着丝质般的光泽。在他低头时,头发会拂过我的脸,有种软软的酥麻感。我突然想到,不知触摸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是何感觉,应该很柔软吧?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长发瓣。触手的感觉很好,柔软到心底。   他手执着梳子愣在半空,眼眸低垂,睫毛在微微颤抖。我笑道:“恰那,你的头发真好,很软。”   他抬眼看着我,眸子中流淌着明净的波光,脸上泛着霞光般的潮红,声音微颤:“小蓝……”   我眼露憧憬:“可惜娄吉出家了。若他有一把长发,不知会不会跟你的一般柔顺。”   他怔住,眸子一黯,偏过头深呼吸一下,走到柜子边拿出酒瓶和两个酒盅:“今天我生日,你陪我喝酒吧。”   我吐了吐舌头:“我可不行呢。你忘了吗,你20岁生日时我陪你喝过酒,结果很快就醉了,还出了那么大的丑。”   就在那日我第一次拥有了人身。我那时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现在想来还挺害臊的。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颊上飞过两片红云,唇角却浮出笑意。   他倒满酒,将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自己昂头喝下另一杯:“今天我很高兴,你就陪我少喝一点吧。”   我正想着该怎么拒绝,突然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墨卡顿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恰那,是我。你开门好吗?”   恰那脸色霎时变了,沉替声音回绝:“公主,我睡下了。”墨卡顿早已失去已往的嚣张,声音里满是讨好与哀求:“恰那,今天是你24岁生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对你说句生日快乐。”   恰那礼貌又疏远地答谢,墨卡顿又敲了敲门:“你开门好吗?我,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恰那仍不肯开门:“公主的礼定是好的,交予我侍从旺错就可。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墨卡顿沉默了半响方隔着门幽幽叹息:“我想了很久,你不缺钱,除了看书又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再贵重的礼物你也不稀罕。所以,这次的礼物是我亲手最的,我这被子第一次做针线活,我知道我的针线功夫很差,你看不上眼。好歹,算是我一番心意吧。”   门外,墨卡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恰那听得她走远了才打开房门。门口的地上,摆了一双崭新的男靴。   烛光下,恰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目光一直盯着那双靴子。靴子做得实在算不上好,虽然面料考究,靴尖还缝着块上等的翠玉,可针脚粗糙,线头外翻,两只靴子甚至不一样长短。鞋底还有些暗红色斑痕,是血迹。想必墨卡顿在纳鞋底时,很是吃了番苦头。   恰那拿起靴子翻看,苦笑着摇头:“想不到,她那样的人居然会做靴子。”   我叹气:“她这些日子的确改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打骂人了。”   “我知道。”恰那闷闷地又喝下好几杯酒,脸上红云如霞,“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论她怎么做,我都没法面对她。”   我站起身,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别再喝了,你醉了。”   恰那双手反扣住我的手腕,迷蒙着眼仰头看我。烛光跳动,柔和的光晕衬出他亮泽滑润的肌肤,流光溢彩的眸子凝视着我:“小蓝,你就让我醉一次。只有醉了,我才敢说出心里的话。”   他的目光炽热如火,室内的温度似上升了许多。我的心猛地一挑,嗫嚅着问:“你心里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吗?”   “小蓝,我对她俩说过,只要有她们在,我不会碰任何女子。”他眼神如火,面色酡红,双眸亮弱点漆,勾人魂魄,“可我,我其实很想,做梦都想……”   他抿嘴润一润唇,喉结微微滚动,不及我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已俯身下来。唇上被柔润的触感覆住。那一刻,我心底顿时升腾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为何我的脸热辣得似乎所以血液都煮沸了不停翻涌上来?   他在我双唇间生涩地点点挪动,唇齿间有酒味喷出火热的气息,似一团火焰。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说话的间隙,愣愣地问:“恰那,你,你在干什么?”   他柔软的唇细细流连,浅浅触碰,停留一会儿,慢慢往下移,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上下滚动,他缠着声音附在我耳边呢喃:“小蓝,小蓝,我真的很想……”   他的手覆盖在我腰上时,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他,只是想跟我交配吗?我们狐狸之间可没有这种亲嘴的举动。我的心一慌乱,第一反应就是变回原形。   他目瞪口呆地抱着一堆衣物,看到我从衣物里爬出,顿时气急败坏地掐住我的脖子吼道:“小蓝,你,你这是在气我吗?”   “恰那,你已经有两个妻子了……”我结结巴巴,连颈上的不舒服也无法顾及,“而且我,我……你是知道我的心愿的。”   他怔住,放我下地,偏过头努力深呼吸几次,平复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转头面对我,清俊的脸上红云密布,羞赧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尴尬:“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着他们在忽必烈宫廷里看过几场杂剧,那些宫廷女子都爱看才子佳人的戏本。舞台上,那些女子被男子看一眼都会羞红脸,拉手一类的更是禁忌。人类女子好像挺在意被男人触碰,非亲密之人不可有那般举动。可我是狐狸身是不是天天被他们兄弟俩抱着吗。还有真金,他也喜欢抱着我,只是我烦被他抱而已。我不应该介意什么,可我心里老是觉得有些疙瘩瘩,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恰那站起身背对着我:“小蓝,你今晚不用陪我,去哥哥那里吧。”   我“哦”了一声,正准备离开,他又叫住我:“小蓝,我知道你的心愿。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达成愿望。”   恰那眼里有一种深深的不舍,又有着异乎寻常的决然。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助我,只觉得那样哀伤又美丽的眼神令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   那一晚不知为何,我总是会想起恰那亲我的那一刻。我用爪子碰自己的小尖嘴巴,好像没什么感觉呀。可为何恰那碰我时,我就会浑身像着了火一样?我看向熟睡的不三不四,月光下纯净若水的睡容安详平和。他的嘴角微微弯起,勾勒出优美的唇形,不知亲起来是什么滋味。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急忙转开眼神。我好像,有了狐狸不该有的想法了。   恰那24岁生那一天,丹察曲本没有出现,也没有送来生日礼物。   公元1262年夏末,叛乱的李璮被铺获斩首。这场叛乱历时半年,忽必烈终于班师回朝。这次叛乱事件最大的后果便是:忽必烈从此对汉人生了罅隙。所以,回到燕京的忽必烈论功行赏时,对立过功劳的汉人只给封赏,不予实权。此次平叛,最大的赢家是那些早就对汉人不满的蒙古将领。   为了加强对西藏的统治,这年二月,忽必烈派遣金字使者入藏。为了配合忽必烈的行动,八思巴致信给西藏各教派首领。   信中写到:“班智达法王具有无量智慧及慈悲,不顾自身安乐,为了佛陀教法及众生利益,前来阔端王爷驾前。其利益大众之事业众人皆心中明知。继他之后,我亦尽我所能服事佛法,利益众生。我留在当今大皇帝的驾前,并非为一己之利,而是为了使其理解佛陀教法,明辨取舍。我曾多次奏请利益整个佛法及众人之事,请求颁发有益之诏命,众人心中当已明知……此次皇帝派遣金字使臣送来举行法令之资具,望各位大德及僧众合力祈愿,顾念佛法,为使教法弘扬,友情众生平安幸福……我将尽力使你们所以僧众能够安心听经说法,完成诸法事。”   这是萨迦派首领致西藏各教派的重要通告信,尽管八思巴在心中语气温和含蓄,但已尽显他对西藏各教派的掌管和统领的权力。   第二十九章 我的心愿   若经常鞭打和教训,就是牲畜也会听话;不用驱使而能自悟,就是聪明人的标志。   ——《萨迦格言》   1262年6月,忽必烈封庶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命他去昆明镇守。云南先前一直是大理段氏割据为王,历时500年。而派宗王出镇重要的边塞之地一向是蒙古人的传统。   忽哥赤出发去云南的前一天,久未露面的意希迥乃突然出现在国师府。他是来辞行的,忽哥赤将带他一同前往昆明。这一年来在忽哥赤府邸,他颇为得宠。年初,忽哥赤还为他结了门亲事。女方虽不是宗亲,却也是地道的蒙古贵族出身,从身份上来说,意希迥乃算是高攀了。   说是辞行,意希迥乃的态度却极倨傲,他冷眼看着八思巴和恰那,嘴角扯出一丝阴鸷的笑,像是宣战一般沉着声音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我在萨迦应得的一切。”   八思巴面色一沉,眼神犀利地看向意希迥乃:“三弟,萨迦养育你长大,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若不是萨迦传人,你今时今日何来蒙古宗王上师的地位,又怎可能娶到蒙古贵族之女?”   “你们压制我,拿走我的继承权,我无话可说,谁叫我的身份、我母亲的身份都不如你们。可如果恰那一直没有孩子,未来我的孩子就会是萨迦继承人。”意希迥乃凉薄地大笑,凑近八思巴耳边阴森地低语:“他会为我拿回一切的。”   八思巴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怒意,嫌恶地皱了皱眉。   意希迥乃走后,八思巴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反复踱步:“恰那,你听到意希迥乃的口气了吗?他的妻子可能怀孕了。”停顿了一下,他忍不住抱怨,“恰那,你有两个妻子却至今无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你绝嗣,难道真要让意希迥乃的孩子继承萨迦吗?”   恰那坐在软塌上,一脸的无所谓,为自己倒了杯青稞酒慢慢饮着:“大哥不必着急。三哥的孩子也是萨迦后人,就让他继承也无妨。”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八思巴气急,浓眉似拧成一股绳,走到恰那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伯父和我苦心经营多年,才将萨迦壮大到今日的局面。眼看着藏地就能在我手中结束割据,完成伯父统一藏地的心愿,怎可让他这样的自私自利之人毁了伯父和我建立的一切?”   恰那懒懒地倚着靠枕,仰头看着一脸焦虑的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大哥,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   “你说什么?”八思巴上下大量着恰那,艰难地问出,“难道……难道你有什么……隐疾?”   不等恰那回答,他又立刻宽慰道:“没关系,大哥立刻去请最好的一声——”   恰那苦笑着打断他:“大哥,我跟两个妻子从未圆房,怎么可能有孩子?”   八思巴惊呆了,难以置信地问:“恰那,你成婚多年,难道……难道就没有……”他脸上飘过红晕,这个话题让他实在难以启齿。   恰那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次都没有。”   八思巴难过摇头:“你这是为何?”   恰那凄然大笑,清瘦的脸上流淌着满满的悲伤:“大哥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媳妇是怎样的人吗?她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整个燕京城都在看我笑话。你指望我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他笑了一会儿,嘴角渐渐落下,坐正身子肃然道:“我对她们只有厌恶,要我近她们的身,不如杀了我!”   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恰那脸上:“好,既然你不喜欢她们,那大哥再为你安排门好亲事——”   “大哥,不要再为我安排了!”恰那出离愤怒,面色铁青。他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直响,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气。“你当我是什么?我是跟你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啊,不是牛群里用来使母牛怀孕的种牛!”   “恰那!”   我急忙上前咬恰那的裤腿,免得他说出更令八思巴难堪的话来。许是压抑过久,他今日将不满全然发泄了出来。他狂躁地一把将胸前的佛珠扯断,檀香木做成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有几颗打在我头上,打得生疼。   恰那大声喊着:“我不想再成亲,不想再娶任何女子,更不想为了子嗣做你的工具!”   “大哥怎么可能当你是工具?大哥只是希望你幸福啊!”八思巴急忙站起,扶住恰那晃荡的身子。他眼底有些泛红,哽咽着看向恰那,“恰那,你到现在难道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大哥不会再为你安排任何你不愿意的婚事,你只须告诉我你想娶谁就好。”   恰那望着八思巴,严重波涛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我怯怯地叫了一声:“恰那,别这样对娄吉,他可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恰那身子威震,微微低垂下头。努力深呼吸了许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淡然地看着八思巴:“大哥,与其劝我,不如你自己娶亲吧。”   八思巴面色一红,立刻摇头摇得如拔浪鼓:“恰那,你胡说什么?你忘了我在伯父面前立的誓了吗?我已经身入空门,这辈子绝无可能成亲!”   “为何不可?别的佛法派系不可娶亲,可我们萨迦本就跟他们不同。萨迦先祖三代都是一边娶亲生子一边做萨迦法王,不也创立了萨迦派,得到终生拥戴?为何到了这里,便不可娶亲了?娶亲并妨碍你传扬佛法统一藏地的愿想啊!”   八思巴脸上显得几分尴尬:“可我受过比丘戒,而且伯父——”   “萨迦现代法王中,唯有伯父一人真正受戒成为比丘。你虽受过戒,但事出有因,轻重不同。幸好我们萨迦派早有先例,你不必还俗照样可以娶亲。”恰那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闪躲的眼睛,“是伯父的遗言重要,还是萨迦传承重要?若是伯父尚在世,得知我无望子嗣,你想他还会坚持让你守戒吗?”   恰那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竟将以能言善辩着称的八思巴驳得几无还口之力。他侃侃而谈,机锋甚健:“以哥哥的聪慧,你的孩子定能成大业,继承萨迦更是名正言顺。只要你自己愿意,大汗定会同意你娶亲,说不定还会为你——”   八思巴被逼得有些着恼了,厉声打断滔滔不绝的恰那:“你别再胡闹了!我从未想过娶亲,更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你既然不愿意只为子嗣娶亲,我又怎能只以此为目的耽搁无辜的女子?”   恰那俯身将我抱进怀中,定定地看着八思巴,嘴角浮起清浅的笑容:“大哥,我不是胡闹,我已为大哥寻到了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仔。明日傍晚,你来青山顶的延春亭。”   八思巴与我一同猛地抬头看他。他温柔地护膜着我的背,眸子中闪过一丝怅然:“大哥,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我终于知道了恰那先前所说的一定会帮我是怎么一回事。   远处的峰峦与苍穹上的流云连成一色,海棠花竞相开放,璀璨的色彩中添进了初夏的燥热。夕阳从金色云朵中透出红艳,青山顶的延春亭沐浴在暮光中,琉璃飞檐在夕阳下格外明丽。   “小蓝,等会儿哥哥上山后,你千万别躲进树丛,更别一心慌就变回原形。”恰那为我整了整头发上的蓝丝带,将我的碎发抚平,凝神细细看着我,眼中似有无限留恋,“如今他离你还有多少距离?”   “已经剩下不到五尺了。”我心很慌,下意识又想去扯丝带,被恰那瞪了一眼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真的很怕……”   恰那“扑哧”笑了出来,酒窝顽皮地闪现:“怕什么?大哥的脾气性格除了我便只有你最清楚,最糟糕的后果也只是他对你不动心而已。那你就照旧过你的日子,也没什么失去的呀。”   嗯,有道理。我对恰那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一下,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恰那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的兰花形瘢痕,嗔怪一声:“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所以至今都不敢在大哥面前露面。”   话虽这么说,可当听到八思巴拾阶而上的脚步声时,我还是紧张得手心渗出了汗。不多久,恰那也听到了脚步声。他侧目看我,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声音轻柔:“别怕,你若不知该怎么说,我会对大哥说的。”   山麓终于出现了那个褐红的身影,僧衣永远一尘不染,脊背挺直如松,睿智的双眸蕴着悲悯世人的情怀,沉稳弘毅的面容含着温婉亲和。   我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紧张,又想扭头钻进一旁的树丛。恰那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逃,以眼神示意我平静下来。我努力深呼吸几次,终于忍住了想要变回原形的冲动,脚却还在微微打着战。   远远看见恰那,八思巴紧走几步,他的目光很快就从恰那转到我身上,他吃了一惊,急忙停下脚步,垂头双手合十向我恭敬地行礼。   恰那牵着我走出延春亭,在离他一丈之地站定:“大哥,你可认得她?”   八思巴抬眼凝视我,只看了一小会儿,素来平静的脸上显出羞赧之色:“恰那,你该知道我认识的女子极少。”目光落在恰那牵着我的手上,他有些迟疑,“你昨日说的便是她?”   恰那缓步走向哥哥,在他身边站住,怅惋地叹息道:“她倾慕你许多年,一直默默跟着你,无言无悔。只是,她爱极了你,怕你不会接受她,从不敢以这么美丽的身子出现在你面前。”   八思巴猛地抬头,定睛在我身上许久,迟疑地说:“蓝眸,蓝发,难道,难道是……”他浑身一颤,朝着我疾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试探地看向我,“蓝迦?是你?”   我扯着蓝丝带,尴尬地点了点头,直想把脑袋埋进土里。   八思巴瞪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翻涌着难掩的波澜:“你,你果然可以变成人身!”   恰那侧目看我,目光格外柔和,混合着怜爱和欣赏。“大哥,我们的小蓝美吗?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又可爱,有着这世间最难得的纯净之心。”恰那走进八思巴,将手搭在他肩上,感喟道,“大哥,你对别的普通女子难有感情,可小蓝不一样。她伴着我们长大,早已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烦闷时,是她在身边逗我们笑;我们伤心难过时,是她在轻声安慰;我们有难时,她不顾自己拼尽全力帮我们。这美好的女子,大哥怎能不接受?”   恰那的语气满含神情,八思巴随着他的声音定睛在我身上,目光如清浅的盈盈水波微微荡漾,两额处的红晕更是迅速扩散至整张脸。   “恰那,别说了。”八思巴偏头,看着一株怒放的海棠半响,漆黑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捉摸不定,“你让我静一静。”   恰那的眸光黯了一黯,咬着唇角勉力一笑:“大哥,那我走了。”   留我一人对着八思巴吗?我吓了一跳,弱弱地叫:“恰那……”   恰那似乎根本没看到我哀求的眼神,挥了挥手往山下走去:“小蓝,你晚上就陪着哥哥吧,不用来我这里了。”   恰那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开的。他的身影消失后,我跟八思巴沉默了许久。我们面面相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扯着蓝丝带,犹豫了半响才支吾道:“我们——”   “我们——”   他跟我同时开口,我吓了一跳,急忙道:“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说的还是同样的话。我闭嘴,垂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他的眉宇更加分明,显出雕刻般硬朗的线条,眸子里似盛着两汪清澈的潭水,脸额上的红晕始终不褪。   他垂下眼帘嗯哼一声:“我想说的是,天晚了,回去吧。”   我结结巴巴地点头:“哦,我,我其实也是想说这个。”   他正打算迈步,扭头看我,又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可你,你这个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明白他的顾虑。怎么可以以女儿身跟着他一起走呢?被人瞧见了,他的清誉就完了。我“哦”一声,恢复了原形。他看我成了小狐狸模样,嘘出一口气,伸手刚想要抱我,又突然缩回手。   我讪讪地,自己往山下跑:“我自己可以走。”   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垂头沿着山阶往下走。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微风青蚨,扬起他的衣角,褐红色是僧袍在夕阳的霞光中染出金色的光晕。   第二天我去白兰王府,在恰那房里着急地看着卧床的他。“恰那,我听到贡嘎桑布在你门外对旺错说,你昨晚竟在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受了风寒。”我说得气急,忍不住嗔怪,“你身体本来就弱,你还这么不爱惜!”   恰那头上搭着块湿巾子,偏头咳嗽了好几声。“我只是看月光皎洁,所以多看了一会儿,没事的。”他竭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轻松,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昨晚,你和哥哥怎样了?”   “没怎样啊。你走了后,我就变回原形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他诧异:“就这样?”   我点点头。   “那晚上呢?”他从被中探出身子,问得急切,又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你昨晚不是在他房里睡吗?难道你就没抓住机会,变成人身?”   我比划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有变成人身。就是他坐在这边创制蒙古字,我坐在那边看着他不时写字。你也知道的,我不能靠他太近,否则就会被打回原形。”   “哥哥他——”他顿了顿,小心问道,“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是写字,偶尔抬起头看看我。”   其实八思巴看我时都是红着脸的,些一段时间,便会以眼角余光搜索我在何处。后来他要安歇了,却不肯像往日那样宽衣就寝。我即便恢复了狐狸身子,他还是扭捏着脚我去睡旁边厢房的软塌。   恰那怔了怔,眼底飘过莫名的失落:“看来,哥哥他是真的愿——”   突然响起敲门声,是墨卡顿:“恰那,是我。能开门吗?听说你病了。”   恰那偏头咳嗽片刻,冲门外不耐烦地喊:“公主,我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墨卡顿殷勤地说道:“我请了燕京城内最好的伤寒一声——”   恰那扯掉头上的湿巾子,毫不领情地打断他:“太医已经看过了。难道公主大街上请的三流医生会比太医还好吗?”   墨卡顿讪讪道:“我只是想,多一位医生诊断,说不定会——”   恰那粗声打断她:“公主不必麻烦,我的侍从旺错已经按太医的方子去抓药了。”   “那,那好吧。”墨卡顿还不死心,继续敲着门,“可我还有别的事,很要紧——”   恰那心烦地挥手,边掩嘴咳嗽边说:“公主,这府邸里所有事情不是都由你掌管吗?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来跟我说。我累了,公主请回吧。”   墨卡顿不再出声,在门外梭巡了许久,终是踩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我慢悠悠地说道:“那年的李璮叛乱对忽必烈来说打击不小,李璮先前深受忽必烈信任,被授予了很重要的军权。听到他叛变的消息时,忽必烈怎么都不肯相信。李璮起兵之时曾积极联络其他汉人大族,以汉族怎可受蒙古人钳制为由,让那些跟随忽必烈多年的汉人一起叛变。不过却应者寥寥。”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忽必烈要在汉人的地盘上立足,就得依靠那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汉人。那些汉人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再背叛忽必烈。”   我点头:“是的。忽必烈与以前野蛮的蒙古统治者不同,颇得中原人心,那些北方的汉族大户便不肯背叛他。于是李璮又联合南宋,宋军觉得可以趁势进军,便沿着海边一路偷袭,却被蒙古人打退。李璮叛乱虽然只用半年时间便剿灭了,却为日后忽必烈与汉人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忽必烈开始不信任汉人了?”年轻人敏锐地指出,“他也开始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忽必烈先前对汉人很包容,网罗了不少汉人谋士,攻城时也不再像其他蒙古人那样大肆屠戮。他本以为汉人会因此接纳他,不想却遭到背叛。忽必烈将李璮之事归结为对汉人过于宽容,给予太多全力所致。所以,他之后对汉人开始忌惮,再也不像先前那般重用了。”   第三十章 公主之死   正直的人即使贫困,品德也会显得高尚;尽管火把朝下垂,火舌仍然向上燃烧。   ——《萨迦格言》   恰那靠在床头,两眼无神,面容憔悴,两额因病染出的红晕异常鲜艳。我无声地叹息着,将桌上的药碗端起,向他走去:“恰那,来喝药了。贡嘎桑布和旺错怎么劝你都不肯喝,还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你看,药摆了这么久都凉了。”   他扭头看见是我,眼里飘过难掩的惊喜:“你怎么变成人身了?”   我在他床边坐下,用法术重新热了药,将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道:“狐狸身子怎么能喂你喝药呢?这服药还是上午的呢,你一直都没喝。等一会儿,下午的药就要端来了。”   他眼里的惊喜瞬间消逝,眉头渐渐拧成一股浓浓的惆怅,头偏向另一侧,边咳嗽边说:“以后在我面前别再变成人身了。”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他送的那身衣服,没什么不得体呀。我奇怪地拉拉他的袖子:“恰那,你怎么啦?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看我变成人身吗?”   他的目光一直奇怪地徜徉在我脸上,突然用力甩手臂挣脱我的手,声音中带丝莫名的怒气:“我现在不喜欢了!”   这么多年,他可从未对我说过半句重话,这次不知怎么了,上来这么大火气?他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略有些窘迫,闭眼睛疲倦地倚在靠枕,声音清冷:“反正,你以后别再以人身出现在我面前。”   唉,人类老是说我们狐狸狡猾,狐狸的心眼儿哪有人这么多。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再怎样我也不能跟病人计较,便将药碗凑到他嘴边:“那你先把药喝了,你喝完我就恢复原形。”   他的拧劲儿发作,将被子拉高蒙住脸:“我不喝,你走吧。”   我正要再劝,敲门声响起,是墨卡顿的声音:“恰那,是我。我来为你送药了。”   恰那放下被子正要说话,又剧烈咳嗽起来。我急忙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他身体微颤一下,抓着我的手腕不让我碰他,冲门外不耐烦地喊:“公主放门口便是。”   墨卡顿声音里透着焦急:“恰那,你开门好吗?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恰那意识到还抓着我的手腕,像是被烙铁烫到手急忙放开,回答墨卡顿的语气里又添了几分不客气:“公主不可以等我病好了再说吗?”   “是关于丹察曲本——”   恰那冷淡至极地打断她:“她的事我没兴趣听,你也不必刻意在我面前说她。”   墨卡顿果然被噎着了。今天的恰那吃力枪药似的,满嘴火药味。他之前对墨卡顿虽冷淡,但总是会给几分面子,不至于让她下不来台。而墨卡顿今日也奇怪,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她似在抽泣,绝望地苦苦哀求着:“恰那,如果我快死了你会不会见我?”   恰那烦躁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房门边隔着门冷笑:“公主,我们做了15年夫妻,你的手段我会不了解吗?你想要见我有何难,踹门进来就是。不顺你的心了,把我卧室拆了你也干得出来。”   虽是盛夏,但赤脚踩在地上也容易寒气侵体,何况他还病着。我急忙拎起恰那的鞋子和外套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外衣,再蹲下身让恰那穿鞋。恰那低头看我,咬着嘴角退开一步。墨卡顿在屋外,我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仰着头用眼神求他别再倔了。   门外传来很急的吞咽声,然后是瓷器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墨卡顿痛苦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恰那,我不骗你,我真的快死了。”   恰那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手臂一摆,将我披在他身上的外衣掀落,一边咳嗽一边冲着门大笑:“公主身体一向强健,这以死相胁之法倒是第一次见你用。只是,公主不是柔弱的女子,此法实在不适合你。”   砰的一声闷响,似有很沉重的东西倒地。恰那和我对视一眼,突然意识到:墨卡顿不对劲儿!   我恢复原形,迅速将衣物隐没。恰那开门,只见一个庞大的身躯横在门口,还痛苦地痉挛着。旁边一地瓷碗碎片,泼洒着墨色药渍。   “公主,公主!”恰那疾步上前扶起墨卡顿的头,见她嘴角流出黑色的血迹吓了一跳,急忙大喊:“来人哪,快去请太医!”   侍从们从游廊两侧迅速聚拢。恰那一手伸到墨卡顿膝盖弯处,一手托在她后腰,想要抱起。刚发力,却是一个踉跄往后跌倒。墨卡顿太沉了,恰那一人怎么可能抱得动她呢?侍从们急忙上前帮忙,几个人合力将墨卡顿抬进恰那房间,放在床上。   忙乱中恰那拉住一个侍从,焦急地问:“去请太医了吗?”   侍从忙不迭地点头:“贡嘎桑布亲自骑马去的。”   恰那仍不放心,咳嗽着吩咐:“快,再多派几个人,务必要找到最好的太医。”墨卡顿痛得在床上哀号打滚,她的侍女们刚想上前服侍,却被墨卡顿恶狠狠地拨开。她头发散乱,厉声大喝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跟王爷有话要说!”   恰那挥手让下人们都离开,蹙眉看向在床上痛苦翻滚的墨卡顿:“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墨卡顿捂着肚子,五官全都痛苦地挤在一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眼望恰那,凄然笑道:“果然我快死了你就会见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口血又吐了出来。血里的黑溃散发出浓浓的腥味,我已闻出是什么了,急忙跳进恰那怀里,用爪子在他手心里偷偷写了个字一毒!   恰那大惊:“公主!你,你为何要服毒?”   墨卡顿死死按着肚子,苦笑着挤出几个字:“我喝了你的药。”   “我的药?”恰那先是疑惑,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我的药里有毒?是谁放的?”   墨卡顿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求你开门力……可你一直不肯……我知道你对我厌恶至深……若我,若我不自己喝下这药……你是绝对不肯听我说的,更不会相信我。”   她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股力气,挣扎着半坐起身,恰那忙上前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她喘息一会儿方有力气说话:“毒,是丹察曲本下的。”   恰那震惊,双瞳瞪大:“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想我死?”   墨卡顿笑了,露出满嘴黑血染在牙床上,着实狰狞:“你对她不闻不问。你可知道,她肚子里怀了个野种!”她用很大的力气拉住恰那的手,竭力喊出,“你可知道她每日出城骑马是做什么去了?她是去私会你三哥意希迥乃!”   恰那目瞪口呆,一阵剧烈咳嗽后方才颤抖着声音问出:“是我三哥的孩子?”   “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去的人偷偷尾随她,亲眼见到她跟你三哥做不要脸的举动。我本想告诉你,好让你去捉了这对奸夫淫妇,不想你三哥第二日便去了云南。”她哈哈大笑,掩不住得意,说得又快又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芒,“捉奸虽然不成,可我收买了她的贴身丫鬟,才知道她已有三个多月未来癸水了。”   我在一旁看到她嘴唇发紫,脸上死气笼罩,已是回光返照。   墨卡顿仍在急急说着,许是料到时间已不多。她一直捂着肚子的手放开,似已感觉不到疼痛:“她的肚子渐渐显怀,怎能再瞒下去?所以,她便想要害死你。你的手下旺错已被她和意希迥乃买通,今曰的药便是旺错煎的,旺错已被我扣押起来,你可拷问他。”   恰那怒不可遏,颈上青筋跳动,脸色被怒气染得通红:“我死了,三哥就是萨迦幼子,她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萨迦。可我若不死,依例她会以私通罪被沉河,她的孩子也绝无可能活下来。所以,她要下手杀我。这狠毒的女人!”意希回乃来告别时曾对八思巴说:他的孩子会为他拿回萨迦的一切。我们一直以为是意希迥乃新娶的蒙古妻子怀孕了。不料,怀孕的却另有其人。照时间推算,丹察曲本怀孕三个多月,意希迥乃是在一个月前离开燕京去云南的。那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丹察曲本怀孕,所以毒死恰那的阴谋只怕是意希迥乃指使!   恰那“噌”地站起,身上尚是单衣,赤足奔到门口,打开房门大叫:“来人,去将丹察曲本抓起来!”   回到床边时,他犹自气得浑身战栗。墨卡顿眼里慢慢蒙上灰黑的死迹,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恰那赶紧握住:“可是公主,这些事你告诉我就可以了。为何那么傻,自己喝下毒药呢?”   “恰那,我来之时,已经下了决心。”她眼周肿胀,呼吸艰难,强撑着眼看向恰那,“若你肯见我,我不会喝这碗毒药。可若你还是与往常一样待我,我就拼着一死!”   恰那痛心地摇头:“你为何要这么做?”   “恰那……你说,我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什么意思?”泪水从眼中滑落,滴在恰那肩头,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知道……自己余了身份什么都配不上你……你不肯爱我也罢了,你若肯给我……一个孩子,我活下去……也有个盼头。可是……我32岁了……我再也……没法等了,不如以死……结束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恰那心痛难忍,抱着墨卡顿大哭:“公主,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嫁给我!”   “恰那,我不后悔嫁给你……我只是后悔不该……在你小时候对你那么坏。”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恰那的脸,恰那急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墨卡顿嘴角噙笑,沉浸在回忆里呢喃,“嫁给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周围多少人笑话我,我打你骂你,是……因为我心里不甘。可是,你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後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看见你……我的心就会怦件直跳。你哪怕对着我……稍微笑一下,我就能……欢喜半天,我多高兴啊……凉州城最俊的男子,是……我的丈夫,可我很害怕……我没有美貌,不温柔,不軎欢读书,我……已人老珠黄。只要有哪个女子……多看你一眼,我就会嫉妒得发狂。所以……我做了那么多坏事。”   怡那泣不成声,疯了似的扭头朝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喊:“太医!太医来了没有?”   墨卡顿倒在恰那怀中,用手一点点细细摸着恰那的五官,从蓄满泪水的眼,到凸起的颟骨,从秀挺的鼻,再到鲜明饱满的唇。她似是满意地叹息一声:“我最来才明白……你对我……那么冷淡,都是我……自找的。从你上次骂过我和她,我是……真心想要改过啊……我想配得上你。可是……一年多了,你看不到……”   恰那深吸鼻子,优雅的颈项剧烈抽搐,痛苦将淸俊的脸染得暗淡无光:“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改。是我不好,我故意不理睬你。公主一一”   墨卡顿的手贴在恰那嘴上,眼神逐渐涣散:“你从来都不肯叫我名字……”   “墨卡顿……”他急忙改口,用力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想让她的意识继续保持淸醒。“墨卡顿,你是我恰那多吉的妻子,一辈子都是!”“你终于……肯真正认我是你……妻子了。”墨卡顿轻叹一声,脸上焕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送我回凉州吧……”   门打开,贡嚆桑布拥着太医和一群人匆匆走入。恰那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为太医让出位置:“太医,求你,快救救我妻子,我定倾尽所有答谢你!”太医拿起墨卡顿的手腕为她搭脉,恰那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唤着:“墨卡顿,你醒醒啊。你不会有事的,太医会治好你。你还要为我生孩子呢。”   墨卡顿的嘴在轻微地翕动,似在说些什么,声音却是弱得无法听见。恰那急忙伏耳贴在她嘴边:“你说什么?你再吿诉我一遍。”   墨卡顿已无力睁眼,嘴里冒出一串血泡,费力发出了几个音节:“靴……子……”   恰那迷茫四顾:“靴子?什么靴子?”   太医掰开墨卡顿的嘴察看,她嘴里的血溃已成黑色,十分可怖。太医以银针挑了一点嘴里的残余,银针头立刻变黑,太医脸色大变:“是断肠草。若刚服下时便以炭灰和碱水解毒,倒是勉强可解。只是王妃服食了太大剂量,又耽搁了时间,现今已是来不及了。”   恰那突然想到了什么,全然没在意太医的话,跌跌撞撞地冲向墙角的柜子,他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抛,举止癫狂若痴。众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愣在原地。翻到最角落位置,终于找到了。他将一双仍是崭新的黑色男靴高高举起,又冲回墨卡顿身边:“靴子。墨卡顿,你看,是你做的靴子。”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脚,脚底刺入了一片瓷碗的碎片。他咬牙拔出碎片,血立刻涌出。贡嘎桑布上前想要为他清理伤口,却被他推倒一旁。他舍不得污了靴子,在床角忙乱地又翻出布袜穿上,然后套上靴子。左脚很容易就套进了,右靴却做得太小。恰那将脚费力地挤进靴子,站在墨卡顿身边让她看:“你看,很合脚。你以后再多为我做几双,我只穿你做的靴子,好不好?”   太医翻看了墨卡顿的眼皮,摇头叹了口气,将她双眼覆上。他对恰那躬身,声音沉重:“王爷请节哀顺变。王妃她,已经仙逝。”   恰那仿佛被钉子钉在地上,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许久,他用极慢的虚度走向墨卡顿,右脚微有些拐,许是靴子太小的缘故。他在她身边坐下,用袖子细心抹去她脸上和嘴角的血污,为她清理凌乱的头发,扶正胸口的大串项链。   做完那种一切,他哀伤地凝视着墨卡顿,俯身吻上她已变冷的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墨卡顿,这是我欠你的。若有来世,不要再跟我牵缠了,去找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吧。”   贡嘎桑布对身旁的人轻声吩咐道:“去国师府通知国师。”然后轻声劝恰那,“王爷,你还病着,赶紧躺下歇息吧。王妃的身后亊由我们来操持就行了。”   “丹察曲本呢?”恰那的脸如下过冰霜,寒气逼人,“抓到没有?”   贡嘎桑布垂头禀报:“我们派人到处去找了,二王妃已经逃走。南门守卫说,今日清晨见二王妃的车驾出城去了,赶得很急。”   “定是逃往云南。我平生从来动用过大哥的势力,可这次,我会不惜—切抓她回来。”恰那的拳头似能握出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墨卡顿的尸身,他将牙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为公主偿命!”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四周只听得到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声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样,对墨卡顿只有厌恶。可没想到她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死在恰那怀中,让恰那一辈子记住了她,即便不爱她,他也从此摆脱不了墨卡顿的身影。”   想起恰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我的心极痛:“是的。墨卡顿的死,很长一段时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恰那心上。”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机,墨卡顿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父母却不肯给,于是到处搞破坏,就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给她东西迁就她。”年轻人唏嘘感慨,摇头长叹,“她跟恰那一样,都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顿的立场想,她难道不是跟恰那一样可怜吗?”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盖自己浓重的鼻音:“启必帖木儿与妹妹感情很好,墨卡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所以墨卡顿死后,八思巴对启必帖木儿一直怀着歉疚之情。后来,八思巴就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启必帖木儿。”   第三十一章 死与生   即使事情肯定成功,事前也要再三考虑;事后再去左思右想,那就是愚蠢的表现。   ——《萨迦格言》   整个白兰王府全副缟素,侍从们忙着在厅堂布置灵堂。墨卡顿的房间里,几位殓师与恰那一起为她入殓,恰那二哥仁钦坚赞带着一群喇嘛侧立一旁,为死者念诵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经文。   带着蒙古王妃头饰的墨卡顿已被换上层层新装,殓师在她肚脐处倒扣一个银碗,然后将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侧卧的姿势放置棺中。这是蒙古人的习俗,男人则相反。   棺木盖上的那一刻,仁钦坚赞点燃了象征她灵魂的酥油灯,这灯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灭。恰那小心地接过酥油灯,泪水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传出,燕京城内的蒙古贵族宗亲吊唁者甚多。连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赐了封号,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体未愈的恰那不顾八思巴反对,坚持要自己亲扶墨卡顿的灵柩回凉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严格遵循丧礼规定,将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饭供在墨卡顿灵柩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象征墨卡顿灵魂的酥油灯不灭。灵车经过时,常有地方官员摆出路祭。恰那伤心伤神,没有精力应酬地方官员,便由他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代为周旋。贡嘎桑布举止得体应对自如,颇让恰那欣慰,从此更得恰那信赖。   行进到一半时,启必帖木儿快马加鞭赶到。不及掸一掸满身的灰尘,启必帖木儿抚着灵柩大声痛哭。墨卡顿与他都是阔端嫡妻所生,兄妹俩从小亲密。如今父母皆亡,启必帖木儿已是墨卡顿最亲的亲人。   在墨卡顿死后第八十一天,灵柩终于抵达了凉州城外草原。启必帖木儿为墨卡顿挑选的葬地位于一块不大的山坳内。葬礼开始时,恰那换上墨卡顿为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礼结束。   启必帖木儿已命人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里面搭好了纯白的蒙古包。灵柩抵达后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张案桌,摆上肉和马奶。启必帖木儿的家丁牵来一匹母马、一匹马驹、一匹装了辔头和鞍镫的公马,杀了后将几匹马的尸身堆在灵柩旁。   家丁们又抗来两个被缚住手脚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认出这两人是墨卡顿的贴身侍女。还来不及询问,便见家丁举刀割在两个丫鬟的脖子上。两人很快断了气,尸身被放置在灵柩旁,只余下满地的鲜血。   恰那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殉葬,吓得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们骑着马将地面上的土踩平。来年这里长了草,便再难寻到具体的掩埋之处了。死去的是躯壳,永世的是灵魂。在喇嘛虔诚的诵经声中,在肃杀的冬日寒风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灯终于熄灭,墨卡顿走完了这一世的轮回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驸马府,恰那咬牙忍痛脱下墨卡顿做的靴子。右脚脚趾已经红肿变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声。   看他抚着脚趾,额头渗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么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好了。”他执着靴子苦笑,轻喟一声,“你不觉得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吗?不合脚的鞋子,无论我怎样熬着痛,始终都无法靠忍耐让它最终合脚。”   这双靴子,恰那从此再也没穿过。他将它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葬礼结束后,恰那没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顿的卧房住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少打扰他。   这八十一天里,恰那按照蒙古人习俗,不理发不剪指甲不剃须,加上时时伤心,长了连鬓胡须的他显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该清理自己,却是兴致缺缺,整日关在墨卡顿房里喝闷酒,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本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如今这幅潦倒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挑了一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为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将头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动。屋内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热水焐他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刀轻轻滑过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执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细腻,脸颊又瘦削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他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虽无损他的容颜,却也让我心痛不已。   胡须剃干净了,再洗头发。   氤氲的热气中,我两手插在他发里揉搓,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我用勺子将热水从他头顶缓缓淋下,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他黑泽的长发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嘴角渐弯现出微微笑意,酒窝若隐若现地跳动。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有了笑容。   洗完头发,剪了指甲,换上寻常的便装,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脸更加苍白消瘦,眉间总凝着挥不去的淡淡哀伤。   他环视四周,所有陈设依旧。红红绿绿浓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顿一贯夸张的穿着。书架上空空如也,两侧架子上堆满了她心爱的马具。从最昂贵的皮子制的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马镫,还有镶满珍珠的辔头,应有尽有。   “我以前很怕进这个房间,尤其是小时候。”他走向摆放马具的架子,拿起一条精致的马鞭,摆在手心细细抚摸,“我记得很淸楚。有一次我骑了她最喜欢的大宛良马,她把我叫进房间,劈头盖脸地就用这根马鞭抽打我。”   我当然记得。那时他只有10岁,人小力气小,哪里反抗得过,只能在墨卡顿房里大哭着到处躲闪。启必帖木儿听到禀报急忙赶来,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几道鞭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阔端狠狠责骂了墨卡顿,亲自出面向班智达道歉。以后恰那对墨卡顿的畏惧更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   “后来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这个房间。这里对我来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恐怖。”回忆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颤。这房里到处都有墨卡顿的痕迹,她洪亮的嗓门,壮硕的身子,凶恶的表情,无处不在,难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为何又住了进来?”   恰那眉间的惆怅更深,叹息着将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后,她想尽法子让我来她房间,我却一直不肯。可现在她人已过世,过往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我对她再没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时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后将欠她的还给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迷茫与哀伤,“也不知到底是宽慰她,还是宽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侧,柔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轻垂的珠帘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过了年吧。你吿诉哥哥,等我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   “可娄吉让我跟着你,他担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说,“我也担心你。”   他低头凝视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间闪过一丝怅惋,退后一步轻轻挣开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没事。”   我正要再说,突然响起敲门声,贡嘎桑布隔门低声禀报:“王爷,打听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复原形隐去衣物。贡嘎桑布进屋,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恰那。   原来丹察曲本没有从蒙古人控制的四川入云南,而是偷偷从南宋境内绕道,难怪恰那派了那么多人追踪拦截都没有消息。挺着大肚子的丹察曲本辗转三个多月,才最终到达昆明。等恰那的人打探到消息前去时,已被意希迥乃捷足先登,送入了云南王府。恰那的人不敢对王府轻举妄动,只能传递消息回来等恰那定夺。   贡嘎桑布看恰那沉着脸一言不发,便凑近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过听说二王妃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所以胎像不太好,怕是有早产的迹象。”   恰那眉头挑了挑,面色更加阴沉。   那晚恰那吩咐我:“小蓝,你去云南王府,看看她是不是生出了肚子里的孽种。”   1262年12月的最后几天,我偷偷躲进了云南昆明的忽哥赤王府。那是我跟随八思巴兄弟后唯一一次没有在他们身边过年。   王府后院角落的一个隐蔽的庭院里,嘈杂的鞭炮声、音乐声掩盖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怀孕不足八个月的丹察曲本活活痛了三天,终于在那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生下了一个男孩。   筋疲力尽的丹察曲本额头上尽是汗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大床上。意希迥乃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关闭,静寂笼罩了整间屋子。   意希迥乃站在床头看着丹察曲本,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昏昏沉沉的丹察曲本觉察出床边有人,费力睁开眼,然后嘘了口气,虚弱地说道:“意希迥乃,让我看看孩子。”   意希迥乃双手背在身后,挑着下巴冷声反问:“孩子?你说什么孩子?”   丹察曲本气急,向他颤抖着伸出手:“你,你别胡说了,是我们的孩子呀。”   意希迥乃看向床上气力耗尽的病妇,皱着眉头一脸凛然:“是你胡说才是。你是我弟媳妇,我怎么可能悖乱人伦与自己的弟媳妇私通生下孩子?”   丹察曲本吃惊地睁大眼看向身前的冷漠男人:“意希迥乃,你,你说什么?”   意希迥乃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志得意满地大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日我妻子临盆,她生了个儿子。”   丹察曲本大怒,费尽全力翻身坐起,奋力去抓意希迥乃的衣角:“你不是说,你妻子年少时得过重病,寒气入体以致终身不孕。你还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隐疾,以她的身份怎可能下嫁于你。你岳丈嫁女儿之前一直瞒着你此事,你对此愤愤不平。你说,只要我生下孩子,你就休了她娶我!”   意希迥乃挥开她抓扯衣角的手,眯起的眼里寒气森然,退后一步冷笑道:“丹察,你虽然心够狠手段够辣,只可惜年纪太轻,太容易相信这些编造出来的甜言蜜语。我怎可能休了嫡妻娶弟媳?无论是我妻子的娘家,还是我大哥和四弟,这些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她不孕之事,天底下只有我、我岳丈、她自己。还有你知道。我们三人都会严守这个秘密。对外,这孩子就是她生的,她也会一辈子视如己出。”   丹察曲本气得浑身痉挛:“你,你这么狠心!我会告诉恰那——”   “你?”意希迥乃轻蔑地笑着,语气如冰山般寒冷,“你还是赶紧祈求佛祖让你有命活过今天再说吧。”   丹察曲本不顾身体极度虚弱,爬到床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你抢了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意希迥乃看着头发凌乱只着单衣趴在床边的丹察曲本,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意:“我在萨迦时苦苦追求你,你那时对我是什么态度,你可记得?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什么事情都得顺着你的心,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高兴了,我就得卑躬屈膝地作践我自己来讨好你。”他说得愤起,一脚踢翻了屋子中央的火盆,炭火散落在空旷的地面上,闪着明灭的微光。他手指着丹察曲本,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可一转头,看到我弟弟更俊俏更有权势,你便把我垃圾一样地丢弃!”   丝丝缕缕的炭火渐渐燃尽,屋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低。昆明虽是春城,但冬日的午夜依旧寒冷。丹察曲本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可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爱了那么多年,你不在意我嫁过人!”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知道我去参加你和恰那的婚礼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拿把刀割了你的心,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他顿了顿,眼底闪过积分厌恶,“何况,你扪心自问,若不是恰那不肯碰你,你会来找我吗?”   丹察曲本已说不出话来,一手按在胸口喘息,哭泣的声音微弱了许多。   “如今的你下场都是自找的!”意希迥乃仍不放过她,恶毒地大笑着,“恰那正在到处找你,要为他妻子报仇。你如今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骂的狠心毒妇。”   “都是你叫我那么干的!”她抬起浮肿的泪眼,蓬乱的长发半遮着死鱼似的脸,嘴角一抽一抽地哆嗦着,“是你说的,恰那死了萨迦的财产就能由你来继承,咱们的孩子还能当萨迦法王!”   意希迥乃俯身凑近她,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阴鸷的笑,嘲弄地耳语道:“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这不过是个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凭空想象的摆了。”   丹察曲本直勾勾地看着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刚刚生产后的虚弱身体再也受不了这般打击,直挺挺倒在床边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触到了地面,双手无力地垂在床沿,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   意希迥乃微微眯眼打量着,似在辨认。看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毫不在意地掉头便走。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死一般沉寂。没有了炭火,寒意从破旧的窗框缝隙中钻入,冷飕飕地寒透肺腑。   我化成人形,走近丹察曲本查看。她只着单衣,浑身冷得像一尊冰雕。我将手放在她鼻旁测鼻息,微弱的气息似最后一点燃尽的烛火。   她双目迷蒙地睁开一道细缝,声音弱不可闻:“我……我死了吗?你是……来借我的……仙女?”   我龇着牙,扮出一副凶相:“我不是仙女,是夜叉,来押你去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永生不死……无法轮回……永首猛火烧身……受苦无间。”费了很久才说完这句话,她听下喘息,猛提一口气叹出最后的悔恨,“我罪孽……深重,去无间……地狱也是应该。只是我……恨自己……爱错了人。恰那和他……都爱错了……”   她猛地将手伸向半空,提了最后一口气大叫:“我的儿啊……”   手臂猛然垂落,我轻唤她,却再无声音。我为她合上眼皮,叹息一声:“你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儿子叫什么名字。”   那年春节,云南王府里最开心的一件事便是上师意希迥乃的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正月初一那天,意希迥乃在街头布施穷人,为新生儿祈福。孩子取名叫尼钦波桑波贝,小名达尼。   年轻人抬手腕看了一下时间,我问道:“是不是很晚了?”   年轻人急忙摇头:“不晚不晚,才10点钟。在我们那儿,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来,你继续说吧。忽必烈兄弟俩的内讧后来怎么样了?”   我笑一笑,换了个坐姿继续说下去:“阿里不哥趁着忽必烈忙于剿灭李璮叛变的机会,在漠北又卷土重来,攻下了好几座已投诚忽必烈的城市。可惜他没有好好利用上天给予他的大好时机,他对将领的严苛引发了严重的内讧,大将阿鲁忽背叛他自立。”   年轻人笑道:“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在争夺汗位时,各自都有内部叛变。可忽必烈的处理就比阿里不哥强得多了。所以说呀,阿里不哥最终败在忽必烈手上也是他自找的。”   “这年冬天,阿里不哥在击败阿鲁忽后驻营在伊犁河流域。他没有吸取将领叛变的教训,反而更加肆行杀掠,伊犁河流域为之残破不堪。”想起那些惨死在阿里不哥手中的无辜生命,我不忍地摇了摇头,“这为他不久之后的彻底覆灭灭下了祸根。”   第三十二章 默默守候   是非本来就清楚,如果相混只有学者才能明辨;谁奶本来就分明,如果相融只有水鸭才能分开。   ——《萨迦格言》   公元1263年——藏历阴水猪年(癸亥)——南宋景定四年——蒙古忽必烈中统四年八思巴29岁,恰那25岁,真金20岁。   “喝口水歇歇吧。”我端着茶水放在奋笔疾书的八思巴面前,柔声劝道,“时辰不早了,你该睡了。”   “白日有许多佛事要处理,只能晚上来这创制蒙古新字的活计了。”他放下笔墨,抬眼看到化成人形的我,脸上又是红晕浮现,垂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大汗治下的蒙古国,有蒙古人、金人、汉人、契丹人、西夏人、畏兀儿人,还有吐番人。这么多民族各有各的语言文字,相互很难交流,混乱不堪。”   六月初,天已有些闷热,我为他轻轻打着羽扇,点头赞同:“是啊。忽必烈出一份诏书,往往要用七八种文字。境内不同民族之间经常是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大汗自来到汉地,看到汉人的医药、历史、文化都比周边民族更先进,所以大汗命人翻译汉文典籍,可碰到的问题更加辣手。”他嗓音低沉,絮语绵绵地带着一般从容和优雅,“蒙古人所用的畏兀蒙文,是以畏兀儿语拼写蒙古发音,不甚准确且符号太少。以此畏兀蒙文翻译汉文,非但错漏百出,佶屈聱牙,甚至根本词不达意、不知所云。所以大汗一直希望能有一种语言,不仅蒙古人可用,其他民族皆可使用。”   “那可太难了。”我摇着羽扇思忖着说。我活了300年,混迹人间,学会了不少语言,知道要在不同语言体系中发明通用的语言绝非易事。   他望向书架上一排排汉文藏文典籍,面容像远山的晨雾般安静又清远:“所以我创制蒙古新字,是以藏文字母为基础,同时还兼顾汉文、蒙文、畏兀儿文的书写习惯和发音特点。”   他在凉州时便一直努力学习汉文,彼时,他已经能用汉语向汉僧讲解般若和因明之学。   我皱皱眉,将蓝丝带缠绕在手指上打圈圈:“可是藏语是拼音字母,汉语却是一个个方块字,两种语言完全不同。要在汉语和藏语之间找出通译的文字,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要找出行之有效的方法,以藏文字母拼写汉文。如今我已摸索出一些门道了。”他将手指按在太阳穴处轻轻按摩,往后倚上靠枕,略有些疲倦地半闭上眼,“我希望,这套蒙古新字能让翻译汉文典籍不再困难。”   我上前一步想帮他捶肩,突然想到自己现下只能站在离他一臂距离处,只好讪讪地退开一步,好不容易才按压下这股念想,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心疼地说:“那也不该如此劳形案牍啊。你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长久下去如何吃得消?人的身体可是很脆弱的。”   他温润一笑,扭头看我,脸额依旧红晕密布:“我没事。对了,你刚从恰那那儿回来。他如今身子怎样?都大半年了还是不肯回燕京吗?”   “他身子倒是好些了,不过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尤其天气干燥时候咳嗽得更为厉害。精神嘛,比公主刚过世那时好了许多,也能笑,酒也少喝了。”我顿了顿,有些尴尬,“只是回燕京,他说还要再等些时日。”   其实恰那的原话是:“等你和哥哥燕好之时,便是我回京之日。”   恰那说这话时,笑窝微显,眼底却有刺人的莹莹泪光。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本该高兴,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恰那那种笑中带通的表情深深烙入我心底,灼出一片无法愈合的伤疤。   八思巴皱起浓眉,有些生气地放下手中的书卷:“他是故意不肯回来,他在躲我。”   我吃了一惊:“为何?”   他轻哼一声,握着毛笔的手紧了一紧,语气有些烦躁:“他怕我让他再娶妻。”   如今恰那的两个妻子都已死,子嗣问题再一次迫切地摆上桌面。而这正是恰那所竭力逃避的。我叹口气,八思巴将弟弟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恰那已经跟我说过这个问题。   那晚向恰那传递八思巴要求他回京的信息时,他摇着头对我说:“我若是会燕京,大哥肯定会逼我再娶亲。”他长叹一声,怅然道,“大哥虽是真心为我好,但我知道,萨迦在他心中更重。”   我回答他:“如今你是单身,再娶妻也是必然哪。”   恰那突然粗声打段我,断然说道:“我不会再娶。”停顿片刻,他平静地看向我,眼角含着一抹刺目的莹泽:“小篮,我说过一定会帮你。这就是我帮你的方式。”   想起他与八思巴之间的那番话,我摇着头,泫然欲泣:“恰那,若是非要以你的绝嗣才能逼得他与我在一起,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你付出这般代价来帮我!”   恰那伸手抹去我的泪水,柔声安慰:“相信我,哥哥是爱你的,只是他一直走不出身份带来的心结。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助他快些鼓起勇气。”他抬头望向窗外宁静的夜空,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小篮,我求你,为了萨迦生下继承人,好不好?”   为萨迦生下继承人。   恰那的话言犹在耳,如炸雷般声声震着我的耳膜。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望向安静地在坐在油灯下的八思巴。恰巧他也正抬头看我,目光相触,他面色又是一红,垂下头半响才嗯哼一声转移话题:“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十五,我要为大汗做整整七日祭祀。届时会跟众弟子住在太庙,你就安心在国师府等我回来吧。”   蒙古人早先信奉萨满教时,在祭祖时要宰杀牲口,以巫师祝祭,到了忽必烈时期,这一习俗被称为“烧饭”。每年九月在举行“烧饭”的院子里宰杀一匹马、三只羊,在院子里当中挖一坑架起大锅,现成烹煮。煮时一边倒入马奶酒,一边让巫师呼喊先祖之名。蒙古官员在一旁,手捧金币和三匹绢绸,恭敬地让先祖来享受。   忽必烈即位后,朝中汉人认为蒙古人这种祭祀方法太过原始,便建议以汉人的祭祀礼仪,设立太庙安置祖宗神位。这年六月,太庙落成,八月奉安神主于太庙。可忽必烈看到祭祖大事由汉儒们以汉人习惯一手包办了,心有不满,便让八思巴以藏传佛教的仪规在太庙做七昼夜法事、我“哦”了一声,看他仍垂着头似在思量什么,便放下羽扇讪讪道:“那个,你歇息吧,我去睡了。”   我现在只要与八思巴单独在一起,便会化成人身,我要让他尽快适应我。可这样一来,即便我是狐狸模样他也不肯让我陪着他睡。他左侧的厢房成了我的房间。   正要抬腿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叫住我,踌躇一会儿才问出:“关于那个孩子——“他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恰那说过什么?“我摇头叹息:“他一直说这是孽缘。”   由于丹察曲本一直在担惊受怕中长途逃亡,不足八个月便早产,我本以为这样出生的孩子只怕难以活下来,于是这年秋天到云南再走一遭,才发现这个受诅咒的孩子活得好好的,生命力之强令人感叹。   想起恰那的无可奈何,我摇了摇头:“恰那一直想要抓到丹察曲本为墨卡顿报仇,可如今人已经死了,再纠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还有什么意义呢?”   丹察曲本的事情只有八思巴和恰那知道。对外只说墨卡顿染了急病而亡,丹察曲本不习惯汉地的生活回了娘家。但对丹察曲本的父亲次仁嘉却无法隐瞒丹察曲本的死讯。八思巴已致信于他,信中没有提及一句事实真相,只说丹察曲本在骑马时不慎跌落,撞到头部不治而亡。藏人习俗,非自然死亡者不得天葬,便将她在燕京郊县火化了。   这封信于丹察曲本亡故后的一年半到达次仁嘉手上。一心等着抱外孙的次仁嘉经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收到信后大病一场,没多久便亡故了。按照婚书协定,拉孜地方并入萨迪。   八思巴怔怔地盯着油灯摇曳的火苗:“那孩子虽是不该出世,可也挣扎着来到人间。我不会对一个婴儿怎样,但意希迥乃的阴谋,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会让他得逞!”   唉,问题又绕回到同一个死结上:“可是,恰那坚决不肯再娶。”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抬眼看向我,昏黄的油灯下,他狭长的侧脸被光线剪出淡淡的一圈晕,自然上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蓝迦,再给我些时间。你也需要时间,不是吗?”   时间?我怔怔地看着他。初秋的夜风温柔地吹拂着帷幔,带进一屋的燥热。   他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神飘移到窗外,温和如珠玉的声音放得极低:“我会考虑恰那的建议。”   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他,他是说……我奔回到他面前,微喘着气急切地看向他:“你,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想要他再说一遍。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扭过身子打了个哈欠:“太晚了,睡吧。”   那一晚我高兴极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笑容总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嘴角。多年的心愿总算得到了一丝回应,如同在暗夜行走的人突然见到了远处一缕光明。虽然极弱,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意味着方向与希望。   这件事我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告诉恰那,他一定会真心为我高兴。可一想到他现在人在凉州,不由得高兴劲儿去了一半。然后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恰那这么依赖了?我的所有心事,所有情绪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倾诉。   他在最伤心时曾一遍遍让我答应不要离开他。其实,我又何尝离得开恰那?我们早就习惯了互相取暖互相倾诉,可八思巴呢?他与我谈的大都是教派利益、朝堂政事,他早习惯了隐忍内敛,极少向我吐露心事。从贴心的程度来看,恰那反而与我更近。   唉,许是因为恰那没有八思巴那么多的政务佛事宗派诸般杂务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在患得患失中等到了他七日后从太庙回来。他告诉我:为庆贺真金的长子出世,察必皇后将出资修建一座寺庙。   就在这年年初,真金的妻子阔阔真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真金一直被忽必烈视为继承人,这个儿子的出生为真金未来的继位之路添色不少。忽必烈高兴地为这个孩子取名甘麻刺。萨满巫师说阔阔真面容饱满是个宜男的福相,未来还会再添多个儿子。忽必烈对儿媳的乖觉也是一向满意,听了巫师的话更是对阔阔真另眼相待。   最高兴的还是察必,儿子媳妇恩爱美满,又得了大胖孙子,前景一片光明。她便打算修建一座寺庙,用以祈福还愿。忽必烈不喜奢侈,国库财政紧张,察必就从自己当年的嫁妆私房里拔出修建寺庙的钱。   做了祖母的察必在装扮上变了许多,不再穿戴艳丽华美的服饰,她以法术变幻出了鬓角的些许白发,又在面容上稍作老态,看上去更加端庄大方,却仍是比她扮的同龄人年轻许多。   经过八思巴诸人的勘察,寺庙选址在燕京城和义门外高粱河北岸。察必虽未动用国库,但她嫁妆颇丰,所以出手很大方,务求寺庙造得美轮美奂,并钦定由八思巴主持设计修建。一时间,本就忙碌的八思巴更加忙得脚不沾地,睡眠时间愈加少了。   “察必也真实的,干吗非让你来建这个寺庙,难道她还嫌你的事情不够多吗?”我是坐在热乎的炕上为他折叠浆洗干净的僧袍,一边撅着嘴抱怨,“你白天要管建寺庙的事情,晚上又要创蒙古新字,睡的时间比常人少了近一半。长久下去,身体如何吃得消?”   他从书堆里抬头,呵了呵冰凉的手心,温润一笑:“我还年轻,少睡些没事的。”   我将折叠好的僧袍放入柜中,拔旺了火盆里的炭火:“你呀,就是因为你这么操劳从不抱怨,所以忽必烈才可着劲儿使唤你。”   他没有答话,耸着肩闷头在笑。我奇怪:“你笑什么?”   他看向我,脸上照旧是红晕密布,眼底却带着温暖的笑意:“我怎么觉得,你我这番话,像是一对寻常夫妻在唠家常。”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我心里涌入一丝甜意。这一年来,我每夜以人身出现在他面前,为他端茶送水,陪他说说家常。相处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都太过熟稔,可人的身份毕竟跟小狐狸大不一样。同样闲话家常,与他这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嚼出一丝不同的意味来。人类的寻常夫妻也是如此吧。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凝视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有一抹犹豫踌躇:“蓝迦,我也曾想过,若我是个普通人,没有家族重担在身,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份,那我对你,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犹豫?”   我看着他带着迷茫的面容,咽了咽口水:“我从未想过与佛祖争夺你,我只求你心中有我一个小小的角落。”   “有的。”他抬起清亮的眼,目光里是一片溺人的柔情,“一直是有的。”   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   “蓝迦,恰那说得没错,你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他微闭上眼,手心抚上胸口,似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怎么可能对着这么美好的你,毫无心跳的感觉呢?”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听到的他说过的最为私密的话了。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我哽咽着轻唤一声:“娄吉……”   他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我,极慢地一寸寸凑近,手微颤着向我伸来。他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周身的檀香味,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他清澈的眼瞳中映出的呆滞的我。他骨节细长的手马上要触及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也濡湿,还有空气中微不可辨的难言的情愫。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大声,血液似乎全部涌进了脑子,脸火辣辣地发烫。不敢再看,我索性闭起了眼,微微昂着头。   我正紧张地期待着,蓦地,身体骤变,眼前一片漆黑。费劲儿地扒拉开衣物,我气急败坏大骂:“该死的,怎么又被打回原形了?”   他如同被烫到了手,急忙缩回。脸上讪讪地,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眼睛原本不敢直视我,却在听到我的骂声后不禁失笑。   扭头深呼吸几次,他终于肯正视我,手指点一点我的小鼻尖,腼腆的唇角晕出一抹笑意:“已经有所进益了,你莫要太过心急。”   我分明看到,一直存在于他脸上的踌躇,起码在笑着的那一刻消失了。   那晚,我辗转反侧,听着屋外籁籁的雪落声,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一想到他马上就可以碰触到我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得见曙光,嘴角便抑制不住笑意。我轻轻扶着自己的脸,想象是他的手在轻触。掌心微温,带着濡湿。   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翻腾出另一番柔软的触感。这感觉是如此奇怪,我慢慢地将手从脸庞挪到嘴上,对着暗夜幽幽叹了口气。太久未见那个令人怜惜的孩子了,不知他现在一个人过都如何。   公元1263年,一整年我都在燕京陪伴着八思巴,只有少数几次去凉州为八思巴传递信息给恰那。那一年里,纳恰深居简出,极为低调,如隐入深山修行之人,心若止水,不起涟漪。   那年的汉历新年,兄弟俩没有在一起过。   “这座皇家寺庙历时十年才建成,建成时忽必烈已下诏将八思巴推上了更高的位置——‘皇天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所以,这座寺庙因是八思巴督建造,忽必烈亲自赠名为大护国仁王寺。”   年轻人说道:“我明白了,这‘大护国’与‘仁王’皆是忽必烈形容八思巴。”   我点点头,回忆起这座元代皇家寺庙的盛况,不禁感概:“这寺庙是藏式和蒙古式混搭的风格,廊柱上绘满了各色艳丽的花卉。史书上音容‘其艳好若天宫内苑移下人间’,藏文称其为‘梅朵热哇’,意为‘花苑’。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元朝历代帝师的居处。忽必烈孙子、元朝第二代帝皇元成宗铁穆耳在位时,还在大护国仁王寺供着忽必烈和察必的御像。”   我突然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发怔。年轻人探头看向我:“怎么啦?”   我鼻子涩得得难受,眼前迷蒙一片:“八思巴的舍利塔便在那里。”   第三十三章 白伞盖佛事   当愚人间不和而争吵时,只有学着才能使他们安宁;当河水浑浊不清的时候,只有澄水宝才能使它澄清。   ——《萨迦格言》   公元1264年——阴木鼠年(甲子)——南宋景定五年——元朝至元元年八思巴30岁,恰那26岁。   “恰那!”   我偷偷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见他只身入屋,欣喜地唤他。   数月不见,恰那的面容有些憔悴,越发清瘦了。他抬眼,见到我在屏风后冲他吐舌头,笑容满上清瘦狭长的脸,许久未见的酒窝顽皮地跳跃:“小蓝,你来了!”   他急忙关上门,疾步冲我走来:“怎么变成人身了?”   我以手指缠绕着垂在耳侧的蓝丝带,略有些羞涩地低头:“我现在,好像更喜欢人的身体。”   过去的一年里,我每夜以人身出现在八思巴面前。有了人的身体,我的言行举止慢慢变得跟人一样,思维方式也越来越像人,渐渐琢磨出做人的滋味来。难怪那么多妖,修行不为长生不老,而是渴望拥有人身融入人群。   他欣慰地点点头:“你的法术越发进益了,到达后可以不用倒头睡觉了。”   从前他们兄弟俩分处两地时,我为他们传话,总是会因灵力不继倒头睡上几日。随着法术精进,睡眠的世间安越来越短,今时终于可以不必靠睡眠补充精力,我心下亦是极喜。   他一直定睛在我身上,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般和暖:“哥哥有什么话带给我?”   我放开蓝丝带,正色道:“娄吉让你即刻出发回燕京。”   “我说过,要我回去除非——”他脸色突变,怔怔地看着我,踏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小篮,你们……可是好了?”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手心很凉。我反转双手,覆盖在他手背上,为他取暖。他低头搜索我逃避的眼睛,将我脸扳正:“你的脸很红。小蓝,告诉我实话,哥哥跟你,是否已……”   哎哟,变成人还是不好,所有表情都一览无余了。我心一慌,脸上烧得更是厉害,急忙辩解:“没有啦。他……他……”结巴了几句,看到恰那认真的眼神,我越发心慌,低下头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道:“他应该已经可以触碰我了。”   我们相处越来越融洽了。他每晚回卧房,第一件事便是找我,陪我吃晚饭,然后他一边写字,一边与我闲话家常。每晚都有说不尽的话题,聊不完的趣事,他在面前越来越放松,笑容总在他脸上如莲绽放。   就在前几天晚上,气氛出奇的好,又出现了前一次那般暧昧情愫。他潮红着脸,呼吸有些素乱,情不自禁地对着身畔的我低下头。看那般架势,他想做的就像当年恰那对我所做的,嗯,是亲吻。这次我不再像上次那般懵懂无知,心中极其期盼。可惜,就在马上要贴上我的唇时,他又生生刹住。   唉,真不知该说是他的定力太好,还是我的奢望太高。   恰那的眼眸在我脸上仔细探寻,指尖在我脸上摩挲缱绻:“可他还没有真正触碰你?”   我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旋即放开,声音干涩:“你们还没有真正燕好,我不会回去的。”   “恰那,这次你非回去不可。”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严肃地告诉他,“忽必烈已命娄吉回萨迦,已定于今年五月一日出发。”   恰那呆住:“回萨迦?”   我重重地点头:“是的,回你们阔别20年的故乡。”   他愣愣地似是反应不过来,分量很重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故乡……阿里不哥驻扎的伊犁河流域发生大面积旱灾,阿里不哥肆行杀掠,民心军心尽失,他走投无路,被迫向忽必烈投降。公元年初阿里不哥来到燕京,不到一个月便“因病去世”,长达4年的兄弟内讧由此结束。   从1260年到1263年,整整4年间,忽必烈一边跟阿里不哥鏖战,中间还抽出半年时间扑灭李瑄的叛乱,一边有条不紊地建设自己的新王朝。这就是忽必烈比阿里不哥高明之处。阿里不哥只会破坏,将所辖之地压榨干净后便再无出路。而忽必烈却是在建设,构建起一整套的统治机构。   解除了外部威胁的忽必烈新王朝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踌躇满志的忽必烈开始大展拳脚,将燕京改名为中都,定为国都,又将年号从中统改为至元。他还设立了一系列行政机构。第—步是建立枢密院,统领全国军政。任命皇子真金兼判枢密事,统一调度侍卫亲军和各地的蒙古、汉军万户。枢密院的指挥系统,让军权集中控制在了中央政府的手中。第二步便是取消蒙古人先前的分封制,分立各省各路,由中央政府统辖。藏区便是各路行省之一。可乌思藏数百年来割据分裂,哥哥佛教宗派自有其政教合一的势力范围,强力推行中央统辖的政策恐怕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忽必烈要在乌思藏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实现新王朝对藏区的统治,必得由一位可以控制洗澡全局,熟悉各大教派的宗教代表人物出面。这个历史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忽必烈最信任的八思巴身上。   经过深思熟虑,忽必烈下旨让八思巴兄弟俩一起回萨迦。   解释完了缘由,我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恰那。他脸上没有八思巴初听到忽必烈决定时的欣喜与激动,反而是满目迷茫:“在汉地居住了20年,旁人问起时我都会说,我是藏人,是萨迦派传人。可到底萨迦是何摸样,在我心底早就模糊不清了。”   恰那6岁就离开家乡,对萨迦的记忆不深。比他年长4岁的八思巴却有着更多的童年回忆。班达智大师圆寂后,改道追随了忽必烈。身为萨迦派教主,他却离乡长达20年,这怎样都说不过去。所以这些年来,回萨迦一直是八思巴的心愿。此次忽必烈的命令,正是偿他所愿。   恰那将目光移到窗外。夕阳西下,柳絮在风中飘扬,满园的桃花如望不到头的红云。清风扬起,扫过枝头,花瓣与柳絮飞扬在天空,在金色的阳光下如绵绵花雨,绚丽夺目。   “我不像哥哥那般思乡情浓,也没有想过定要回去看看。可既然是大汗的命令,我必须遵守。而且,哥哥此番回去,不光是要整顿萨迦派,更重要的是遵照大汗的命令重设藏区。如此一来,他必定有太多事务要处理,太多人情要往来。他一个人怎吃得消,我得去帮他。”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扭头看向我,眼底闪动着晶亮的波光,“既如此,我便回燕京吧。”   我点点头,调皮地笑道:“不对,不该再叫燕京,应该叫中都了。”恰那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一众贴身侍从离开了凉州的驸马府。   在凉州,人人皆知墨卡顿公主刁蛮拽悍,男人们都对拾那寄予了无限同情。墨卡顿死后,想要攀亲之人踏破了驸马府的门槛。可登门提亲的人,在第一次上门后,第二次便再也踏进不了驸马府。恰那为亡妻守丧一年多,这番情深义重着实感动了凉州民众。凉州女子们更是以恰那为标杆。已婚的要求丈夫学习恰那,未婚的只盼着能进驸马府,为恰那端茶送水也心甘情愿。   所以恰那出发时,除了启必帖木儿,还有凉州许多民众自发为他送行,女孩们抛到车上的鲜花手绢数不胜数。恰那感动地在车上对民众挥手道别。马车辘辘,驶出城门东去。他自八岁来到凉州,中间只有两年居住在燕京,其余时光都在这座西北重镇,已历十六载。凉州对他而言,比故乡还要亲切熟稔。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一别,他此生再也没有回道过凉州。   我陪恰那回中都的两个月间,正值春雨连绵的季节。原本两个月可以走到的路程,却因道路泥泞走了近三个月。直到四月十五曰那曰淸展,天气方转睛朗,可我们此时距离中都还需走一日。再如何紧赶,最多只能在傍晚时分到达。我坐卧不安魂不守舍,索性向恰那提出我想先行回中都。   因为四月十五日,是八思巴第一次在忽必费的都城——中都举办白伞盖佛亊.《大日经》上说,佛祖释迦牟尼头顶化作轮王形,是如来众相之顶,以白净大慈悲遍覆世界。蒙古人崇尚白色,八思巴取此寓意,在去年四月十五日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伞盖一顶,用素缎、泥金书写梵文经文于其上,称为镇伏邪魔护安国刹,以庇佑忽必烈。   这年四月十五日,正是白伞盖覆于大明厫殿御座上一整年之日,八思巴早已奏请此日举办佛亊.这奏议一提出,忽必烈立刻批准并全力支持。在我出发去凉州之时,忽必烈已命宣政院着力承办此次佛法盛典。   宣政院为了讨好忽必烈,不惜花费重金置办铠甲袍服器仗,并命教坊乐司出管工伎乐300余人,杂耍队伍150人,鼓手120人,中都所有寺院提供佛像、幢幡、宝盖等。还从驻京的近卫部队中抽调了500人做仪仗队,另又调500人做杂用。此次盛典,比元宵灯节的规模还要大。   这般由八思巴一力倡导并主持的佛教盛会,我怎可失去一睹他风采的机会?与恰那匆匆告辞后,我使法术很快赶到中都。到达时,盛会已经开始了。   这日一大早,八思巴带领着弟子们在大明殿御座前念诵经文,将悬挂一整年的白伞盖恭请下来,放置在装饰华贵的宝舆中。忽必烈和察必带着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在玉德殿门外搭了彩楼观赏盛典。彼时,500人的仪仗队整齐地列于大明殿前,护送八思巴与弟子们驾着宝舆出宫,朝崇天门缓缓走去。   我赶到时,仪仗队正一列列通过崇天门,我已锗过了先前在大明殿里的盛景。   狐狸身子太小,怎能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看得淸楚。我索性化出人身,罩着大斗蓬遮盖蓝眸蓝发,踮脚在拥挤的人群中张望。   军马仅仗队铠甲闪亮,气势威武。仪仗队中间便是放置白伞盖的华丽马车,由四匹浑身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马拉着,缓缓行进。八思巴带着众位弟子走在宝与旁。他身披最隆重的金丝袈裟,头戴五彩大帽,举手投足间优雅出尘。他神情清建,法相庄严,眼波流转时,睿智的双眸仿佛扫过所有人。   如化外仙人的他,卓然神采令世间所有男子相形见绌。一时间,周围一众女子皆眼冒红心状,赞叹声不绝于耳。   宝舆和仅仗队走过后,接下来是大鼓方阵、杂耍方阵和歌舞方阵,首位排列了近二十里。这些方阵的艺人穿着鲜艳,装柬奇巧,边走边表演一番。热闹的气氛,精湛的演出,引得人们大声叫好。燕京城内的百姓几乎全部涌上了街头,人人兴高采烈,和着鼓乐声载歌载舞,整座京城几近沸腾。   可我却没心思看这些表演,只顾挤在涌动的人群中,跟着仪仗队走。队伍走得极慢,中午时分到达了西门外的庆寿寺。所有文武官员今日均有要务在身,分工各有不同。礼部负责所有杂耍伎乐方阵,刑部负责巡城阻止打架斗殴,中书省分守途经的各大城门,而掌管军政大权的枢密院则负责宝舆到达庆寿寺的接待工作。   早已恭候在此的枢密院最高长官——皇子真金出迎。他身穿考究的蒙古朝服,脸上粗犷刚毅的线条衬着高大矫健的身姿,极具英豪之气。去年刚做了父亲的真金今年将再添一子,他的妻子阔阔真又快要生了。   宝舆被恭敬地迎入寺中,仪仗队和八思巴带领的梵僧队要在此处用斋饭。吃完饭后,宝舆将由西门外的埴海子南岸入厚载门,由东华门过延春门向西行,最后回到宫里的大明殿,八思巴会将白伞盖重新恭送回御座之上。   八思巴用完膳后,真金将他恭送出庆寿寺。寺外拥挤的人群一见到八思巴便沸腾了,人人伸长了脖子争看国师真容,口中大呼:“那位可是国师,我等寻常怎能见到!”   仪仗队想要上前驱赶将寺门拥堵住的人群,被八思巴制止了。他驻足在寺门口的高台上,和蔼庄重地微笑着,冲百姓们挥手致意。   他一直是忽必烈宫廷里的御用僧人,平常只为皇亲贵族传授法旨,寻常百姓很难与他直接沟通交流。可我知道这非是他的本心。为天下众生布道说法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身入皇室便再难得自由。   今日这时机难得,我想帮他一把,为他多多争取些民心。   众人正在推搡着踮脚观望时,天空飘来—片五彩祥云,在八思巴头顶处停留住。接连下了许多日的沥沥小雨,阳光被压低的云层遮挡,本是个沉郁的阴天。这一片炫目的五彩祥云照亮了周围的天空,立刻引起了所有人注意,皆是大张着嘴仰望着。   八思巴吃了一惊,目光立刻在人群中搜索。我不能放下斗蓬,灵机一动,将头发的篮丝带扯下,高高举起。他果然看到了,脸上顿时露出温暖的笑容。   五彩祥云投射下七色光芒,笼罩在八思巴瘦削的身上,如同出现了菩萨的背光。他神圣的面容安详宁静,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圣洁光芒,仿佛有股强大的向心力。人们纷纷顶礼膜拜,更有人激动得哭了。光芒渐渐散去,天空恢复阴沉。所有百姓都激动万分,不停嚷着“活佛显灵啦!”   八思巴点头示意继续按计划游行。鼓乐齐鸣,仪仗队威武列阵,宝舆被驾驶出庆寿寺大门,继续向西门进发。八思巴朝人群中的我投来关切的目光。我微微点了点头,回他一个安心的笑,让他放心。   八思巴走了,人群也跟着走。不一会儿工夫,庆寿寺门口便空空荡荡了。我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找棵树倚靠。我这些年虽然法术进步不少,可刚刚对着那么多人使幻术,实在消耗太大。但愿,我休息一会儿后还能剩点儿体力国师府再晕厥。   正在抵抗不住涌来的睡意时,我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蛄娘,你怎么了?”   我的体力果然下降得厉害,居然他到了我跟前都没有听出脚步声。不行,不能让他看到我。我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手脚却颤抖得厉害,虚弱地向前栽倒,还未倒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我的身子被他翻转过来,斗篷垂落,再也遮挡不住散落的蓝色长发。   “是你!”一声惊呼,欣喜若狂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张方阔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弱弱地喊出:“真金……”   再也支撑不住,我在晕厥前只来得及念最后一遍咒语固定住我的人身,免得昏死后现出原形来。“你之前说过,八思巴给你的感觉更像是政治家。”我下炕走向书架,边走边说,“的确,他的大部分精力是放在西藏政治上。但作为宗教首领,他也组织活动。除了在忽必烈的宫廷外,他还创立了一项人人皆可参与的佛教盛事——白伞盖佛事。”   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元史》,翻到卷七十七,指给年轻人看元朝的国俗旧礼记栽:“白伞盖佛亊自八思巴倡导后,每年都要举行,当时的老百姓称为”游皇城“。这项佛事的规模之大,绝不亚于汉地的元宵社火。即便当年有要亊不能举办,也必在下一年恢复,一直到元朝灭亡。”   年轻人翻看着《元史》,略有些费劲儿地读着那些文言文,感慨道:“记载得真详细,这样的规模,的确盛况空前。”   我点。后来,他下令在每年六月中旬,依样在上都也举行一次。“   第三十四章 灵力反嗤   智者高尚的品德,靠贤者替他传颂;摩罗耶檀香气味,靠和风替它散布。   —《萨运格言》   似有人在我耳畔呢喃,声音缥缈辽远犹如发自另一个时空。我想睁眼,眼皮却如有千斤重,只依稀觉察出几丝幽微朦胧的光线,还有光影里氤氲的模糊身影。我想看清人影是谁,可明明那么近,抬手触碰时却如水中倒影一点即碎,片片碎影四散,风一吹,便化成灰烬,再也无处寻踪。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些许神志。头昏昏沉沉,眼皮快速线动着,却怎样都难以睁眼。听到窗外雨声潺潺,和着细细的微风,空气里一股浓部的春曰潮湿的泥土气息,掩盖了屋内极其微弱的一点檀香味。   “还没醒吗?看来你真的消耗了不少。”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贴在我耳边轻叹,“罢了,我再做点好事吧。”   眉间被指尖轻点住,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指尖流入我的印堂,瞬间游走周身。靠着这股外来的真气,我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庄重美丽的中年女子坐在我身旁。   “察必?”我惊叫,挣扎着撑起身子环顾四周,一个陌生的房间,没有任何陈设,只在我睡的榻上铺了简单的寝具。我干哑这嗓子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察必轻描淡写地拢了拢袖口,坐姿无比优雅端庄:“这是我临时买下的院落。你放心,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脑袋还是疼,如有把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我痛苦地捧着脑袋歪头问:“发生什么事了?”最后的记忆里只是真金抱起了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没看见真金,反而见到了察必?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哼了一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不是保证再也不会让真金见到你吗?”   我头疼欲裂,嘟哝着:“真的是纯属巧合。”若不是消耗了过多的灵力,我怎么可能被真金逮到?   察必蹙起眉头,生气地说:“你说他像话吗?媳妇儿就要生了,可谁都找不到这个要当爹的人。我拷问他的侍从才知道,他在庆寿寺偶然遇见到个蓝发女子,就着了魔般抱了那女子跑到别院躲起来了。”   “他把我带到他的别院?”我敲敲脑袋,却怎么都找不到相关记忆,不仅冷汗涔涔,“他没把我怎样吧?”   察必在我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睥睨着哼气:“你别把我儿子想得太不堪了。你看他平常从不拈花惹草,对阔阔真也是真心实意地好。阔阔真怀孕了,他也没去找其他女人,光这一点就比他亲爹好了不知多少倍。他怎么会对个昏倒的女子下手呢?他越是喜欢在意你,越不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   那倒是的。忽必烈书衣真金继承大统,并非只是因为他是嫡长子,他的品性在诸皇子中最为刚正,温良恭让,又从小受儒家教育,不像其他蒙古贵族只识弯弓射大雕,极得忽必烈宫廷中的汉人拥护。   察必长叹一声:“我隐身入他的房间,看见他一直傻傻地抱着你,眼晴—贬不眨地盯着你,眼里嘴角全是笑意。想不到他竟对你如此痴心,那种满心的幸福绝非伪装。那一刻,我还真想遂了他的心算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她的袖子:“你不是早说过,真金不是我的良人吗?”   她皱皱眉,将我的手拂开,抚平袖口的皱褶:“我当然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既然从未对我儿子上过心,我自然不能让他再沉迷下去。”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把我从他的别院里劫了出来?”   “我当然不能自己出面。否则你不见了,他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察必瞪我一眼,纤纤玉指点在我额头的兰花形瘢痕上,娇嗔道,“我让他的贴身侍从去通知他:阔阔真马上要生了,皇上和皇后正在到处找他。他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孩子,也就急忙回宫里去了。临走时他嘱咐手下一定要看好你。若你醒了就好言好语相劝,吃的用的都不能短了,但绝不能放你走。还说他很快就目来。”   我轻轻哼了一声:“他这是想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看察必又瞪我,我急忙掩住口。唉,就不能在察必面前说她的宝贝儿子一句坏话。   “等他走了,我使个法术让屋子里的人都睡着了,然后带了你出来,临时找了这间四合院,把你安置在这里。我还以你的名义留了张字条给他,说齐大非偶,皇子莫要再寻。”她细说其中过程。以帕子掩嘴,有些得意,“这样,他会以为是你自己不肯留下,弄晕了屋子里的人,然后离开的。”   好把,这也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我嘘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打算下榻:“察必,谢谢你。我该回去了,失踪了一夜,八思巴肯定急死了。”   岂料,她嘴角浮起一丝可疑的笑意,慢悠悠地说:“八思巴找到你在这里。”   嗯?什么情况?我下榻,却是一阵头晕,急忙跌坐在榻上喘息。我看她笑得诡异,边喘气边用眼神探询。   她看我一脸疑惑,却又话题一转,卖起了关子:“阔阔真又给真金生了个儿子,真金为他起名答剌麻八剌。阔阔真可真是好命,一年怀一个,还都是生儿子。忽必烈现在对这儿媳可喜欢得要命。”   我看她东拉西扯又扯到儿媳身上去了,心急地打断她:“你快说呀,八思巴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做了什么? ”   她禁不住又笑,眉眼间尽是得意:“昨晚上阔阔真生下孩子后,已经接近半夜。我去见了八思巴,将他带到这里。”   我顾不得头晕,紧张地抓住她的袖子:“然后呢? ”   “然后呀,帮你做了一件你最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她一脸看好戏的戏谑表情,哧哧笑着,“我告诉他,你在庆寿寺门口为了帮他,动用了法术中的禁术。如今灵力反噬,非但要忍受蚀心之痛,还会散尽修为被打回原形,死后永堕地狱受无间之苦不得轮回。”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道:“我没有动用禁术啊,那只是一般法术而已,怎会灵力反噬?”   “我当然知道不是,那只是吓他而已。他看你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是相信的。”她忍不住大笑,一贯的优雅举止全抛脑后了,“果真把他吓到了,我可从未见过他那般失态的。他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问我有何方法可以化解。他说,要怎样他都愿意,甚至用他的命换也可以。”   我呆住了,鼻子酸涩难忍,想不到,我在他心中竟这么重要。   察必贴近我耳边低语:“我告诉他,化解的方法只有—个:人类男子的精气。”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察必说的意思,羞红了脸,猛地站起身,指着她怒道:“你,你胡说些什么呀?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说不下去了,心里着实惶恐不安。以他那样的性子,初听到时该是怎样的尴尬与羞赧,只怕是想立时逃了。   她跷起二郎腿,双手撑在榻上悠然地晃着:“为了帮你呀。他这种性子的人,又是个不可破色戒的身份,你默默地守候到什么时候这个楡木脑袋才会开窍?我推他一把,索性逼他与你成就了好事。他尝过个中滋味,解了这心结,才能与你真正相爱。”   我瞠目结舌,脑子如糨糊一般,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察必娇笑着走到我身边:“不过呢,我也给他设了些小障碍。总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得了你,那也太便宜他了。”   我呆滞地盯着窗外。雨还在下着,水珠滑过树叶,一滴一滴,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干涩地问她:“你还做了什么? ”   她笑得花枝乱颤:“我告诉他,要救你,就得舍得拼出10年阳寿,方能平息你体内反噬的妖毒。”   我头疼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又是为何?”   察必敛住笑,正色道:“为了验证他对你究竟是不是真心。没有男子愿意以自己的10年性命去换取一夜风流。若他对你只有欲,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心念一动,扭头看向察必:“那他,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昏睡的你。”察必两手一摊,做个自已也不知情的手势,“我怎好在那种时候一直待在这里,所以就回宫了,留他与你在这儿。”   我盯着丝丝雨线,拼命回想。碎成拼图般的记忆,只有极模糊的碎片,怎样都拼不出略微完整些的画面。他到底,他到底,有没有……我犹豫了许久,吞吞吐吐地问出:“那你,你今天来这里,有没有……”察必耸了耸肩膀:“我来时没见到任何人。你还是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昏睡,连衣服也是丝毫未乱。”   我低头端详自己,还穿着昨日白伞盖佛事上穿的那身衣服,浑身没有任何异样。仔细想想,身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儿,许是自己想多了也未可知。   察必嘿嘿一笑,笑得极不怀好意:“我们狐狸跟人类女子体质不一样,没有她们第一次那种要死要活的痛。所以,你要是真的什么印象都没有,恐怕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我大宭.这怎能问得出口?他又怎可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你别忘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察必从来都不忘打击我,悠悠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对你什么都没做,将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了。”   我怔住,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若他不管我,我能埋怨吗?他的身份禁忌,还有察必吓唬他的10年寿命,都使他有充足的理由抛下我。可若他真的这么做了,是否意味着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察必牵挂刚生了孩子的阔阔真,也担心真金会因为我的失踪发飙,跟我说完了前前后后就回宫了。我在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一直呆坐着,看着窗外雨丝绵绵,心里也湿漉漉的。白日他定在忙碌地准备回萨迦的亊宜,我回国师府怕也找不到他。直到夜幕降临,我恢复成原形,步履蹒跚患得患失地回到了国师府。   八思巴的府邸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收拾行装。院子里停着恰那的马车,我这才想起,他已经到达中都了。   八思巴房间里站了许多人,他正对着二弟仁钦坚赞和大弟子扎巴俄色细细叮嘱。他打算留仁钦坚赞和扎巴俄色在中都,负责王宫里的佛亊和建造寺庙事宜。   恰那坐在炕上,身后倚着大靠枕,左腿半屈,手搭在膝盖上。那副慵懒的姿势,似乎在显示他对这些要务全然不关心。烛光照亮了他消瘦的面容,竞是满脸的疲倦,不时偏过头咳嗽一阵子。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沉面肃穆,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跳上炕。恰那看到我,先是极喜,正伸手打算抱我。又突然脸色变了变,扭过头剧烈咳嗽。这么多外人在,我不能出声,只得焦急地跳进他怀里。八思巴注意到这边,看见了我,脸色奇怪地一变。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上也是满面倦态,下巴上隐隐有些青色胡楂儿,目光深邃,复杂难解。   八思巴似有些不自在,只对我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而恰那也很奇怪,他平常最喜欢抱着我,可眼下他却不愿多跟我接触。   那夜八思巴房里总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夜半。恰那没有回白兰王府,而是在哥哥房里睡下。到了后半夜终于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我刚开腔:“恰那……”   躺在榻上的恰那翻过身子背对着我:“小蓝,我很累,想睡了。”   我再对着睡在床上的八思巴唤一声:“娄吉……”   他平躺着,声音平静无波:“睡吧。”   我只能将所有的话统统吞进肚子里,回到左侧的厢房。那一夜我思绪万千,难以入睡。我分明听到,厢房外,两兄弟辗转反侧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黑着眼圈的八思巴和恰那便被忽必烈召去了。   大明殿上,忽必烈详细询问了八思巴回萨迦的准备工作,忧心忡忡地说道:“蒙哥汗在位时,藏地被划分成几块,分封给了朕的几个亲兄弟做属地。这些藏地的佛法教派都得到过蒙哥汗的诏书和令旨,有些跟朕的兄弟们尚有密切往来。现今蒙哥汗虽已薨,但要让藏地这些教派都听令于国师,恐怕不易。他们只怕会抬出蒙哥汗的诏书来压制你。”   八思巴顶着黑眼圈沉思了一会儿,对着忽必烈躬身道:“请皇上赐我一份诏书,明确表明皇上将藏地亊务特别委托于我,要求各派僧人均遵照我的法旨行亊.这样,我便可名正言顺地统领所有僧众。”   忽必烈赞赏地点点头:“国师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不光是赐诏书,朕还打算设立总制院,掌管天下佛教及吐蕃地区行政亊务,并领之于国师。如此,天下便再没有任何僧人和教派敢忤逆国师了?   藏身在房梁上的我吃了一惊。古往今来,帝王国师已是天下僧人中最离的身份,能同时掌管行政亊务的僧人更是凤毛麟角,八思巴动容,言辞恳切道:“皇上委以如此重任,八思巴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忽必烈将目光落到一直默默不语的恰那身上:“另外,朕还会为恰那赐白兰王金印,为他在藏地设置左右衙署,治理整个吐蕃地区。”   恰那抬起红肿的眼睛,急忙跪下:“皇上,我从未理过政务,有何德何能治理整个吐蕃?”   忽必烈上前扶起恰那,和善地说:“我们蒙古人的习俗是派驻宗王出镇边属地区,以利稳定。你是朕御封的白兰王,又是蒙古人的女婿,派你去藏地,便是宗王出镇,你乃是整个吐蕃地区名义上的总首领。这样,若有任何人不服你哥哥,还有你可以替朕镇住那帮人,”停顿一下,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恰那瘦削的肩膀,“恰那,你哥哥身肩重任去藏地,必定会受到不少当地教派和势力的阻挠,你可要好好做你哥哥的左膀右臂啊。”   恰那重重地点头,看向八思巴:“皇上,恰那定会铭记在心,只要是哥哥想做的,豁出我性命也要帮哥哥做到!”   恰那虽神情疲倦却是坚定异常。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向哥哥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有许多想要说的话,全都隐入了深深的眸子中。   这之后的十来天里,我竟找不到一刻能与八思巴私下说话的机会?他白日里有忙不完的事,身边时时刻刻有人围着,到了晚上还有个恰那睡在他房里。恰那说自己的白兰王府有一年多没住过了,反正马上就要出发去萨迦,素性不必拆开行囊,就在哥哥房里睡上几日。   唉,直到出发之时,我都没机会找八思巴问一问那日的情形。这个心结如鲠在喉,一直在心中忽上忽下。   1264年五月一日是八思巴兄弟俩启程的曰子,那一日,风和日面,阳光明媚,京郊的牡丹开得煞是娇艳。忽必烈带着文武百官和皇亲贵族来到崇天门,亲自来为八思巴送行。   红色的地毯铺了有百来米,直到葱天门的大门口,忽必烈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隆重地将一份诏书赐予八思巴。这份忽必烈亲自写的诏书以青色打底,粉色书写,再绣上白绒,网以数千颗大小珍珠,御印则以红珊瑚缝制出来。八思巴展开诏书,阳光下,颗颗珍珠闪耀着柔润的光泽。这样一份诏书耗费之巨,令所有到场的文武官员咋舌不已。   从那以后,元朝历代皇帝给帝师颁赠珍珠诏书便成惯例。这份殊荣成了萨迦派在西藏权利与地位的标志。史书载:“累朝皇帝于践祚之始,必布告天下,使咸知之。惟诏西番者,以粉书诏文于青缯,而绣以白绒,网以珍珠,至御宝处,则用珊瑚,遣使赉至彼国,张于帝师所居处。”   萨迦寺的珍珠诏书留存有好几份,可惜经历了多年浩劫,如今已完全散失。后人只能从史书描述中想象曾经的荣耀与辉煌。   湛蓝的天空下,莽号吹响,雄浑大气。鼓角声声中,一列列车队陆续驶过巍峨的城门。马蹄嗒嗒,车轴辘辘,载着离乡多年的兄弟俩回到那遥远苍茫的雪域高原。   八思巴稳稳坐在车里,眼睛一直平视前方,脸上平和宽厚,不起一丝波澜。恰那掀开帘子朝后望,忽必烈和臣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碧如洗,恰那的眼也如天空般一尘不染。五月的微风送来路边槐花的清香,轻轻地吹拂着恰那黑亮的长发。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瞬间流露的迷茫眼神,那是恰那最后一次见到京城的蓝天。   我感喟万分:“虽然无比珍贵的珍珠诏书没有完整地保留到现代,可诏书的内容被记录进了史书。”   “皇帝圣旨,晓谕众僧人及俗民等:此世间之完美,由成吉思汗之法度而生,后世之福德,须依佛法而积聚。明察于此,即可对佛释迦牟尼之道生起正见。朕善知此意,已从明白无误之上师八思巴请受灌顶,封彼为国师,任命其为所有僧众之统领。上师亦又对敬奉佛法、管理僧众、讲经、听法、修习等项明降法旨。僧人们不可违了上师之法旨,佛教最根本的就是善于讲论佛法,年轻心诚者学法,懂得教法而不能讲经听法者可依律修习。如此行事,方合乎佛陀之教法,亦合乎朕担任施主、敬奉三宝之意愿。   汝僧人们如不依律讲经、听法、修习,则佛法何在?佛陀曾谓:“吾之教法犹如兽王狮子,体内不生损害,外敌不能损坏。”朕驻于宽阔大道之上,对遵依朕之圣旨、善知教法之僧人,不分教派一律尊重服事。如此,对一律而行的僧人,无论军官、军人、守城子官,达鲁花赤、金字使者俱不准欺凌,不准摊牌派兵差、赋税和劳役,使彼等遵照释迦牟尼之教法,为朕告天祝祷。并已颁发下圣旨使彼等收执。僧人之佛殿及僧舍,金字使者不可住宿,不可索取饮食及乌拉差役。寺庙所有之土地、水流、水磨等,无论如何不可夺占、收取,不可强迫售卖。僧人们亦不可因有了圣旨而做出违背释迦牟尼教律之事。   朕之诏书于鼠年夏五月初一日在上都写就。“   第三部重返萨迦   第三十五章 漫漫归途   学者即使遇到欺骗,也不会上当受蒙蔽;蚂蚁虽然没有眼睛,却比有眼虫走得快。   ——《萨进格言》   公元1264年——阴木鼠年(甲子)——南宋景定五年——蒙古至元元年八思巴30岁恰那26岁在华北平原行走两月后,经兰州至西宁。这两个现今的西北省会大城,彼时是西陲各族集散交会的重镇。形形色色服饰各异的少数民族族人穿行于狭窄的街道,各种语言混杂,交流颇为不便。八思巴与恰那虽精通蒙藏汉语,奈何还有羌语、畏兀儿语以及各地不同方言,甚至同一语系却口音各异,鸡同鸭讲的情形时常发生。   语言交流让八思巴频为头疼之时,桑哥出现了。   在西宁暂驻休螫时,-位名叫喿哥的藏族靑年前来自荐,请求为八思巴效力。桑哥的先祖在吐蕃王朝盛时期被赞普遣到青海戍守边境,后来一直没有接到赞普撤军的命令,便世世代代在靑海定居了下来。喿哥长期在汉藏交界的地方生活,熟悉当地风俗,语言天分甚高,能说得一口地道的汉语、藏语、蒙古语,还有畏兀儿语。   八思巴让桑哥担任译官,经常向他咨询靑海一带藏民的情况。桑哥走过不少地方,颇有见识,精明强干,甚得八思巴信赖。   时值七八月交接之际,桑哥带着八思巴兄弟俩去青海湖朝圣。浩瀚的碧波映衬着远处苍茫逶迤的昆仑山脉,满眼的野花在夏日微风中轻轻摇曳,令人震撼,动人心旌。掬起一捧圣洁的湖水,心灵仿佛被涤荡一遍,顿时身轻性灵。兄弟俩静静站在湖边远眺,远山静逸,水波微荡,落日的余晖笼罩着两人消瘦的身影,这纯美画卷直至七百年后的今日,仍珍藏在我心底,难以忘怀。   离开西宁后,按计划本打算走昆仑山口,过长江源头,翻越唐古拉山口入藏,便是现今的青藏线。这条线路虽然海拔高,但起伏平缓,相对易行。当年伊萨迦班智达便是带着两名幼童经此路到达凉州。伹八思巴却改走了另一条路:由朵思麻「1」入藏。   朵思麻藏地自北向南横亘着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唐古拉山,—路翻山越岭,道路险峻异常,平坦些的草地上又是沼泽水网密布,但由此入藏却能快上一个月时间。归乡心切的八思巴为了早日到达萨迦,选择了这条更为艰险的路。   出了海拔只有两千米的湟水谷地,地势徒然增高。爬不完的山峰一座接一座,每过一道垭口气温就骤降几度,在中原是盛夏的三伏天,在这里却得穿上几层外套。离山竣岭中行走了不过十来日,随行的蒙古军士颧骨上都晒出了红斑。可皮肤灼伤还不是最难熬的,自开始攀山以来,许多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头晕、----------------------------------------------------------------------「1」即今青海四川交界处的藏地。   恶心、呕吐、气喘,高原反应苦苦折磨着这些久居平地的人。   "恰那,来喝药了。"恰那睁开肿胀的眼,无神地扭过头。他脸色苍白色可怕,嘴角起泡,酱紫色的龟裂出细纹,一不留神便渗出血丝。他每天胸闷气喘吃不下饭,勉强吃几口便会吐出来,晚上被头疼折磨得整宿睡不着,几天时间便消瘦的不成人形。八思巴本想暂停几日为他治病休养,恰那却不愿意整队人马为了他单个形成,倔强地硬撑着病弱的身体每日行进在蜿蜒盘旋的山道上。   “小蓝?”他虚弱地看向我,不置信地上下打量,“你这这是乔装出来的吗怎么?怎么蓝眸蓝发不见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已,抓了把黑发丝在手,颇有些得意:“我终于可以用法术将蓝眸蓝发隐去,变成跟你们一样的黑眼珠黑头发了,然后穿上小厮的衣服,扮成人类男子还像回亊吧?”顿了顿,朝他吐了吐舌头,"不过道行还是不够深,只能隐去一两个时辰,只能慢慢练习了。“恰那的双眼瞪得溜圆,嘴张成o形:“可怎么连面貌也有些变了?明明是你,可看着不像女孩,活脱脱是个漂亮得惊人的小男孩。”   我扑哧笑出来,收了法术,变回原貌:“我这般长相,即便穿着男装也扮不成男子。我可是观察了你们好久,才慢镘琢磨出该如何受气女子的特质呢。”   看着我又恢复了顦貌,恰那嘘了口气,在我的帮助下起身倚上大靠枕,看着我温和一笑:“单独跟我们在一起时,还是不用变装的好。不过换上男装变了样貌,再把声啬压低一些,总算可以小厮的身份公开跟着我们了,这样也好。”   我欢喜地点头,终于可以人身跟在他们身边而无所顾忌。恰那问我:"大哥呢?"“在帐篷里跟桑哥议事呢。他现在可信任桑哥了。”我将熬得浓浓的汤药递给恰那,“这就是用桑哥送来的药熬的,主要的一味药叫红景天。他说,用这头疼疗效最好。你赶紧喝了吧。”恰那就着我的手皱眉喝下,感喟一声:“不想我的身子这么弱,真是连累大哥了。”   “不光你难受,很多人都头疼气喘呼吸困难。娄吉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身子略比你强些。再说他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也无暇顾及身体的不适。”我搀扶着让他重新躺下,坐在他身边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你离开家乡太多年,早已不适应藏地高原的气候。这里跟凉州大不相同,一路过去还有更艰辛的路要走,更高的山要爬。你的身子又一向不好,真让我又担心又心疼。”   恰那身子微微一颤,仰过头,目光正对着上方的我。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奇怪法。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咳嗽,轻轻将我为他按摩的手推开,语气淡然:“小蓝,我没事,过几天适应就好了。你还是多花心思在大哥身上,去照顾他吧。”   我烦恼地蹲在地上抱头生闷气:“你们兄弟俩到底怎么了,自从出了大都后都不爱理睬我。他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把我推来推去地推给另一个。”   恰那愣住,探头看我:“大哥他把你推到我这里?”   我蹲在地上捶脑袋:“你们再这样,我索性就回昆仑山,从此不让你们烦心!”   “小蓝,别走!”恰那急忙掀开被子光脚下地,一把将我拥在怀里,急切地喊,“你说过要跟我们一辈子,你答应永远不离开我的!”   他的语气焦急中透着害怕,叫人心生怜惜。我埋在他的怀里暗暗做了个鬼脸。我可是与班智达大师订立了生死契约,只要他们俩在世,我都得跟着,哪里能说走就走。我故意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那你别再赶我了。何时跟着你何时跟着他,你让我自己决定,好不好?”   他急忙点头,将我搂得更紧:“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呢?只是……”他顿住,眼神突然又暗下来,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对着虚空长长叹息一声。我怕他光着脚又受冻了,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躺下。他这才意识到一直搂着我,像触电似的急忙放开我,侧身咳嗽了一阵,脸颊浮起了略带病态的红晕。   在漫漫山岭艰难行进了一个月,九月初,我们面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莽莽草原。黄河源头的扎陵湖和鄂陵湖广袤无垠,衬托着蓝天下雄伟壮丽的阿尼玛卿峰。细碎的云团与山顶的终年积雪拥在一起,莫辨彼此。磅礴大气的雪山圣湖,连绵不绝的荒野草甸,悠闲散落的成群牛羊,如梦如幻的绝美风光令所有居中原的人惊叹不已。   在这人间圣境中行进二十天,进入了朵甘思的噶巴城。这里就是现代的青海玉树,没有通往西藏的驿站。八思巴先前所设的驿站经过两三年运营,如今已成规模。驿站提供的物资补给与住宿环境,比一路的临时扎营好许多。因此,八思巴下令在此多休养几日,缓解一下众人的路途疲劳与高原反应。   在此休整时,一名僧人前来投奔八思巴。他名叫噶啊年胆巴,简称胆巴,幼年曾在萨迦跟随班智达大师学习。班智达去凉州之前派他前往印度学法,学成后他回到家乡嘎巴域居住。听说八思巴返回萨迦路过此处,胆巴特地前来拜见。他本就是萨迦派中人,加上知识渊博、精通梵典,比八思巴只年长七岁,八思巴与他格外投缘,便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胆巴趁着大队人马休整之际,邀请八思巴在家乡噶巴域举办法会。此消息一经传出,当地人们四处奔走相告。到了法会那日,短短数日竟聚集了一万多名僧俗信徒,将八思巴说法之处围得水泄不通。要知道,噶巴域彼时只是个草原小镇,平日里人口不过上千。许多人都是从其他村镇赶来,有些偏远的信徒为了赶上法会日期甚至日夜兼程。   后来,为了纪念这场盛大的法会,噶巴域改名为“称多”,是藏语“万人集会”之意。这地名一直保留到了现代,即今天的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   九月底,气温骤降,高寒草原开始时不时飘起小雪。八思巴告别称多,继续向逻些(今拉萨)进发。此时,大队人马已在高原上进行了两个多月,高原反应还未缓解之际,又要经受另一项考验:冰寒冻绝。   气温越来越低,枯黄的草原上一片萧瑟,驼马在外难以寻觅到能吃到草。这里进入十月底便开始了极度的严寒,往往第二日清晨掀开帐篷门帘,外面的雪已积有半人高。积雪挡道,异常难行。军士们常常得铲雪清路,马队才能行进。莽莽雪域中行走多日见不到一处人烟,幸好先前在称多补充了足量供给。可每天吃干硬的牛肉干和冰冷的糌粑团,胃里着实堵得难受。水难以煮沸,牛肉干泡在水中要煮许久才能熬出一小锅牛肉汤。这珍贵的肉汤,连八思巴都舍不得喝,尽数给了生病的恰那。   如此艰辛的跋涉,加上长久难以从高原反应中缓过劲来,恰那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八思巴心急如焚,在昌都的驿站里一连停了许多日,到处延请藏医,不惜用最名贵的药。只要能治好恰那,他不惜一切代价。   “恰那,来,喝点牛肉汤吧。”   如今我时常隐去蓝眸蓝发,穿着小斯衣服跟随在恰那和八思巴左右。恰那身子不好,这一路上我跟着恰那居多。我将虚弱的恰那扶起,靠上靠枕,端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看着他恹恹的病容,脸颊又凹进去几分,下巴上一片青色胡楂儿,我着实心疼:“你比往年咳得还要厉害了。”   他边咳边喝着虫草牛肉汤,却是毫无胃口,带肉渣的汤含在口里勉强才能下咽。我只得劝:“无论如何一定得吃下去,不然没有体力,病更加难好了。”唉,人类的身体如此孱弱,也难怪寿数不永。   他费了许久终于将一整碗虫草汤喝完,发青的面色略有些转暖,缓了口气看向我:“大哥是不是又叫停了整支队伍?”   我点点头:“他叫桑哥再去寻些红景天来。”他摇头,挣扎着想要下地:“现在已走到藏地的昌都了,再走一个来月便能到达逻些。大哥一直希望在藏历新年前赶到逻些,我不能拖他的后腿。”   我赶紧拉住他:“你这是要干吗?”   他略动一动便累得大口喘气,却还是固执地要往外走:“让大哥赶紧起程,不能因为我耽搁了。”   我又气又急地拦住他:“你再这般折腾,身子可怎么好得了?”   他扭头看我,墨色深眸里带着婉转的哀伤:“小蓝,我没别的事没本事,此次回乡只为尽我所能帮助大哥。这幅孱弱的身子骨若是拖累大哥那也只能,我宁愿不要了!”   我叹了口气,拉住他的衣袖:“你怎么这么倔强呀。那也只能如此了。来,你坐下,我有法子让你康复。”   他半信半疑地依言坐下,狐疑地看着我。我捧住他的头,咬了咬嘴巴,慢慢贴上他泛着青紫色的唇。刚触上时他浑身一颤,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呆滞了片刻就将我一把推开。力气虽不大,以一个病人来说却是使上全身之力了。   他费力呼吸着,气息紊乱,声音颤抖:“小蓝,你,你这是做什么!”   “将我的灵力度些给你呀。你可知道,妖绝不轻易为人度灵力,消耗自己的修为。可为了你,我愿意。”我有些委屈地撇嘴,“是你非得要逞强赶路。可依你如今的状态,走不到逻些就会没命的!”   他愣住,嗫嚅着低头不敢看我:“那,那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修为高的妖以指点额也可度灵力,可我还没修到这本事,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我看他依旧低着头,颈项上一片可疑的红云埋入衣领,嗔怪道:“哎呀,你介意什么?我是妖,跟你们人类不一样,不会把这档子事看得这么重。你若不肯,那就在这里待到痊愈为止,相信娄吉定会这么做!”   他依旧犹豫:“那,会对你有损害吗?”   我微笑:“放心啦,只度少许给你,多修习些时日就能补回。”我没说实话,耗损的灵力需要勤修苦练才能得来,这也是为何妖绝不肯度灵力给他人的缘故。   他垂头咬唇,将手心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许久终天抬眼,潋滟的水光在清澈的眸子里微微荡漾。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微昂起头,缓缓闭上了眼。我轻轻靠近,捧起他的脸,慢慢贴上他的唇。   我一边度灵力,一边却不由心猿意马。他急促的呼吸落在我脸上,有些庠痒,竖着的眼衬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干涩青紫的唇渐渐显出红彤色,不知是因为度给他灵力,还是别的原因,看着这般清逸羞的俊容,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怦怦跳得很大声。   我急忙离开他,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好了。”   他睁开眼,脸上的病态全然消除,起程至今,他一直病恹恹的,俊俏的容颜被折磨得暗淡无光。如今脸上泛出多日不见的红润,眼波流转间,熠熠生辉,光彩斐然。我心下暗喜,这般度灵力果真有效,这才是恰那该有的模样啊。   恰那两手紧握着被子,似要将被子扯出个洞来,胸膛急遽起伏着,低头喃喃:“小蓝,别告诉大哥你曾跟我这般,这般——”   我急忙打断他,眼睛看向天花板:“我知道,不会告诉他的。”   不知为何,那一天里,只要看恰那一眼,便会想到吻上他时心扑通扑通跳的感觉。这不是我第一次跟他有此举动,可为何这次感觉比第一次时强烈许多?我烦恼地敲自己的脑门,真的是越来越像个人了,怎么学得跟人一般扭扭捏捏在意起这种嘴对嘴的举止来。   ***我望着噼啪作响的火炉出了会儿神,慢慢说道:“此次回萨迦,八思巴收了桑哥做侍从,胆巴做弟子,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两人后来成为元朝举足轻重”的人物。““八思巴派桑哥去元中都办事,不想这位精明能干的青年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在朝中做官,他知道忽必烈入主中原后最头疼的便是庞大的财政开支从何而来,经常组忽必烈支招敛财。忽必烈极宠幸他,封他为尚书右丞相。桑哥后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在中原当上宰相。”   “桑哥和阿合马一样,在史书里被归入了佞臣传,最终都被忽必烈斩首灭门。其实以客观角度来看,无论是桑哥还是阿合马,都是忽必烈敛财的工具。忽必烈要钱,桑哥和阿合马便投其所好为他敛财,可这样搜刮钱财必定得罪许多了,为了平息民怨,忽必烈就推他们出来做替罪羊。”   “那桑哥这个人是不是真如史书所记载,是个奸佞之臣呢?”   我叹息一声:“桑哥太过精明,富有行政才能,但其实他人不坏,起码比阿合马正直许多。否则不可能得到八思巴如此信任。他出任宰相后,恪尽其职,任人唯贤,整顿财政。他查出中书省亏空巨大,就上书署名了中书省长官多人。”   年轻人摇头:“肯定有很多人反对他。”   我长长叹息一声:“所以这位由八思巴看中并推荐给忽必烈的藏族年轻人,以历了权倾朝野的辉煌荣耀,却落得非常凄惨的结局。”   第三十六章 雪域圣域   对智者不用多指点,看表情他就能明了;红果的味道怎样,看颜色就能知道。   ——《萨迦格言》   公元1265年——阴木年年(乙丑)——南宁度宗咸淳元年——蒙古至元二年八思巴31岁恰那27岁公元1265年的藏历新年,八思巴和恰那是在墨竹工卡的止贡寺度过的,此地距离逻些只有一百来里地,是藏大派止贡派的本寺,止贡派起源时间与萨迦派差不多,但萨迦崛起在贫困的后藏,止贡却是在更为富饶的前藏发展。百余年间止贡派发展成了藏地最大的教派,连圣域逻些都是止贡派的势力范围。   八思巴回乡的消息早已传遍藏地各大教派,曾是萨迦死对头的止贡派在通往逻些的必经之路设下盛大的欢迎仪式,法王京俄仁波切竭力邀请八思巴和白兰王一行入住止贡寺。八思巴本想尽早赶到逻些,却拗不过京俄的一再邀请,在止贡寺里停住了十来日。说起止贡派与萨迦派的矛盾,得追溯到撒加班智达时期。几十年前,止贡派遣了一批修行者前往冈底斯山转山祈福。途径萨迦寺时,班智达会见了这批修行者。这些人仗着止贡派的强盛地位,在班智达面前口出狂言,牛皮吹的不成样子。班智达直言挑破,引得这批人非常不满。后来止贡投靠蒙戈汗得势,便派人来萨迦,在班智达的法苑跑马,还拆毁房屋改为街市,引得萨迦众人义愤填膺。两排纠纷日渐扩大,以致闹起了官司。萨迦派本钦释迦桑布背着木枷步行前往逻些,与止贡派对质。那个时候八思巴刚刚追随忽必烈,蒙哥汗尚在世,自然是偏向止贡派。官司不了了之后,萨迦派吃了不少暗亏。但后来忽必烈当了大汗,八思巴的地位越来越高,萨迦今时不同往日,止贡也不得不低头。八思巴此次回乡身负重任,要为藏地划分万户侯和寺庙的属民属地,各派利益均牵扯在内,止贡怎敢再得罪八思巴?所以如此盛情款待,是低头示好之意。这也正合八思巴之意,他此次回乡不想与任何教派起冲突,早有意消弭萨迦与止贡几十年的宿怨。不仅止贡派,还有与萨迦摩擦不断的帕竹派,八思巴也早已写信过去表达诚意。在止贡派可以奉迎下,我们在止贡寺里过了热热闹闹的藏历新年。新年第二天启程,京俄派了大队人马护送我们赶往逻些。八思巴要赶在汉历新年前到达,他要在逻些像忽必烈发送每年必写的新年祈祝。于是汉历大年三十那天,在那个明媚的冬日上午,我们浩浩荡荡进入两人昔年辉煌的吐蕃旧都逻些,这雪域圣城如今的名字是——拉萨。   吐蕃时期由松赞干布始建的大昭寺金碧辉煌,雪光映衬下美轮美奂,我们再逻些的住所便是大昭寺。安顿下来后,八思巴来不及顶礼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心思重重地吃了午饭,便将自己关进大昭寺僧众精心为他准备的就寝处——觉康佛殿。他每年都要为忽必烈写新年祈祝,以他出口成章的文采,写这些吉祥话实在算不上什么为难之事。可这次却煞是奇怪,他竟只让桑哥随侍左右,且进了觉康寺佛殿后许久未出来。我不禁起了好奇心。我偷偷溜进觉康佛殿便张大嘴巴四处环顾,这大殿的精美华丽竟丝毫不逊于忽必烈在中都的王宫寝殿。看来藏地这些势力为了拍他马屁,真是煞费苦心啊。可八思巴似乎对这华贵的居所毫不上心,盘腿坐着写信,时不时停笔凝神静思一会儿,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挥笔落下最后一个字,仔细检查一遍,封入信封盖上他独有的火印,他招呼侍立在旁的桑哥:“派人将这封信火速送往中都,记住,必得由大汗亲启!”桑哥不油诧异:“师尊,这不是您例行奉给大汗的新年祁祝吗,为何要如此急速?”八思巴神色肃然,站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腿脚:“除了给大汗的新年祈祝,这信中还有我对藏地如何划分俗人民户和寺属民户的初步想法,我称为划分米德和拉德。这些需要大汗首肯。”桑哥更加诧异:“米德和拉德?师尊,我知道拉德是藏地各大佛寺所占民户。他们租种寺庙土地,只需向寺庙缴纳租役,这是吐蕃亡后藏地的普遍做法。可米德又是什么?”八思巴指头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眉间有着浓浓的思虑:“藏地四分五裂四百余年,各大寺院割据一地,藏地民户十之八九属于寺庙。可如今藏地全部归属蒙古,民户必须承担国家赋税与劳役。我将需承担国家赋税的民户,称为米德。”桑哥皱眉,敏锐的指出:“可是,这么多年来,各大寺院占据大量土地与民户,藏地财富大多藏于寺庙。如今让各大寺交出所属民户变成国家的米德,他们怎么可能答应?”八思巴微微颌首:“你说的没错。各大寺包括萨迦寺在内,皆有各自利益牵扯其中,要将全部属民转成米德是不可能的,我临走前与大汗商议许久,大汗方才同意为藏地设置特例:藏地的佛寺属民既是供奉佛祖,可免于劳役与赋税。但其他民户仍须承担。”桑哥看着八思巴的脸色,小心问道:“师尊,哪家寺庙划分到多少德拉,划分出去多少米德,大汗全权交予您处置吗?”八思巴沉着脸缓缓点头。桑哥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精明的他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要划进拉德,即可免除对朝廷的劳役赋税。可划出成为米德,便不再向寺庙交租。这其中利益太大了!藏地这么多佛法派系这么多寺庙,必定会竭力争取自己划到的拉德多一些,划出的拉德少一些。”八思巴紧锁眉头:“可从大汗角度来看,他希望缴纳赋税的米德越多越好。大汗新都刚立,百废待兴,还要攻打南边的宋国,到处都缺钱啊。”桑哥不禁咋舌:“这,师尊您在上下夹层中,一碗水怎能端的平?”八思巴闭了闭眼,双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摩:“我何尝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我萨迦派既是藏地教派之一,也是大汗的代表。既要为藏地民众谋福利,也要为大汗考虑。难以全部满足各方利益,只能尽我所能竭力达到平衡。”“师尊您此次回藏,竟是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着实不易啊。难怪一路行来,您一直思虑重重。”桑哥有些忧心,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难怪止贡派如此殷勤的招待我们,他们的法王京俄必定对您提了什么要求。”八思巴苦笑,赞许地看着桑哥:“你果然聪明!没错,京俄以止贡派本寺距离逻些最近为由,恳求我将逻些的民户全部划给他们止贡派。”桑哥嗤之以鼻:“京俄这老滑头胃口可真够大的!逻些是吐蕃旧都,土地肥沃、民户众多。全部划给他,止供派便能成为藏地实力最雄厚的教派!”   八思巴微摇摇头:“我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在信中我已写明了止贡的愿望,但到底能否将逻些划给止贡,我一人说了不算,还得由大汉来定夺。”   桑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若是大汉不肯,止贡派也无话可说了。”他恭敬地躬身请命,“师尊,此信既然如此重要,不如让我亲自去送信,这样方能将师尊之意更明白地告知大汉。”   八思巴颔首:“也好,以你的聪明才智与伶俐口齿,必能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   桑哥为了这趟差使可谓不遗余力,虽只是送信,但却可以最直接地接触到忽必烈,这对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桑哥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后来。桑哥果然借着这次机会在忽必烈面前好好表现了一把。这位元朝未来的藏族宰相,第一次在忽必烈面前崭露头角。   桑哥走后,偌大的点头如中只剩八思巴孤单一人。他站在窗口凝望着窗沿下滴滴答答落下的融雪,冬日阳光勾勒出寂寞的背影。听了他跟桑哥的对话,知道他需要烦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敢打扰他,便躲在角落静静陪伴着他,他沉思着望了许久,突然微叹一声:“你可在吗?”   我吃了一惊,变成人身从帷幔后犹豫着走出:“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猛地扭头,看见是我,猝不及防地瞪眼,舌头似打了结:“你,你怎么真的在?”   我更是吃了一惊:“你不知道我在吗?那你说的又是何人?”   他愣住,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晕,急忙转移话题:“你这时不是该陪着恰那吗?”   我将嘴撅得可以挂上油瓶:“你又把我往恰那那里赶了。”   “我那是——”他突然停顿住,转头继续看着滴滴答答的融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身子不好,你该多陪他。”   我走到她身边,掩嘴偷偷笑:“他在洗澡,我也得陪着不成?”   他语塞,眼睛始终不肯落在我身上:“天这么冷,这里又是高寒之地,他该少洗澡才是。若是冻着了,他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我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爱干净。”   这样跟他单独在一起,他似有些局促,几句闲聊后又催着赶为我走了:“他可洗好了?你去叫他,我们一起去逻些城中走走。”   我变回原形去向恰那传递信息。走在路上,我一直纳闷:他不是第一次与我单独在一起了。挺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以女子模样一寸寸拉近与他的距离。可那时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局促,这样不乐意我靠近啊。   而这一切,都是自那一晚开始。那一晚,察必骗他说我灵力反噬,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如今的他,总是想方设法把我推向恰那?   一直到了逻些城的最高处——红山,我依旧思索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八思巴命所有侍从在山下等待,只跟恰那两人登山。我跟到半山腰,见周围已无人,便转成人身,跟在他们身后。   我苦苦思索着,想得太入神了,在陡峭的石阶上一个踉跄,身子往前倾倒。我自然不怕这种程度的跌跤,可还没等我使出本事,两只手臂已经被八思巴与恰那各拎住一只,挡住了我下跌的势头。我张大嘴左右看,恰那脸上是尴尬模样,可八思的神情更令我吃惊,他竟是紧皱眉头一脸痛苦。然后,两人同时做出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举动:他们的双手快速撤离,我毫无预警直愣愣地跌倒。   我愤然爬起,甩开恰那再度伸过来的手臂,不理睬两人焦急的询问,跳开一大步:“你们一会后别这样了行不行!我不用你们搀,我自己能走!”   兄弟俩对视一眼,又微微转开头。八思巴将拉过我手臂的那只手藏在身后,咬着唇角似在隐忍什么。他们脸上均是复杂难解的表情,我看不懂。   夕阳西斜,照耀着红山上大片颓垣断壁,我站得远远地看着废墟中两个孤高的身影。没有我在他们面前晃动,两人总算能心无顾忌地谈话了。沧桑古老的废墟中,我听得八思巴感慨:“这里就是当年吐蕃的王宫。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将都城从山南迁到这片开阔的河谷,建立了逻些城。他为迎娶文成公主,在这座山上兴建王宫。可惜在吐蕃末期,全部毁于战火中。”   恰那站上一块倾倒的屋檐,举目四望,抬手指着山阶处狭窄陡峭的通道:“这王宫建在逻些城最高处,上山通道仅有四条。当年必定是守卫森严,易守难攻。可如此强盛的吐蕃最后也逃脱不了分崩离析的结局,只有些残垣断壁依稀看得出当年的辉煌。”   八思巴的手一直背在身后,看着弟弟,眼中似有深意:“那是因为起了内讧。最后一代赞普朗达玛灭佛,被僧人刺杀。他的两位妃子各自拥立自己的孩子兵戈相向自相残杀,将吐蕃王朝消耗殆尽直至灭亡。再强大的帝国,再坚固的城墙,也经不住从内开始的腐蚀。”   恰那猛地抬头,看向八思巴的眼神顿时变得深邃。   八思巴拍了拍身边的矮墙,意味深长地说道:“恰那,知道我为何把所有侍从都留在山下,单单让你与我一同上山吗?”   恰那神色一凛:“大哥除了要瞻仰吐蕃遗迹,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是想告诉你我的打算。”八思巴面色肃然,盯着恰那一字一顿地说,“我打算将萨迦派迁出萨迦。”   “为何?”恰那一声惊呼,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们之所以被称为萨迦派,是因为从创立伊始,我们的先祖就在萨迦这个地方设立寺庙庄园。如今先祖们用两百多年才将萨迦派的名声打响,又在哥哥的努力下成了如今藏地的第一大派,你迁出萨迦,我们还怎么称为萨迦派?”   “恰那,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何尝愿意舍弃祖先留下的基业。只是,我必须为萨迦派的未来考虑。”八思巴神情严肃得可怕,眼望着远处的大昭寺金顶与围绕大昭寺周围一圈的八廊街,“此次回藏,除了要为大汗钦定藏地各大万户侯,划分米德和拉德,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必须深思熟虑考量周全:萨迦的首邑未来该在哪里。”   “该在哪里?”恰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哥,你是说,萨迦这个地方太过偏远,不利于你管理整个藏地?”   “正是!”八思巴面露笑容,侃侃而谈,“我与伯父苦心经营多年,将萨迦派从地方小派发展到如今的藏地各大教派之首,并非是为了萨迦一派的利益。接下来我要做的便是完成伯父的心愿:借助大汗之力将四分五裂的藏地统一起来!”   恰那明白过来,兴奋地接话:“如此,萨迦的首邑必须在藏地中心,交通便利,地势相对平坦之处,且周围有富足的土地与民众!”   八思巴点头:“一路行来,我一直在暗自观察,挑选最适合的地方。”   恰那俯瞰山下大片民房,远处的逻些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再看看周围被雪覆盖的山丘,扭头看向八思巴:“逻些城位于大片河谷之地,背山面河易守难攻,难怪当年松赞干布将都城从山南迁到这里,开创了吐蕃两百年基业。大哥是否想要将首邑迁到逻些?”   “的确实有此意,所以将你单独带来此处商议。”八思巴眉心皱成“川”字,语气渐渐沉重,“可迁到逻些,我最为担心的便是止贡派。”   恰那也皱起浓眉,不无担忧:“是啊,止贡派从吐蕃灭亡后便一直盘踞在逻些附近的墨竹工卡,逻些的寺庙皆是止贡派势力。若是萨迦搬来此处,止贡怎可能退让出来?难不成强行责令止贡派搬走?”   八思巴即刻摇头:“不可如此!萨迦虽有大汗可倚仗,但萨迦与这些大派相比根基尚不深。若是动用强权,不仅得罪止贡,只怕藏地所有教派皆会反对。一旦我离开藏地回中都,届时萨迦将在藏地孤立无援,这对我们会非常不利。”   恰那也想到了此举的严重后果,低头思索良久:“虽然迁到逻些最是理想,可的确不能与止贡公开争夺地盘。大哥不妨再看看吧,兴许他处有更适合的也未可知。”   八思巴无奈地点头。他的左手始终拢在宽大的袖子中,背在身后。   兄弟俩一同望向夕阳彤光下美丽的雪域圣城,皑皑白雪反射的光芒照耀着废墟里的两个瘦高身影。那孤清的身影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斤重担,压出略微的佝偻。   四百年后,红山这座被废弃多年的吐蕃王宫遗址上,出现了一座美轮美奂更为辉煌耀眼的建筑,那便是圣城拉萨的标志——布达拉宫。   * * *年轻人敏锐地指出:“米德和拉德是不是我们说的农奴?”   我点头:“就是呢。只不过米德是从属于世俗庄园领主,拉德是从属于寺庙。两者的地位都是世代相传,没有人身自由,性质是一样的。”   年轻人却是摇头:“但对寺庙来说不一样。一个是缴税给寺庙,一个是缴税给地主和国家。难怪会争得死去活来。”   我轻轻感喟:“其实寺庙在划分时是失去利益的。原本依附寺庙的属民十之八九,可八思巴重新划分后,大部分寺庙只拥有该地六成属民,另外四成民众向国家交赋税。”   “那寺庙岂不反对得厉害?”   我苦笑:“就算这样,也已经是八思巴非常努力说服忽必烈,为藏地各派争取得来。按照忽必烈的想法,他可是想要占大头的。”   年轻人啧啧摇头:“可是,失去了手上的即得利益,藏地那些割据几百年享福惯了的寺庙,恐怕非但不会领八思巴的情,反而会因此怨恨八思巴吧?”   “你说得没错。八思巴将藏地划分成十三万户侯,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前西藏的旧势力,有寺庙也有世俗领主,这是他考虑西藏各派历史形成的权益和传统。毕竟,这些教派享受了几百年的权利,绝不肯就此放手。”我停顿住,强行咽下口中泛出的苦味,稳一稳思绪说道,“可是,这十三万户侯并不都感激八思巴。他们各怀鬼胎各有打算,以致后来,萨迦派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   第三十七章 夏鲁万户   有智谋的人哪怕再弱小,强大之敌也无法征服他;勇猛的狮子是兽中之王,却被小兔子送掉了性命。   ——《萨迦格言》   离开逻些继续西行,翻越了岗巴拉山口后,初春渐至,路途比先前好走许多。而接踵而来的视觉盛宴更是这次漫长返乡路上最美的一段风景,那是由藏地三大圣湖之一的羊桌雍措带来的。连续数十日,马队行进在狭长的羊桌雍措旁,七彩绚烂的湖水倒映着洁白神圣的雪山,仿佛天上的仙境,珊瑚枝一般错综复杂的岔口让道路更加蜿蜒。我每日守在马车车帘旁一瞬不瞬地看着美景,却贪婪地犹觉不够。恰那看我如此喜欢,索性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间抱着我独自走到湖水边,让我好好欣赏夜幕下那一抹宁静的蔚蓝。   “好了吗?”恰那背着身,蹲在湖水边有些百无聊赖。   “好了。”我变成人身用蓝丝带扎好头发,盈盈向他走去。以法术在手中捻出个火焰,照亮了周边一方天地。此处离开扎营地已有近一里的距离,不必担心会有人看到我。   恰那转身,看见火花下浅笑的我,不由一愣,眼神有些发直。我笑着走向他,手指夜空下的点点繁星:“藏人的歌里唱:”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你看,这么美的夜空,这么美的湖水,仙境也就这般了吧。“想到明天就回走完羊湖到达浪卡子,心中不免带些遗憾,”这里可是圣湖呢,真想多待几日,再多看看这人间难觅的美景。“恰那眼神从我脸上飘开,盯着星空下微微荡漾的湖面:“你既这么喜欢,以后我陪你再来。只是这次要急着赶路,不能耽搁。”   “我当然知道啦。”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冰凉彻骨,让我打了个激灵,感喟一声:“不知再来是什么时候。”   “一定会有机会的。”他慢慢踱步到我身边,凝神看着我,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脸上的神情复杂,在夜幕遮掩下更加难以辨识。   “恰那,你怎么啦?”我紧盯他躲闪的眼睛,索性把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儿逃出来,“我有种感觉,一路从大都到这里,行走的十个月时间里,你常常会看着我发愣,脸上的表情我委实猜不透。总觉得你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可却从不说出口。”   他有一丝慌乱,迅速扭转脸不让我看到,我将他的脸扳正,严肃地对着他的眼:“恰那,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他似乎极矛盾,欲言又止,终是鼓足勇气微颤着声音问出:“小蓝,我,我想问你,如果我对你做了错事,你会不会……会不会从此不原谅我,再也不理睬我?”   我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即是摇头否认:“你怎么会对我做错事呢?这世上最不可能对我做错事的人,就是你呀。”   他嘴角有些颤抖,冰凉的手抓着我的手:“小蓝,我……我……”  我疑惑:“难道你对我做过什么?”   他一愣,急忙摇头:“我,我说的是‘假如’。”   “恰那,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将他冰凉的手焐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搓揉,柔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亲人,你跟娄基是我最亲的人。”   他身子一颤,抬眼向我望来,夜幕下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比天幕上的繁星还要明亮。微风吹拂,湖水拍岸发出细微的哗哗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恰那胸口不停起伏着,咬着唇角半晌终于点头:“小蓝,你放心,我对你许过的承诺从未改变,我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恰那握住我的手极用力,力气大得让我觉得生疼,可他却浑然不知。我本想喊疼,却在望见他的眼神后呆住。那眼神,带着几分决绝,几分哀伤,还有几分内疚。不知为何,那晚我一直回想着他的眼神,辗转到天明。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他会那样内疚?他到底做了什么?   告别美丽的羊卓雍措,在浪卡子短暂停留一日,我们向后藏进发。前后藏的分界点便是江孜,此处是年楚河沉积出的河谷地带,前后藏的交通要道。再往西走不到两百里,便是被称为“土质最好的庄园”的昔喀孜,即后世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彼时,昔喀孜尚未形成后世日喀则的盛况,还只是个不大的村落,隶属于四十里地外的夏鲁万户侯。   说起夏鲁万户侯,那可是后藏地区最为知名的名门望族,血统之高贵无人可及。四百年前,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因灭佛被僧侣刺杀,两位王妃分别挟持两位王子内讧,致使吐番最终灭亡。可松赞干布的血统却并没有因此断绝。朗达玛的两个儿子虽死于内讧,但孙子留了下来。这位孙子的两个儿子,一位成了后来古歌王国的国王,另一位就是夏鲁万户侯的先祖。   吐番虽亡,可赞普的后裔仍备受尊崇。北宋时期,这个家族有一位名叫西绕琼乃的僧人在日喀则东南春堆这个地方建立了一座寺庙,称为夏鲁寺。从此这个家族便自称夏鲁,以夏鲁寺为本寺。所以,夏鲁万户侯从蒙古人进入藏地之前便世代为万户侯,在后藏算得上第一大世家。   这一代的夏鲁万户侯名叫吉彩,八思巴刚刚到达逻些他就已遣使问候。夏鲁距离萨迦两百里地,是去萨迦的必经之路。夏鲁万户侯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就等着八思巴大驾光临。后藏与前藏相比,山势更陡峭,民众更少,土地更贫瘠,唯有从江孜至日喀则是大片平坦的河谷,后藏财富大都出自这一片地区。夏鲁万户侯,便是占据这片财富之主。   走入一马平川的年楚河谷时,八思巴看着田间大片大片的青稞在春日暖阳下茁壮生长,不由对着恰那赞叹:“这里真是好地方,土壤肥沃且交通便利。”   恰那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大哥是觉得此处可以成为未来萨迦的首邑?”   八思巴颔首微笑:“这里方圆七八百里地,除了夏鲁万户侯建立的夏鲁寺,皆无实力雄厚的大教派,正是萨迦首邑最佳之处。”   恰那却仍有些担忧:“可是,这里之所以没有大教派,是因为数百年来都由夏鲁万户侯掌管。萨迦迁到这里,不怕与他起了冲突吗?”   八思巴沉稳地答道:“早在我们到达逻些时,吉彩便已遣使送来书信,邀请我们返萨迦途中必到他的夏鲁庄园住上几日。他是想要与我萨迦建立关系,我正可趁着这时机,看看他的意思。”   果然不出八思巴所料,夏鲁万户侯吉彩真是有心巴结。为了接待八思巴,他出手之阔绰令人咋舌。一路行来,凡有寺庙,我们皆住寺中。可吉彩却并没有招待我们入住夏鲁寺。   彼时,夏鲁寺只是个小寺,还没有后世宏大的规模,吉彩将我们迎进了他迷宫一般的庄园。   夏鲁庄园坐落在半山腰上,山脚下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子,是依附于庄园的农奴居所。庄园以石头砌成,坚固霸气,窗框周围刷了黑漆,门墙上细心地垒着一排作为门墙的石板,上面装饰着象征吉祥的蓝白相间的布。整座庄园如同碉堡,被厚厚的围墙保护着。  当晚,吉彩与他的儿子索朗杰为八思巴兄弟俩设宴洗尘。吉彩四十岁左右,留有两撇精心梳理的髭须,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一顶白色平顶的碗状帽子遮住发顶。左耳上垂着一长串各种珠宝串成的链子。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颇有权势的贵族。   席间觥筹交错,佩环叮当,吉彩安排了热闹的歌舞,精美的饮食。他刻意奉迎八思巴兄弟,吉祥话说了一大箩筐。双方你来我往,宾主尽欢。   我扮成小厮模样侍立在恰那身后。正被了无实际意义的吉祥话弄得昏昏欲睡之际,突然看到门口有个女人在探头张望。她约莫二十岁,脖子上佩戴着绿松石,玛瑙串成的大珠子,满身的绫罗绸缎,却很奇怪地没有在头上佩戴任何头饰,而是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她面容虽秀丽,嘴角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眼睛很大,却有些呆滞,全然没有灵动的气韵。她皮肤极白皙,仿佛透明的纸张,这么白的肤色在藏地极难看到,却显得有些不健康。   吉彩扭头看到了这女子,眉头微微皱起,低声对他儿子索朗杰吩咐了一句。   索朗杰急忙站起,走到门口低声哄着那名女子:“坎卓本,这是家中的贵客,你可千万别惹事,哥哥陪你去玩捉迷藏好吗?”   坎卓本呆呆地点了点头,索朗杰正要将她拉走,坎卓本突然抬头指着厅堂里恰那坐的方位,含糊不清地说:“他,好看,我要他。”   坎卓本一边脚步不稳地被索朗杰拉着走,一边仍不住回头朝恰那看,嘿嘿傻笑着大力拍索朗杰的肩膀:“我要他,我要他!”   这些对话只有我听到,八思巴和恰那浑然不知,连那名女子的脸也没注意到。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笑,没想到世代贵胄吐番后裔的夏鲁万户侯有个痴呆的女儿。可我却万万没想到,这痴女子偶尔的一瞥,竟成了恰那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第二天,八思巴应吉彩之邀前往夏鲁寺礼佛,恰那则在索朗杰的殷勤陪同下参观夏鲁庄园,我仍以小厮模样跟着恰那。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正走到一处种满格桑花的院子里,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子突然飞奔出来,拉住索朗杰的袖子嚎啕大哭。我立刻认出,这是昨晚见过的吉彩的痴呆女儿——坎卓本。   索朗杰急忙唤侍女送小姐回房。坎卓本却死活不肯,不停拉扯着索朗杰哭闹:“你这坏哥哥,你说一早就把他给我的,到现在都还没有送给我!”   恰那就在身侧,索朗杰极为尴尬,不住掰开她拉扯的手:“你怎么还记得?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别再胡闹了。人家是蒙古大汗亲封的王爷,怎能由你想怎样便怎样?”   坎卓本被几名侍女拉住,她费力挣扎就是不肯走。拉扯间脚上的鞋子也掉了,头发凌乱不堪,搞得一片狼藉。索朗杰整理被坎卓本拉松垮了的大袍,急忙对恰那道歉:“白兰王可千万别介意。她只是乱说一气,并非对您不敬。”   恰那忍不住好奇:“这位是——”   “这是舍妹坎卓本。”索朗杰忍不住摇头叹息,有些难堪地低声说道,“唉,这真是我们家族的不幸。父亲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视为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妹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可是十二岁那年,一场持续了十多天的高烧,让妹妹险些丢掉性命。父亲不计一切花重金请医用药,妹妹一条性命虽是保了下来,人却变成这般模样。如今她已二十二岁,寻常女子到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可父亲担心她嫁人后遭到婆家欺凌。虽是不少人看中我家权势来提亲,父亲统统都拒绝了,宁愿把她养在自己家中。”   坎卓本赖倒在地上,被几个侍女拖着往外走,身上的绫罗绸缎沾了灰,狼狈不堪。恰那于心不忍,对索朗杰点头:“令妹也是可怜之人,不妨让我来试试。”   恰那走向哭天喊地的坎卓本,蹲在她面前柔声问:“小姐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坎卓本呆呆地看着恰那,突然抬起脚,指着脱落在地上的鞋:“我的鞋。”   索朗杰大惊,恰那却毫不在意地拿起鞋:“好,我来帮你。”   坎卓本不再哭闹,乖乖地坐在地上让恰那帮她穿鞋,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将痴傻掩去,配上本就清丽的容颜,竟十分动人。那乖巧的模样让人不由惋惜:若没有生那场病,本该是名俏丽可人的贵族小姐啊。   八思巴与吉彩正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幕。吉彩以袖口抹眼,老泪纵横:“这是坎卓本第一次主动亲近外人。更让人万万想不到,白兰王经肯如此俯身迁就。实在是佛祖赐于的缘分啊。”   我分明看到,八思巴听了吉彩的话后眉头微微皱起,沉着脸看向正为坎卓本穿鞋的恰那。后来这一整天里,坎卓本一直黏着恰那。恰那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呵呵傻笑着目光不离恰那身侧,全然没有正常女孩的娇羞与避讳。若是有人试图拉走她,她便杀猪般大叫大嚷,惹得恰那既无奈又有些心烦。最后我使了个小法术,让她犯起困来,恰那这才得以耳根清净。   八思巴的担心当晚果然验证了。吉彩来见八思巴,吞吞吐吐了半天,方才说出他希望两家能结成亲家,共图发展,当着恰那的面,他再三保证:只要能对坎卓本好,他决不会反对白兰王再娶其他妻子。   恰那垂着头没有声响,八思巴却坚决辞谢:“非是坎卓本小姐不好,而是我弟弟早已心有所厉,非心中女子不娶。”   恰那猛地抬头看向八思巴,脸上的表情震惊中夹杂着焦虑。扮成小厮的我,心脏突然枰枰跳得厉害,急忙看向恰那。恰那刚一触到我的目光,即刻转头去倒水喝,却连水溢出杯子也不自知,洒了满桌子的水。唯有八思巴,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吉彩。   吉彩悻悻离开后,恰那苦笑着问八思巴:“大哥,你不是希望将萨迦迁迁到此处吗?由我娶坎卓本最好不过,吉彩定会同意让萨迦在年楚河谷设立首邑,”   八思巴看着弟弟,眼里是浓浓的痛心与怜惜:“恰那,为了萨迦,你已作出太多牺牲。大哥决不希望你再次用自已的幸福去换取萨迦的未来。”   恰那动容:“可是,萨迦是你毕生的心血——”   八思巴斩钉截铁打断恰那:“我会劝说吉彩。但若因为你不肯娶他女儿而被他拒绝,大哥以后再想别的办法。”他温和地看向弟弟,眼里闪动着晶萤的光,“恰那,如果大哥不知道你的心思,兴许还会考虑结这门亲亊.可是现在——你还这么年轻,大哥要看着你与自己心爱之人过完余生,子孙满堂。”   恰那呆住,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抓着椅背。半晌,闭了闭眼,低声说道:“大哥,我没什么心思,更没有什么心爱之人,是你误会了。”   “可是那——”   恰那迅速打断八思巴:“大哥,只要对你有用,对萨迦有用,我娶谁都可以!”   八思巴朝我瞥了一眼,异常坚决地回答:“恰那,我决不会答应让你娶一位弱智女子。”   恰那仰头大笑,笑声凄凉:“那样岂不是更好?我倒宁愿娶她。最起码,她不会像墨卡顿和丹察曲本那样搅得天地不宁。”   八思巴突然抬高声音,语气异常严厉:“恰那,此亊不要再提,我决不会答应!”   那晚,我们三人都在辗转反侧中一夜无眠。我的心异常沉重,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实在不愿去深想。沉沉思绪中,恰那与八思巴的面容重叠在一起,辨识不淸,我渐渐看不淸自己的心了。   * * *年轻人喝了口酥油茶,盘膜打坐:“我知道在西藏历史上,这段时期称为萨迦政权,或者萨迦王朝。萨迦在西藏首次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权,后世的格鲁派就是学他们的。”   我点头:“的确如此。但这个政权从建立伊始就必须得到中央的首肯,你看萨迦在西藏的职权就能知道。”我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第一,依据元朝皇帝的封授,萨迦作为西藏最高首领对各教派的寺院、僧人和拉得行使管辖群。帝师颁布的法制与皇帝昭旨并行于西藏。”   年轻人老气横秋地插了一句:“这是为了防止藏人只认萨迦,不认中央。”   “第二,依据元朝皇帝授意,掌管西藏行政机构。比如划分万户、千户,管理米德,征收赋税,给有功人员赏赐农奴和庄园等。还可以惩罚反抗元朝和萨迦政权的贵族和寺院,魔兽气庄园和农奴。还有,西藏各级官员和各万户长,由帝师举荐,皇帝任命,千户长一下官员则可直接由帝师任命。”   年轻人微嘘了一声:“这些可都是实权啊。萨迦在西藏几乎达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   年轻人即刻接口:“可萨迦派其他人干过这是吧?八思巴在西藏待得时间短,他在中原时萨迦总有人要代替他行事。这么大的权力,谁不垂涎?”   我语塞,只得低头默默喝茶。   第三十八章 辽远的故乡   有德操修养的人,能与众和睦相处;同一种类的牲畜,都能够聚集成群。   ——《萨迦格言》   离开夏鲁庄园时,坎卓哭闹得厉害,死活不肯让恰那上马车,靠着好几名粗壮的女仆才将她架走。吉彩的面色很难看,只淡淡与八思巴兄弟告别。看来,自持血统高贵家底殷实的夏鲁万户侯对这桩亲事本是志在必得。消息若是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差异八思巴竟拱手将这名有利的联姻白白放弃。   再次上路,八思巴、恰那还有我,我们三人陷入了之前从没有过的尴尬局面。我自从修行日深,极喜欢变成人形,即便装成小厮也好。可如今却宁愿整日回到小狐狸身子,话都很少说。恰那与八思巴也心照不宣地少言寡语。   公元1265年5月,经历了一整年的奔波,八思巴与恰那终于回到了阔别整整二十一年的故乡——萨迦。萨迦一词包含了太多含义,既是地名,有事寺名,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名字。这么多年来,萨迦二字沉沉压在兄弟俩痩削的肩背上,却连它究竟是什么模样都印象模糊。   翻山越岭一整年到了萨迦,方能明白八思巴为何想要将首邑迁出。萨迦寺位于仲曲河北岸本波日山的南山坡上,周围全是草木稀少碎石满布的高山?依山建寺是当时西藏的传统,可起到防护作用。这里海拔已近四千三百米,气候寒冷,植被稀疏。只有河谷间可以种些靑稞和油菜,地理条件在整个藏地各大派里算是最差的。若不是这个家族出了班智达和八思巴,实在难以走出贫弱与其他派系抗衡,更不用说如今整个藏地的统治地位了。   依山而建的萨迦寺就是一整座城邑,只在山脚下环绕了些民宅。萨迦标志性的红白蓝三色条纹漆满所有建筑,鲜明的色彩隔很远也能遥望到。这些年来,八思巴将从忽必烈等王公贵族处得到的赏赐皆寄给萨迦,令萨迦本钦释迦桑布修缮萨迦寺。原本规模不大的寺庙在八思巴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下越扩越大,密密麻麻布满整片山坡。   萨迦派倾寺而出,将通往本波日山的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十几只莽号和大法螺吹得地动山摇。八思巴与恰那的马车上早已装饰了五彩经幡和格桑花朵,萨迦派等候多时的五僧五俗仪仗队看到马车驶入时便上前领队。马车缓缓驶向山脚,两旁夹道欢迎的僧俗民众看见八思巴与恰那从马车中探头出来挥手,兴奋得满面通红不住欢叫。   马车无法再上陡峭的山阶,刻意换上崭新衣着的八思巴与恰那下了马车,陌生而又新奇地抬头看着眼前堡垒般竖立的寺墙与门楼。生长于斯的故土就在眼前,两人昂头看着髙耸的门楼,脸上均掩饰不住激动。   萨迦本钦释迦喿布上前,为八思巴奉上哈达。另有一名脸色红润容貌颇佳的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上前为恰那献哈达。恰那正疑惑地瞧着她,妇人已是迫不及待地握往怡那的手:“怡那,我的小弟弟,我是你大姐卓玛呀。”   原来是与八思巴仅相差几个月的妹妹,是他们父亲的第三个姨娘所生,八思巴与恰那急忙对她行礼,卓玛将两人拉着一一介绍家族中的亲朋,他父亲五位妻子已经故去了三位,如今只剩下三姨娘和五姨娘,分别是卓玛和意希迥乃的亲娘,还有他们的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四姐四姐夫,一大堆外甥外甥女,光是名字就绕得人头晕眼花。   恰那对着那群黑压压的亲族看了一眼,奇怪地问卓玛:“大姐夫呢?”   谁知卓玛突然红了眼,难过地低下头:“前两年病死了。”   恰那自知失言,急忙道歉。   “不碍亊.你们从汉地来,带着那么多健壮的汉子。给卓玛物色一个好的,让她下半辈子不愁,岂不是美事一桩?”一个颇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响起,原来是五姨娘在插科打诨。五姨娘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浑身挂满大颗珠宝首饰,头上的巴珠沉得要坠下地来?她又瘦又小,皮肤已经松弛,涂脂抹粉的脸上依稀看得出当年的美貌。   恰那没有理睬,转头跟着八思巴拾阶登山?兄弟俩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五姨娘尴尬万分,却不敢当众撒泼。旁边早有人在偷笑,五姨娘更是愤恨,将手中的帕子狠命缠绞,似能绞出水来。   海拔如此之高,偏生台阶又是那么陡峭,恰那爬得气喘吁吁,胸闷心跳。进入最主要的乌则宁玛大殿,此处正中供奉着一座高大的镏金文殊菩萨像,旁边一侧安放着萨迦初祖贡嘎宁波,二祖索南孜摩,另一侧安放着三祖扎巴坚赞和四祖班智达的雕像。四座祖先雕像均是头顶红帽,身披华服,手结说法印。兄弟俩虔诚地磕头参拜,奉上七碗取自羊卓雍措的圣水,亲手置换了佛前的酥油灯。   稍作休息,八思巴便迫不及待地叫释迦桑布领着参观萨迦寺,恰那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仍一起跟来。走了几处拉章(藏语佛殿之意),参拜了释迦牟尼像和金刚手菩萨像,释迦桑布领着兄弟俩走入一处僻静的院落。此屋外观看来完全不像佛殿,小巧秀气,在众多佛殿侧旁颇有些异类。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灰尘扑扑落下。正屋中间是一座小巧的菩萨像,两旁一圈炕头,摆放的卡垫早已陈旧不堪。墙上本有细腻精致的壁画,却因蒙尘太久,颜色褪落,甚至有几处墙皮剥落。地上的巨型火盆中,灰烬与尘埃融在一起,述说着久远的岁月。   八思巴环视着屋子,浑身突然打起战来:“这是——”   释迦桑布苍老的声音响起:“法王应该还有急性,白兰王定是不记得了。这里,是你们母亲的居所。你们兄弟俩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恰那猛地抬眼看向八思巴,八思巴眼含泪水朝他点点头。恰那怔怔地走向卧房,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正对着门靠墙摆放的婴儿摇篮、婴儿站桶,还有孩子玩的木马、摇椅和轱辘车。释迦桑布上前打开窗帘,阳光透过窗口洒入室内,照射出一条跳跃着尘埃的光柱。那些久远的婴儿用具,在氤氲光柱里显得模糊不清。   八思巴走到木马前,轻轻摇一摇,扬起一阵灰尘。他柔声说道:“恰那,我还记得你两三岁时,我为你摇木马,你咯咯笑着,无忧无虑的模样煞是可爱。母亲在一旁打璎珞,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们嬉闹。那快乐的场景,我一直无法忘怀。”   恰那扭头问释迦桑布:“哥哥出生时又是什么情形呢?”   释迦桑布走到八思巴身边,慈祥地看着他:“你是你们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儿子。我还记得,法王刚出生时,班智达大师与你父亲两人高兴得一夜没合眼,守在你身边一直看着你,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嘴里一直念叨着:释迦终于有后了。那时你父亲已经五十岁了,子嗣对他,对整个萨迦来说是多么宝贵。谁也没想到,他后来还能有这么多孩子。不过,法王自小聪明颖悟,你们的父亲最喜爱的还是法王。可惜后来,你们的父亲……唉!”   年过六十的释迦桑布回忆往昔,不由得哀伤地摇了摇头,遍布皱纹的脸上布满悲悯:“后来,你们的母亲也过世了。班智达大师伤心之下,可怜你们年幼丧亲,将你们接到自己的寝殿日夜看护。你们吃的任何东西都必得有人先尝过,不熟悉之人一律不许接近你们。他要去凉州之时,你们还那么年幼。他怕路途太艰辛,本不想带上你们,可是,又实在放心不下,思前想后许久,方才咬牙下了决定。班智达大师走时便已想过此生再难回来。可没想到,连你们,回来已是二十一年后了。”   提及往事,兄弟俩都热泪盈眶,身子微微颤抖。恰那走进卧房,不顾满手的灰尘,爱惜地抚摩着摇篮:“大哥,派人把这个房子修缮一下,我打算住这里。”   释迦桑布急忙劝:“白兰王,这里多年未曾住过人,很陈旧了。我们另外为您安排了最好的住所……”   “我不需要什么锦衣玉食高楼美墅。住这里,对我而言,就能跟母亲亲近一些。”恰那盯着手中的灰尘凝视良久,幽幽叹息,“我一点都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八思巴转头对释迦桑布轻声道:“本钦大师,就按着恰那自己的意思吧。”   释迦桑布领命,立刻去召集人手着手修缮。八思巴天天忙于政务之时,恰那与工匠们天天泡在这屋子里收拾。每一件旧物他都舍不得丢弃,擦拭修整后一一归类放好。在释迦桑布督促下,修缮工程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便焕然一新。恰那搬进母亲的旧居,后来他一直住在此处。喜好读书的他还为这屋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廊如书楼。   恰那醉心于重整廊如书楼时,正是八思巴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他要建立起自吐蕃亡后西藏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统一政权:萨迦政权。这新兴政权第一要做的,便是分封藏地万户侯。那些在藏地盘根错节多年的大教派和大领主们自然是万户之一,可八思巴却也希望扶植一些新兴势力,以便牵制那些占有最好土地最多属民的教派,尤其是前藏势力最大的止贡派和帕竹派。   就在此时,前藏隶属于帕竹派的雅桑千户偷偷来到了萨迦。   彼时,帕竹派创立时间只有六十年来,为山南地区的大贵族朗氏家族所建。虽然创立时间在各大教派中最晚,基础却打得最为扎实。山南是吐蕃王朝的发源地,拥有藏地最广大最富饶的农田。朗氏家族代代血脉相承,几代法王皆是有才能有雄心之人。在第一任到第八任法王努力下,帕竹派得到迅速发展,此时所占地盘已与盘踞逻些的止贡派相当。   雅桑千户依附在帕竹派下,所处位置正式吐蕃王朝发源的雅砻河谷。雅桑千户的家族比帕竹的朗氏家族还要久远。于是趁着八思巴回藏的时机,偷偷潜来萨迦。   这正中八思巴下怀,他也不愿意帕竹派势力过大。雅桑千户与八思巴密谈了许久,三日后悄悄离去。   恰那搬入廊如书楼的那一天,八思巴划分藏地十三万户侯及各大万户侯下属多少米德和拉德的初稿也定了下来。我在八思巴住的拉康拉章看着他奋笔疾书,不禁有些担心:“你将雅桑千户升为万户,除了他原先的属地,还从帕竹派手中生生划了一大块出来,你就不怕帕竹派心生不满吗?”   他停下笔,眉心拧出深深的“川”字:“不满是肯定的。不止帕竹,我还将原本属于止贡的浪卡子民户划给了羊卓万户。唯有如此,才能将藏地十三万户所属民户数划得大致相等。否则,这两派势力过大可不是好事。”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怒啊。”我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你从此与止贡和帕竹结下梁子了。”   八思巴回答得斩钉截铁:“即便明知结下仇怨,我也必须这么做。萨迦是倚靠大汗得来权利,可论实力我们根本比不上止贡和帕竹。我削弱他们,也是为萨迦长远计议。”   我总觉得眼皮跳个不住,按下不安的感觉,强撑出笑容:“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八思巴站起身,在阴暗的大殿里慢慢散步,他的背因为长期伏案有些佝偻。自从回到藏地,他思虑太重,每日只有不到三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且睡眠很浅容易惊醒,加上食不甘味,身子越来越瘦。才过三十岁的年纪,眉眼虽然清俊如往昔,却在额头刻上了几道无情的纹路。难得笑一下时,眼角扯出丝丝皱纹,顿添几许沧桑。   看着他孤高的背影,我的心很沉重。我与恰那一样,想为他分忧,却什么都做不了。   分封十三万户的消息先行传到后藏,立刻掀起了反抗之声。拉堆洛、拉堆绛、曲弥、绛卓和夏鲁五位万户侯联合起来反对八思巴将原本隶属于他们的两千户拉德划成了米德。曲弥和夏鲁因为占地多,更是有三千户划成了要向国家缴税的米德。五位万户侯皆情绪激动地控诉自己的利益收到了极大损害,拒绝接受这样的划分。   这年初秋,萨迦的天气一反常态,竟是整日阴雨绵绵,笼罩在透不过气来的阴霾中。风潮暗涌之际,内幕消息传来:此次反抗活动的领军之人,竟是先前与八思巴把手言欢的夏鲁万户侯吉彩!   “他是在报复,报复我们不肯跟他联姻!”恰那脸上苍白,恨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   八思巴脸色沉重:“我早就预料到会有反对之声,毕竟从谁身上割下一块肉来都不好受。”   “大哥,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还只是后藏再闹,半个多月后等消息传到前藏,止贡和帕竹肯定要借机大造声势,联合所有教派反对萨迦。到了那时,萨迦孤立无援,难道我们要奏请大汗发兵吗?   “这只是藏地内部矛盾,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蒙古人的军队。”八思巴低头沉思片刻,“这样,我明日就去一趟曲弥。曲弥万户侯是五位后藏万户侯里脾性最温和之人,他一向与萨迦为善,我先去说服他。”   恰那忧心地摇头:“难道要一家家去说服?即使其他四家都被大哥说服了,还有夏鲁万户侯呢?他是背后的主使人,在后藏极有影响力,要说服他可没那么容易。”   “说服一家是一家。”八思巴神情坚定,全然没有畏惧之色,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对恰那说,“你明日跟我一同出发吧。”   恰那怔怔地看着忙碌收拾的八思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不想,当晚恰那洗澡时受了风寒,第二日便高烧不起。高原苦寒之地,寻常感冒也能致命。所以,生什么病都不能掉以轻心。八思巴无奈,只得留下他养病,仔细吩咐请藏地最好的医生前来诊治,自己天蒙蒙亮时便起程出发了。   我端着药碗走近睡在床上的恰那,唤他起来喝药。从墨卡顿死后,恰那落下了咳嗽的病根。来到高原后身子更弱,几乎隔一段时间便会生病。这几年来,我对恰那身上的药味已是十分习惯,照顾起他来也是得心应手。   恰那精神有些萎靡,对着我摆了摆手:“小蓝,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你去保护哥哥。”   我放下药碗,让他倚上靠枕:“可是,娄吉要我陪着你呀。”   “我不过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反倒是哥哥,我很担心他的安危,如今他身份特殊,又是在这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我怕有人起了要害他的心思。他是萨迦的主心骨,他若倒下,萨迦也就完了。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事。”   恰那停下咳嗽一阵,恳切地看向我,“小蓝,你去保护他。唯有你在他身边,我才能放心。”   他说得没错,我也不由担心起八思巴的安危。可是,看着床榻上病歪歪的恰那,我又着实不放心:“恰那,可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他哑然失笑:“我好歹是萨迦幼子,还有个宗王的头衔在。只要我点个头,外头有一堆人抢着想要照顾我呢。”   我知道办法了,猛拍一下手:“那就这样办。”低下身便往他唇上凑。   “小蓝!”他急忙偏过头,躲过了我,以手挡在面上,气息不稳地嚷,“你这是干什么?”   我委屈:“我度些灵力给你呀。这样,你的病就能立刻好,然后我们一起去追赶他。”   “不行!”他突然抬高声音严词厉色,倒是吓了我一跳,这反应实在有些过激了。   见我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他急忙解释:“我不要你这样消耗灵力。何况大哥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肯定赶不上,你却可以施展法术去追赶他。我待在萨迦好好养病,等你们回来。”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冲他点头:“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按时吃药,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急着应承:“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我点点头,正打算变回原形好赶路,突然听到他轻唤了一声:“小蓝!”   我扭头,看向一瞬不瞬盯着我的恰那:“还有什么事?”   他凝视我一会儿,半响才露出笑容:“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下。你赶紧去吧。”   我在追赶八思巴的途中,脑中一直回想着恰那最后对我的那一笑。他的笑容极美,露着洁白的牙齿与可爱的酒窝,明亮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盈盈晶光。我跟着他这么久了,对他的一举一动太熟悉不过,我内心总有些无法说明的隐隐不安。为何那样美的笑容里,蕴含着一丝极难发现的决绝味道?   “萨迦政权虽然只在元朝存在了短短百年时间,随着元朝的灭亡而亡,却对整个西藏影响深远。”我微微拐着走到窗边朝外看。雪已经停了,呼啸的风似乎突然转了脾气,不再狰狞地卷起雪片肆意破坏。我走回火炉边,一边解说给年轻人听,“他建立的是政教合一的行政体制,但他并不是国王的身份。他的政教权力是元朝统治下获得的,必须得到元朝皇帝的承认才能发挥效力。”   年轻人点头表示赞同:“我去西藏旅行时,看过的资料都说西藏是从元朝开始统一到中国,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分裂出去过。”   我点头:“正是如此。元朝之后,西藏无论哪个教派要建立起地方政权,都必须得到中央王朝的承认。这种政治体制,从八思巴创立伊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历时五百余年。正因为如此,我们现今将西藏统一到中原王朝的时间定为元朝时期。”   年轻人适时总结一句:“所以八思巴对中国历史和版图的功劳之大,超过前代任何一位僧人。”   我赞许地微笑:“你说得没错。”   第三十九章 曲弥法会   为了能学到有益的知识,哪怕是小孩子的话也要听;为了能够得到奇异的香料,哪怕是野兽的肚脐也要取。   ——《萨迦格言》   曲弥位处年楚河流域另一侧,紧邻夏鲁万户侯的领地,是后藏第二大富饶之地。八思巴从曲弥万户侯处划分出的米德,与夏鲁一样都是三千户。若是能说服曲弥万户侯接受划分,起码八思巴在后藏受到的阻力能减轻一半。所以,八思巴来来曲弥,抱着一定要成功的心思走入了曲弥万户侯的庄园。   曲弥万户侯堆让只有三十出头,长相文雅,态度温和,果真是个谦谦君子。他远远地守在路上等候八思巴,一见到八思巴便兴奋异常。他说自己下请帖请八思巴佛爷来参加曲弥大法会时本不抱希望,没想到诸事繁忙的八思巴却在百忙中抽时间亲自前来,让他家门蓬荜生辉云云。   八思巴这才突然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早在五大万户侯联手反对属地划分前一个月,他就已接到了了堆让关于举办噶当派曲弥大法会的邀请。那时八思巴忙于政务,根本没时间参加,便写了封信婉言谢绝。算算日子,大法会正是三后举行,八思巴只能随机应变,改口说自己又突然有了时间,希望来此学习噶当教旨。   堆让将八思巴迎入庄园,吃住安排皆十分用心,可八思巴根本找不出时间与他单独详谈。堆让几乎请到了噶当派所有有名望的高僧大德,每日涌入庄园的僧人络绎不绝,堆让连吃口安稳饭的时间都没有,一直不停在招呼安排着法会事宜。如此情形下,八思巴也无法再对堆让开口,索性借机与噶当各派寺庙结交,建立关系。   噶当派的奠基人是天竺高僧阿底侠。二百多年前,阿里地区的古格王朝请阿底侠入藏传教,他的大弟子仲敦巴后来建立了噶当派。噶当派以修习显宗为主,教法传播甚广。不过噶当派比萨迦、嘎举等密宗派别更注重修习和戒律,并不热衷掌管地方大权,没有形成大的政治势力。所以信奉噶当的曲弥万户侯也在诸万户中性格最为平和。后来明末时,噶当派僧人宗喀巴创立黄教格鲁派,噶当派全部并入格鲁派。   听说八思巴也前来参加曲弥大法会,附近寺院几乎全员出动,赶来曲弥寺一睹八思巴的风采。法会开始的那一天里,竟然集结了七万僧人,堪称藏族历史上人数最多的一次法会。堆让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感谢八思巴,正是因为他的莅临才使得此次法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法会期间,八思巴平易近人,不耻下问,且不抱门户之见,乐于学习噶当派教法。他毎晚与噶当派高僧一起做静虑、随诵等法事,并为许多人传授灌顶。这使得许多噶当派僧人对八思巴印象大为改观,交口称赞他的人越来越多,堆让也渐渐心服口服。   我偷偷去堆让房间听墙根,想知道堆让是否已愿意听从八思巴。却看到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老年僧人正在气鼓鼓地对堆让说:“你看看他的做派,哪像个出家的僧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群随行官员。那些官员的服饰、马具、营帐,都是按照蒙古形制,他还记得自己是个藏人吗?”   我认出这是纳塘寺主持觉丹热智大师。所有噶当僧人中,他对八思巴最为不屑,这些天没少给八思巴冷眼瞧,八思巴一直耐着性子不与他计较。   听了觉丹热智的话,堆让不以为然:“觉丹热智大师,如今蒙古人势力正盛,铁蹄所踏之处,谁人敢不服?八思巴跟着蒙古人二十余年,这次是奉忽必烈大汗之命回藏,这些做派自然是免不了的。”   觉丹热智轻蔑地讽刺:“他当上了朝廷的大官,穿上了蒙古的华服,是不是还遵循佛祖的教法?是不是还记挂众生的苦乐?”   堆让背着手在屋中慢慢踱步:“大师,他是不是穿蒙古人衣服我并不在意。我现在考虑的是:曲弥是否还要继续反抗他的命令。他此次来曲弥,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其实他完全可以用蒙古人的势力来强压我们接受,可这些天我一直不给他答复,他竟也一直耐心地等着我。以他现今的身份还能有这般度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也难怪能得蒙古大汗如此器重。”   觉丹热智有些不快:“万户侯的意思是,你打算向蒙古人低头了?”   堆让脸沉了下来:“当年蒙古人攻打乌思藏,藏地这么多教派,怎不见联合起来去抵抗?如今藏地归顺蒙古人已有数十年,我一个小小万户怎敢真与八思巴为敌?他亲自来我这里表态,我也该顺势下台阶了。”   “可是,夏鲁万户侯那边……”   堆让打断他,目闪精光:“当我不知道吗?他也打着自己的算盘呢,我曲弥怎能为夏鲁挡刀挡箭?”   觉丹热智偏了偏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心下高兴,急忙回去告诉八思巴,堆让准备低头的消息。他努力这么多日子,终于有成效了。回到他房间,看到只有他一人在埋头写书信,突然玩心大起,打算稍稍吓他一跳,于是化成人身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   岂料他突然惊惧地大喊一声,另一只手急忙按住我拍他的肩头部位,猛地转头,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看见是我,他眼瞳瞪大,急遽后退几步,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娄吉,你,你怎么啦?”我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只是轻轻拍一下啊,为何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好像我使了千斤之力似的。   “我没事。”他微喘了几口气,放下那只按住肩头的手,扭开头不看我,“我正全神贯注给大汗写一份很重要的信,你这样突然拍我,任谁都会吓一跳的。”   “可我拍得不重啊,为何你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   他活动一下肩头,又皱了皱眉,似在竭力隐忍着痛楚:“被你这样猛地吓到,许是肩头肌腱突然间拉伤了。”   “是吗?让我看看。”我朝他走去,他却惊惶地再次后退。我只能无奈地停下,到箱子里翻出一瓶药膏递给他:“这是天山雪莲熬制的药膏,活血化瘀最是有效。”   他却不肯接,只是示意我放在桌子上即可。拿过药膏,他看着我踌躇道:“你出去吧,我不习惯当着他人的面更衣。”   我的脸热了一下,急忙退出他的房间。那晚我几乎一整晚没睡,窝在院子外的大松树上沮丧得不行,揉烂了一地树叶。为何只要我还是狐狸身子,他对我仍是以往那般温柔宠爱,可只要我变成人身,他便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肯与我单独相处,甚至将我推给恰那?   原本跟他渐渐拉近的心理距离,却在离开中都后越来越疏远。我跟着他时,他都要求我维持原形,说是不能让他身边的人看到他与一名女子单独在一起。可这说辞实在太牵强。我有着敏锐的听觉,真有人来,早在撞见我之前我便能便回狐狸。而况,之前我不也是常常以人身与他单独相处吗?那时他何曾有此顾虑?我以为我已经修行到让他触碰也不必打回原形了,可如今看来,即便我已拥有这道行,可他却如此抵触我的触碰。那我苦心修行,到底有何意义?   烦恼地蹲在树上思前想后,狐狸脑袋怎样都想不明白,我与八思巴是如何从亲密一步步到了如今的疏远。要是恰那在就好了,他可以帮我分析,他会柔声安慰我,他的笑会让我抛却一切烦恼。一想到恰那,我的心就揪在一起。这么多天了,不知他的病情好转了没有,还有没有咳嗽。然后我发现,我真的好想恰那,想念他干净的笑容,明亮的眼睛,想念他的一切。幸好,明天就是法会最后一天,堆让也已经打算臣服八思巴,这里的事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回萨迦了。   法会的最后一天,曲弥寺大殿内几百名高僧一起讨论噶当典籍《噶当六论》。   秋高气爽的时节,中午时分阳光猛烈,大殿内又挤着这么多人,着实有些闷热。   为图凉快,所有人皆拉开披风将左肩袒露出来。唯有八思巴虽鼻尖冒着细汗,却仍穿戴得整整齐齐,以标准坐姿坐在大殿最正中的高台上,法像庄严肃穆。   大家正在讨论时,觉丹热智突然站出来大声说:“我昨夜作了一首诗,想朗读出来让诸位高僧大德赏品一番,如何?”   大家都叫好,催着觉丹热智赶紧念诵。觉丹热智对坐在上首的八思巴看了一眼,摇头晃脑地朗声道:“佛陀教法为衙署乌云所遮蔽,众生幸福被官长一手夺去,浊世僧人正贪图官爵富贵,不懂这三条就不是圣人。”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谁都听得出这是在讽刺八思巴,因为“八思巴”就是藏语“圣者”之意。八思巴半垂眼帘,脸上始终是一贯的平静,沉默着未发声音。觉丹热智又上前一步,摊开双手咄咄逼人地说道:“设置衙署统治整个乌思藏,分封官衔给各大教派,出入都带着大批随从仆役,这可是在我吐蕃至今从未有过之事。而况做这些事的,是一位应该全心侍奉佛祖的僧人!”   他直视八思巴,目光里满是轻蔑与不屑,大声道:“不摒弃尘世潜心修行的人,怎配叫作僧人?不若就做你的大官,攀附蒙古人去。”   如此公然的挑衅,是故意要令八思巴难堪。周围一众人等表情各异,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也有人一心看热闹。堆让皱起眉心,对着手下耳语几句,手下即刻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好几名五大三粗的仆从出现在寺门口,向着觉丹热智走去。   八思巴突然站起,以手制止那些走进来的仆从。他缓步走到大殿正中,站定后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道:“觉丹热智大师,我也正好有了诗兴,临时想出几句诗歌应和你的诗,念出来让大家也品一品,如何?”   大殿内即刻寂静无声,所有人皆注视着镇定自若的八思巴。只见他风轻云淡地念诵:“教法有兴衰是佛陀所言,众生的幸福是业缘所定,教化一切要按情势指导,不懂这三条就不是贤者。”   大殿内响起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许多人皆点头称赞,大声叫好。八思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迅速作出应和之诗,不仅押韵,还巧妙地将觉丹热智的名字也镶嵌入诗中。“觉丹热智”的藏文意思即是专心学佛的贤者。如此敏捷的文思,聪慧的急智,实在令人拍案叫绝。觉丹热智万万没想到八思巴不是以强制的权力而是以诗歌还击,顿时呆若木鸡,无法接腔。   八思巴环视众人,面色沉毅,目光坚定:“我虽有圣者之名,却愧在这些年多将精力放于政务之上,于佛学精要与各派典籍,的确是有疏忽。这次能向噶当派诸位高僧学习,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极其珍惜。觉丹热智大师编撰《大藏经目录论典广说》,为传播佛法所立下的功德,实在令我敬佩不已。但大师闭关修行多年,可知藏地现在所处的是何等局势?大师所想,是要将藏地与世隔绝。此等想法虽好,却是行不通。”   他的声音仿若珠落玉盘,铿锵有力。见众人皆在沉思,他朗声道:“蒙古人先前并不信奉佛法,他们自有传承多年的教派,称为萨满教。从我伯父开始,我们竭力让蒙古人皈依佛法,停止对藏地的征战。即便种族不同,言语不通,可佛法面前众生平等。衣袍服饰不是问题的症结,让藏地不要再四分五裂下去才是如今的情势!”众人如醍醐灌顶,皆是大梦方醒的模样,连觉丹热智也惭愧地低下了头。堆让对那几位不知该怎么办的仆从丢了个眼色,仆从们急忙退出。堆让上前打圆场,对八思巴恭敬地躬身行礼:“国师,先前是我等眼界太浅,没有看淸形势。如今听你一番箴言,幡然醒悟。我曲弥愿意遵从萨迦法旨,划分三千户米德。”   八思巴脸上终于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遮蔽着大殿窗口的乌云被风吹散,阳光如金鳞般洒入,照在站在大殿正中的八思巴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背光。他在这层金色光芒中,神情消朗,翩然出尘。大殿内所有看到这奇景之人,皆匍匐叩首,顶礼膜拜。   顺利完成任务的八思巴坐上马车,在堆让和大群噶当派僧人的欢送声中离开了曲弥。他打算再往南走,去后蔵最南边的乃东拜见绛桌万户侯。我暗自叹气,本以为可以回萨迦见恰那了,没想到八思巴要一鼓作气将除了夏鲁万户侯外其余几位万户侯皆拜访一遍,将他们拉拢到自己这边。这么一圈走下来,怕是要入冬了才能回萨迦。我想念恰那想得慌,只得打起小算盘。待八思巴到达乃东,没啥大事的话,索性我便回萨迦几日。   万万没想到,还未走到乃东,我们便被一小支萨迦的车马队追赶上,领队的是八思巴在靑海称多收的弟子——胆巴。   “发生什么亊了?”八思巴扶着气喘吁吁的胆巴,表情严肃,低沉着声音问。   胆巴一边喘气一边费力地说:“师尊,不必再一户户去劝说了,请您赶紧回萨迦吧。白兰王,白兰王他——”   我“呀”的一声惊叫出来,又急忙闭嘴。幸好狐狸的叫声很小,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恰那怎么了?”八思巴虽竭力保持镇定,声音里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颤音。   胆巴看到八思巴误解,急忙摆手,验上摆出喜悦的笑容:“师尊别担心,是桩大好的喜事。白兰王要娶亲了,是夏鲁万户侯之女。”他顿一下,喘息一口气再说出最关键的内容,“夏鲁万户侯答应领其余四家万户侯—起归顺萨迦。”   我的心没来由地突然刺痛,脑子一片空白。八思巴身体微颤,用力抓着胆巴的胳膊,脸色发白:“这是从何而来的亲事?吉彩趁着我不在时来萨迦了吗?”   见到八思巴如此强烈的反应,胆巴脸上的喜色转为诧异:“不是的,师尊,是白兰王自己去夏鲁庄园求亲的。”   “他去了夏鲁庄园?他不是还病着吗?”八思巴冷凝着脸,厉声大喝,“块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丨”   胆巴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回禀道:“师尊刚离开萨迦,白兰王也即刻离开了。他只带了贴身侍从贡嘎桑布,说是去本波日山北坡地的温泉治病,谁都没怀疑什么。可白兰王一去五六日没回,本钦急了,派人去温泉处寻找,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八思巴脸色更难看了,语气里含着隐隐怒意:“他偷偷去了夏鲁庄园?”   胆巴低下头继续禀报:“本钦知道您此刻在曲弥身负重任,不敢派人告诉您,只得天天像没头苍绳一般到处寻找,把萨迦周围百多里地都踏遍了,五天后,白兰王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突然回到萨迦,带来了这个喜讯。夏鲁万户侯已经挑了上上大吉之日,正是本月二十八日。能与夏鲁联姻,萨迦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本钦叫人着力布置,为二十八曰迎娶白兰王妃热热闹闹办一场婚礼。又命我即刻起程,来通知您赶回萨迦。”   八思巴身子晃了一晃:“恰那现在人在哪里?”   “白兰王正从夏鲁庄园迎新娘回萨迦,应该能在二十五曰左右抵达萨迦。”   “二十八日?只有八天了。”八思巴脸色阴沉,扭头间车夫,“我们即刻起程回萨迦,需要几日能到?”   车夫回禀:“普通脚程的话,大抵需要半个月时间。”   八思巴看了看自己随行的大批人马,一迭声地吩咐:“分成两批。沉重不易携带的东西归置在几辆马车上,与其他随行之人慢慢走即可。我这辆马车重量减到最小,只需胆巴跟着。即刻出发,务必要在八日内赶到萨迦!”   疾驰的马车颠簸跳顿,顶得胃极难受,我趴在羊毛铺就的位子上,萎靡不振。   “蓝迦,怎么了?是马车太颠簸了吗?”他将我举起,抱在胸前,关切地上下打量。   我晕晕乎乎,微弱地吐气:“我头晕想吐,心里堵得难受。”   他吃了一惊,急忙怜惜地搂住我:“那我一直抱着你,这样你便不会颠得难受了。”   我闭眼任他抱着,一边听着他的细语安慰。这样强忍了一个多时辰,我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不行,我还是很难过。心里好像插进了一根木桩子,马车颠一下,木桩子就绞一下我的心。一下一下,心都好像绞烂了。”泪水终于积蓄不住滚落,滴在他的褐红僧袍上,我用爪子挠自己心脏的位置,颤抖着声音,“我想找到那根木桩子拔出来,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八思巴手足无措地为我抹去泪水,焦急地问:“蓝迦,吿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难受过。”我下定决心,睁着泪眼抬头仰望他,“我要先走一步,我要去找恰那!”   他抱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垂下眼帘半晌不语。许久后睁开疲倦的眼,对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说起觉丹热智对八思巴的诋毁发难,虽然被八思巴以急智化解危机,但我也不免叹了口气:“八思巴虽对统一西藏有着巨大贡献,伹他受到严守戒律的僧人非议,也是在所难免。八思巴跟着蒙古人太久,行事做派甚至吃穿住行上都有着浓厚的蒙古味。在—些保守的藏人看来,他简直就是穿着藏袍的蒙古人。”   年轻人感慨:“萨迦崛起,倚靠的就是蒙古,所以萨迦政权后来会随着元朝灭亡而衰弱至亡。真是成也蒙古,败也蒙古啊。”   我苦笑一下:“八思巴出行,的确不像僧人作为。他带着的随行官员就是他仿照蒙古宗王掌管宿卫的侍从机构为自己设立的拉章组织。有十三名掌管他各种贴身事务的侍从官,既有僧人也有俗人。桑哥就曾是十三侍从官之十。这些人在八思巴声势最煊赫之时,走到哪里都无人敢得罪。”   年轻人笑道:“所以,说他是个披着僧袍的政治家,一点都不为过。”   “但八思巴设立的拉章制度也对后世产生了影响。后来,许多宗教首领纷纷效仿,拉章成为藏族地区掌管一方政教权力的宗教领袖必须有的侍从组织。这个组织形式不仅沿袭到元朝灭亡,而且在后世明淸时期西藏的政权组织形式里,都可以看到萨迦政权的影子。”   ————————————   第四十章 政治联姻   贤者有点过失也会改正,小人罪孽再大也不在乎;奶酪沾点灰尘也要去掉,酿酒还要特意放进曲粉。   ——《萨迦格言>   下布曲江蜿蜒穿行,弯弯曲曲如蛇形的道路上,瘙大的送亲队伍缓缓行进。十多辆马车拉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箱子,是女方出手阔绰的嫁妆,令道旁看热闹的百姓眼红不已。恰那骑着一匹身披红绸的白马,被众人拥簇着走在最漂亮的花车前。已是11月,藏地的冬季已经到来。恰那裹着镶貂皮的大氅,华丽的装束将恰那高瘦文雅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佩以珊瑚和琥珀珠串编成的长发辫侧摆在胸前,藏地难寻的俊俏容颜再次成为路旁围观女子惊叫的对象。   可骑在马上的恰那面色却是异常苍白,脸颊比我一个月前在萨迦最后一次见到时还要凹陷几分。淸俊的脸紧绷着,两眼无神,神情淡然。他时不时偏过头掩嘴咳嗽一阵,每次咳完后脸上添几分不健康的酡红,被凄厉的冷风一激,红晕褪去的脸色又更苍白几分,不时用帕子抹去额头沁出的微微细汗。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在一起。只一个月没见,他为何憔悴得这么厉害?这么长时间了,他的病为何还没有好?   贡嘎桑布打马上前禀报:“少爷,今日天色已晚,前方有个小村子叫色堆,我们就在那里歇息一晚,明日就可以到达萨迦了。”   恰那面带倦容地点了点头。   贡嘎桑布察言观色,体贴地说:“少爷,骑马太累,不如您进车里休息一下吧。”   恰那挥了挥手:“不打紧,我不累。”   贡嘎桑布还想再劝两句,坎卓本从那辆精美华贵的花车中探出俏丽的脸,咯咯笑着叫恰那:“阿哥,你来陪我嘛。”   恰那客气地回答:“小姐,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单独与你待在马车里不太合适。”   坎卓本的脸色说变就变,笑脸立刻转成哭脸,两手拍打着窗框,脚跺得马车都颤抖起来:“不嘛不嘛,阿爸说你是我丈夫,就要听我的!”   送亲的索朗杰急忙上前好言好语劝解坎卓本,坎卓本就是不依,越哭越大声。眼见得旁边的百姓指指戳戳掩嘴偷笑,索朗杰无奈,只得来央求恰那:“我妹妹就是这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不然就没玩没了地哭闹。我和父亲平日也只能依着她。”   恰那咳嗽几声,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下马走向坎卓本的车:“大舅不必烦恼,我依着她就是了。”   恰那掀开车帘坐进马车里,坎卓本立刻拉住他一只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畔,满脸灿烂的笑容。偷偷跟着车队的我,看到这般情形,心莫名又紧了紧。   那一天里,我根本找不到机会与恰那单独见面。坎卓本一直缠着他,恰那稍微离开她的视线她便要哭闹,连睡觉时也要恰那守在她旁边。索朗杰被坎卓本闹得烦死,恰那却不顾自己还病着,跟她好声好气耐心说话。吉彩在一旁看得老泪纵横,极口称赞恰那,不住对一起来送亲的亲朋说佛祖为自己送来了万里挑一的好女婿。   恰那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按着坎卓本的要求坐在她床前,像哄孩子一般哄她睡觉。他任由坎卓本握着他一只手,轻轻唱起当年我唱给他听的摇篮曲: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略微低沉的嗓音中带一抹沙哑,如泣如诉的声音婉转缠绕。他迷离的眼盯着虚空,一遍遍反复吟唱,嘴角噙着淡到极点的笑意。坎卓本满意地翻个身,沉沉睡去。睡着的坎卓本其实很美,脸上有着未被世事侵扰的稚气与纯真,身形在被单下隆出诱人的曲线。我紧紧盯着那美丽的身躯,嘴里泛出一股从未品尝过的苦涩滋味。   恰那并没有急着挣开她紧紧握住的手,反而长时间坐在床头看着自己第三位妻子。第一次婚礼,他惶恐无助,第二次是心有不甘。可第三次,他却是一脸淡然与无谓。摇曳的烛光下,恰那眼里甚至有一丝怜惜,为她轻轻理顺鬓边碎发。   躲在角落的我,看到恰那对坎卓本的温柔举动,心口似被重锤击过,整个身子被击成零星碎片。他对前两位妻子从未有过这般亲密举动。我天真地以为,天底下只有我见过他的温柔,只有我能这样握住他的手,只有我可以让他笑。却原来,是我太想当然了。我跌跌撞撞从角落里走出,想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恰那,不要对别的女子笑,我会痛,很痛。   脑袋突然砰的一声撞上壁橱板壁,眼冒金星时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伸手看,不,不是手,只是毛茸茸的爪子。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我不过是一只小狐狸,是他们兄弟俩的宠物,我有什么资格不许他对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温柔?我有什么理由要他只能对着一只狐狸笑?   恰那听到了那一声响动,放开坎卓本的手,走到壁橱处查看。我急忙隐身,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我不要让他看见我的狼狈,不要让他知道我居然也会嫉妒得发狂。他查看一番没有发现什么,走到窗前抬头凝视悬于树梢间一轮明亮的满月。我看着那孤高寂寞的身影,不禁痴了。   涂满红、白、蓝三色的萨迦寺到处扎着五彩经幡,萨迦僧人忙碌地打扫擦洗,各个殿堂披挂着红绸。初冬的萧瑟与凋零被绚丽多姿的色彩掩盖,处处明亮耀目,任谁都会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这些天来萨迦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各处寺院的高僧,多地的官员,还有一众万户侯纷纷来贺,忙坏了萨迦本钦释迦桑布。   恰那以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为由,对这些应酬一概不理。他吩咐廊如书楼只有八思巴和贡嘎桑布能进,书楼的围墙外一丈之地不得有喧哗。所以,外界的纷扰无法传入静谧的廊如书楼,那是他为自己营造的与世隔绝的天地。唯有在这里,他才能彻底放开纷扰的烦心事。一杯茶,一本书,平和安详地静静翻看着,日子便能悄无声息地从他指缝中流逝。   他与坎卓本的新房在很远的另一端,一处高达庄严的三层高楼,镀金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老远就能看到。可他自从回到萨迦,极少走出廊如书楼,连岳丈和大舅子也很少见。只有坎卓本闹着要见他,他才会走出廊如书楼,去陪一陪坎卓本。   婚礼的前一晚,已是夜半时分,清冷的月光将萨迦铺上一层冰凉的惨白色。廊如书楼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正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八思巴。   “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以为你赶不及参加我的婚礼呢。”彼时,恰那仍未就寝。他亲自去开门,将面色铁青的八思巴迎进小客厅,为他斟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告诉我,你究竟在干什么!”八思巴没有接茶碗,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恰那,声音严厉得可怕。   恰那放下茶碗,无所谓地笑了:“娶亲呀。我现在是鳏夫,再娶妻有何不可?何况,大哥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再娶吗?”   八思巴怒不可遏地低吼:“我盼你再娶,不是娶一名痴呆女子,而是你心爱之人——”   恰那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大哥,你该知道这桩婚事对萨迦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你看不上那些堆成小山的陪嫁,你也该看到夏鲁万户带着其余四家臣服萨迦,这对你推行划分米德有很大利处。后藏稳住了,你就可以全力对付前藏的帕竹和止贡了。”   八思巴疲倦地挥手:“这些繁杂的政务,大哥自己会想法子解决,而况局面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差。曲弥万户侯已经被我说服——”   “大哥,我拿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恰那不动声色地再次打断他,目光如禅修多年的老僧般,毫无波澜,“我的岳丈已经答应,将距离夏鲁四十里地的昔客孜划给萨迦做首邑!”   “恰那!”八思巴惊呼,声音起了颤抖,“大哥不想以你的牺牲得到这些!”   “大哥,我对政务毫无兴趣也没能力处理,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人如此吃力地扛着重担,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你。”恰那平静的眼里终于涌动出暗流的波澜,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嘴角露出凄迷的笑容,“只要能帮你,帮萨迦,娶谁我都愿意,娶多少个也无所谓!”   “可你对蓝迦的心呢?”八思巴哽咽了,眼角闪动着晶莹泪光,“你是如此爱她——”   这些天一直躲在房梁上萎靡不振恹恹无神的我,听闻此语突然抬起了头。   恰那有些慌乱,急忙掩饰:“大哥,我说过许多遍了,我没有!”“你别再躲避了!”八思巴追着他躲闪的眼神,“那晚,你不顾驱车疲惫,义无反顾去为她消除灵力反噬——”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轰轰乱响,心脏放佛停止了跳动,呼吸顿时变得如此艰难,放佛多吸进一口气便要用尽全身力气。   恰那索性不再躲避,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浪荡模样,咂着舌啧啧笑道:“大哥,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欲望。谁能挡得住小蓝这样的绝色美貌?若不是忌惮她有灵力,我之前早就想下手了。那次机缘巧合送上门给我享受,我如何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八思巴将恰那的肩膀扳正,直视他闪烁的目光:“是吗?你白兰王什么身份地位,想要女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一个风流成性的王爷会为了一夜风流宁愿折损十年寿命吗?若不是深爱着她,天下哪个男子肯这样交换?”   我怔怔地看向恰那,脑子里似有根针在扎,一下一下刺痛。   恰那刚想说话,憋不住偏过头猛烈咳嗽起来。八思巴急忙轻轻拍他的背,将桌上那晚酥油茶递给他。恰那咳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气来,接过茶碗慢慢喝了一口稳定心神,继续面带浪荡模样长长叹气:“大哥!那一夜我的确是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这么不顾后果。其实我现在很后悔,我回到藏地后经常生病,都是那一夜风流闹的。这样的灵狐真是不该碰,你看,上天在惩罚我对她做过的错事。我以后再也不敢碰她了,这辈子仅此一次,我可不想再生病了。”   八思巴不为所动,眸光沉郁:“你既不想再生病,又为何在我启程去曲弥的前一晚,故意借着洗澡让自己受风寒呢?”   恰那惊住,手里的茶碗摔落地上:“你,你怎知——”他顿了顿,低头恨恨地骂了一句,“都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   八思巴探究地看向恰那:“你故意生病是想调开我和蓝迦,好让你有时间去夏鲁求亲。可我疑惑的是:”你不是洗澡时受了凉,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好,反而病情还加重了几分?“恰那身子一颤,急忙蹲下身捡茶碗碎片,不提防间被碎片割伤了一道,轻轻”啊“了一声。八思巴也蹲下,拉起恰那的手察看伤势。恰那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含糊地说:”我没事,小小的割伤而已。“八思巴突然想到了,揪着恰那的衣领急问:“你是故意不让自己好转?你该不会是偷偷将药倒了吧?还是又借着洗澡挨冻?”   恰那没有回答,只是掩嘴不住咳嗽。八思巴痛心地大喊:“恰那,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不想要命了吗?”   恰那抬头,收起拙劣的浪荡表情,眼神哀婉悲恸,凄清地笑了:“我只有这样病着,才有理由不碰新娘,才不会被你和岳丈逼着要孩子。”八思巴正想说什么,恰那挡住他,脸上依旧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大哥,你就死心吧。痴的、傻的、呆的、貌美、貌丑,年长、年幼,我娶谁都可以,娶上几十个上百个都无所谓,但萨迦的继承人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   蹲在地上的八思巴身子后跌,做到地上,震惊地看着恰那,连连摇头,嘴角战栗:“恰那,你——”   “你既然看穿了,我也无须一再否认。是,我是爱小蓝,从见到她变成人的第一眼就爱上了。甚至更早,从知道她有可能修炼成人时,我就在期盼着她变成人的那一天。我那时在想,不管她会长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上她,因为她是我这么多年孤苦生活中唯一的温暖。见到她成人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美那么可爱。她是我心底最美的渴望,我的心怎可能再给别的女子?能见到她干净甜美的笑,生活中一切苦厄烦闷都能烟消云散。我是如此珍惜她变成人后与我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刻在我脑中。只要拿出来回忆一番,我就能忘记那些不快,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泪无声滑落。没想到,他竟对我深情至此!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孤清的月亮,嘴角弯起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我是多可笑呀,竟然会嫉妒他对坎卓本的温柔。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才是我所独有。柔情四溢,包容一切。这笑容里包含怜爱、宠爱、溺爱,恨不得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一起,他从未对着任何女子这样笑过。可我,我太习惯了。从来都只是享受着,刻意不去想这笑容的含义,如今知道了,再也回避不了,那笑容一下子在我心中如山般沉重。   他一直这样笑着,沉浸在回忆里,目光柔情似水,温润如兰。八思巴站起,走到他背后,轻声道:“恰那,你既然那么爱她,那就该——”   “可她心里只有你,能与你在一起是她最大的心愿。”他转身,眸光暗淡下来,强行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来,“我既然爱她,就要成全她。”   “可那一晚跟她在一起的人是你!”   “大哥,这正是我想要说的。从那晚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可我知道,我必须跟你说明白,才能打消你的顾虑!”他坦然面对着八思巴,言辞恳切,“那一晚必须由我去。你是萨迦的顶梁柱,你的性命比我们任何人都宝贵,你不能折损十年寿命。而我,我本来身子就不好,看这样子,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八思巴害怕地打断他:“恰那,不许你这么说!”   “大哥,我甘愿用十年寿命换取这一晚。我这无味的一生,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已经足够了。”他清朗地笑起来,笑得极美极动人,“那一晚是情非得已,好在小蓝并不知情,我也一辈子不打算让她知道。我们藏人天性自由,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我希望你忘了那个晚上,与小蓝继续下去。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萨迦的继承人是小蓝为你所生。”   两行热泪从八思巴眼里滑落:“她是你最爱的人,我怎可以——”   “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恰那纠正他,将哥哥的手紧紧握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却依旧强撑着美丽的笑容,“只要你们幸福,我就能幸福。”   八思巴再也无法忍住,将恰那一把拥住。两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在对方肩头留下一片泪湿的衣襟。房梁上的我,无声哭泣着,心痛着。   那一晚,两兄弟都没睡。子啊摆放他们幼时旧物的房间里,两人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一件件摆出那些陈旧的玩具衣物。对这些物件恰那大都没有记忆,八思巴便一件件说给他听,两人时不时哈哈大笑。他们都没再提及那些伤感的话题,只是谈论着幼年时的种种记忆,直到天色发白,窗口透进一缕晨曦。   八思巴拿起床上摆放的大红吉服,语带哀伤:“恰那,你该作准备了。”   恰那默不作声,在哥哥帮助下套上吉服。八思巴为他梳头,仔细地打理发辫。恰那一边垂着头由他梳头,一边说道:“大哥,我还有个心愿。今天婚礼时,让小篮跟我在一起。你可否告诉她一声?”   八思巴的手突然停顿住,眼里满是疑惑。恰那急忙解释:“我不再瞒你,但说出来你可别介意。我想让小篮与我一起完成婚礼仪式。这样,在我心中,只当是与小篮成亲。”   八思巴摇头:“恰那,你想多了,我不是为这个介意。蓝迦早在八天前就提前回来了,她说她想见你。难道这些天她没跟你在一起?”   “我没有见到她啊。”恰那慌起神来,拉住八思巴的手臂焦急地问,“如果这些天她不在你我处,那她在哪里?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别担心,她有法术在身,寻常人等根本奈何不了她。”八思巴思考一下,对着弟弟吩咐,“你去做该做的事情。典礼前,我一定会把她带到你面前。”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贡嘎桑布恭敬的声音:“少爷,请您先准备梳洗,一会儿要去各大殿跟新王妃供佛。”   恰那随口答应着,眼望八思巴恳请:“大哥,你一定要找到小篮啊。”   八思巴为他整理腰带,重重地点了点头。年轻人伸了一下懒腰,手放在腰间缓缓推拿,问道:“我去过日喀则的夏鲁寺,里面最珍贵的就是自元代保存下来的壁画。那里就是当时夏鲁万户侯的居住地吧?"我点头:“是的。夏鲁寺距离日喀则二十多公里,当时这个地方叫春堆,是藏语商市的意思,可见此处是后藏商贸集中之地。不过后世闻名的夏鲁寺在那时还是一个很小的家族寺庙,夏鲁万户侯住的是夏鲁庄园。七百多年光阴,夏鲁寺大体保存了下来,而夏鲁庄园却荡然无存了。”   年轻人回忆道:“我记得夏鲁寺曾经相当鼎盛,融合了蒙古人和汉入的建筑特点,是蒇地寺庙里非常独特的早期寺庙。”   "夏鲁寺原来毫无名气,僧人也很少。它的发展、鼎盛到衰落与萨迦息息相关。‘想到后来是怎样以重金建起了这座寺庙,我心里隐隐作痛,深呼吸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夏鲁万户侯将宝押在萨迦身土也算是押对了。一直到元朝结束,夏鲁都是藏地最大的万户之拥有后藏最多的土地与民户这些,都是这场政治联姻带来的。"   第四十一章 第三场婚礼   贤者虽然身居远方,也能关照他的亲友;雨云虽然飘在高空,却使庄稼获得丰收。   一一《梦迦格官》   血色夕阳染得大地一片惨红,霞光进过高高的窗口洒入空荡荡的房阖?我身着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衣服,腰间系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以芦丝帚柬发,站在恰那卧房中,一件件细细抚摩恰那所用的物品,留恋不已,无法割舍。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出只有八思巴一人的归步声,我没有隐身? 门砰地打开,他身子尚在门外,只探头进来扫视一》?看见了我,他吃了一檩,急忙向我奔来:“蓝迦,你怎么一个人镰在痗如书桩?我正在到处找你* ?   我慢慢将手中一件恰那的单衣摆放好,抚平权皱,抬覼看向他,语气场力平静:*那晚,为何不是你??“他本在嘀着粗气,听到我的问题后犹如被馑过定身光,呆若木鸡。我向他走进一步,追着他的眼睛问:那晚‘察必只带着你一入走到那屋子里来会换成恰那?,见我靠近,他突然醒转‘眼里飙过一丝懂乱:_你,你听到我们话了?“我苦笑着点头:“八日前我离开你,找到了正在迎亲途中的恰那?从雕I 起,我便一直跟在恰那身边,只是没有现身而已。”   他低头轻语:-昨晚我们谈话时,你也在一旁?“”我在房梁上,你们所有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仔细盯着他的脸,以免I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那晚,明明是你在,为何会换成恰那?”   他抬起头,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面色恢复平素的无波,冷静说道:^ 遄先代三任教主都不曾受戒,唯有伯父和我受了比丘戒?你可知受比丘戒对于-位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再是仅仅以学习佛法为任务的普通人,而是发誓从二百多条戒律的僧人。这种约束是对求佛的无上决心。"我不争气地起了哽咽:“所以,在佛祖与我之间,你选择了佛祖。?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脸去:“我既然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便一生不能背弃。”   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我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那你之前又为什么给我希望?你让我以为,以为一一?我无法再说下去,只得转头不让他看到我磅礴而出的泪。   他终于肯正视我,眼里掩藏着难以觉察的眷恋与不舍,却用更为坚教的言语,生生割断这份取舍:“蓝迦,你很美,又那么善良,任何男子都会动心。我虽修行B久,毕竞尚存凡心。对着如此美好的你,我的确着煮乱情迷失去本心。”_我的身子晃了两下,凄楚地苦笑:《你,你只是一时迷惑? ?心一点点在妻却。那些滋柔眼神,软软话语,会让我心跳加速的微小举动,?来,都只罗时的意乱情迷。   他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色戒本是佛门第一大戒,可我却也被恰那那番巧言动了心思,差点把持不住坏了修行。那晚我天人交战不已,可思前想后,我不能破戒,更不能为你奉出十年寿命!”他说的激动,急忙停顿下来,深呼吸几下恢复平静,“恰那说的没错,我的性命要留着做更多事。我要将萨迦建成藏地第一教派,我更要依照伯父遗愿一统藏地。我肩上担子太重,只能选择对不起你。”   我悲从中来,看着站在夕阳光影里的褐红身影。依旧俊秀出尘,风姿绰然,可却全然地陌生。这就是我付诸十多年的感情,却在佛祖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场与佛祖的战争,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一瞬间,我对他心如死灰。原来对一个人死心是那么容易,为何我之前一直看不破?   我禁不住仰头大笑,任由泪水从眼眶滚落:“所以,你就让恰那来?恰那奉出十年生命就没有关系吗?”   “我没有,是他自己一定要来救你,谁也挡不住。”他不忍地长叹一口气,深邃的眼里满是疼惜,“我放弃了你,任由你自生自灭。回到国师府时,看到恰那的车队已在院中。恰那当时刚刚赶到,见我脸色不对便再三追问缘由,我不得不告诉了他,他竟不顾一切要来救你。他问我要了地址便疾奔而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来。”   我将手紧紧握着,指甲陷入手心却浑然觉不出疼痛滋味。眼前现出恰那焦虑的面容,我能想象出他当时是如何失措如何慌张,他为我担忧何止这一次?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天空染成金边的大多云彩,感喟到:“见到他那般失魂落魄撕心裂肺的模样,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心中一直有心爱之人,只是不肯告诉我,甚至将你推给我,只为了成全你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阵眩晕袭中了我,我扶住椅背,恍恍惚惚地呢喃:“梦?遥不可及的……梦?”   他转头看着我,犀利的目光将我心底最深处挖掘的无处遁形:“难道不是吗?蓝迦,这么多年来,你对恰那炽热的情意熟视无睹,不正是因为这个梦吗?我真的就比恰那好?还是因为越得不到便越是渴求,却反而忽略了你身边唾手可得的一颗真心,人世间最最难得的真心!”   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身子痛苦地弓起,靠着椅背强撑着身子。他脸上飘过一丝不忍,上前想要扶住我的肩膀,却在即刻碰上时生生将手缩回,他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可你仔细想想,恰那为你付出了多少!他宁愿绝了子嗣也要成全你,他甘愿为你付出十年寿命,难道这些都换不来你的心吗?”   我抱着头歇斯底里大喊:“你别再说了!”   我已被他逼到悬崖边缘,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再也不能沉在梦境里不愿苏醒。一幕幕与恰那的过往回忆片段地跃出,在脑海中交织成片。他看着变成人形的我目瞪口呆,上元节时他在灯谜会上对着我深深凝望,他柔润的唇热烈地亲吻着我,还有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整个脑海尽是他的笑靥,他的蹙眉,他的忧愁,他的快乐。   “蓝迦,你其实是当局者迷,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他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直视着我的眼,“你真正爱的是她,不是我!”   我震惊地抬眼:“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为何听到恰那再次结婚,你会那么难受?为何急着离开我去找他?”   我嘴角战栗着:“我……”   他不容我说下去,继续追问:“见到他的这些日子,你为何不肯露面,却一直隐身在他旁边?”   我双眼迷茫,魂不守舍:“我……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我一直隐在恰那身边,唯有在他睡着时才显出人身,蹲在他身边痴傻地看着他的脸,一直到天色发白。我心里仿佛有百爪在掻挠,却不知道这些莫名的烦躁不安、心慌意乱从何而来。   他再逼近一步,咄咄逼人地拷问我:“你还不肯承认吗?你没有看到恰那正在无谓地消磨着自己的生命,根本不在乎还能活多久吗?蓝迦,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定要等到他时日无多时再后悔终生吗?”   我一步步狼狈地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凉的墙面。如醍醐灌顶!如当头棒喝!这最重的一击将我打醒,我彻底明白了!云消雾散,云开见日,眼前顿时一片清明。我挺直腰杆,将飘在身后的蓝丝带拽在手心,感受着那丝无人可替代的温暖。那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最真实的温暖。   我对着八思巴笑起来,起初只是微笑,后来越笑越大声,越来越肆意。缠绕心头那么多年的结终于打开了,我竟如卸去千斤重负般一身轻松。什么禁忌与戒律,什么内疚与顾虑,十多年来这么多要死要活的鬼心思,全然是自己在束缚着自己!   他莫名地看着我笑,似有些担忧自己的话说得太重。我却不管,自顾自笑个够,才敛住笑正色说道:“你说的没错,是我太执着于得不到的海市蜃楼,却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情。”我一字一顿沉着声音说出,“察必是骗你的。那一晚我根本不是灵力反噬,只是消耗过大陷入沉睡而已。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看看男人的真心罢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底闪烁着刺目的光,握住椅背的手上青筋暴出,微微晃动。可是,只过了片刻,他方才的失态变全然消失,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瞩目的国师。稳一稳情绪,他的声音刻板生硬,不带任何波澜:“那你就更该看出,到底是谁对你一片真心。”   二十七岁了,人类男子在他这个年龄,膝下都已儿女成群,他却从二十岁见到我成人的那刻起,一直等到现在。我不能让他再这样自暴自弃下去,糟蹋自己的身体,将一个个不相干的女人娶回家!   我提起裙角,姿态优雅地对他鞠了鞠身:〃请你把我带去恰那的婚礼,我要与他一起完成婚礼仪式,今晚,我才是恰那的新娘。“他的身子突然如筛槺般发起抖来,满脸痛苦地望着我,眼底流露出沉沉的哀恸。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想要搀扶他:“你怎么啦?”   他却如避瘟疫般后退一步,避开我的手。他按住胃部,身子佝偻,眉头紧蹙,冷汗从额头涔涔渗出:“我没亊.光顾着找你,却忘了中饭没有吃。”   我担心地问:“那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却连连摆手,费力说道:“不必了,晚些我自会去吃些东西。婚礼仪式马上开始了,你赶紧变回原形,我带你去找恰那。”   我在他催促下变回原形,跳入他怀中。他带着我离开廓如书楼,向着恰那的新房——觉莫拉章走去。与他贴得如此之近,总觉得他的心跳得很激烈,浑身微微战栗着,肌肤滚烫,一直到觉莫拉章的新房才稍微缓和下来。   觉莫拉章到处张灯结彩,旌旗飘飘,地上以五彩米堆起精美的坛城图形,恰那正焦急地守在门口。看到八思巴走进,急忙以眼神询问。八思巴微点了点头,靠近他,将我从怀中捧出,郑重交给恰那。   恰那喜笑颜开地接过我,将我放入他宽大的锦袍中。他拿起婚礼上要放置在新娘头上的璁玉,轻轻按在我脑门上,我顿时呆住,这是藏族婚礼上必不可少的一个仪式。这块璁玉被称为灵魂玉。将璁玉放在新娘头顶,表示男方的灵魂从此托付于女方。我头顶璁玉,微微战栗着。我淸楚地知道,恰那此举是在告诉我,他的灵魂只愿托付于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阵阵莽号与鼓角声,八思巴嗯哼一声,恰那才恋恋不舍地将璁玉从我头上取下来。这时,华服盛装的新娘坎卓本被簇拥着走入大殿,上百位萨迦僧人双手合十念诵吉祥祝词与经文,低沉的吟唱声如松风呜咽。守在门口的萨迦本钦释迦桑布用—枝蘸过水的柏枝轻轻洒水在新娘头上,新娘在媒人牵引下去踩踏撒在地上的青稞和茶叶。不料这象征性的举动却被只有孩童心智的坎卓本当成游戏,她兴致勃勃地又踢又踩,将青稞和茶叶踢得遍地都是。媒人只得强行将她拖开,送到恰那面前。   比起恰那前一位藏人妻子,坎卓本的新娘礼服更显奢华,满头满身的珠宝压得坎卓本浑身难受,不停想要脱掉顶在头上巨大无比的巴珠。喜娘得时刻注意她的举动,拨开她企图趁人不备脱掉珠宝的手。   在媒人吉祥的祝福中,恰那神色淡然地将彩箭插在坎卓本背上,表示她从此属于男方家的人。要将璁玉搁在新娘头顶上时,却闹出了笑话。坎卓本见到头顶又要增加重量,死活不肯让恰那放,连吉彩和索朗杰的劝慰也没用。周边人窃窃私语暗自偷笑,恰那顺势略去这仪式,将璁玉放入自己怀中,示意婚礼继续进行。   恰那和坎卓本盘腿坐在大殿正中高台上,前来祝贺的拉堆洛万户侯被请作证人,宣读婚书。婚书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萨迦和夏鲁联姻后的利益交换,两大家族互帮互助共荣共损。   所有人都屏气聆听婚书中—条条关于财产和权利如何分配的条款,坎卓本早已是一脸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趁媒人不注意,她跳下高台,迅速上前拉住恰那的手臂,大声嚷嚷:“恰那阿哥,我们去生宝宝吧。”   此言一出,众皆讶然,拉堆洛万户侯不由得停下宣读。恰那的脸迅速转红,急忙想要挣脱开坎卓本的手。坎卓本不依不饶,继续用天真无邪的声音拍着自己的小腹大声说道:“阿爸和阿哥告诉我,你会把宝宝放进我肚子里,然后我就能生下宝宝。恰那哥,你把宝宝藏在哪里了呢?为啥要每天晚上才会放宝宝?我们现在就去放好不好?”   恰那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扭过头假装没听见,吉彩和索朗杰尴尬地上前拉开坎卓本。坎卓本还在嚷嚷,许多人早已憋不住笑出声来。五姨娘对着恰那大姐卓玛咬耳朵:“哎哟哟,看着这么俊俏的丈夫,王妃急不可耐的心思咱们都能理解。只是不知道王妃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跟她一样,那可是未来萨迦的继承人呢。”   卓玛急忙做手势让她别再说下去:“五妈!”   话音虽不高,却早已落入八思巴耳中。他迅速扭头扫视五姨娘,眼里仿佛落下了一层冰霜。接触到这般凌厉的眼神,五姨娘吓了一跳,急忙低头不敢再胡乱言语。   仪式在坎卓本的闹腾中匆匆结束,接下来就是热闹无比的酒席。有太多人想要向恰那敬酒,恰那来者不拒,谁敬都要喝,却被八思巴亲自出面一一挡掉:“白兰王病体还未痊愈,不可饮酒。”   轮到娘家最重要的客人大舅子索朗杰敬酒时,八思巴依旧丝毫不松口,将索朗杰的酒杯挡住。索朗杰倒也不以为意,豪迈地大笑:“那就让妹夫赶紧进洞房吧,别让我妹妹等久了。”   恰那正要说话,八思巴已经婉言拒绝:“亲家请不必着急。医生说了,白兰王尚须静养。而况萨迦冬日太冷,最难养病。且给他一段日子,等明年开春,他的身子将养到最好状态了,自然会去令妹处。”   这话被一旁的吉彩听到,老奸巨猾的夏鲁万户侯微微沉下脸:“但愿国师不是因为刚刚小女一番无心之语起了别的想法。小女虽有些先天不足,身体却是健健康康,完全可以为白兰王延绵子嗣。”   八思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沉着声音郑重回答:“萨迦继承人必定得由白兰王妃所出。”   吉彩这才安心点头。他与萨迦结亲的时候虽曾说过不会阻挡恰那另外娶妻,其实心中最大的忌讳也是这一条。若是萨迦没有夏鲁血脉的继承人,未来势力更盛时将夏鲁弃置一旁也未可知。八思巴以国师身份如此郑重承诺吉彩,他才能甘心将夏鲁与萨迦完全连在一条生命线上。   闹哄哄的酒宴仍在进行,八思巴叫恰那将我交予他,叮嘱贡嘎桑布必须看住恰那不让他饮酒,接着带我离开了大殿。今晚的所有亊情似乎都在八思巴掌控中,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直到他将我带到廊如书楼,我都摸不淸他想要做什么。   。。。   年轻人问:“萨迦本钦就是萨迦寺的住持?那位叫作释迦桑布的本钦,跟八思巴的款氏家族有血缘关系吗?”   “来,吃点夜宵提提神吧。”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糌粑递给他,回答道,“其实在萨迦派还未壮大前,并没有本钦这一职位。释迦桑布只是萨迦寺住持。从班智达出发去中原起,二十多年萨迦法王不在萨迦寺中,所以必须得有一名德高望重之人掌管萨迦日常事务。释迦桑布与款氏家族并无血缘关系,却是班智达最信任的弟子。他为萨迦派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付出了极大心血。”   年轻人慢慢嚼着糌把,问道:“那本钦是后来萨迦派壮大后,八思巴专门设立的职位?”   “是的。本钦字面意思就是大官,是八思巴设立的代理帝师掌管全西藏事务的官员。释迦桑布作为萨迦住持,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任本钦。”   “那本钦必须是受戒的僧人吗?,“那不一定。释迦桑布的确从班智达受了比丘戒,但后来的几任本钦都是由有家有室的俗人担任。萨迦派本就是个允许婚姻存在的教派,对此并无严格的规定。弟子若是心志坚定的,便受比丘戒成为真正的僧人。若想要有婚姻生活,也可选择不受戒。”   “还真的是跟我们一般观念中的佛门教派不一样啊。”年轻人放下糌粑碗,抬眼看向我,“法王不在西藏,本钦就代理法王掌管西藏的一切亊务。本钦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凝重地点头:“你说得没错。萨迦本钦一任只有一人,地位在万户侯之上。八思巴就曾经赐予释迦桑布三路军民万户水晶印。本钦不论大小事务都有绝对的发言权,职位之高,权力之大,除了帝师无人能及。”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担优:“那要是所托非人,就容易酿成大错了。”   第四十二章 心之所属   活在世上名声要好,死了以后福德要全;若无两者纵有钱财,绝不会使贤者欢悦。   ——《萨迦格言》   我惊讶地看着恰那卧室,只两个时辰不在此处,这里竟大变样,分明是按着新房来布置的。红烛高照,红鸾叠帐,遍布红色的房间里,处处温馨又隐约有些撩人。屋内燃着无烟炭火,暖意融融。   正惊诧间,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响起:“蓝迦,今日事你与恰那的新婚之夜。我着人匆匆布置的,但愿你不会觉得委屈。”   我呆住,扭头看他。红烛下,他的脸不再苍白,蒙上一层和暖的色调。他将床头一套崭新的大红绸衣拿起,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这是你的新娘吉服。时间匆忙,无法为你添置首饰了。但我相信,穿上这身吉服,你一定是恰那眼里最美的新娘。”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中那套吉服,彩线绣出精美的吉祥八宝图案,在满屋的红光中闪闪发亮,心里不由感动万分,这么短的时间内,心思缜密的他竟为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我体会到卧室真的嫁给恰那了。   “等会儿我就让恰那回到这里。他还不知情,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他渴望多年的惊喜。”他顿了一顿,郑重其事地凝望着我,眼里有着坚定的决然,一字一顿缓慢说出:“蓝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恰那的妻子。虽然无人知情,可我只认你是白兰王妃。”   突然想到他刚刚酒席上对着吉彩说的话:“萨迦继承人必定得由白兰王妃所出。”原来,这话是另有所指。我顿时脸颊热辣辣起来。   他再对着我望了一会儿,眼底有着隐隐的哀伤缠绕。他提一口气,转身慢慢走出新房,走到门口时脚步凝滞住,回身轻轻唤我:“蓝迦……”   我的声音仿佛飘自辽远的亘古:“什么……”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我欠恰那太多,唯有寄望于你。”他向我躬身,声音低沉,恳切至极,“请你,给他幸福。”   我对着他深深躬身。这个鞠躬,不仅仅是承诺他,更是将做了十多年的梦彻底了断。直到房门被轻轻合上,我依旧盯着地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地上,瞬间渗入青砖。慢慢直起腰,将泪抹去,从现在起,我只为一人哭。不,不该再哭了。我要让他笑,让他眉间不再紧蹙,让他从此远离一切苦厄。   穿上华美的吉服,将海藻般的长发以蓝丝带缚住,我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里面楚楚的人儿嫣红着双颊,白皙的肌肤泛着迷人的红晕,晶亮的双瞳闪动着迷梦般的光彩。我对着镜中人笑,深浅恰到好处的酒窝隐现,唇角勾出曼妙的弧度。我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的长相,可这一刻竟也被自己的容貌所吸引。心下有些自傲,所谓艳若桃李也不过如此吧?恰那,但愿这样的我,能在你脑海中刻下一辈子的印记。   敏感地觉察到有两人的脚步正在这里踏雪而来,太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是八思巴,另一个是恰那。心突然有些跳得急了,急忙深呼吸努力平息。   听得门口传来兄弟俩的对话,八思巴是一贯的平静语气:“恰那,整个冬天你想在廊如书楼呆多久都可以。我已吩咐所有人不得来此打扰你,包括坎卓本。该有的生活所需都会送来,你缺什么,只管吩咐贡嘎桑布。”   恰那的声音里满是不解:“大哥,你要让我呆在里面一个冬天不出来?这是要关我禁闭吗?”   八思巴也不多做解释:“你只管好好养病,我不会让那些烦心的事情骚扰到你。”   恰那还在发问:“大哥,你把小蓝带去哪里了?”   八思巴含混地说:“她在呢。挺晚了,赶紧进去吧。”   传来推门声音,八思巴又满含深情地喊了一句:“恰那,一定要幸福啊。”   “大哥,你从婚礼仪式到现在一直怪怪的。”恰那虽是不明所以,却仍是笑着回答他,“大哥放心,我会的。”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恰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正在慌乱,抬头看到窗外松树下站着一个孤寂高瘦的身影。树影遮住了月光,风吹树叶,沙沙轻响,那身影在暗淡的重重光影中模糊不清。静谧的夜晚,似听到一声幽幽叹息。身影从树下转出,默默走远。月光下,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显得如此寂寥。   渐行渐远的身影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足印,他在我的泪光中一点点模糊,我轻声道:“娄吉,谢谢你。”   屋门打开,我慢慢转身,对着尚是一身新郎服饰的恰那盈盈点头。他整个身体僵在原地,仿佛忘记了周遭一切,只顾用明镜般清亮的眸子痴痴凝望着我,荡漾出清浅的水雾。千言万语,全部凝在了会说话的眼眸中,无声地诉说着浓浓的爱慕之意。   我心头暖暖,低头轻语:“还不进屋吗?”   他仿佛刚从梦中苏醒,仍是一脸迷迷糊糊,进门时脚下被门槛绊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我急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搀进卧房,关上房门。   他呆呆地看着我,语不连贯:“小蓝,你怎么……怎么这身打扮?”   我浅笑盈盈,略带羞涩:“今日是我们新婚呀。你不是说,在你心中,你是将今晚的婚礼当成是与我成亲吗?”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脸上浮起红晕,结结巴巴地问:“你,是大哥告诉你的?”他抬眼环顾,惊诧地打量四周,“是大哥安排了这一切?是他让你穿着喜服在这里等我?”   “恰那!”我反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心,温柔细语,“是他安排的没错,更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仍处在震惊中,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知道了我的心思,这样配合着演一出戏让我欢喜吗?”   我失笑,撅嘴嗔怪:“天下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新婚之夜当成演戏呢?今夜,我就是你的新娘,除非你不想要我。”   他呆了半晌,突然挣脱开我的手,疾走几步拉开与我的距离,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小蓝,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不是怜悯,不是的!”我凑近他,急急申辩,“是我太傻,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他不住的喘气,艰难地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压抑着情感低声吼道:“你要的是什么?你不是一再告诉我,大哥才是你最大的心愿吗?如今你的心愿很快就能达成,又为何今夜出现在此?”   我扑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因为娄吉让我看清了,原来我爱的是你,只是我一直不曾觉察。”   他仍在抗拒,将我的手从他衣袖上扯开,喘着粗气大声嗤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口才有多了得。他一直想要撮合你我,必定说了不少我的好话,让你觉得我非你不可。可你怎么这么没主见,大哥说什么你就听信什么吗?”   我终于明白了,不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看,他必定不会相信。我叹口气,放开他的衣袖:“恰那,你不肯相信我的话吗?你觉得我只是在怜悯你,是应你大哥的要求来满足你,是吗?”   他半垂下眼帘,咬着唇角将头偏向一侧。   “是,他曾是我的梦,我编织的最美的梦。”我苦笑一声,迷茫着眼睛一点点回忆,“我之所以跟着你们,最初的目的只是想偷偷习法。在你们小时候,我想尽办法跟着你哥哥,因为从他身上可以偷学到许多极有裨益的修行法门。你哥哥是如此早慧,佛法造诣极高,最难得的是,他对我毫无偏见,甚至有意让我偷学。所以,我从跟着他的第一天起,便满心崇拜他,景仰他。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青涩的少年到稳健的青年,举止气度越来越有宗师风范。他那翩然出尘的模样,卓绝傲人的风姿,周身环绕着七彩的圣洁光芒,对像我这样的小妖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啊。”   他重重吸了吸鼻子,无力的倚靠着墙。   我满是歉疚地看向他,泫然欲泣:“而你,那时的你,还只是个郁郁寡欢的小孩子,被迫接受极不般配的婚姻,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我痛惜你怜悯你,尽我所能想要帮你。尽管你越长越俊俏,可直到你长大成人,我看你的目光,仍是停留在你小时候。我不曾以爱慕一名男子的心与你相处,不曾以留恋的眼神凝视过你。因为那时,我的脑海中已经满满塞满了他的影子。我渴望拥有人身,有了人身后又努力一点点向他靠近。我将你当成最亲之人向你倾诉我全部的心思,却浑然不知自己与你相处时日更多,更轻松自在。”   他抬眼看向我,深陷的大眼窝已经积蓄了盈盈泪花,闪着刺目的光芒。   “我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爱上你的。可仔细回想,我对你是一点点深陷下去的。在燕京的上元节时,我就已经对你怦然心动了。你生日那次亲我,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要蹦出胸膛,我从未有这般强烈的眩晕感觉。为你度灵力时再度亲吻你,其实是我暗自渴望,我竟无比留恋这般亲昵滋味。”说起心底最深的隐秘,我的脸不禁热辣起来,无意识地拽着蓝丝带,低下头嗫嚅,“我,我后来无数次想要再偷吻你。甚至,在你熟睡时会化为人身坐在你身边。想吻你,却,却总是不敢。”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慢慢向我靠近,眼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惊喜:“你,可你为何从不让我知道?”   “还是因为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多年来自以为爱他的惯性使然,让我以为我只是心疼你怜惜你而已。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我错将崇拜当成了爱,我自顾自等待着,一厢情愿地编织着梦,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脑中再也不愿意多想一层。”我苦笑,酸涩地摇头,“直到我听到你再婚的消息痛得不能自己,我的心从来没有那么痛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我什么都无法思想,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到你!浴室我告诉娄吉,偷偷跟上你的迎亲队伍。你为坎卓本唱摇篮曲,对她温柔地笑,我全看到了。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嫉妒滋味,我竟然连一名痴呆女子都嫉妒!”   他哑然失笑:“你乱想些什么!我那是——”   我掩住他的嘴,痴痴凝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我知道。你昨晚跟娄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那,那你——”他先是目瞪口呆,转瞬红晕昭然,眼神不安地躲闪着,“你知道了那晚我,我对你……”   “在羊卓雍错的那晚,你说的对我做了错事,就是指这个吧?”   他脸红的似要滴血,歉疚地点头:“若不是因为你的性命有危险,我绝不可以在你全然不知情时,对你做这种事情。从那以后,我一直心怀歉疚,害怕你知道后离开我。”   “你甘愿付出十年寿命,我怎可能怪你?”我投入他怀中,耳朵贴上他的胸膛,感受他起伏的心跳。他似乎被定住了,两只手局促地不知该往哪里放。   “对不起,我耽搁了太久时间,我早就该给你幸福的。”我仰起头,望进两汪深潭,怜惜地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恰那,你哥哥有佛祖,有萨迦,还有统一藏地的愿望支持着他全部的精神世界,可你有什么?一桩桩无奈的婚姻,无法逃避的家族责任,你的喜怒哀乐有谁在意?”   他浑身一震,将我抚摸他的手抓牢,手心微微有些汗湿。清澈见底的眸色中压抑着沉沉积郁,俊气的脸上尚带着不确定:“小蓝,你知道的,我完全无法拒绝你。可你真的想好了吗?若你今日真正成为我妻子,我便不可能再放你走。只要我活着一日,将来即便你后悔,我也绝不可能让任何男人得到你,我最敬重的大哥也不可以!”   皎洁的月亮高悬,银色月光透过窗口撒入室内,恰那的脸沐浴在月光中,柔和的光晕衬出光泽滑润的肌肤。他的长睫毛微微颤抖,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生怕遗漏任何我的表情。我踮起脚,搂住他优雅细长的颈项,轻轻地吻上他冰凉的唇瓣。   他呆住,一动不敢动,身体轻颤,吃惊地睁着大眼。长长的睫毛闪动,俊美如神。他的唇很软,触上的那一刻,似有一道电光,将我从头直麻到脚。只一瞬,他似从震惊中醒转,眼底流露出满心的喜悦,紧紧箍住我的腰肢,将我拉得更近。温热的熟悉气息铺天盖地而来,灼热的柔软吸吮着、索取着、辗转着。胸膛急促起伏,强劲的心跳声清晰入耳。鼻息喷在脸颊上,有一丝酥痒。   不知吻了多久,他离开我的唇,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欣喜地感喟:“我不需要像大哥那样名垂青史,不需要权利与名位,我只要一位我爱的妻子。冬日,我与她骑马踏雪寻梅。春天到了,我会陪她去原野上摘野花,为她编制花环。夏天与秋天,她要做什么,我都会满足她。每一个春夏秋冬,我都要让她成为世间最快乐的女子。”他偏头,肩膀微微耸动。停顿了许久,才颤着声音继续说下去,“我要的只是这些而已。”   我泫然欲泣。其实他要的很简单,不是吗?比起心怀远大的八思巴,他只想要世间普通人都能拥有的幸福。可连这最普通的幸福,于他都是那么珍贵。我仔细描着他浓长的眉,高挺的鼻梁,润泽的唇,我是如此留恋他肌肤的触感,喃喃说道:“恰那,那我们就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揣测对方心意上,不要一再地推开对方。人的寿命是如此短暂,我们从现在起,好好享受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光。”   他眨着眼,流光溢彩的眸子正紧紧凝视着我,眉梢眼底蕴着狂喜。我话音刚落,他便抿一抿唇,俯身吻住我。柔韧的唇细细流连,缠绵却不是温柔。胸膛渐渐起伏愈烈,鼻息炽热,微有些汗意。唇齿间传来更大的力气,撬开牙关,有些狂野地啃噬。我温柔的回应他,依着他所愿,辗转配合。   他越来越用力,浑身蓄势待发,滚烫的手搓揉着我的腰身,迷离的眸子里闪着再也难以压抑的欲望,低沉暗哑的声音魅惑入耳:“小蓝,我真的可以吗?”   他掌心的热度千丝百缕地散入我四肢百骸,我像是服了软骨散一样,酥酥地软在他怀里:“恰那,你是我丈夫,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在他乌黑的眼瞳里看见自己雾气萦绕的眼,焦距似已涣散,红唇微张,清纯里竟带着致命的诱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不敢再看,低头埋入他怀中,红着脸嗫嚅着,“何况,你不是已经有过……”   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纤长的身体稍稍离开,极其艰难地扭转头:“小蓝,虽然得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可我,我不能瞒着你。你的选择必须是毫不犹豫的。”   我愣了一下:“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他叹息一声,慢慢放开我:“那晚我到达国师府,大哥的大弟子扎巴俄色告诉我,宫里来人请大哥过去,他已走了很长时间。我正要进屋,刚巧大哥神色慌张的回来了,身边居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他的衣服有些凌乱,看见我时连一句招呼都没打就匆匆进了书房。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大哥那般惊慌失措毫无章法的模样,却是我第一次见到。”   我怔住。于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八思巴也会有失去控制的时刻。   恰那陷入回忆,跳动的红烛映衬在他雕塑般的侧脸上,神情有丝不忍:“大哥像是疯了一样在书架上到处乱翻,将一本本经书翻得遍地凌乱。他翻了许久,书架上的书全被他抛在地上。我被他吓到了,上前拉住他,他却奇怪的大喊一声,好似很痛苦。他的僧袍被我扯了一下,露出锁骨部位,我似乎看到有一片伤痕,可他急忙用衣服掩住。然后他这才刚看见我似的,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问我:如果小蓝出事了,你愿不愿意舍弃十年寿命来救她?我说愿意,他还不肯相信,又一再向我确认。”   “大哥那时的神情非常古怪。先是震惊,接着说出的话总让我感觉酸得要命,一下子冷静一下子又癫狂,全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哥。可最后,他又像是任命了似的,告诉我你的情况和地址,催着我赶紧走。我急忙牵了匹马赶去救你,却在上马时听到大哥房间里一阵东西砸碎的声音。那时我来不及多想,匆匆赶来找你。第二天一早我回国师府,扎巴俄色偷偷告诉我,大哥一夜未睡,将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那一天里,大哥神色憔悴,眼神冰冷,他上马都没问我,我也什么都没说。可我知道,从此我们兄弟心中落下了一个无法消弭的芥蒂。”他看向我,眼里满是愧疚,“小蓝,经历了那次事情,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兄弟都爱着你。”   我有些愣神。那晚发生的具体情形,八思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如今从恰那这里听到的又是另一个版本。我苦笑,现在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无论他那晚做决定时有多痛苦,可事实就是事实:他选择了佛祖而不是我。   我握住恰那的手捧在心口:“恰那,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晚陪伴我的人是你。其实损伤十年寿命什么的,只是察必编造出来试探人心的谎言。你过了这个测试,就是我蓝迦梅朵一生的爱人。你知道吗,我们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就是你们人类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你与我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这一世,我就得赖着你了。”   他眼里的内疚终于全然消散,满心欢喜地将我揉进怀中越抱越紧,好像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我被他猛地抱起,走向大床。蓝丝带不知何时被他解开,蓝色长发如海藻般四散在柔软的枕席上。他气息不稳,手心滚烫,眼里的欲望如水纹波动,却扔然耐心地为我除去层层吉服,珍重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珠宝。   那一夜,漫天星斗明净星亮,他俊朗的脸在月光下格外魅惑。我清楚地看到窗外比银盘更圆的月亮柔和地照耀着我们,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月亮。   “小蓝,小蓝,小蓝。。。。。。”他抑制不住惊喜的喘息声,与我十指交握,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低沉的嗓音温柔地将我包围。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时常会细细回想那晚发生的所有一切。那个甜蜜的夜晚,我的耳边满满是他深情的呼唤:“小蓝,小蓝。。。。。。”   第四十三章 贡嘎桑布与卓玛   用卑劣手段得来的财富,谁能说它是真正的财富;猫和狗吃饱了肚子,还会做出丢丑之事。   ——《萨迦格言》   “恰那,歇歇好吗?”我的声音细若蚊呐,双手遮住发烫的脸,挡住他再次欲吻向我的唇瓣,“你的病还未全好,别累着了。”   “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总是要不够?”他没拉开我的手,反而吻起了我的掌心,热烈呢喃着,“小蓝,我爱你这么多年,在梦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一遍遍与你缠绵,可我总是不敢相信现实中我真的能拥你入眼。知道吗,只要一想到你就在我怀里,我就怎样都忍不住。你所有的一切叫人上瘾,欲罢不能。”   我翻身扯过被子,将自己裹成粽子遮住头脸,慌不泽言:“那,那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将来的时日长着呢。”   他扑哧笑了出来,又贴上来将被子扒开,捧着我的脸贪恋地凝望,热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有些酥麻,润泽的嗓音像是浸过甘泉,缓缓淌过我的耳际:“好,那就让我最后亲一下,我保证今晚不再碰你。”   我终于知道,一向信守承诺的恰那也有食言的时候。他亲吻我的结果,又是按捺不住。肢体接触,馨香浮动,微热呓语荡漾在耳畔,几乎是又哄又骗地让我再一次依从他。唉,对他,我从来都难以说不。为免他太过乏力,只得在亲吻他时偷偷将灵力度些给他。   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迷梦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满是阳光。门外响起贡嘎桑布恭敬的声音:“少爷,我把饭盒放在门口。”东西放下后脚步声悄悄离开。   我拍了拍脑子,还是有些混乱混沌。居然一觉睡了这么久,连外头响起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正打算下床,却是嘤咛一声倒回去,腰好酸啊。恰那也醒了,撑起身子笑得不怀好意,眼里像是拢着两汪春水,柔柔亮亮,将我按回枕上,随手扯过床头一件月白色睡袍裹上。他倒是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病弱。   他端着食盒走回床前,一样样将饭菜给我看:“你看,这分量好大,足够咱俩吃了。”   我皱着眉头起身:“为何我会这么腰酸背痛,可上次却没有什么感觉呀?”   他拿碗的手顿一顿,颇为尴尬地说:“小蓝,我一直庆幸,你一点都不记得那次发生了什么。”   “那你告诉我。”我起了好奇,急忙摇晃着他的手。   可他却红着脸死活不肯说:“实在太难堪了,不想叫你知道。”   我嗔怪,故意扮出生气状:“你不是说过,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吗?”   他终于拗不过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那时是第一次,空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书本知识和从其他贵族那里听来的片段。先前一次次偷偷幻想的春色,心中深埋的蠢蠢欲动,在那个时刻面对你时,脑子全然一片空白。那次我很笨拙,心如火燎,身子紧张得似要爆炸,邪意恶念泉涌翻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顺利抒解。又怕你中途醒来发现我居然对你做如此不齿之事,所以,我。。。。。。我。。。。。。”他再也难以说下去,脸似被火烧着,掩面飞快丢过来两个字,“很快。。。。。。。”   我起初没听懂,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不由笑不可遏,原来人类男子这么在意这个啊。他看我在笑,更是尴尬,凑到我耳边咬牙切齿:“要不你再领受一番?”   见他真是打算欺身覆上,我吓了一跳,急忙举手讨饶:“我饿了。”唯有这样,他才肯暂且饶过我。   洗漱完毕,我们对坐着吃饭。精心烹饪的汤和肉满口余香。我一边吃着一边偷眼看他,对视上他的眼,便呵呵一笑。他眼神柔弱,笑容漫溢,眉目间多年锁起的忧愁全然化开。病态全消的他,端的是丰神俊朗,神采飞扬,看得我暗吞口水。   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床头在昨日穿过的吉服里翻找,找出那块放在新娘头上的璁玉。那块玉极好,蜜蜡色泽透出荧光,两侧穿孔缚着璎珞。他走到我面前为我绑在头顶,宣誓般郑重说道:“我的妻,将我的灵魂收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必要恳请佛祖,将我的灵魂化入这玉中,与你日夜相伴。”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许胡说!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早早就死。”   他笑了,眉梢眼底蕴着满满的幸福。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太阳光芒透过窗子洒落在我们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   我们在廊如书楼里待了许多天,足不出户。日与夜已经失去了意义,唯有身边那个人才是唯一的真实存在。如今这般终日腻在一起,似在弥补之前失去的太多相守时光。将自己的一棵心全部放在他身上,这才知道,我原来是那么爱他。爱到稍一离开视线也不愿意,爱到宁肯忍受未来几百年的孤独,也要把握当下无可比似的幸福感觉。   我们的宁静生活被坎卓本打断过几次。每次她在外吵着要见恰那,我便施些小法术,让她忘记此行目的,乖乖回去。布局小巧的廊如书楼成了我们心头最留恋的地方,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心灵归处。他白日看书时,我会静静守在他身边。他时不时扭头看我,经常丢下书来亲吻我,与我嘻闹一番。晚上总是抵死地无尽缠绵,他必要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这样耳鬓厮磨如漆似胶地过了一个多月,恰那整日里心情舒畅,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眉宇间常年的愁云已是烟消去散。他脸色越来越红润,身子也日渐康健。   在我们全然忘了他人,眼里只有对方最甜蜜之时,公元1266年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来。新年前几日,恰那虽是百般不肯,可作为萨迦第二号人物,他必须出面主持一些新年祈祝仪式。他不情不愿地走出廊如书楼,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变回原形的我,踏入了八思巴的寝殿。   “大哥,你怎么啦?”一个多月没见到八思巴,乍一照面,他憔悴的模样吓了我们一跳。下巴隐隐的胡楂儿看来已有三四天没剃,顶着熊猫一般的黑眼圈,额头的皱纹深了几许,脸颊又凹陷几分。全然不是我平素见到的那个行止翩然的大法师。   恰那将侍立在八思巴的胆巴遣走,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恰那担心地问:“大哥,你是不是好宿没睡好又不肯好好进食?”   八思巴带着倦意挥了挥手:“我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我和恰那均是一愣。他行事最是端方,从不以这般酸溜溜的口吻说话,今日这是怎么啦?恰那默默注视他良久,难受地低头:“大哥,你该知道,天底下最无法忍受你这般说话的人,是我。”   八思巴自觉失言,急忙道歉:“恰那,对不起,让你多心了。我的确连着好几夜没睡好,都是因为这个。”   他招手让恰那过去。恰那走到桌案边,八思巴将一副卷轴慢慢打开,是以细笔描绘的图纸,一片片连绵的建筑围在高耸的城墙之内。恰那惊呼:“这是——”   八思巴凝重地点头:“这便是未来萨迦的首邑。待我设计妥当了,便会派人去天竺和尼波罗国(1)请高明的工匠前来修筑这座城邑。”   恰那俯身细看图纸,立刻看出了端倪:“这与建在山坡上的萨迦寺全然不同啊。这样大规模的格局,比得在匹敌才能建起。”   八思巴嘴角挂上一丝微笑,眼露憧憬:“萨迦未来的首邑在昔喀孜,那里是平坦的河谷地,自然得这般设计。”   “好雄伟的一座城!”恰那看着图纸,兴奋的跃跃欲试,“大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恰那,你不必有心这些事情。等能工巧匠到来,收集建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动工。当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对我瞥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眼底含着笑意,“萨迦的继承人得尽快出世了。”   我跟恰那都脸红了,恰那嗫嚅:“大哥,这才一个来月,你也太心急了些吧。”   寝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到门外胆巴的声音响起:“大小姐,法王与白兰王正在意识,现在不见任何人。”   “让开,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大哥!”听出那焦虑的声音是只比八思巴小几个月的长妹卓玛,我不禁奇怪。八思巴与恰那回到萨迦后,与这些同父异母的姐妹只是维持淡淡的关系,并无频繁的私下往来。卓玛以后能为守寡,一三姨娘住在萨迦寺中,所以与八思巴兄弟俩平日接触比其他外嫁的姐妹更多些。卓玛是个知分寸懂礼节的女子,若无紧急之事,她绝不会不顾阻拦强行要见八思巴。   八思巴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响动,他与恰那诧异地对望一眼,上前打开殿门。我急忙恢复小狐狸身子。门外正在苦苦哀求的卓玛满脸泪痕披头散发,一件八思巴露面,迫不及待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大哥,求你赶紧去九九贡(1)即现在的尼泊尔嘎桑布!“跟在八思巴身后的恰那大吃一惊:“贡嘎桑布怎么啦?”   卓玛急的跺脚大哭:“他被五姨娘下令吊起来鞭打。你们快去救他,不然以五姨娘的性子,怕是要将他打死了!”   兄弟俩得脸色均变了,急忙跟着卓玛疾步往外走。八思巴边走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恰那满脸怒意:“贡嘎桑布是我的贴身侍从,五姨娘有什么权利打他?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也得先告知我一声吧。”   卓玛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是,是我不好。我跟他……被五姨娘撞见了……”   八思巴疑惑:“你跟他?”   恰那已从卓玛的吞吞吐吐和令人可疑的脸红上猜出几分:“大姐,难道你跟贡嘎桑布相好了?”   卓玛红着脸,却是毫不畏惧地点头承认。见八思巴皱眉,卓玛忙解释:“我们不是一时偷情,我们俩都是真心实意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一间放置杂物的柴房前,房内传来鞭打声和呼疼声。恰那急忙推门,大喝一声:“住手!”   两个粗壮的男人正执鞭抽打,贡嘎桑布被捆在木柱子上,浑身上下被打得血淋淋的,触目惊心。恰那冲进屋,怒气冲冲地看向站在一旁的五姨娘:“这是怎么回事?”   五姨娘没想到八思巴兄弟竟这么快赶来,往后缩了缩身子,有鼓起勇气指着贡嘎桑布:"他一个下贱的奴仆,浆染干调戏萨迦的大小姐,被我撞到了。“贡嘎桑布虚弱地摇头,期盼地看着恰那:“少爷,我没有。”   五姨娘尖厉地大叫:“还嘴硬!你抱着卓玛欲行不轨之事,被我撞见了,还敢否认?”卓玛一见到贡嘎桑布的惨况便心疼地哭了,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说了多少遍呀,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恰那上前解开绳子,气愤地说道:“即便他做了什么错事,五姨娘只须告知我便是。我的侍从什么时候轮到五姨娘来教训了?”   五姨娘蛮横地双手叉腰:“你们不在萨迦的这二十多年里,萨迦所有的堆穷(1)都归我管。即便他是白兰王的贴身侍从,那也是萨迦的仆人,我如何管不得?免得他以为服饰你就高人一等,连主人家的小姐都可以随便碰了!这样以下犯上龌龊事在萨迦绝不容许发生。今天一定得打断他的狗腿,丢到山里喂狼去!”   八思巴皱了皱眉,嫌恶地打断她:“五姨娘,我才是萨迦之主,此事容不得你来决断。”   此时,卓玛的母亲三姨娘带着几个侍女也已赶到。毕竟年纪大了,三姨娘走得气喘吁吁。五姨娘在八思巴出吃瘪,便瞪着三姨娘讥讽道:“三姐,不是让你看好卓玛吗?干什么让她跑出来丢人?”   三姨娘喘着粗气,讪讪回答:“她趁我们没注意偷跑出来的,五妹妹也该知道,卓玛性子多倔。”   卓玛冲到贡嘎桑布面前,大张开手臂护着他:“是我勾引他的,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想要嫁给他!”   五姨娘看向三姨娘,冷笑道:“三姐,看看你的好女儿!一个堂堂的萨迦小姐,想找什么男人不可以,非得要这个下贱的堆穷?他的卖身契可是在我们萨迦手上!”   三姨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羞愧地低下头,藏人在男女之事上虽然随行,但上层贵族们却极讲究门当户对。普通藏人只有名没有姓,唯贵族才有姓氏。好(1)意为小户,破产后卖身给农奴主,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比萨迦的姓就是“款”。能在名字前冠上姓,在藏地便是贵族的标志。贵族在无男丁的情况下可以招赘,入赘的男人随妻姓,便可一跃龙门,从此脱离原有阶层。正因为如此,贵族们绝不容忍女儿下嫁给低等阶级,更别说嫁给没有人神自由的堆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贡嘎桑布想要推开卓玛,低头啜泣:“不关卓玛小姐的事,是我不好,我愿意受任何惩罚。”   “都别说了!”恰那冷着脸,扭头看向卓玛,“大姐,我问你,你跟他是真心实意的骂?为了他,你宁愿舍弃萨迦大小姐的身份,跟着他一辈子受苦吗?”   卓玛看到屋角放着一把柴刀,冲过去举起柴刀,毫不犹豫地对这自己的手指砍下。电光火石之际,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卓玛已经砍下了自己左手的半只小拇指。她不顾喷涌的鲜血,高昂着头,嘴角挂着凄绝的笑:“是!我爱的是他这个人,他是什么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即便萨迦从此不认我,将我放逐到最苦的地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死也情愿!”   柴房中所有人都被卓玛的决绝吓到了,贡嘎桑布已是泣不成声:“卓玛,你何苦啊~~”   八思巴急忙吩咐去找医官,三姨娘痛心疾首地摇头:“他有什么好啊,值得你这么鬼迷心窍!”   卓玛推开上来救护的侍女,将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喊:“阿妈,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肯让我嫁给他的话,我就带着孩子一起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三姨娘吓得急忙又是摆手又是点头:“我答应就是了。只是你自己可要想好了,没了萨迦大小姐的身份,你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堆穷,一辈子在萨迦做牛做马!”   恰那扭头看向三姨娘,声音低沉:“如果贡嘎桑布不再是堆穷,你可愿意接受他做女婿?”众人又是一愣,恰那往柴房外疾走,匆忙间撂下一句话:“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一炷香的功夫,恰那已经从廊如书楼取来贡嘎桑布的卖身契,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他拍着贡嘎桑布的肩头:“贡嘎桑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自由人。只要你对我大姐好,我敢保证,在萨迦没人敢瞧不起你跟我大姐。”   贡嘎桑布红肿着眼睛,嘴唇哆嗦:“少爷……”   恰那微笑:“别再叫我少爷了,姐夫。”   贡嘎桑布猛地跪在恰那面前磕头:“您永远是我的少爷,即便没了这张卖身契,我贡嘎桑布对佛祖发誓,我这辈子的命都是少爷的!”   八思巴沉着声音,以教主的身份发话:“好了,此事就此了结。新年后我就为贡嘎桑布和卓玛办婚礼。贡嘎桑布从此不再是堆穷,他也是款氏家族一员。”   贡嘎桑布与卓玛欣喜若狂,恰那也真心为他们高兴。没了堆穷的身份,三姨娘勉强接受了这个女婿。唯有五姨娘满脸不屑与恼怒。她本想借着此事打压恰那,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让贡嘎桑布跃上龙门。   贡嘎桑布比八思巴还大两岁,十岁时父母双亡被救救卖到萨迦。班智达看他少年老成,做事沉稳,便让她服侍恰那。去凉州时他只有十二岁,却将恰那照顾的妥妥帖帖。贡嘎桑布很聪明,跟着恰那那时竟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他能力极强,任何事情不必细说便能做得周全圆满。二十多年来,恰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是除了八思巴和我以外,恰那最信任的人。   恰那在凉州一直想为贡嘎桑布说门亲事。虽是堆穷,但阔端女婿贴身侍从的身份也可找一门不算差的亲事。本已定了凉州城内一家小农户的女儿,可巧恰那要去燕京,贡嘎桑布不愿意耽搁人家女子,便回绝了这门亲事。随恰那道燕京后,恰那被封白兰王,身份更高,愿意跟贡嘎桑布接亲的人也多了起来。那时贡嘎桑布对家米店老板女儿也颇有意,两方正在谈婚论嫁之时,墨卡顿之死又让亲事泡了汤,贡嘎桑布头也不回地告别那女子,陪着恰那回了凉州。贡嘎桑布年纪不小了,可婚事却一再耽搁下来,恰那始终心有歉疚。贡嘎桑布本人却不以为意。他知道恰那终归要回萨迦,索性就不再议亲。他已34岁了,与寡居的卓玛年龄相仿。如今看他与卓玛如此情深意切,恰那一心想成全他们,索性便让他脱了贱籍。   没有恰那,就没有未来的第二任萨迦本钦——贡嘎桑布。   我手捧茶杯取暖,慢慢说道:“萨迦寺二百多年间都是依着本波日山而建,这与藏地大多数寺庙的建筑模式大抵相同。可八思巴要建的是未来藏地的行政中心,不能再以寺庙格局建造。”   年轻人思考一番:“他是想要像吐蕃王朝在逻些建首邑那样,建城镇,而非寺庙?”   “正是!”我点头,喝了一口暖茶继续说:“自吐蕃王朝瓦解后,各大教派割据林立,藏地普遍观念都是建寺庙来号召民众。可八思巴多年在汉地生活,甚至汉人建城而居,设立官署,这样管理起来更有效率。所以,对未来萨迦的首邑,八思巴是以城市的规模来建造的。”   年轻人疑惑地看向我:“可我知道的是,八思巴后来并没有现今的日喀则建立萨迦首邑,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万根尖针一下扎进五脏六腑,我不由佝偻起身子抵挡那阵阵痛楚。许久才挤出声音:“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四十四章 情定羊湖   对未来要远见卓识,受阻难要忍让宽心;如此努力坚持不懈,仆役也能变成大臣。   ——《萨迦格言》   公元1266年——阳火虎年(丙寅)——南宋咸淳二年——蒙古至元三年八思巴32岁恰那28岁贡嘎桑布与卓玛的婚礼在新年前夕匆匆完成。贡嘎桑布是孤儿,之前有事堆穷身份,卓玛是再婚又有了身孕,所以两人都不想大肆操办,之时请了萨迦近亲好友吃了顿饭,简单办了婚礼。从此贡嘎桑布成为萨迦法王的妹夫,白兰王的姐夫,身份地位与之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八思巴留他们继续住在萨迦寺,分给他们夫妻俩一个挺大的院落,还划给他们江孜附近的甲若仓为封地,此处有一片良田和几百户属民。为感念恰那的恩情,贡嘎桑布在恰那面前坚持以奴仆自称,依旧尽心服侍恰那。   公元1266年的藏年新年,是萨迦法王八思巴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萨迦度过的新年。萨迦上下全员动手,忙着打扫庭院,为窗户门楣换上新布帘,门前、房梁和厨房的地上以白粉画上吉祥图案,一派喜庆的气氛。女人们以酥油制成各种花样繁多的卡塞,涂上颜料,裹以砂糖,放置在各殿的桌案上,香气四散,惹得人垂涎欲滴。   除夕那一晚,八思巴、恰那,还有盛装打扮的坎卓本在各大殿跪拜,供奉酥油和圣水。这本来很神圣的一世却差点被坎卓本搅乱。她只乖巧了不久,见这样的动作在各个殿堂不停重复,很快便不耐烦了,恰那的哄劝也无济于事。最后恰那只能让陪她的侍女陪她回去捉迷藏,与八思巴和怀中的我一起将剩下的仪式完成。   藏历元月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互相串门拜年。萨迦周围的人几乎都到了。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无比吸引坎卓本,恰那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拖走。因为按照习俗,新娘子嫁人的第一年,新年中必须由新郎陪同回娘家,恰那尽管不情愿,但他必须得保持与夏鲁的关系,礼数上一点错不得。   八思巴不放心恰那,便与恰那一起去了夏鲁庄园。新年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可最让恰那无法忍受的是,吉彩又将恰那最不愿意的事情搬上了议事日程。   “贤婿如今脸色红润,看来病体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也不必等到开春,不如择个日子,让两人正式圆房了吧。”吉彩说此话时,精明的小眼睛不停滴溜着。   恰那低头咳嗽几声:“医生说病尚未断根,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吉彩嘴角挂上耐人寻味的笑,仔细盯着恰那的脸:“哦,是吗?白兰王前两位妻子已亡故多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贤婿却一直清心寡欲足不出户,是在令人费解啊。“恰那脸色一沉,刚想说话,被八思巴以眼神阻止。八思巴对着吉彩客气地回礼:“亲家不必着急,待请了名医看过后,若是白兰王身体的确无恙,自然该夫妻同房。要知道,我萨迦比亲家更期待继承人的诞生呢。”   吉彩呵呵一笑:“可千万别让我们等太久啊。开了春,我会请来前藏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一起到萨迦。听说,经他看过的夫妻,对对都生儿子呢。”   恰那面色沉沉,没有说话,只偏过头不住咳嗽。余下的回门日子里,恰那神情恹恹,不想在夏鲁多待下去。八思巴便找了个借口向吉彩告辞,提前回了萨迦。刚到萨迦的八思巴得到了一个以外的惊喜:桑哥从中都回来了!   去年新年在逻些时,桑哥主动请命带信去中都给忽必烈,如今一年过去了,桑哥带着忽必烈的旨意回来了萨迦。从大都到萨迦,之前以我们的速度光是单程就走了一年。桑哥却用一年打了个来回,可见他日夜兼程,竭尽心力想要做好这差事。   屋外下着大雨,冷气森森,阴寒彻骨。八思巴在自己的寝殿内仔细看着忽必烈的旨意,神情异常严肃。恰那不禁焦急:“大汗说了些什么?”   八思巴放下忽必烈的回旨,缓慢说道:“止贡原本想要逻些的三千户划给他们做拉德,大汗不肯,这三千户全部划成向国家纳贡的米德。其他万户侯米德和拉德的数目是四六开,唯有止贡和帕竹倒过来,是六四开。”   恰那倒吸了一口气:“止贡跟我们本就有矛盾,帕竹对萨迦也一直是阴奉阳违,这下只怕更恨萨迦了。”   我疑惑:“可这旨意是大汗下的呀。”   恰那忧心地摇头:“止贡和帕竹怎敢责怪大汗?只会认为是大哥暗地里指使。”   八思巴背着手踱步,神思忧虑:“你就别担心这些事了,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吉彩吧。你岳丈来信说已经请到了前藏看孕育最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不日就出发来萨迦。”   恰那阴郁着脸,将头偏到一边。八思巴叹了口气:“恰那,你这样拖延着也不是个事儿。吉彩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动员他的势力,逼你与桌本生下孩子。”   恰那猛地站起,突然朝寝殿外奔去。八思巴和我都吓了一跳,急忙跟着他也飞奔出去,八思巴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把油伞。   恰那奔到寝殿外的院子里,张开双手昂头任由寒冷彻骨的雨水浇打在他身上。八思巴撑着雨伞奔到之前,我已使法术在他头顶遮起一张挡雨的大篷,冲到他身边:“恰那,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吗!”   恰那死活要走出那片雨篷,倔强地想要推开我:“小蓝,你别管我。我生了病就能给吉彩一个交代。”   八思巴怒喝:“恰那,你别在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了!你即便不为我,不为萨迦,难道你想让蓝迦担心吗?”   此言果然有效,恰那怔住,一把将我搂得极紧:“小蓝,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八思巴扭开了头。恰那仍抱着我,对八思巴喊:“大哥,你知道我不可能碰她的。即便她是一个健全的女子,我也不可能!”   “恰那,大哥太了解你的性子了,怎可能逼你去不喜欢的女子那里?”八思巴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恰那,你带着蓝迦离开撒加一段时间吧。”   恰那诧异,松开了我:“去哪里?”   “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恰那,进屋去说吧,再在雨里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回到寝殿,我急忙以灵力烘干恰那的湿衣,让恰那坐在火盆边烤火喝酥油茶。   八思巴看着忙碌的我,眸光深沉:“在萨迦,你们只能躲在廊如书楼,蓝迦走出来时都不可以以人身出现。这里对你们来说太过压抑,不如找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过你们想过的日子。”   恰那在火盆上暖着手,“可是,你划分米德拉德的事尚未全部推行完毕,现下又添了止贡这一强大的敌手,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萨迦对付那些心怀叵测的教派和万户侯。”   “藏地十三万户都划分好了,每户以属地大小,抽取一千多到三千户属民划为米德。如今各地的万户均已接到指令,开了春便要登记属民户籍,彻查人口。”他顿一顿,靠上卡垫闭眼养了一回神,“你留在萨迦也帮不了我,还是带着蓝迦走吧。”   这时恰那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转而忧心忡忡:“怕是又有许多人不满吧?”   八思巴满面疲倦地挥了挥手:“虽有不满,可他们见萨迦与夏鲁已经联合起来,后藏的几大万户侯也臣服了,倒也未有什么强烈的抵触。”   恰那冷笑道:“那也不是真心臣服,只怕在暗暗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八思巴睁开清澈的眼,平心静气地回答:“骂骂咧咧自然是有的,小打小闹我也不怕,不出大乱子就无妨。对外我会宣称派你去前藏做事去了。你的岳家若是问起,我会告诉他现在是统一藏地最关键的时刻,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又是宗王身份,必得要你去帮我做些秘密的事情。吉彩应该不会置喙什么。”   恰那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大哥,原来你为了我都筹划好了,谢谢你。”   八思巴仔细打量着他:“恰那,你可知道你现在面色有多好,亮泽了许多,眼里时不时带着笑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没有皱褶眉头的你,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他反手握住恰那的手,情深意切看着弟弟,“你想待多久,想几时回来都由你自己决定。好好享受早就该属于你的幸福,别担心萨迦,也别担心你的岳家,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我感动得不停抽鼻子。八思巴将什么都考虑好了,只为给我们留下一块不被打扰的空间。   “蓝迦,我知道这么说其实多余——”他扭头对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却又迅速转成波澜不惊的表情,“照顾好恰那。”   我郑重点头。   公元1266年的春天,天尚是蒙蒙亮时,恰那脱下锦衣华服,换上藏人常穿的脸色氆氇薄呢袍(1),一个人驾着马车,带着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萨迦。恰那临行前只偷偷告诉贡噶桑布,他要离开萨迦一段时间。贡噶桑布想跟着,恰那自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扰到我们俩,坚决不肯让他跟来。   走出萨迦辖地后,我隐去蓝眸蓝发,与他一通驾车。外人看来,我们只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我们行路并不匆忙,见到风景绝佳之处,便扎营多待几日。   他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侍候惯了,甚少生活常识,不会扎营,不会做饭,不会整理铺盖,连生堆火都会弄得灰头灰脸呛个半死。可他却执着地做好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之事,努力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   幸好有我偷偷以法术帮他,我们旅途中的衣食住行还不至于被他的笨拙弄得太糟。   一个多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羊卓雍措。湖水在夕阳微风中闪这耀目的粼粼波光,水的颜色竟是分出了明显的层次。从岸边的浅蓝到内里一层的碧蓝,再往内的幽蓝到最中心深不可测的墨蓝,这湖水分明是天上的仙境落入了人间!   狭长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更像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周围的山峦形状柔美秀丽,刚入夏的季节,山间青草翠绿,格桑花争相开放,绚丽缤纷的色彩令人(1)氆氇,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   目不暇接。   “喜欢吗?”他搂住我的肩柔声问。我忙不迭地点头。他稍一用力,将我拉进怀中,让我倚在他胸口静静看着夕阳下让人窒息的美景。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头顶响起,远处几头牦牛在悠闲吃草。我的眼里满满是风景,他的眼里满满是我。   晚上扎营煮饭照例又是他一个人忙活,不肯让我插手。看他生火又把自己熏得两眼通红,我急忙施法术将火堆点燃。他却有些生气了。晚上在篝火边喝肉汤,费劲嚼着没煮烂的牦牛肉干,我叹了一口气:“恰那,为何不让我帮你?”   他皱了皱眉头,将实在咬不烂的肉干吐掉:“小蓝,我知道自己很没用,连这些最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可我还是想好好练习,世间普通男人该干的活儿我都要学会。你这样帮我,我永远都是那个连营帐都扎不好的男人。”   我吐舌:“恰那,可你有成群的仆役,不需要自己亲自做这些呀。”   “我现在努力学习,就是为了以后不需要一堆的仆役环侍。”他与我十指相扣,篝火照亮他俊美的脸,嘴角噙着甜蜜的微笑,“小蓝,你可想过我们的将来?”   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你呢?”   “小蓝,你是我妻子,我绝不能让你永远隐在人后。等帮大哥完成一统藏地的愿望,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我们找个偏僻的村庄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普通夫妻的生活,你可愿意吗?”   我的鼻子酸酸,温柔地靠上他的手臂:“当然愿意。只是,你真能舍弃手边的荣华富贵吗?”   “卓玛为了跟贡嘎桑布在一起,宁愿放弃身份地位,她断指的勇气着实令我钦佩。我有怎能输于她呢?”他一指头点一点我额头的莲花形斑痕,嗔怪道,“我这么努力学习,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决心吗?以后我要一个人担起我与你的家,要宠你宠到你一天都舍不得离开我,我所剩下的生命力,每一时每一刻都要与你在一起。”   他清亮的大眼里满是憧憬,言语温暖动人。那般热切的期盼感染了我的心,我也不由地随着他一起沉入想象中那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若不是为了大哥,我早就想抛弃这些束缚我的金色牢笼。”他望着熊熊跳动的篝火,一抹无奈浮在脸上,“我还有一件必须要为萨迦尽的义务:我们得留两个儿子在萨迦。只有尽完这个义务,我才能真正离开萨迦,与你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   我脸红了,轻捶他一下:“还两个儿子!都没影子呢,你就想到那么远啦?”   他挑了挑长眉,冲我坏笑:“这更是我要努力的。”   他将手伸到我膝下将我猛地抱起,我的惊呼刚出口,唇就被他封住了。细细轻啄,渐至热烈。我被他吻得晕晕乎乎不辨方向时,他已将我放入了帐篷内的软席上。   他将我覆在身下,撑起半臂凝视着我,笑意荡漾,帖在我耳边轻吟:“小蓝,为我生个儿子。”   脸一下子热辣起来,鼻尖渗出汗珠,我轻敲他胸膛:“难道不可以是女儿吗?”   他吃吃笑,胸膛微微颤动,气息更重,吻铺天盖地地落下,似乎要吻遍每寸肌肤:“当然可以。只要是你为我生的,儿子女儿我都爱。”   再也不及细说,他晶亮的眼瞳射出灼人热度,迫不及待地将我带入天堂。欢愉的呻吟无法抑制,随着一波波的惊涛,我被一次次掀上浪尖。我从不知道,这是如此妙不可言。神魂飘荡之际,泪不由自主地滚落,我真的好留恋与他肌肤相触的感觉。   我们在远处六弦琴的弹唱声和藏人特有的高亢歌声中醒来的。自从与他在一起,我的敏感度大大降低,时常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我伸个懒腰转身,对视上两汪澄澈的深邃眼眸,他轻吻我的鼻尖:“夫人,该起床了。”   风和日丽,流水缓缓,湖水碧蓝如练,清澈见底,这里是与世隔绝的香巴拉。我站在湖水边,舒畅地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前方草地上飞奔过来两匹马儿,一名男子正在笑着追逐一名女子。   恰那吓了一跳,急忙拉住我躲到一棵粗大的树后。我们俩一起探头看去,那对男女咯咯笑着,从马上跳下来。男人抱住了女人,翻滚在遍地格桑花的草地上。然后,两人忘情地接吻。男人与女人容貌普通,穿着简陋,可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感却深深感染了我们。   野性十足的画面令人血脉贲张。我盯着眼前那对热烈奔放忘情接吻的青年人,感觉出身后的他呼吸渐促。转头看,他脸红得滴血,下意识润一润嘴唇。触到我的眼光,顿时眼瞳一沉,眼光灼灼。   恰那牵着马与我蹑手蹑脚地离开。走到无人之处,他长长感喟:“真是羡慕他们,想爱便爱,做什么事情都没有顾忌。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恰那,既然我们现在已经远离萨迦,便不要再去想那些束缚。起码,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吗?”他调皮地眨着闪亮的眼睛,舔一舔唇俯身下来,“我想亲你。”   我急忙躲过,对着他顽皮一笑,人已跑远:“小鸟拍打翅膀,就要起飞。你若是雄鹰,便在太阳落山之前,追赶上我吧。”   “这可是你说的!”他姿态优美地跳上马背,扬鞭追赶我。赶上了,俯身抱住我的腰将我掠起。在我的惊呼声中,他迅速将我放上马背,双臂环着我,一夹马腹飞驰起来。他一向文质彬彬,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野性的一面。脱去了上层贵族的繁文缛节,这才是返璞归真的本质。兽类不也是如此求偶的吗?没什么身份地位,不用权衡利益得失,雄性向雌性展露自己最美的一面。   许多年后,我时常会细细回想那个夏日午后,恰那带着我纵马飞奔。马蹄嘚嘚,清风拂面,空气里飘着一股醉人的花香与泥土芳香。我与他的长发被风扬起,长长的衣襟下摆迭迭荡荡,衬着青翠的远山,微荡的湖水,美得炫目。   那是我心中最美的画卷,永远珍藏于心底。   年轻人跳下炕在房里慢慢转圈,活动活动腿脚和肩膀,他一边舒展筋骨一边问我:“我很好奇,作为当时西藏最大的教派,八思巴有多少属地和属民?”   我笑道:“他很富有呢。作为萨迦派的法王,所有萨迦的拉德当然都属于他,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忽必烈历年来赐予他的采邑,大部分不在西藏,而是在青海、甘肃一带。”我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比如在河州的热布卡地方,他就有座庄园。在中都附近一个叫城墙根的地方,他也有庄园,离此不远他有座叫典康的庄园。这是都是忽必烈下圣旨奉献给上师的份地,不必负担任何赋税差役,属民也不在编籍之内。这些全部都是八思巴的私人财产。”   年轻人目瞪口呆:“哇,拿现在的话来说,他真是典型的高富帅啊。”   我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他自己的花费很少,除了养活跟随着他的待从们,大部分财产都拿回了萨迦,这才有后世见到的辉煌壮丽的萨迦寺。”   第四十五章 假扮他人   乐善好施的美名,像风一样吹遍四方;如同乞讨的穷人,召来了更多的施主。   ——《萨迦格言》   在羊卓雍措隐居时,我每隔半月便回一趟萨迦为他们兄弟俩传递信息。颁布了分封十三万户侯和划分米德拉德的旨意后,虽然明里没有遭到反对,但前藏的止贡派和帕竹派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情况并不容乐观。   “国师法旨规定:只要划成米德,便须向蒙古人派来的达鲁花赤纳税,原属的寺庙不可再收税。可止贡和帕竹却继续向划分成米德的属于征税,甚至出现僧兵横征暴敛,然后将这一切都推到萨迦头上,说是应萨迦要求另行强征的税赋。”恰那怒目斥责:“这太过分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让他少安毋躁:“还有,止贡和帕竹最近一直在到处征丁,说是奉萨迦派旨意,要求自己属地内所有十五岁以上男丁必须去为萨迦建造首邑。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指责萨迦。”   恰那恨得牙痒痒:“大哥只是在各地征集工匠,该付的工钱萨迦都会照给,并没有要求其他啊。止贡和帕竹着实可恶,不遗余力地往萨迦身上泼脏水,希望藏地民众起而反对萨迦。”他噌地站起来,焦急地扶着我的肩膀,“小篮,我们回萨迦去,我要去帮大哥。”   “娄吉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将他按回卡垫上,搂住他的肩柔声说道,“他让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他都已处理好,他派遣了使者去止贡和帕竹的属地澄清谣言。你就不要担心了,你回去也帮不了他什么。”   恰那将脸埋在我手上摩挲,声音闷闷地从我手心传出:“大哥把什么都扛在肩上,为我遮挡风雨,我才能跟你在此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我欠大哥的实在太多了。”   我抚摩着恰那柔软的黑发,眼往远处的连绵群山和纯净湖水。尽管舍不得离开这世外桃源,可我知道,恰那不会愿意再继续置身事外。世间所有的美好皆不长久,我与恰那在羊卓雍措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终有结束的一天。   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就在那个八月底,草原最美季节行将结束之时,我为恰那带来了两个消息:卓玛为贡嘎桑布生了个女儿,取名为觉莫达本。另一个消息则大大不妙:坎卓本从一处坡地摔下,撞到了头部,至今昏迷不醒。   我看着震惊的恰那,叹口气说道:“吉娄说,你得尽快回萨迦。”   我们即刻返回萨迦,马不停蹄只用了半个多月便赶到。本波日山上那片红蓝白相间的成片建筑有着太多山阶,恰那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山坡上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可即便他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挡死神的降临。坎卓本直挺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死灰色的脸孔肿胀得十分吓人,已是回天无力了。   坎卓本的贴身侍女央金含着眼泪不停叫唤坎卓本,八思巴与两名医生站在一旁,面如霜冻。看见恰那冲进屋里,八思巴急忙屏退众人。   恰那走到坎卓本面前,以指头放在她鼻间探一探,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为何会出这么大的意外?”   八思巴内疚地叹气:“那日她是偷偷溜出去的,没有一个人看到。到了晚间她的侍从一直找不到她,心慌之下向我禀报。我即刻发动所有人去找,一直找到第二天凌晨,在后山的一处坡底找到了她。找到时,她已昏迷许久,额头被撞破,血迹都已经凝结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恰那不置信地问:“竟没有一个人跟着她?会不会是什么人想要加害她?”   “我本与你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拷问了她所有侍从。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招出任何线索。她的房间窗口大开着,窗台上有她的脚印,她应该是在清早偷偷跳窗出去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自己溜到后山玩耍,失足落下山崖。”八思巴眼里布满血丝,疲倦地看向恰那,“你也知道她其实只是个十岁顽童,不知分寸,不惧危险,无法以常人的思维来推断她的行径。”   恰那盯着毫无知觉的坎卓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吉彩知道了吗?”   “从找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命人封锁消息。可无论怎样医治,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医官说,现在她随时会死去。她若死了,这消息便无论如何再难瞒下去。”   恰那猛地抬眼,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大哥,她要是死了,萨迦跟夏鲁的关系变会破裂,吉彩甚至会怀疑是萨迦害死了她。”   八思巴涩涩地苦笑:“你说得没错。我们好不容易与后藏几大万户侯建立起来的关系,说不定……”   “还有大哥策划许久的萨迦新首邑……”恰那停住,再难说下去。八思巴半闭眼,极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化成人身,轻轻走到兄弟俩身边:“我来试试吧。”   八思巴立刻睁大了眼,恰那欣喜地拉着我的手:“小篮,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将灵力输给她。”   恰那愣住,盯着我的眼:“小篮,你老实告诉我,将灵力输给她,你会怎样?”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垂死之人其实是没有法子救的。每个人都有既定命数,任何人都无法逆天而行。即便我折损自己的元气,拼着被打回原形的风险为她每日度灵力,那也最多只能拖个两三年而已。”   “不行!”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大喊。两人对视一眼,又急忙移开视线。   我无奈:“可是,她不能死啊!”   “你更不能死!”恰那害怕得紧紧搂住我,似乎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小篮,你若死了,我定会随你一起死。萨迦的兴衰荣辱与我再无任何干系!”   八思巴将头偏开,沉思片刻嗯哼一声问道:“蓝迦,你既然可以隐去蓝眸蓝发变成小男孩模样,是否也能变成坎卓本的样子?”   我怔住,挣开恰那的怀抱:“你是说,让我装扮成坎卓本的模样?”   他点点头:“这样,既可以维持与夏鲁的关系,你跟恰那也可以名正言顺做夫妻。只是要委屈你,人前得扮成痴呆女子。”   恰那愣愣地还未回过神来,我已朝八思巴点头。恰那28岁那年的秋天,我化身成为另一名女子,白日里模仿着她呆傻的举止,只有夜晚才能恢复原样。   后来,萨迦一带流传着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白兰王为了家族不得已娶了个傻女,但心中郁结长期抱病。为避开妻子,他索性外出办事好几个月。妻子失足滚落山坡,一直昏迷不醒。心怀内疚的白兰王迅速赶回萨迦,在昏迷近一个月的妻子床前忏悔祈祷了一整夜,在文殊菩萨面前许下誓愿。此举感动了文殊菩萨,为萨迦降下福瑞。第二天清晨,白兰王妃奇迹般清醒过来,非但身体康复,连脑子也似乎被撞好了,举止不再像之前那般痴傻无体统。经此一劫,白兰王不再嫌弃妻子,夫妻相近如宾恩恩爱爱。萨迦上下皆欢喜异常,纷纷传言萨迦很快便会有继承人了。   吉彩听说女儿出事,急忙带着医官赶来萨迦。我脑门上还缠着厚厚的白布,怕被医官发现破绽,便使出坎卓本式泼皮耍赖法,死活不肯让医生近身。吉彩本想坚持,我扑进恰那怀中号啕大哭。恰那极尽温柔细声安慰,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可奈何地对吉彩说道:“她一向怕看医生,求岳丈就不要再难为她了。岳丈放心,萨迦也有医官看护,她每日里都好好听话吃药。只要有我在,必定让她恢复健康。”   恰那怜惜疼爱的模样,吉彩之前从未见恰那对坎卓本做过,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听说女婿已经不再与我女儿分开屋子睡,如今每晚都在一起?”   我知道吉彩偷偷去找坎卓本的贴身侍女央金打探过。央金回禀说自打王妃醒来后,白兰王的确每晚都宿在王妃处。只是王妃害羞,每晚都不许有侍从靠近主屋。其实央金的言下之意是,坎卓本仿佛浑身多生了许多双耳朵,任何企图偷偷靠近主屋的人都会被她发现并加以惩罚。久而久之,只要白兰王来了,所有仆从都知道避忌,在第一时间跑得远远的,免得打扰到这对恩爱小夫妻。   恰那脸上浮起红晕,情真意切地说道:“王妃昏迷之时,我在文殊菩萨面前立下重誓,只要王妃能醒过来,我愿一辈子对她好,只守着她一个人。”   吉彩闻言掏出帕子抹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坎卓本能遇上你这样重情重义的丈夫,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分。”   为避免露出破绽,我不敢跟吉彩过于接近,只装出娇憨模样痴缠着恰那。遇到自己不熟悉的人或事,索性不理睬。好在她本就痴傻,所有不正常的行为在旁人看来都是她的正常举动。我顺利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吉彩和她的贴身侍女央金。   吉彩满意离开后,仆从们照例跑得远远的。我嘘了口气,扭头看恰那:“怎么样,我扮得还算像吧?”   恰那皱眉:“小篮,恢复你自己的模样吧。你知道吗,我很不喜欢看到坎卓本的脸,这会让我想起如今真正的她被冰封着藏在山洞里。”   那晚坎卓本咽气后,关于如何处置尸身,兄弟俩讨论了很长时间。依着恰那的想法,索性偷偷将她掩埋了。可八思巴不同意。他提出了个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主意:将她冰封,保住尸身不化。   “除非你让小篮扮一辈子的坎卓本,否则万一真有一天需要昭告天下坎卓本已死,吉彩肯定需要验明真身方能入殓。到那时,我们从何处找到一具跟她一模一样的尸首?”   恰那愣住,八思巴的确思虑更深远。于是,那个漆黑的深夜,兄弟俩在我的法术帮忙下,将坎卓本带到本波日山顶终年积雪之处,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洞,将她封存于内。冰雪中的她,仿佛刚刚入睡,面貌栩栩如生。可这也在恰那心里落下了病根。只要无人在旁,他总是叫我变回原本模样,只有看着我的脸,他才能安心入睡。   “小篮,实在太委屈你了。”恰那将手枕在我头下,仔细抚摩着我的五官,无奈叹息,“你才是我妻子,却要扮成别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我将指头点在他润泽的唇瓣上:“恰那,别担心。坎卓本并不难扮,我现在的法术也比以前高了许多,整日扮她并不需消耗多少灵力。”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上轻吻:“可我不愿意你这样顶着别人的名义才能跟我在一起。等萨迦不再需要倚靠别人的力量,等我完成为萨迦该尽的义务,我就带你走。我们再回到羊卓雍措,过我向往的日子。”   看着他眼里放着异彩,灼灼光华中满是无限憧憬,我笑着勾他的小指头:“好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   他一个翻身将我覆在身下,眼上被柔润的触感覆住,浅浅触碰,停留一会儿,慢慢往下移。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渐渐急促,柔软温热的唇轻轻在我面颊上游移,慢慢触到唇边,突然在我唇上轻咬一口:“才不是呢,一百年都得要。”   刚要呼痛,他早已封缄住我的唇。辗转流连间,悱恻缠绵,浑浑噩噩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仿佛身在云端,被绵白的云团包围着。云卷云舒,缥缥缈缈,如梦似幻。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   公元1266年的冬曰,大雪纷飞,萨迦成了一片银白世界。暖意融融的寝殿内,八思巴奋笔疾书,写完信后,他吩咐胆巴将信送到止贡和帕竹。看着胆巴恭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恰那一边烤火一边问:“大哥是有什么法旨要止贡和帕竹遵从吗?”   八思巴微微一笑:“之前都是止贡和帕竹在不停玩花样,这次萨迦要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恰那诧异道:“大哥,你想要怎么做?”   八思巴走到恰那身边,伸手在火盆上烤着火:“在汉地看了不少汉人的史书。春秋战国之时,要想钳制住一个国家,战胜国往往会要求战败国将王子送来。未来继承人拿捏在别人手中,那些国家便有所忌惮不敢蠢蠢欲动。”   恰那立刻领悟:“你打算让止贡和帕竹将法王继承人送到萨迦控制起来?”   “正是。”八思巴握了握拳头,嘴角扬起一丝决然,“既然萨迦与他们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我不打算再姑息纵容了。这封信是以国师法旨而非萨迦名义发出,无论他们情愿不情愿,都必须遵守。否则,就是抗命!”   国师法旨在这一年最后一个月送到了止贡和帕竹。听说两派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八思巴许久,最终无可奈何地回信说,过了藏历新年后会将人质送来。此举果真让止贡和帕竹消停了许多,公元1266年的新年前夕,萨迦难得一派风平浪静,其乐融融地准备过新年。   除夕那一天,清晨,恰那出去帮八思巴准备新年祈祝,我则在户内扮成卓本的模样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得卧房窗外响起轻微“笃”的一声,我立刻听出这是小石子击打窗棂的声音。打开窗子,看到窗台上摆放着一只小孩玩的陀螺,做工甚是精巧,漆着绚丽的颜色。我疑惑地拿起陀螺,朝周围看了看,没有人影。   难道是哪个孩子玩陀螺不小心遗落在此?   正打算关窗,眼角一瞥,突然看到前方山阶上还有只更大的陀螺正插在雪地里,绚丽的颜色被白雪衬得异常醒目。雪地里还留着几行脚印,其中一行脚印很大,一直向着山径上延伸。   我拿起那个陀螺爬上窗台,跳下窗住山阶上走。捡起雪地里那个更大一些的陀螺,又看到前方还有陀螺。我明白了,那些陀螺是用来引路的。慢慢沿着那行脚印往山上爬,随着陀螺指引,竟一路指到了后山腰。绕过一处背阴的山脊,回头已看不到萨迦那片红蓝白的建筑物了,一处稍平坦些的坡地上再也找不到陀螺,这里应该就是那个神秘人约定的地点。   身后响起了簌簌的踩雪声,我仔细辨别着。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脚步声有些熟悉。我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回头,现在的面貌可是坎卓本,她可不能表现得过于机警。身后响起一声轻笑:“坎卓本妹妹,你还是那么聪明,阿哥给你的提示你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身子微微发抖,深呼吸几次让心沉静下来。露出傻傻表情,我迅速回身拍着手掌雀跃:“阿哥,你来啦!”   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极普通的羊毛袍子,皮肤黝黑粗糙,高高的颧骨处两块显眼的高原红,眉毛粗浓,笑时眼角全是密密的皱纹。那心机深沉的模样,我怎样都不可能忘记,萨迦四兄弟之一的意希迥乃!   “上次你失足落下山坡,阿哥心里害怕极了,生怕我可爱的坎卓本妹妹出什么事。”他上前搂住我的肩膀,竭尽温柔地看着我,“幸好佛祖保佑,你非但一点事都没有,还比以前更漂亮,更活泼可爱。”   我泛起阵阵恶心,强忍着不让自己推开他的手。他与坎卓本已经熟稔到可以这样暧昧地搂肩搭背了吗?我娇羞地冲他一笑:“阿哥,你这次又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他哈哈大笑,语态亲昵:“阿哥最喜欢的就是坎卓本,哪次不给你带好吃好玩的?”他从身上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一个漂亮的布娃娃递给我,我装作惊喜将娃娃搂进怀中把玩。   他看着我玩布娃娃,一丝阴冷的笑迅速在脸上掠过,凑近我耳边吹着气:“坎卓本,这娃娃好看吗?”   我竭力不偏开头,呵呵傻笑着:“好看啊,比我以前的娃娃都好看呢。”   他轻笑起来,眼里充满挑逗意味:“那,你还想不想自己生个这么好看的娃娃呢?”   我怔住,手不由自主微微抖动,急忙抚摩着娃娃掩饰。隐约意识到意希迥乃想要做什么,口里却不能露出破绽:“想啊。”   他靠得我更近,身上一股子羊膻气直冲我鼻子,让我的恶心感觉又添几分。“阿哥上回教过你,阿哥可以把娃娃放进你肚子里,然后你就可以自己生出这么好看的娃娃了。”   我的心狂跳,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阿哥,我,我忘了。阿哥你上回都教了我些什么呢?你再教一遍好不好?”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继续哄骗着:“阿哥说了呀,女人生娃娃都要疼一次的,就那么一次而已。你只要乖乖听阿哥的,忍一忍疼,别再乱动,就能生出娃娃来了。”   我借机打探:“阿哥,上次我是不是乱动了?”   他嘴角勾出个森然的笑来:“是啊,上次你很不乖。”   我趋势再进一步:“那我这次乖乖听你话,是不是就不会被你推下山坡了?”   他吃了一惊,却在看到我毫无戒备的呆傻样子时嗤笑几声,索性不再否认:“你要是乖的话,阿哥当然舍不得推你下山坡啦。”   我的心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了坎卓本的真正死因!   年轻人问道:"后来止贡和帕竹真的送法王继承人来萨迦了吗?" "那是当然,国师法旨在藏地等同于圣旨,谁敢不从? "我叹气,解释为由由,《八思巴为人一直谦和礼让,回到藏地后他只自称萨迦八思巴,极少以,之名颁布法旨强令执行。实在是止贡和帕竹自恃实力强大,不将他放在振弃些暗地里阻挠的举动已经严重干扰了八思巴设立藏地统—行政的计划。八思巴一命令,一直执行到了元朝末年萨迦败落。“我往壁炉里再添了块炭火,用钳子将火拨得更旺些,一边说道:贡必须选择派内血统最高的贵族子弟来萨迦当‘仲科尔’,意思是萨迦住从。那些人回到帕竹和止贡,当下一任法王时,必须亲自来萨迦为萨迦僧人_ 布施,献礼致谢。后来在明朝时,取代没落的萨迦成立帕竹政权的缔曲坚赞,小时就是作为‘仲科尔’在萨迦长大的。“”只怕止贡和帕竹会认为这是种屈辱吧?“   第四十六章 终于有孕   国王只能在本地显示威风,贤者却到处受到尊敬;鲜花只是当天的装锌,顶饰珠宏却永远都是珍品。   一(笋遨格言>   公元1267年一藏历第五饶迥阴火兔年(丁卯)——南宋威漳三年一*蒙古至元四年JV1E33岁怡那29岁八思巴II惊地失声大呼:"意希迥乃铩鯈回了萨迦?:我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告诉兄弟俩:*是的,他企图勾引坎车本,在坎卓本将她推下山坡杀人灭口。"八思巴皱雇:?勾引坎卓本?难道他是一*-. "故仗重演,想要让坎卓本生下他的孩子继承伊遒? ?抬那一拳砸'八思巴立即起身:“走,我们去抓他。?   可当我们三人赶到时,意希迥乃却不见了。地上—串凌乱的脚印山的另一边消失不见。我疑惑不解地在原地打转:“奇怪,我明明施了法木免么会消失不见?难道他提前醒过来了??   八思巴出言宽慰我:也许你太心急,又或_另外还有帮手,助他脱困,。 恰那摩拳擦掌打算下山:“他肯定躲在五姨娘那里,我们去拽!”   八思巴拉住恰那的手臂:“不必去了。”   恰那不解:“大哥,这是为何? ?   "我问你,即便你搜出他来,你又能如何??八思巴平静地看着铪那,纪表情波澜不惊,°他是萨迦三少爷,其他人并不知道我们与他背后的仇怨,只|要他说是回来看望母亲的,我们能奈他何?9 恰那愤恨地红了眼:“可他杀了坎卓本!”   八思巴摇头:"坎卓本之死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蓝迦现在还在扮着坎卓本,我们如何指控他?“恰那怎样都无法接受,喘着粗气怒吼:“可是,难道放任他这样逍遥自在吗?他之前做了那么多坏事,墨卡顿也是被他间接害死的丨P八思巴拉住恰那,冷静地分析道:“这些我都知道。我本想着,他既办偷偷潜回萨迦,我们便偷偷将他拿下。可他既然逃走了,只怕已经有所警觉!那么,他一定会大摇大摆装作刚回到萨迦。他在萨迦一日,我们便不能拿他怎样,否则,传到外头就是兄弟内讧,反叫外人有隙可乘!”   恰那狠狠踢了身边的松树一脚,被雪压得弯弯的树桠扑扑落下雪来‘番_ 满身雪花:“这人的心机真是够深,只要有他在萨迦一天,我们就永无宁曰、八思巴看向阴罗的天,雪花簌敕飘落在他孤单的肩头,他的眼里有曹_忧虑:”恰那'你知道吗’内部的敌人比外面的止贡和帕竹更难对付也更危险。   不管怎样,他与我们同一个父亲,身上流着与我们相同的血脉。他再作恶多端,我也不能真的取他性命o“果然不出八思巴所料,我们下山之后没多久,萨迦寺山脚下便传来消息:萨迦三少爷意希迥乃从云南回来了'他一路风尘仆仆就是希望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天与家人团聚。本钦释迦桑布带着人在山门热烈迎接意希迥乃。相比八思巴兄弟,他才是真正土生土长的萨迦人,萨迦上下所有人都对他极为熟悉,他人缘好口才好,只要他在,总是笑声一片,男女老少都极喜欢他。他的到来,为公元1267年的新年节日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热闹。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对大哥八思巴极尊敬,懂分寸守礼节,彬彬有礼令人交口称赞。而八思巴必须给予他相应的对待,不能显露出一丝嫌恶。八思巴说得没错,此人心思之深,着实令人害怕。   除夕那晚整个家族聚在一起守岁,卓玛和贡嘎桑布带着三个月大的觉莫达本也来参加宴席。看到家族中其他人对贡嘎桑布仍有嫌弃的眼神,恰那特意安排贡嘎桑布坐在他一侧,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极亲热。八思巴兄弟凉如此看重贡嘎桑布,恰那那些姐姐与姐夫们才勉强与他说几句寒喧的话。我看着襁褓中肉乎乎的觉莫达本欢得不得了,不停去逗弄她,卓玛索性将孩子交给我抱。   怀抱着满身奶香的小婴儿,看她咂着自己的大拇指,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我顿时升腾出满心的母爱。卓玛看我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冲我笑道:“弟妹这么喜欢,那就跟恰那多努力一把,生个儿子出来,我的觉莫达本就给你做儿媳,好不好啊?”   我挂着纯真无邪的笑,毫不羞涩地点头:“好啊。”   没想到我与卓玛这普通的对答却引起了在座的其他姐姐们的侧目,我立刻感受到有不少敌意的目光向卓玛射去。恰那在桌子下暗暗握我的手,我急忙闭嘴不再多言语。只怕恰那这些姐姐们都打着这心思,未来恰那的儿子一定是她们眼中最理想的女婿。   这是意希迥乃搀扶着五姨娘到了,与周围人不停的寒暄。我装作天真模样故意对着意希迥乃挥手,大声嚷道“阿哥,怎么是你!你怎么也来过新年了?”   他回头看到是我,脸上出现惊喜表情,急匆匆走到我面前亲热地说:"坎卓本阿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我可是经常送你好吃好玩的,那布娃娃和陀螺,你还藏着吗?"我暗吃一惊,原来他们是自小认识。萨迦与夏鲁相距并不算远,两人小时候认识倒也不奇怪。意希迥乃看向神色阴郁的恰那,坦坦荡荡地解释道:“我和弟妹从小相识,小时候她最喜欢玩生娃娃的游戏,经常跟我们这些大一些的男孩扮家家生娃娃。有一次玩得太过,她一不留神滚下山坡,将我们吓得半死。幸好夏鲁万户侯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他故作亲密地拍了拍恰那的肩头,哈哈大笑,“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恰那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啊。”   我明白了,他其实早已想好如何应对我。他这些话将所有我有可能的指控都消弭于无形。坎卓本事痴傻之人,不可能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无论说什么,都无人会相信。八思巴对我不动声色地微微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再企图揭穿他的真面目。论耍心眼,我完全不是意希迥乃的对手。   五姨娘故意大声问意希迥乃:“儿阿,我的乖孙子达尼怎么样了?”   意希迥乃孝顺地回答:“达尼过了年就五岁了。他很调皮,很聪明。如今能将伯父写的《萨迦格言》整本背下来了。”   五姨娘夸张地惊呼:“这么厉害!我的乖孙儿日后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唉,可惜他至今都没有回过萨迦,这里才是他的根啊。”   意希迥乃谦谦微笑:“他年纪还太小,现在回萨迦身体怕是会有不适。等他再大些,我便带他回来认祖归宗。”   意希迥乃与五姨娘一问一答,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炫耀之意。恰那生着闷气,八思巴面色无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兄弟三人各怀心思接受人们的祝福。新年过后,止贡和帕竹依旧以各种理由拖延着送继承人来萨迦,八思巴又下了一道法旨催促,终于让他们咬牙将人质送出。这年春天来临之时,萨迦接待了两批来人。一批就是止贡和帕竹的法统继承人,由本钦释迦桑布收为徒弟,每日须得侍奉本钦左右。另一批则是来自尼波罗国的工匠,应八思巴之请来建造日后的萨迦首邑。   这些来自遥远山地之国的工匠共八十名,其中年纪最小的阿尼哥仅有17岁,阿尼哥虽然年轻,可绘画描金技艺却居众工匠之首。八思巴见了他绘的壁画,大加称赞,又见他对建筑工艺诸事对答如流,不禁称奇。首邑还未开工,八思巴便命阿尼哥负责监造萨迦寺的黄金塔。这黄金塔建在萨迦寺山脚下的仲曲河边,到萨迦朝拜之人很远便能见到这座黄金塔。   “你不去看看吗,大家都在围观黄金塔呢。虽然还没建成,但已经是萨迦最漂亮的塔了。阿尼哥那小伙子本事真大,大哥现在可喜欢他了。”恰那推了推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坐在床沿上将我翻转过来面对他。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眼皮仍是睁不开,梦呓般呢喃:“我还想睡,你去看吧,让我再睡一会儿。”   恰那将手搭在我额头,疑惑地问:“没法烧啊。你到底怎么啦?这段时间你老是犯困,每天白天黑夜睡那么久还不够吗?”   我眯缝着眼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就是很想睡啊。”   “那你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他为我端来牛奶,让我靠在他肩上,温柔地喂我喝。   我刚喝了一口牛奶,突然胃里翻江倒海地翻涌,忍不住呕吐了出来,牛奶溅到了恰那衣服上,我急忙道歉:“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了,居然连喝口牛奶都觉得恶心。”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衣服脏了,愣愣地瞪着我,仿佛被定住一般,我奇怪地扯他衣角:“你怎么啦?”“恶心,想吐,嗜睡……”他突然扶住我的双肩,颤着声音不置信地问,“小蓝,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我呆住,手下意识地抚摸上腹部:“我,我不知道啊。”我一点经验也没有,唯一能问的察必又远在中都。   恰那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我赶紧去叫医官来看看。”   “恰那,不行!”我急忙叫住兴冲冲的恰那,“我非人类,体质跟人有异,不能让医官看出端倪。”   恰那刹住脚步,掻着头转回到我身边,皱眉道:“那怎么办?"我沉思:”要不我去趟中都,让察必看看。“我想下床,却是头重脚轻。   想念咒语,却发现自己体内根本没有足够能量支撑我跑到中都。我惶恐地叫了起来:“恰那,我,我怎么突然灵力少了许多?”   话刚一出口我就愣住了,猛地抬头看向焦急的恰那:“我知道了!”   我刚能化成人身的那一年,正为能以人身接近八思巴而欢欣雀跃,被察必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正色警告我:“你可要想明白,与人类相恋,非但要忧心人类男子是否能始终如一,要忍受未来漫长的孤寂岁月,还有一个重大的难关:生育。”   我有些心怵地问:“我们怀上人类的孩子,是否也要跟人类女子一样十月怀胎,辛苦孕育呢?”   “一样,甚至,我们会比人类女子更辛苦更危险。”她嘴角挂着清冷的笑,娇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畏惧之色,“从怀上人类孩子的那一刻起,我们体内的灵力便会下降,各方面反映都会迟钝许多。胎儿月份越大,灵力便消散得越厉害,生孩子的那一刻更是凶险。”   我被她的表情吓到了,急忙问:“怎样凶险?”   “人类的胎儿比我们的狐狸本身要大许多,所以怀胎到了七八个月之时,我们便无法恢复原形,只能以人身生产。临盆之际,我们的灵力丧失殆尽,比孱弱的人类女子还要弱小。一直要到生完孩子断了哺乳,才能变回原形慢慢恢复如初。所以,那段时间你千万不可以游敌人,否则,这便是攻击你的最好时候。”   察必的话在我脑中不停盘旋,我突然回忆起除夕那一日我曾对意希迥乃施过法术,可他却提早清醒过来逃走了。原来不是我学艺不佳,而是我怀孕了。这些天我除了在人前扮坎卓本,再未使用过灵力,所以自己一直没有觉察到。低头看看依旧扁平的肚子,如今是二月中旬,那时定是刚刚怀上。   我柔声唤:“恰那,你过来。”   恰那依言走到我身边扶住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清亮的眼睛:“现在应该是三个月不到。算算日子,今年九月底你就能做爸爸了。”   他浑身一颤,急切地望向我,嘴唇剧烈哆嗦,几次都说不完整一个句子。泪水不争气地蒙上他的眼,他只顾死死拉住我的手,好半天才别出来:“是……是真的?你不骗我?”   我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清晰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微微颤音:“是真的……”   他眉间缓缓舒展,嘴角越来越弯,眸光流转间,光彩灿然,抬头凝视我,明亮的笑染上俊逸的脸庞。他突然将我抱起转了个圈,欣喜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打转:“太好了,终于盼到了!”他突然停下转圈,将我放回床上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絮絮叨叨地好不啰嗦,“瞧我这鲁莽劲儿,万一你磕碰到了如何是好。你不可着凉,不可乏力,要吃什么用什么,你吩咐我就行。”   我拉住无头苍蝇般慌乱的恰那,轻声说:“恰那,我不想住在坎卓本的房间里,我想回廊如书楼。”其实我是担心,随着怀孕日久,我的灵力渐少,万一无法再维持坎卓本的容貌,被她的侍从们撞见,岂不糟糕?   他欣喜点头:“好啊,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们今天就搬出去。”   回到廊如书楼后,恰那将八思巴请来,告诉他我怀孕的消息。八思巴脸上飞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而是满心的欢喜:“太好了,希望一举得男,萨迦便后继有人了。”   恰那握住我的手,对八思巴笑道:“大哥,别给小蓝太多压力,即便是女孩也无妨。我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时间多生几个孩子。”   “有件事我必须让你们知道。”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们,“怀孕期间,我的灵力会逐渐消散。到了临盆之时,更是与普通妇人无异。一直要等到哺乳结束才能恢复灵力。”   八思巴吃了一惊,随即眉头皱起:“也就是说,你接下来将无法再维持坎卓本的容貌,连原本灵敏的听觉嗅觉和视觉都将会与普通人一样?”   我心头立时紧了紧,急忙出言安慰:“别担心,灵力是随着胎儿长大慢慢消退,不会立刻没有。”   其实我心底异常不安。我之所以跟着他们兄弟俩这么多年却从未被人发现我能说话能变身,都是因为超乎常人的听力视力和嗅觉,连睡梦中都无人能近得了我的身。可怀孕毕竟是我从未经历的凶险大关,无法想象一旦在此期间被人发现我的存在,会为兄弟俩带来多少麻烦。   “决不能掉以轻心。”八思巴如临大敌般面色凝重,“意希迥乃还在萨迦。我已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派了人日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蓝迦怀孕的事情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好能瞒到孩子生下来。”   恰那紧张得手心冒汗:“我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小蓝所有的起居饮食都会由我一人照顾。”   八思巴点头:“我会派人在廊如书楼四周设下重防,除了恰那和我,谁都不可以走进来。所有饮食必得由人先试过。”他看向我们两人,声音沉重,“我们必须尽一切力量,保住这个孩子。”   我跟恰那紧紧握着双手,肃然点头。我感概一声:“那个春天,阿尼哥使尽浑身本亊,将黄金塔造得美轮美奂,成为萨迦一绝。”   年轻人仔细思索着:“我总觉得这个尼泊尔人阿尼哥的名宇有些耳熟,肯定在哪里听过。”   “阿尼哥是唯一一名载入中国古代史的外国着名建筑家,他后来被八思巴带入元朝朝廷,得到忽必烈的重用,被封为光禄大夫、大司徒,宠幸赏赐,无与伦比。死后甚至被赐太师、凉国公。”我将一本介绍北京名胜的书翻出来,找到图片指给他看,“即便你不熟悉他的名字,你肯定知道他造的最出名的建筑物:北京的白塔寺,是全北京最高的佛塔。”   年轻人一看这图片便想起来了:“是北海那个白塔吗?我参观过啊。”   我笑:“不是北海公园里的白塔,那是淸代仿照阿尼哥白塔另建的。阿尼哥所建的白塔在北京西城区阜成门,建成后忽必烈赞叹不已,下令以白塔为中心兴建一座‘大圣寿万安寺’。这寺庙后来成了元朝的皇家寺庙,可惜在元末毁于一场大火,只有这座白塔保存至今,是北京城内少数元代留存下来的遗址。”   我再翻几页,找到了阿尼哥雕塑的图片:“你看,这就是现代为阿尼哥所立的铜像,就在这座白塔边。”   年轻人感慨:“我发现,好多元朝的着名人物都与八思巴有关啊。桑哥,胆巴,还有这位阿尼哥,都受到了忽必烈重用。”   “他礼贤下士,又有识人之明,走到哪里都注意招揽人才。遇见有特殊才能的,他都不遗余力地推荐给忽必烈。这也是为什么忽必烈那么信任重视他的原因。”我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他也不是次次都看人看得那么准,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并且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第四十七章 兄弟永别   低垂的果树总是果实累累,温驯的孔雀总有漂亮翎尾;只有贤者才具谦逊美德,只有骏马才能行走如飞。   ——《萨迦格言》   接下来我只允许央金每天来看望我片刻,其余坎卓本从夏鲁带来的侍从则一律不见。我知道央金是吉彩安插在萨迦的眼线,我比得让她知道我一切安好,否则便会惊动吉彩。每天央金来看望我时,我都是小心应付,绝不能让她看出我有孕在身,以免吉彩派医官前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腹中那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恰那更是一点点风吹草动便紧张得要命。在如此严密的保护措施下,我安全地度过了前三个月。除了经常恶习吃不下东西,倒也没有其他不适。虽然无法让医官来看,可我自己能凭天生的敏感觉察出胎儿的动向。我告诉恰那,孩子很好,一切都没问题。   恰那现在的生活便是围绕着我转,整日与我腻在一起。他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盯着我的肚子左瞧右瞧,然后欣喜地告诉我:“又大了些!”可我自己却怎么看都没看出啥变化来啊。哎,我只能归结于,此人想当爸爸都着魔了。   那年的四月底,我的肚子已有微微隆起。恰那告诉我,意希迥乃离开萨迦回云南去了。自从新年晚宴时我嚷嚷着想要揭穿他,却被他轻描淡写化开后,他再也没有单独找过我。即便偶尔碰到了,也极客气,先前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自从搬入廊如书楼后,更是从未见过他。   我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但我满腹心思都在肚中的宝宝身上,无法去推敲他的心思。听到他离去的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他在萨迦这四个月里,每天都受到了八思巴的严密监视,想来他也知道自己在萨迦再难耍什么阴谋。所以,离开萨迦回云南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他走的时候萨迦不少人欢送他,五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伤心欲绝。谨慎的八思巴继续派人一路跟踪,直到出了后藏地界也没发现什么特异举动。等意希迥乃走了一个月后,我们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到了第五个月,我的食量一下子大了起来,肚子如同吹气球一般挺起,不久后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此时虽已没有了恶心呕吐的感觉,可体内灵力骤降了许多。每日见央金时要变幻出坎卓本,我已有些力不从心。虽然面容能变,可肚子却再难掩盖。于是与八思巴和恰那商议,前三个月的危险期已过,意希迥乃又已离开萨迦,索性不再隐瞒,公布坎卓本已怀孕的消息。八思巴让医官说已有四个月身孕,只因坎卓本没有寻常女子的见识,直到肚子隆起了才被恰那发现。   除了五姨娘,萨迦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本钦释迦桑布光祈祷法事就做了好几场。我借着怀孕后脾气更坏的由头,除了恰那什么人都不肯见,连央金也天天吃闭门羹。吉彩听到消息后立刻赶来萨迦,可我装作大发雷霆,不肯配合医官,将什么补药都丢了出去。怀孕的女人本就脾气古怪,加上坎卓本的性子又非常人,吉彩也无可奈何。好在看到坎卓本的确是挺着大肚子,恰那对妻子又珍视如宝,吉彩还是满意地回夏鲁安心等着做外公。这一关顺利通过。  “听到了吗?”   恰那趴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屏住声息很仔细地听着,听了半天懊恼抬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啊。”他有些急地轻拍我肚子,“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我憋笑:“可能宝宝睡了,明天再听吧。”   恰那失望大叹气,将手圈住我肚子上舍不得放开:“还是大白天呢,睡什么呀?都已经六个月了,也该听到胎动了。”   恰那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清楚地感到肚子被顶了一下,恰那也感觉到了。我们吃惊地对视,我立刻停下一切,抓着恰那的手激动地喊:“恰那,宝宝动了,他踢我了!”   恰那更是狂喜,抬头激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贴耳在我肚子上:“宝宝,再动一下,爸爸就给你唱歌。”   我好笑:“他怎么可能听懂你在说什么呢?”   恰那笑靥翩跹,光彩焕然:“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   仿佛为了印证恰那的话,肚子突然被剧烈地顶了一下,力气之大让我不禁“哎呦”叫出声来。恰那狂喜,抚摸着我的肚子轻轻唱起: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凝神看着我的肚子,眉目间充满慈爱。窗外暖暖的阳光笼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焕发出祥和的光芒。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孩子多幸运啊,有如此爱他的父亲。我看着他清俊的眉目憧憬着:“他如果是个男孩,一定会像你一样英俊帅”   气,不知将来会迷倒多少女子。“恰那让我靠在他肩上,手臂环着我已无腰身的腰部,两眼放光:“虽然大哥希望是男孩,可要是女孩,我也一样喜欢。她会如你一样乖巧灵动,善良可爱。”   我们这对准父母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傻话,憧憬未出世的孩子时,八思巴急匆匆走进了廊如书楼。恰那急忙起身迎向他,八思巴不等恰那开口,沉着脸告诉我们:“我必须马上回中都。”   恰那看他面色不善,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八思巴坐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我收到了两封来自中都的信。一封是大汗写的,说已有两年没见我,他甚为牵挂。他打算在城西按照葬地式样重修一座辽代已毁的佛塔,问我是否有建造喇嘛塔的能工巧匠。”   恰那在哥哥身旁坐下,为他再斟了杯茶:“那个尼波罗的年轻人阿尼哥不正是大汗所需吗?他能在萨迦造这么好的佛塔,也必然能让大汗满意。”   八思巴点头:“正是,我本来想让他留在萨迦营建未来的首邑,可既然大汗需要,我此番回中都便将他带上吧。”   恰那看向他,疑惑地问道:“大哥,大汗想念你固然紧要,可也没必要急在一时吧?你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八思巴低沉着声音说道:“扎巴俄色命人送来一封密函,帕竹派法王琼尼已经到了中都,现正在大汗宫中。他巧言令色,颇得大汗欢心。”   恰那惊呼:“他什么时候去的?萨迦竟然不知道此事?”   “他是秘密去的,目的很明显:趁我不在中都,争取大汗的信任,以取代萨迦的地位!”八思巴忧心忡忡地看向恰那,“我留你二哥仁钦坚赞在中都,就是为了继续维系大汗对萨迦派的支持。可惜仁钦坚赞虽然佛法造诣高深,为人却不通机变,与琼尼无法抗衡。扎巴俄色很是担心,来信让我速回中都。正好大汗召见我,我也已经完成了创建蒙古新字,此时回去复命是顺理成章。”恰那眼里充满不安:“可是,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未了啊。萨迦首邑还未开建,止贡和帕竹虽然表面臣服,可背地里不知还要玩些什么花样。所以,藏地一统还远未巩固!”   “所以我要留你在这里。我不在萨迦的时候,你就是萨迦的顶梁柱,所有一切政事都由你来定夺。”八思巴握住恰那的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不喜欢,可这些未完成的事情,要由你来继续。恰那,答应大哥,帮大哥好好完成!”   恰那的思绪仍有些混乱:“大哥……”   “大哥答应你,等我到了中都处理完所有事情,我会即刻赶回萨迦,为你卸下这些重担。”他扭头看了看挺着大肚子的我,眼里满是期许,又带着极难辨识的一些失落,“相信到了那时,我的侄儿已经能叫我伯伯了。”   恰那诚挚得看着哥哥:“大哥就安心回中都吧,我一定会挑起者副担子。”   八思巴定于当年六月二十五日出发回中都。临行前恰那忙得不得了,为哥哥准备行装,听他嘱托诸事,陪我的时间顿时少了许多。我无法走出廊如书楼,只得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说话,打发时间。   八思巴走的前一天,我一直心绪不宁。我很想去看看他,跟他亲口说道别。从萨迦到中都来回两年,他还得在中都待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再见他时起码是三年以后。这三年里,我有孩子牵累,怕是无法像以往那般频繁来往于兄弟俩之间。一念及此,我便无限惆怅,心里空落落的。跟随他们兄弟二十多年,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会离开八思巴这么久。   恰那不在,我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打转。为了让我心情舒畅,恰那特意让贡嘎桑布从前藏搜寻来漂亮的各色花草种在院子里。如今是夏季,萨迦最舒适的季节。花开满院,绿意盎然,异香扑鼻,却仍是无法让我心神稍定。我想八思巴,我想见他!那一缕隐隐不安的心思,始终挥之不去。   正打算念咒语变成坎卓本的模样,却在以扭头的刹那,看见了那一袭褐红正站在院门边,高瘦的身影寂寥孤清,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深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永远让我捉摸不定却又满心牵挂。   “娄吉……”我眼里立刻涌出了泪,却急忙掩饰着偷偷抹去,扶着肚子迎上前,“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恰那呢?”   “恰那正跟着本钦交接萨迦的库房钥匙,我一个人来的。”他依靠着门框,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脚尖,轻声说道,“我……我想来跟你单独告别。”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鼻子酸涩难忍。自从嫁给恰那,我的心思便全都放在了恰那身上,还没跟他这样微妙地单独待在一起。虽然心里仍惯性地跳动着那个褐红身影,可我知道此生已与他断绝了红尘羁绊,只能当成朋友和亲人来思念。   我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毫无意义地叮嘱着:“一路别太辛苦,千万注意饮食和睡眠,别担心这里,恰那会处理好的。”   他仍是低着头,我说一句便低低“嗯”一声。我知道其实他不会听我的,抬眼看向他消瘦憔悴的脸颊,忍不住叹息:“娄吉,只答应我一句就可以,别再瘦下去了。”   他终于抬头,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眸里竟闪动着刺目的光,许久才扭头闷闷地说:“好,我一定答应你。”   这之后,我们俩都似乎无话可讲,却又不愿说出再见两字,只这般沉默着。太阳已偏西,初夏的燥热被渐起的风一丝丝抽走,带来一抹凉意。他的僧袍被风鼓起,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他渐渐挺直被重负压得有些佝偻的身子,沉稳刚毅的脸上含着温婉亲和的笑意,轻声道别:“蓝迦,我该走了。”   我的手握成拳,指甲嵌在掌心中,传来一丝痛感。他退后一步,手扶在门框上,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我,脚步却在逡巡徘徊:“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无法亲眼看到你们的孩子出生。”   眼见得他的脚马上要跨出门槛,我急忙叫道:“那,临走前,你想不想摸一摸孩子?”   他的眼睛蓦然撑大,笑意浮现在嘴角,绷也绷不住。紧走几步到我身边,眼眼睛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手慢慢伸出,颤抖着想我伸来。将要触上之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突然生生煞住,将手猛地缩回。他深呼吸几次,后腿一步,面容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我是受过比丘戒的僧人,不可做如此唐突的举动。”   我怔住,摇头苦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着,你跟恰那医院珍视这个孩子,你一定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康。”   夕阳将天边的层层云朵染出金色轮廓。他眼里闪烁着灼人的晶莹的光,慢慢对我躬下身子:“蓝迦,为了恰那,为了萨迦,为了……我,请好好上下这个孩子。”   我的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这是他第二次这般郑重地对我躬身。第一次是为恰那,第二次是为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吐出两个字——“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望着他走得过急的高瘦身影在门边消失,褐红僧衣在夕阳余晖下转成偏黄色调,赤裸的半臂反射出麦色光晕,我轻轻呢喃:“娄吉,保重。”   我怔怔地仰望天空,看着宝蓝色的天渐渐转成暗蓝。风柔软地吹拂脸庞,带着浓烈的花香,熏得人有些眩晕。察觉出有人,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看到恰那正站在门边凝视着我,嘘出一口气:“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的听力下降得太多,居然连他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回答:“刚刚回来。”慢慢踱步到我身边,他看着墙角一大丛开得极旺盛的金色小花,随手摘了一朵戴在我发髻上:“这花虽不漂亮,但香气浓郁。贡嘎桑布告诉我,这叫作雪山一支蒿,只有藏地林芝才产此花。为了将这花移植到萨迦,贡嘎桑布可是费了好大心力呢。”   我看着迎风摇曳的金色花蕊,微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花过于香浓了,将我的嗅觉掩盖了许多。你虽是为了我养了这许多花,可我担心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这些花的香气反而碍事。”   “你呀,嗅觉本就下降了,别怪在这些花上。我倒是觉得,萨迦徒弟贫瘠缺少绿色,那么多花花草草看着最是赏心悦目。”他笑着搂住我的肩,带着我往里屋走,“别多想了,等孩子生下来,你的听力和嗅觉自然能恢复如初。”   我嘴里应和着恰那,眼皮却不停在跳,总感觉心里堵着些什么,却说不出个缘由。这些隐隐的担心,终于在五日后如晴空霹雳般爆发,成了我一生最难以释怀的永恒伤痛。   八思巴走时我没有出廊如书楼,只有恰那去送他。恰那骑马跟着八思巴的车队行进了许久,兄弟俩在连绵叠嶂的雪山草地间难分难舍依依惜别。八思巴叮嘱再叮嘱,恰那的眼睛红了一次又一次。这次兄弟俩的分别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分别后的两人肩头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可千山万水相隔,几万里路途横亘,互通信息成为最困难的事。   最后是在八思巴的一再催促下,恰那才一步三回头,掉转马头回了萨迦。八思巴站在山岗上遥望着弟弟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而我,抑制不住跳动的眼皮,在廊如书楼的院子里坐立不安。扑鼻的阵阵花香中,我望着天边压得越来越低的云层遮蔽住阳光,伴随着远处滚滚雷鸣。空气燥热沉闷,整个萨迦被笼罩在一片不详的乌云中。   兄弟俩谁都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永诀。   “我有个疑问,萨迦有元朝支持,在西藏建立萨迦政权,可这政权好像很有限啊。你看,止贡和帕竹可以跟萨迦公然对抗,其他一些教派和万户侯在自己的辖区内还有很大的势力,所以八思巴有时也不得不委屈求全。那么,萨迦政权是不是只是名义上的?”   “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但不能因此说萨迦政权只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我想了一想继续道,“没错,这些教派和万户侯在自己的辖区有着独立的自主权,有些教派甚至还派人到中央朝廷谒见请封。这是因为西藏长期分裂割据,教派林立,八思巴在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完全剥夺他们的权益?即便只是剥夺了部分,都已经招来长达几十年的纷争。”   “那当然啦,谁愿意自己的饼被切去一大块?”   “所以八思巴建立的萨迦政权已经是充分考虑到实际状况,最符合西藏当时的历史情况了。后来明代的帕竹派,清代的格鲁派,也还是沿袭萨迦政权的统治方式,为其他教派保留一部分自辖地和自主权。”   我话锋一转,犀利地看向年轻人:“不能因为其他教派有自己管辖的地方,就说萨迦政权只是名义上的西藏政权。最重要的是,元朝把各教派和十三万户的管辖权只交给了萨迦,而没有给其他教派。虽然也有其他教派受到赐封,但在权利和范围上无法相提并论。这些教派必须同时听命于元朝扶植的萨迦政权和元朝中央,虽有极大不满,可所有反对萨迦的举动都是暗地里进行,没有人敢明着对抗。因为摆到明处的话,便是与蒙古人对抗,那可是要招致灭顶之灾的。”   第四十八章 萨迦惊变   贤者与常人作为虽然相同,得到的结果却大不一样;撒在地里的种子虽然相同,得到的收成却打有差异。   ——《萨迦格言》   我永远都忘不了公元1267年藏历七月二日,那是我心头不可触碰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黯淡无光。七百年后回想起来,依然是锥心般的疼痛。   那是八思巴离去五天后,一个寻常的夏日中午。恰那一早在八思巴寝殿处理政务,中午照例回到廊如书楼陪我吃中饭。   恰那吃完中饭,本想继续回去办公,我见他有些疲惫,便劝他睡个午觉再去。没想到恰那躺上床不久,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汗,捂着肚子呻吟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凑近他闻。嗅觉敏感低了许多,又被屋外阵阵花香掩盖,我竟闻不出什么不对劲儿,只道他是闹肚子。我想出去叫人,恰那拉住我,煞白着脸勉力笑了笑:“别这么兴师动众,我没事。喝口茶,再歇歇便好。”   我急忙去为他倒茶,走回床头却看到他紧紧按住腹部,眉头拧在一起,满脸痛苦。勉强喝下我喂给他的茶,未及吞咽,他趴在床头大口呕吐起来,吐出的竟是带着浓浓腥气的血!一闻到这味道,我吓得魂飞魄散:“毒,这是毒!”   匆忙间变成坎卓本的面容,我飞奔出去大喊:“快来人啊!”   因为恰那曾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廊如书楼一丈之内,侍从过了一会儿才聚拢过来。我即刻吩咐:“快,快去请医官,王爷中毒了!”   侍从们大惊,早有人拔腿便跑。我拉住一名侍从急问:“贡嘎桑布呢?”   侍从回答:“刚刚贡嘎桑布老爷肚子有点不舒服,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我呆住。贡嘎桑布一直在为恰那试菜。这毒不是即刻发作,所以贡嘎桑布不曾试出。此刻,只怕他也中毒了。我沉着声音吩咐:“立刻将贡嘎桑布抬到王爷房间来一起救治,再命人去将本钦请来!”   侍从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立刻醒悟过来,他是在怀疑坎卓本为何会突然脑袋变正常了。生死攸关之际,我无暇再装痴呆,急忙朝他大吼一声:“还不快去?!”   侍从这才醒悟,领命匆忙跑去。我回到屋里,床头地上又多了几摊发黑的浓血,恰那伏在床边,黑发凌乱地垂到地上。我大惊,呼喊着他的名字奔到他面前,将他扶起靠上枕头。他脸色发灰,嘴唇惨白,双目紧紧闭着,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急忙俯身贴上他冰凉的唇,将灵力度给他。他缓和过来,无力地睁开眼,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双手将我推开,喘息着摇头:“小蓝,我没事,别消耗灵力。”   我知道他不愿我在怀孕期间过多折损自己,哭喊道:“恰那,医官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   片刻后,本钦释迦桑布带着一群人冲入房间。医官快步上前跪在床头,从药盒中取出银针蘸了地上的血,银针头转瞬发黑,医官的脸顿时变色:“是毒!”他扭头问众人:“今日王爷午膳吃了什么?必须找到王爷吃过的东西,辨明是何种毒药,才能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连声吩咐:“立刻去将王爷午膳吃过的剩菜找来。如果已经倒入泔水桶,便连泔水桶一起端来!”   侍从答应着退出房间。这时贡嘎桑布坐在一张躺椅上被人抬了进来。他的面色也极难看,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强撑着从躺椅上下来,跪在恰那床前大哭:“少爷的饭菜都是由我先以银针验过,再试吃,没有问题后才会奉给少爷。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为何今日——”   释迦桑布冷静地说道:“大姑爷,你先别自责,先说一下今日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贡嘎桑布急忙回禀:“今日午膳的饭菜,是炖得烂烂的羊肉、鸡蛋和牛奶。少爷久居中原,喜欢吃蔬菜,所以还有一盘时令的炒豆角。这些我银针试过都没问题,试吃后也没事儿。我站在门外等候少爷吩咐,过了半个时辰,渐渐地肚子有些绞痛。我以为是想出恭,便叫别人侍立在院子外,自己回了房间。不想肚子却是越来越痛,正想着去看医官,少爷这里已经出事了。”   贡嘎桑布一边说一边哭,自责地捶打胸膛。去厨房的侍从已经赶了回来,两个粗壮的厨子抬着泔水桶进屋,顿时传来一股酸腐味。医生不顾桶里冲鼻的酸腐气,以篦兜筛出食物残渣,找到肉类便插上银针试验,可桶里所有肉都没试出不妥。   贡嘿桑布手按肚子,额头冒汗,却坚持站在旁边看着,突然指着篦兜筛子上的一丝蔬菜叫了起来:“这是剁碎的豆角,今日中午王爷也吃了这个。”   医生将银针插入豆角,过了—会儿拿出看,却无异常。大家都傻眼了,所有食物已找出试过,却无一样有毒。医生蹙眉:“难道这毒不是午膳时吃进的?王爷上午可吃过别的什么东西?”   贡嘎桑布急忙回忆:“上午少爷一直在忙着处理政事,只喝过几口茶……”   我突然打断贡嘎桑布:“医生,请你再看看这豆角。中午王爷与我一起吃饭,我其余的都吃过,唯独这豆角没有碰。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反应,只怕是这豆角有蹊跷。”   众人闻言都看向我,我已无所谓他们是不是会怀疑我,我只要恰那没事,医生从篦兜中拿起那丝豆角仔细看,又以篦兜在泔水缸中兜了几勺,再捞出几丝豆角,他将捞出的豆角放在地上拼接,渐渐拼出半个豆角的形状。   医生脸色突然变得拟重,看着地上的豆角,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豆角应该是林芝地区所产。”   厨子急忙点头:“确实是林芝的豆角。萨迦极少出产蔬菜,可王爷却很喜欢吃,所以都是高价从逻些、林芝采购而来。”   释迦桑布疑感不解:"我听说过未煮熟的豆角确有毒性,可只要煮熟便无事,此常识厨子应该知道,所以将这豆角煮得稀烂,难道还会有毒?“医生躬身回答:“本钦说得没错。可我记得,林芝的豆角却与众不同。林芝产一种颇为罕见的花,香气浓郁,平日无毒。但若是此花与豆角种在一处,夏季蜜蜂采蜜时将那种花的花粉带入豆角花中,生长出的豆角便会剧毒无比。”   释迦桑布的脸沉了下来:“难道林芝的豆角煮烂了也还有毒?那为何银针无法试出毒性?”   医生解释道:“林芝豆角煮熟后确实没有毒,可只要有那种奇异之花的新鲜花粉混入,便能激发原先之毒。若是吃得多,无药可解啊!”   我的脸色顿时变得熬白,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跌倒。一旁有侍女搀扶住我,我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冲到院子里,摘了一朵金色小花有冲回屋子。   我摊开手掌伸到医生面前,身子如筛糠一般战栗着:“是不是这种花?”   医生拿起那朵花端详,又凑到鼻子底下闻,脸色突然变了:“正是!此花叫做雪山一支蒿。花虽普通但香气浓郁,只在林芝那种潮气重的地方生长。这花本不适合在萨迦这烦躁之地生长,是如何到了萨迦?“贡嘎桑布呆住了,语不连贯地急急解释:“前段时间少爷想在廊如书楼种些花草让王妃高兴,我去采办时在拉孜街头碰到一个卖花人,他说这种花极香,女子最是喜欢。我便采购了来——”   我眼前一黑,人软软地往地上瘫倒。一旁的侍女搀扶住我,我眼前全是一片金星,声嘶力竭地大喊:“阴谋,一定是阴谋!”   林芝在藏地纬度低海拔也相对低,所以更为闷热,雪山一枝嵩与豆角都已开花完毕。含有雪山一枝嵩花粉的豆角经历本个多月来到萨迦,萨迦海拔更高,此时移植过来的雪山一枝嵩刚入花季,花开正盛。林芝豆角即便炖烂了,可端进廊如书楼时要经过园子,风会将雪山一枝嵩的花粉吹入食物中。花粉毕竟微量,贡嘎桑布只是吃了一筷子,所以症状不重。可恰那几乎吃完了一整盘!而我,我只吃荤,实在没得选择时也只吃一点糌粑,那盘豆角一丝未碰。   如此万分之一的概率,绝无可能是巧合!我猛地拉住释迦桑布的僧袍,咬牙切齿道:“五姨娘,先将五姨娘扣押起来审问!”   释迦桑布实在不适应与常人无异的坎卓本,反应了片刻才点头:“好,我亲自带人去将五姨娘带来问话。”   释迦桑布带着人匆匆走了,我扭头问医生:“你仔细想想,有何药可解?不论什么稀罕名贵之药,即便藏地没有,你只须告诉我,我去想办法找来!”   医生为难地摇头:“这,这种毒极少遇见,医书上实在没有记载化解的方子啊。”   我厉声大喝:“立刻去找!你若不知,就赶紧去问其他医官,务必在最快时间找到。即便没有办法找到立时化解之药,那也必须找到缓解的方子,先保住王爷性命!”   医官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我走回床边,紧紧握住恰那的手:“恰那,坚持住!只要我在,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恰那痛苦地睁开无神的眼睛,朝着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释迦桑布将五姨娘带进屋子。出乎所有人意料,五姨娘竟是十分冷静,无须别人押着,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恰那,五姨娘森然大笑:“好强悍的命啊!二十多年前从楼梯滚下去,你母亲为你挡住了灾厄。这次这么厉害的毒,你竟然还能撑到现在没死!”   我冲到她面前,劈头一巴掌用力挥下:“果真是你干的!背后是不是还是意希迥乃?他如今人在何处?”   一缕血从五姨娘嘴角流出,她瞪着眼瞧我:“你倒是不傻了嘛。不过这毒是我下的,与我儿子无关。恰那死了,我儿子就是萨迦幼子,就能继承家业,哈哈!”   “恰那死了,你以为意希迥乃就能继承家业?”我呸一口吐在她脸上,“你做梦!八思巴一定会为恰那报仇,你们母子都逃不脱报应!”   “八思巴?”她癫狂地大笑,牙齿被血染红,面容狰狞可怖,“他还是先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命活过今天把。”   “大哥……大哥怎么了?”床上的恰那突然勉强撑起上身,哆嗦着探身向外。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我肩头。   五姨娘瞪着恰那阴冷地诡笑:“既然出手了,就绝不可能只取你一人性命。八思巴才是我最大的心腹大患。他不死,即便你死了,我儿子也无法拿回萨迦的一切!”   释迦桑布上前一步逼问五姨娘:“法王的随行侍从有三百多,且皆是忠心之人,绝不会背叛法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可能动得了法王性命?”   “我是动不了,可除了我,天底下还有很多人恨他!”五姨娘眼里充满恨意,咯咯咬着牙狞笑道:“也不必再瞒着你们,让你死也死个明白!止贡有五百僧兵正埋伏在却乌山口,这是去往逻些的必经之路。只要八思巴经过,三百人在狭窄的山口如何能敌得过五百人?必定会葬身于悬崖峭壁之下,哈哈!”释迦桑布顿时心神俱乱:“却乌山口?法王离开了五日,算算日子,今天正是过去乌山口的时间!”他即刻吩咐左右,“立刻派出最快的马,去拦住法王!”   五姨娘仰头疯狂大笑:“再快的马儿也不可能在半日之内到达却乌山口,你们就等着为八思巴收尸吧!”   “狠毒的妇人,我跟你拼了!”贡嘎桑布不顾自己也中了毒,一把抓住五姨娘,劈头盖脸地对她拳打脚踢。   五姨娘被打得匍匐在地,释迦桑布上前拉开贡桑布,喝问道:“止贡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这般联合外人坑害萨迦!”   她抬起满是血痕的脸,仍是狰狞地大笑着:“只要我儿子当上萨迦法王,继承了萨迦全部财产,我会让他将止贡的法统继承人放回去。这就是我跟止贡的协议。”   释迦桑布厉声吩咐手下:“将她严加看守,日后定下重罪,受千刀万剐之刑!”   五姨娘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东西塞进嘴里吞下,凄厉大叫:“我既然做了这事,就没想过活命,你们不必费心,我自己会了断!”   释迦桑布急忙上前掐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黑色的血从她嘴角流下,五姨娘朝天大喊一声:“儿啊,娘看不到你当上法王的那一刻啦……”   话音未落,她已轰然倒地,嘴角的黑血越涌越多,在恐怖的脸上积成一摊。释迦桑布只得命人将她的尸首抬走,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医官喘息着抛入:“找到法子了!”   我与释迦桑布同时大喊:“快说!”   医官喘着粗气说道:“中原有一种名贵药材叫首乌,尤以嵩山所产的首乌最能解毒,但得是生首乌才有解毒消痛的功效。吃下去后碎不能立时解这奇毒,但应能缓解症状。只要争取到了时间,还可以再寻名医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问:“藏地可有此药?立刻派人去寻,可能找到?”   医官摇头:“藏药里从不用此味药材,只怕难以找到。”   我一把抓住医官的衣领,吼着问:“王爷此刻还能拖得几时?”   医官吞吞吐吐:“这——”   我追问道:“说实话!”   “若无法及时救治,怕是拖不过今晚。”   我站立不住,退后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子。释迦桑布急的老泪纵横:“可是,从藏地到中原相隔万里,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啊!”   我仿佛溺水之人,急切想要抓住任何浮着的东西:“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医官也寄得满头大汗:“真的别无他法了呀!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暂缓症状的方子。”   恰那突然出声,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王妃说。”   恰那的话无人敢不从,释迦桑布即刻命众人出去找首乌,然后带着贡嘎桑布悄然离开卧房。我立刻恢复原样奔到恰那身边。   他费力抬头,撑开肿胀的眼睛,手向我缓缓伸来,我急忙握住,他喘息着说道:“小蓝……如今只有你……能救大哥了。以你之力……跑到大哥那里……阻止他们过却乌山口。”   我拼命摇头,泪流满面:“不,恰那,我要去中原找首乌。”   “小蓝,如今,你只能选择救一人!”他大口喘息,皱眉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地说道,“却乌山口离此地只有五日马车的距离,你消耗灵力不会太大。可若是去中原,你要消耗多几十倍的灵力!何况,你马上出发去却乌山口就能救下大哥,可你如果去中原,却不一定能即刻找到首乌。”   我心头绞痛难忍,泪水喷涌而出:“恰那,我不能让你死!”   “两害相权取其轻。”豆大的泪聚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本来无神的眼里突然闪烁出灼人的光,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放大了声音,“大哥的性命比我更重要!”   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可你是我丈夫,想想我们的孩子,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我也不愿意死,可我必须作出选择!”他脸上浮出异样的红晕,突然摔开我的手,扭头剧烈地咳嗽。我急忙将帕子接在他嘴边。他咳了一会儿,用尽全力大呼,“小蓝,你若不肯听我说的去救大哥,我宁愿现在就咬舌自尽!”   看到帕子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猩红黑血,我肝胆俱裂:“恰那——”   他猛地坐起,一手指着门,眼里是异乎寻常的决裂:“去,你现在就去!没时间了!”   “恰那——”我哭着凑上他的唇,“好,我去。我再为你度些灵气去!”   他将脸偏开,我的唇落在了他凹陷的脸颊上:“小蓝,别再把灵气耗费在我身上,你如今灵力大减,必须保存足够灵力才能救大哥!”   我拉住他的手,想说话,却痛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满脸是泪,以微弱之力推我的手:“走啊!”   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心如刀绞,呼吸困难。我知道自己不能在拖延下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发抖的身子,咬牙看相他:“恰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支撑到我回来!”   他剧烈抽搐这细长优雅的颈项,惨白的肌肤下青筋跳动,对着我流下一行清泪,却强行在嘴角挂上一抹凄艳的微笑,颤抖着伸出小拇指:“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   我也伸出小指与他拉钩,嘴角不住地哆嗦:“谁说的,一百年都要!”“天哪,恰那,恰那真的——”看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我,年轻人再难说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叹息着递给我,他的嗓音起了哽咽,“为何让你来作如此残忍的选择?”   “我知道恰那的选择没错。在那种情况下,我只能救一个。”我将头埋入肘弯,抽泣了很久方能说话,“可他的选择让我和八思巴此生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皱起眉思索:“可是,表面看起来好像都是五姨娘做的,可这一切难道真的跟意希迥无关吗?”   “那时,我跟八思巴都怀疑他必定也参与其中。可五姨娘死了,让我们再也找不到证据。”   年轻人摇头:“这么周密的计划,我总觉得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年妇女所为,说不定,五姨娘只是替他顶罪,她当着你们的面自杀,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拿到她儿子的罪证。”   我抹去泪水,强忍住心中的痛楚,涩哑着声音说道:“我们也有异样的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   第四十九章 白兰伤逝   为贤者办事哪怕再小,也能得到优厚的报答;仅仅献上了一颗山楂,就获得太子般的赏赐。   ----《萨迦格言》   下曲布江咆哮穿行,磅礴的河水割出纵深的峡谷,自下往上叠着深深浅浅的绿。两侧山峰高耸入浓密的雨云,瓢泼大雨狠狠抽打在弯弯曲曲如蛇形的山间道路上。长长的队伍正在雨中艰难行进着,画有萨迦标志的旗子被风雨拧绞,时而展开,时而缠上旗杆。   明明已见到八思巴的车队就在远方,可我却腹痛难忍,怎样都无法加快速度。大雨驱走夏日的燥热,豆大的雨滴坞地落在我皮毛上,直渗入肌肤,寒冷彻骨。平日只须念个避雨咒便可轻松避开,可今日我却怎样都无多余的力气念咒。   无力地靠上一棵树大口喘息,雨水不停透过树叶打在身上。看着自己以小狐狸之身却拖了个与身体极不相称的大肚子,不由得悲从中来,肚子又是一阵绞痛,我疼得差点打滚,却是竭力忍往,抚着肚子哭道:“宝宝,对不起,要你受这样的苦楚。妈妈求你,别再闹了,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一定要帮妈妈救下伯父!”   喘息了好一会儿,眼见得八思巴的车队即将从视线中消失,急忙咬牙提起剩余的一点灵力继续飞跑。这里离却乌山口只有几里路了,再走不到半个时辰便要经过最狭窄的那段峡谷。我撇下恰那,不顾肚子里的孩子强行变回原形,我不能功亏一篑,让恰那死不瞑目!   一想起奄奄一息的恰那,心里又是一阵铁爪挠心的剧烈巨痛,腹部的痛又加剧几分。头一阵阵眩晕,可我不能倒下。我冲着无情的雨无情的天大声嘶叫,重重地一口咬在自己的前爪上。血流了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滴在地上,脑子顿时清醒了一些。身体的痛暂时掩盖了心里的痛,我麻木地只顾向前冲去,任凭雨水将泪水与血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的脚步已经跟上了八思巴的马车,却已无力蹿上,只得咬紧牙关冲到马车前。马车在即将撞上我之前戛然而止,车上有人跳下来,将我举起查看:“咦,这是狐狸吗?怎么身子这么重,肚子那么大?是要产崽了吗?”我晕晕乎乎间听出这是胆巴的声音。   桑哥的声音响起:“这狐狸怎么这么像法王的蓝狐?带给法王看看。”   “发生什么事了?”八思巴掀开车帘,看到桑哥手中的我,大惊失色,“快,快给我!”   我被转移入八思巴手中,他吃力地抱着我,小心翼翼地用僧袍将我裹起,放入自己暖暖的怀里,以体温为我暖身。我像个滚圆的球一般窝在他怀里,在他细心照拂下,终于缓和过来。他急忙问:“蓝迦,你怎么来了?萨迦出事了吗?”   我费力地说出:“停下,立刻掉头,以最快速度回萨迦!”   他大吃一惊,不及问我原委,先探头出去大叫:“掉头回萨迦!立即!   马上!“车队混乱了一陈,交头接耳声不绝,却无人敢问八思巴缘由,队伍立刻回转疾驰。颠簸的马车内,八思巴沉着声音问:“你怀孕七个月,此时最不适宜变回原形。如果不是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恰那么绝不可能让你这般冒险。蓝迦,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喘息着快速说道:“止贡要杀你,派了五百位数兵埋伏在前方的却乌山口,侍你们经过时便会偷袭。”   八思巴的脸色如果冰霜,一拳捶在车厢壁上:“止贡竟敢谋杀国师,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不怕被灭门吗?”   我凄绝地苦笑:“他们两边同时出手,自以为胜券在握。你们死了,就无人知道他们的恶行,不会有人再追究!”   “两边一起?”八思巴突然顿住,急切地看向我,声音起了颤音,“恰那也出事了?”   心里的痛又开始疯狂地折磨我,仿佛一把铁锤在无情击打着浑身上下的骨节民,我挣扎着要脱出他的怀抱:“如今我信息带到,我要回去了。”   “蓝迦,你疯了吗!”他一把将我抱回来,紧紧搂住,不让我挣扎,“你赶来通知我已是甘冒奇险,还要拖着这么大的肚子回去,你不要命了吗?这孩子可是比什么都宝贵,不能出一点差池!”   “我知道,可我宁愿没了孩子,也要赶回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停滚落,我用小鼻子拱了拱他的手,“你也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回萨迦吧。”   他身子震颤:“是恰那!恰那到底怎么了?”   “他……他中毒了,无药可救……”我的嗓子眼里如同有一把火在烧灼,费尽全力才能嘶哑着说出,“我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还在等着我。”   “恰那,你,你是说恰那……”如五雷轰顶,他的身子筛糠一般抖着,眼里立刻涌出灼人的泪花,“不会的,不会的!恰那还那么年轻,三十岁都不到,他马上要做爸爸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再也无法忍住,我的嗓子已近全哑,嘶声喊出微弱的声音:“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只能救一个人。而他,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自己选择死亡……”   极度痛苦让原本清俊的脸暗淡无光,八思巴支撑不住,身子往下滑倒,“咕咚”一声跪倒在车内的地板上。他嘴角哆嗦,却已说不出话来,只顾一下一下疯了一般捶打地板,手心很快便捶出一片血红。他捧着头,眼里是无尽的绝望,撕心裂肺地大喊:“啊——”   惨绝的呼喊被暴雨割着断断续续,片断回声袅袅回荡在山谷间。山风呜咽,松涛哀鸣,昏暗的天与地融在一起,混沌得辨不清方向。不愿再看到他如此仡自残,我器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先回去了,如果你实在来不及,我会将他最后的话带给你……”说完纵身跃入无边的雨中。   胆巴和桑哥站在车外,焦急地问:“师尊,您怎么了?”   他状若癫狂,冲着马车外大喊:“不许停下,不许休息,不要打尖住宿,也不要下车吃饭!马若跑不动了就换一匹,你们若吃不消就让我一人先行。”他仍跪在地板上,双手抱肩,身子蜷缩,浑身打摆子一般颤抖着,“我要回萨迦,我要见他……”   筋疲力尽地回到萨迦时,已是后半夜。雨势虽小了许多,夜半的气温却是骤降,冻得人嘴唇发紫。我头晕得厉害,胃里空空如也,却不停地反胃恶心。恢复成人身,尽最后一点灵力变成坎桌本的面容,我想要立刻跑进廊如书楼,却是力不从心。两手撑着肚子,我靠在廊如书楼院子外的墙上大口喘息。宝宝在肚子里不停踢我,一下一下让我痛着,搅得天翻地覆。咬起牙关拖着脚步踯躅,最后几步竟是佝偻着身子一点点往前挪,终于在浑身尽被阴雨浸湿之时,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神情憔悴的贡嘎桑布,他大叫:“王妃,你去哪里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已使不出力气,手撑在他臂上,虚弱地吩咐:“带我去见王爷。”   贡嘎桑布诧异地看我:“王妃,你的头发怎么变蓝了?”   我心一惊,垂头时落下的凌乱发缕真的是蓝色的,我的灵力已连羞涩都没法维持了。我没有回答他,贡嘎桑布不敢再问,急忙搀扶着我走入卧房。房内还有释迦桑布和几名侍从,都围在恰那床前抽泣着,医官徒劳地在重复为恰那抹去额头的冷汗。我的心立刻紧了一下,急忙看贡嘎桑布。他知道我的意思,哭着回答:“王爷一直在等着王妃,他还没走,可是……”   他已说不下去,扭头痛哭起来。我在他搀扶下走近恰那,在床边坐下,拿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哑着声音在他耳边呼唤:“恰那,我回来了。”   他原本漂亮俊俏的双眼紧闭着,脸上蒙着暗淡的死灰色,纤长瘦削的身体里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生气,如离魂的游丝,只剩下极微弱的气息。听到我的呼唤,他突然睁开眼,露出欣慰的笑,微弱的声音响起,却是吩咐聚在床边的人:“都出去……留王妃一人在些。”   我再也撑不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容,好在所有人都在哭着退出房间,无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凄惨跳动的烛光下,他扭头看向我:“小蓝……我还以为……撑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刻了……”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轻斥:“你别胡说,释迦桑布正叫人到处在寻首乌。你会没事的,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期许地问:“大哥……大哥他……”   我吸了吸鼻子,强行扯出一个笑意:“放心,他没事,无赶到时他还没过却乌山口。他现在已在回萨迦的路上,他要见你。”   恰那欣慰地呼出一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死气弥漫的脸上是极度疲倦:“只怕……来不及了……”   我失声尖叫:“不会的,你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到,他还有话要跟你说……”   “告诉大哥,我没法再帮他了,我真的很想为他多背负一些肩上的重担,可我,没有时间了。”他猛地提了口气,急促地说道,“让他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席话消耗了他太多力气,额头又冒出了大滴汗水。我用帕子为他擦汗,哭着哀求他:“恰那,你歇一歇,不要再说了。”   “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小蓝,我很后悔……”泪水从他眼中无声滑落,他颤抖着伸手要抚摩我的脸,我急忙凑近他,将他的手放在我脸上。他极慢地抚摩着我的脸,从眉到眼到嘴,一点点细细挪动,“你只能我过了一年半的时光,一半日子里还要冒充他人,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若我早知道会给你带来这么凄惨的命运,我绝不会娶你。”   我泣不成声,嗓子痛得难以说话:“恰那,你别这么说。我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我真的很满足。”   他痴痴地看着我,满眼留恋与不舍:“小蓝,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他微微感喟一声:“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不要!”我急忙打断他,紧握他的手放在我心头,“你才是我丈夫,一辈子都是!”   他费力地一上一下地呼吸着:“小蓝,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若是知道你过得不幸福,我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安生。你答应我,我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我思绪混乱地摇着头:“恰那,求你,别逼我!”   他终于退让了一步,却还是坚持着:“好,但这是我的遗言,你不许向大哥隐瞒,必须一字不落告诉他。”   我万般无奈,只能点头。   他的眼神落在我头上那块玉上,那是婚礼时他送给我的灵魂玉。这玉和蓝丝带一起,我天天戴着。我急忙将璎珞解开,把玉摘下放入他的手里,他看着手里的玉低声叹气:“小蓝,你的性命比我们长久许多,日后每一年的孤独寂寞,你如何忍受?我死后,必要恳求佛祖,将的一半的灵魂化入这玉中,这样,每一次的轮回我就能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渐弱,眼神渐渐涣散,死灰色的脸上笼罩着最后一点生气,已是回光返照之时。我惊慌失措,不停摇晃着他的身子呼喊着:“恰那,你醒醒,醒醒啊!你还没为孩子取名字呢。”   恰那的眼渐渐闭上,头慢慢往下滑。我急忙贴上他的唇,将自己仅余的一点灵力度给他。没想他刚恢复了一缕清明,便费力将头偏开:“别再为我耗费灵力……你今天去救大哥……已是尽到极限。接下来……你还要为我们的孩子……留存体力。”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柔情,嘴角噙上最后一抹美玉的微笑,“小蓝……答应我……我走后……不要太伤心……好好活着生下孩子。这是为我……为了萨迦……更是为了……大哥。”他慢慢合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就叫达玛巴拉……”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刮入屋中,将帷帐刮得四下噼啪乱卷。屋内惨白的烛光突被吹灭,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屋外呼啸的风声衬着凄厉的雨声,屋内却是寂静得可怕。我在恰那身边躺下,将头靠上他的肩,一如每个我们相拥而眠的夜晚。   时间停止,心也麻木地停止跳动,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全然没有意义。夜过了是日,日过了是夜,屋内的光线由暗转明,又同明转暗。我蜷缩在恰那身边睡得昏天黑地,可依稀总能听到屋外有人在吵吵嚷嚷。我将门窗都关死,却依旧有人不依不饶地试图进屋。是知道我已无灵力了,没奈何对付这群弱小的人类吗?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真的很困很困。靠上恰那的肩头想要继续睡,触手的却是冰霜般彻骨的冷寒,一下子将我从迷梦中冻醒。   恰那如同睡着一般,紧闭着双眸,嘴角还带着一丝柔情的微笑,那么美,那么温柔。只是,他的手臂再也无法为了做枕头,他温热的呼吸再也不会在我耳边响起,他呢喃的情话已成追忆。唯有不再起伏的胸膛,没有一丝温度的身躯,在一遍遍告诉我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恰那,是真的离开了我,永远!   屋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释迦桑布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法王,法王您回来了!”   八思巴焦急的声音传来:“白兰王呢?”   释迦桑布哽咽了一下方才说出:“已经圆寂……”   “咯啦啦”,是桌子移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八思巴沉寂了许久方才颤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颤昌巍巍地问出:“他在哪里?”   “王妃将自己跟王爷关在卧房里,谁都不让进。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用。”是贡嘎桑布的声音。   “多长时间了?”   贡嘎桑布回答:“从前日半夜开始,到现在已有一天半了。”   我呆了一下,竟然错睡了这么久吗?扭头看身边的恰那,麻木的心渐渐有了一点触动。恰那,你已经离开了我这么久了吗?   八思巴低沉着声音吩咐:“你们都下去,我去劝王妃。”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蓝迦,是我,开门。”   我呆呆坐着,没有反应。   他悲恸地拍着门:“求你,让我见一见恰那。”   心碎成了千万片,又被他的话残忍地一片片拼接在一起,我终于下床,脚步迈出去时仿佛踩在云朵里,强撑住柜子才没有软倒在地。挪动着麻木的脚步走到门前,憔悴的八思巴站在门外,满眼遍布红血丝。我刚找开门,他便疾步往里走,走到床边嘶声大喊:“恰那,大哥回来了。”   他伏在恰那身上痛哭流涕,不停呼喊着恰那的名字,悲恸的声音响彻整座廊如书楼。恰那的离世对他来说仿佛失去了半边身子,从此他的残缺了一半。   我失着肚子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他抬眼看我,泪水已洒了一地:“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   我啜泣着:“他让我告诉你,他真的很想为你多背负一些肩上的重担,可他,没法再帮你了。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悲痛得差点晕厥,双手撑在地上苦苦仰起身子:“还有吗?”   恰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的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我却摇头首:“没有了。”   他跪在恰那面前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充血的眼睛红得可怕:“恰那,你本不该早早逝去。大哥在你面前发誓,所有害你的人,大哥都会一一揪出来为你报仇!”   公元1276年7月2日,白兰王恰那多吉卒于萨迦廊如书楼,年仅二十九岁。   * * *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歇下来,屋内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火炉里柴火偶尔闷闷的噼啪声。年轻人走到我身边蹲下,凝视着我红肿的眼,哀伤地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先前只是以猎奇的心态听你的故事,没想到竟是如此悲痛如此惨烈,令人不忍再听下去。”   我刚想说话,一开口却是哽咽的嘤咛声。他叹了一口气,想伸手轻拍我的肩,却又觉得唐突,缩了回去:“快十二点了,不如,你歇歇吧,明天再说?”   “明天一早你就得走了,哪还有时间继续听我说?”我试探着看他,小心提议,“你若不困,我索性今晚就讲完,免得你明天再也找不到我了。”年轻人点头:“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太伤神。”   望着他关切的神色,我有一丝感动,继续说道:“虽然止贡伏击八思巴的阴谋没有成功,但除去了恰那,也是对八思巴极大的打击。他一蹶不振,从此人生在很长时间内陷入低谷。”想起他那段时间的憔悴不堪,我的心疼又加剧几分,“恰那的死,非但令八思巴拖延了回中都的时间,还改变了很多八思巴原先的计划。这些变更的计划,都对未来的萨迦产生了很大影响。”   第五十章 遗腹子的诞生   贤者暂时遇到困难,人们不必为他担忧;月亮若被天狗吃了,很快就会得到解脱。   ——《萨迦格言》   本波日山脚下的仲曲河边架起高高的木台子,下铺干草。全身素白的恰那,合眼静静平躺在木架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于他,隽永的容颜永远停留在二十九岁,再也不会老去。   释迦桑布领着所有萨迦僧人排成几十列,盘坐在河滩的碎石上不停地念往生经。另—边是款氏家族中人,恰那的姐姐姐夫们,外甥外甥女们。神情最悲戚的是贲嘎桑布,他的毒尚未全解,可他不顾虚弱的身子,坚持来送恰那。   藏地习俗大多是天葬,唯有各派髙僧圆寂后用火葬。恰那虽不是法王,地位却与法王不相上下,所以用最高规格的火葬,由八思巴亲自主持葬礼。   我坐在轿子里,眼泪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一滴滴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我已无灵力变幻成他人模样,八思巴本不愿让我参加葬礼,可我无论如何坚持要来。他便让我坐在轿中,再三叮嘱不能出来。对外便说王妃胎象不好,不可受风不可见生人。   所有人依次上前,手捧哈达对恰那鞠躬,然后将哈达进献在木架上。最后一人献毕,胆巴将一支火把递给八思巴。八思巴下巴一片靑色胡渣儿,两眼红肿如桃,憔悴零落。颤抖着手接过火把,他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手执火把,一手按在胸口,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上前,深呼吸许多次,八思巴终将火把凑近木架上覆着的干草。   干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冲起,恰那在跃动的火光中似又有了生气。我早已哭得肝肠寸断,一手死死拽着帷幔,一手将掌心那根蓝丝带抵在胸口,强压下想要冲到他身边的念头。昨夜八思巴允许我看恰那最后—眼,我将蓝丝带剪下一半,为他束好柔软如练的长发。最后一次亲吻上他冰凉的唇,他的温柔,他的痴恋,他的一切一切美好,竟这样短暂地在29岁戛然而止。   全体跪下,哭声回荡在仲曲河两岸。八思巴双手拄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三千萨迦僧人盘腿念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庄严肃穆。大火熊熊燃烧,瞬间吞没火堆上的恰那。想到再也见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温柔的话语,我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松风呜咽,如泣如诉。葬礼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恰那从此灰飞烟灭,形散骸碎。。。。。。   八思巴将化成灰烬的骨灰缓缓收入金瓶中。他手抚着金瓶痛哭,几次都因伤心过度无法继续下去。旁人要帮忙,他却坚决不肯,非得自己一点点将所有残灰收入瓶中。太阳渐斜,如啼血渲染暮色长空。缕缕光芒洒在本波日山上,与苍茫雷山融为一体。八思巴颤抖着将金瓶放入寺门前那座美轮美奂的黄金塔中。看到工匠封上塔身的那一刻,八思巴心疼难忍,数度晕厥。当初让阿尼哥造这座塔时,怎想到日后这就是恰那的葬塔?   八思巴在释迦桑布焦急的呼唤声中清醒过来,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聚焦。他勉力站起,对着萨迦众人嘶声宣布:“萨迦首邑不必迁往昔喀孜。”   声音刚落,众人已是交头接耳。之前不顾众多反对之声坚持要搬迁首邑的正是八思巴,释迦桑布不解地看向他:“法王,那首邑——”   “就在这里,萨迦首邑就建在仲曲河边这片谷地上。”八思巴指着脚下的土地,眼望山坡上那片连绵建筑,红白蓝被夕阳染得有些许变色,“山坡上的原萨迦寺庙可称为萨迦北寺,新建的首邑称为萨迦南寺。不日便动工。”   我在轿内正按住又疼痛起来的肚子,听到此言,不由愣住,泪水滚落下来。他策划了那么久的首邑搬迁,却因为恰那的突然离世而改变。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离开恰那,他要守着弟弟。   目光落到装有恰那骨灰的黄金塔上,他的声音颤抖着:“白兰王的灵塔外起一座佛殿,每日供奉。日后,所有萨迦法王的灵塔皆在此处,包括我。”   夕阳沉入本波日山后,暮色笼罩着整片大地。风渐大,将他的褐红僧衣吹得鼓起,他与那座承载了无尽哀伤与悲凉的黄金塔,一起融入苍茫凄清的暮色中。   “蓝迦,吃一点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小油鸡和牛奶。”八思巴将食盘端到我床边,柔声劝慰:“你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就算你有灵力在身,那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自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连续几日不吃不睡,却仍挣扎着来劝我。我看着面前香气扑鼻的食物,一点胃口也没有,萎靡地摇了摇头。   他在我面前蹲下,忧心地看着我的眼睛:“求你,看在孩子的分儿上。”   我手按肚子,痛得额头满是汗水:“我不是不肯吃,而是肚子真的很痛,痛得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我喘息着靠回枕上,“我恐怕,要提早生了。”   他看到我身下有水流出,惊慌失措地站起:“我即刻去叫稳婆来为你接生,再让萨迦所有医官在外候命。”   他欲走,我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袖子:“我自己生。我已变不成坎卓本面貌,不能让他人看到我的长相啊。”   他跺脚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这些做什么?你才怀孕七个多月就早产,母子都很危险啊。”   我痛苦地摇头:“扮了那么久坎卓本,这时若被识破,你和恰那的苦心都会白费。”   他犹豫了一下,看我痛得蜷缩成一团,猛地站起身将床上多余的被单抖开。他迅速爬上床,把被单挂在床框上,用绳扎住两角,被单正垂在我胸口部位。加上四周的帷幔,刚好形成一圈封闭的空间。他看着我点头:“这样,稳婆就见不到你的容貌了。”   我已无力回答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稳婆迅速赶到,卓玛也跟了进来。一入卧房,几个稳婆便开始准备沸水煮过的干净巾子、细线、剪刀和小刀,还有烧开的水和高度白酒。卓玛打算掀开帷幔时,八思巴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听见卓玛在帷幔外对八思巴说:“大哥,我来照顾弟妹,你就放心出去吧。”   八思巴沉着声音回答:“不必,所有人都不许入帷幔,我来照顾她就可以。”   稳婆们似乎倒吸了口气,其中一人迟疑道:“法王,您请出去,男人可是不能进产房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时却是异常坚定:“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帷幔内陪着她。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务必要保母子平安。”   卓玛大惊:“可是大哥,这于礼不合啊。你的身份可是——”   八思巴打断她:“我是孩子的伯父,等同于他的父亲。其余身份,在这孩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卓玛还在尝试说服八思巴:“你就不怕人言可畏吗?”“我何必在意旁人说什么?”他顿了顿,声音起了哽咽,“我已经失去恰那,决不能再失去他们母子俩。”   卓玛和稳婆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八思巴掀开帷幔走进来,在我身边半跪下,深邃的眸光里带着沉沉哀伤:“我会一直在这里,跟你一起渡过这一劫。”   疼痛一重重袭来,仿佛永无休止。我已累得浑身脱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年察必所说的痛苦。与人相恋,承受的生育之苦更甚同族,而况提早了两个多月的早产。八思巴按照卓玛的指示,在我劲下垫了好几个枕头。我开口作短促呼吸,不能太用力,更不能屏住呼吸。   八思巴一遍遍地用帕子为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我痛苦至极时再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颤,眉头随即皱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我无暇顾及,听得帐外卓玛在指导:“弟妹,千万保持镇静。来,跟着我数数。一,二,三……”   身边的他反握住我的手。我睁开疲倦的眼扭头看,他浑身战栗着,粗浓的长眉皱了又皱,却将我的手越握越紧,坚忍的力量从他温暖的手心传导到我手上。他定定地凝视,漆黑的双瞳里映出大汗淋漓的我:“来,我跟你一起念,一,二,三……”   泪眼中回望他,清癯的额上已有岁月刻下的痕迹,凹陷的脸颊上带着股无法折断的强韧。低沉的声音清朗温厚,仿佛一股宽慰人心的力量注入我的身体,我涩哑着嗓子跟着他的声音喃喃念出:“四,五,六……”   不知念了多久,他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回荡着,我跟着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数字对我来说只是机械的读音,用以麻木下腹如被车轮阵阵碾压的疼痛。   昏昏沉沉之际,头被抬高,靠上一个瘦削的肩膀。一阵倒抽气的声音,他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是千年老参熬的汤。一定要喝下去,多积蓄些力气。”   勺子端到我唇边,我无力地吞了两口,极困难地咽下。帷帐外传来稳婆焦急的喊声:“王妃,孩子的头卡住了,你再努力使劲儿啊。”   我想要使劲儿,身子却是软绵绵地毫无力气。稳婆喊道:“王妃痛得太久,怕是脱力了。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让她有力气啊。”   他急了,自己含了一口参汤,卡住我的下巴,猛地凑上来。刚触到我的唇时,他闷哼一声,又开始浑身战栗。粗喘了几口气后,他不管不顾地将参汤灌进我的嘴里。没有温柔,更没有技巧,只是强硬地要我吞下。那种混乱的紧急时刻,无论我还是他,都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如此强迫着咽下了整碗参汤,我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在稳婆呼喊中一遍遍地用力。   又过了许久,我已辨不清时辰,屋内到处点上了明晃晃的烛火,帷帐外人影憧憧。神智正在混沌中飘飘荡荡之时,突然听到似梦似幻的歌声。男子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深情唱着:   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云舒云卷之际,纤长消瘦的身影正在我眼前浅笑盈盈。我伸手向前,与他十指相握,满足地叹息一声:“恰那……”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身边。”   帐外稳婆欢喜地大叫:“孩子的头慢慢出来了!王妃,再用力啊!”   “我们的孩子……”我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笑意蹁跹的恰那,灌注了全身仅余的力气,昂头奋力挺身大喊一声。身子似从高空猛地坠落下来,我从梦中坠回了现实。勉强睁开泪眼,那张关切的脸由模糊变清晰。原来为我唱歌、与我十指相握的是八思巴,不是恰那。只是,我在极度疲累中无法思考,他为何一脸强忍的痛苦状,会是我的错觉吗?   模模糊糊间听得卓玛高兴地喊:“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八思巴猛地支起身子,不置信地站起,跌跌撞撞地掀开帷幔。转眼便听到他欣喜若狂的声音:“是个男孩!是个男孩!萨迦有后了!恰那,萨迦有后了!”   “法王,孩子怕是不太好啊。”稳婆的声音依旧充满担忧,“王妃之前过于伤神,还未足月就早产,生产时又耗了太多时间,这孩子生下来太小,呼吸很弱,怎么拍都不哭,怕是会——”   八思巴急得大喊:“快去叫医官,必须救活这孩子!”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进进出出,帷幔外很快便响起医官的声音:“孩子在娘胎里憋了太久,已有窒息迹象。”   “能得救吗?”   “这孩子实在太虚弱了,我尽力吧。”   我的头一阵阵眩晕,却强撑着一丝清明,哑着嗓子说:“把孩子给我!”   八思巴将孩子小心抱进帷幔放到我面前。好小的一团啊,整个身子如红皮老鼠似的皱起,根本看不出像谁。我勉力撑起身子,贴上他小小的嘴巴。八思巴惊呼:“你不要命了吗!”   我无力地摆摆手。如今,只有我能救孩子的命了。他口中的羊水和黏液被我吸出,我仅剩的一点灵力注入他体内,他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尽管只是小猫一样的音量,这声音对我来说却不亚于仙界天籁。   “达玛巴拉,孩子叫达玛巴拉。。。。。。”我再也无力睁眼,瘫倒在枕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出意识丧失前最后几句话,“娄吉。。。。。。我若死了。。。。。。求你。。。。。。把我跟恰那葬在一起。。。。。。”   “你说什么胡话,你怎么可能会死!”他在我耳边大吼,摇晃着我的身体,声音就像从闷罐里发出,“别走,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脑袋越来越沉,眼帘中的光线细碎成星星点点,迅速倒退。他似乎还在叫着什么,我却再也无法听到,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我曾经以为,我的生命就此随恰那而逝。若果真如此,除了无法抚养儿子长大,其余我并无遗憾。可惜,我终究不是人类,我的生命力之强韧,注定了要由我来目睹七百年的沧桑变迁。所以,当我再度睁开眼,看到八思巴憔悴的脸上瞬间闪耀出惊喜的光芒时,我并没有像他一样为自己仍旧活着而兴奋。   “蓝迦,你终于醒了!你已昏睡了一个多月。”   他将我抱起,捧在胸口贴着我喜极而泣。等等,他的手为何缠着绷带?又为何是捧着我?我低头看,毛茸茸的爪子,暗淡无光泽的幽蓝皮毛,我呆住。察必不是说,哺乳期内我们会维持人形,要等哺乳期结束后才能变身吗?   我想开口对他说话,发出的却是微弱的吱吱声。我惊惶地住口,再开口试一试,仍是小狐狸的叫声。   他疑惑地看着我:“蓝迦,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为何我不会说话了?可开口依旧是吱吱声。我扯着腿上的毛,让痛刺激自己,可开口还是无法说话。   他急忙用缠着绷带的手挡住我的撕咬:“蓝迦,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嘴里还留着自己的一撮毛,仰头看他,无声地流泪。我已被彻底打回原形,不会变身,无法说话,稍动一下便累得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除了还能听懂人言,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样的我,连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他试探着看我:“你无法再说话了?”   我点头,小小的泪滴在他胸口。   他小心问出:“你也无法变成人身了?”   我偏过头,泪流满面。我千辛万苦修行得来的人形,恰那那么喜欢的人身,如今却成水中月镜中花,再难一觅。   他将我抱住,柔声安慰:“别怕,我带你回中原。我们去找察必皇后,她一定有办法!”   我猛地抬眼,急忙摇头。他揣摩着我的意思:“你不愿意离开达玛,对吗?是在担心他的安危?”我急忙点头。他轻轻叹息:“可你如今的样子,即便守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办法保护他呢?”   我呆住。看着自己孱弱的小狐狸身子,没有灵力的我连只大黄狗都对付不了,我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的儿子?有口难言的滋味是那般难受,我急得用脑袋不停拱他的手。   他站起身,将我抱着往外走:“我知道了,你想见达玛,我带你去见他。”   恰那未离世时,我们早已规划好了育婴房,就在我们卧房的对面。里面摆满了恰那精心添置的摇篮、竹马还有大大小小的玩具衣物。可八思巴却将我带到了廊如书楼旁一座新修的建筑中。我诧异,这里原先只是一片空地,何时多出了这所房子?   屋外砌了三道墙,每道墙外都布防了好几个粗壮的警卫,走到最里面才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的都是萨迦最常见的松柏。屋子不大,却让我看呆了。萨迦建筑都是因地制宜以石块垒筑,这屋子却整体用木材建造。要知道在高海拔的萨迦,木料极是难得,这样全木料的屋子奢侈得令人咋舌。   他站定脚步,抬眼望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木楼:“这是达玛的房子,他将在这里被抚养长大。”   ***“难怪我印象中萨迦本寺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建过,原来这其中有如此曲折的原委。”年轻人恍然,用感伤的口吻叹息,“他们兄弟的感情之深,真的很让人慨叹。”   “因为是萨迦政权的首邑,萨迦南寺虽也是寺庙,却与以往任何藏传佛教的寺庙都不同。”我翻开图册,指着图片给他看,“你现在去萨迦参观,看到的就是萨迦南寺。”   他急忙点头:“是的,我还记得城墙非常高大坚固。不像寺庙,反而像城堡。”   “正是以城堡的格局设计的。外形为城堡,中心是佛殿,城镇与寺庙相融合。”我看着图片中的萨迦寺,眼神有些愣愣的,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道,“萨迦南寺的兴建,耗费了八思巴从忽必烈和其他王亲贵族处得来的所有赏赐,从第一任本钦释迦桑布开始,到第三任本钦手上才结束整个工程,共耗时二十多年。直到八思巴圆寂时,都没有全部完工。”   “我也有萨迦寺的照片,给你瞧瞧。”年轻人掏出iPhone手机翻出照片,一页页给我看,“我去萨迦旅行时就感慨过,这么贫瘠的地方,居然有一座这么雄伟恢宏的寺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我点着照片告诉他:“你看到的只是八思巴兴建的萨迦南寺,而本波日山上的萨迦北寺,却在‘文革’时几乎被毁于一旦,如今只剩下些颓垣断壁了。”   第五十一章 唯一世子   贤者对敌仁慈,敌人也会被他征服;谁对众人施恩,众人就会立他为王。   ——《萨迦格言》   “今天世子情况如何?”八思巴怀揣着我问一位敦厚老实的奶娘。   奶娘躬身回答:“世子身子太弱,每晚都哭闹不休。药喝了便吐,可再苦也得让他喝啊。这几日我们轮流值夜看护,总算好了些。”   我心—紧,急忙从八思巴怀中探出头来。这么小的婴儿就得喝那么苦的药吗,他怎么受得了?他轻轻按一下我,让我少安毋躁。对着屋里几位奶娘与侍女,他朗声道:“辛苦诸位抚养世子,只要世子安好,萨迦绝不会亏待诸位。但也请诸位明白,若是起一点偷懒欺瞒的心思,甚至被蝇头小利蒙了眼要害世子,我八思巴绝不会轻饶!”   一屋子的人急忙跪下磕头,连声说不敢。八思巴让她们退下,将我带到摇篮边,我的眼立刻发直了。   摇篮中那粉嫩的团子,就是我的达玛巴拉吗?我只有他刚出世时的模糊印象,如今眉眼有些长开了,小小的鼻子小小的脸,依稀看得出恰那的轮廓,真是漂亮!只是,他的身子比同样月份的孩子小了许多,细细弱弱的声音仿若小猫叫。酸涩冲上鼻子,我忍不住落泪。达玛,对不起,你在娘胎时妈妈没有把你养好。   八思巴俯身在摇篮边,手指轻轻逗弄着达玛肉肉的下巴,语气轻缓,眼神柔和:“他很像恰那,是吗?”   我不住点头,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去碰他嫩嫩的脸。达玛睁开眼,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他的小手抓住了我的爪子,嘴里发出了呀呀声,我顿时热泪盈眶。   “蓝迦,我必须告诉你这木屋的来源。”他将我放在达玛身边,在摇篮边坐下,“在你昏迷的这个月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原来,那日我为达玛度了灵力后,在晕厥中回复了原形,八思巴急忙令所有人出屋。如今达玛已经出世,早产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夏鲁万户侯吉彩耳中。作为娘家,吉彩必定会赶着来探望女儿和外孙,到时八思巴如何变出坎卓本向吉彩交代?   思前想后,他突然想到了本波日山顶那处山洞中,坎卓本的尸身正在千年不化的冰中封存着。当晚,他带着桑哥和胆巴上山将坎卓本带了下来,第二日便宣布白兰王妃因难产致死,到夏鲁报喜的队伍前脚刚到,报丧的又接踵而至。吉彩—路痛哭流涕飞马赶来萨迦。   吉彩提出要让坎卓本与恰那同葬,八思巴没有同意。恰那是佛教高僧大德的火葬,而女子在藏地无法享有火葬的礼遇。八思巴为坎卓本举办了最隆重的葬礼,以藏地的天葬,将坎卓本的灵魂托付于蓝天的雄鹰。   如今,维系夏鲁与萨迦最坚实的纽带便是襁褓中的达玛巴拉。吉彩对外孙珍爱异常,他担心萨迦内部笼罩着太多阴云,提出要带达玛回夏鲁养育,八思巴坚决不肯。为了让吉彩放心,他提出合两族之力,一个月内打造出一座坚实的木屋保护达玛。如果吉彩不放心萨迦的侍卫,可由复鲁派出最忠诚的人来日夜看护。   “外面看守的便是吉彩派来的护卫。”他叹息一声,环顾四周,“你和恰那在廊如书楼置办的育儿房,我已将里面的东西尽数搬来。”   我趴在摇篮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婴儿站桶,木马摇椅,许多都是当年八思巴和恰那小时所用,恰那命人重新加固上漆。看着这些倾注父爱的婴儿用具,想起恰那是如此憧憬孩子的诞生,我不由黯然神伤。   八思巴继续说道:“奶娘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家世淸白的女子。一旦选为达玛的奶娘,整家人便搬来萨迦居住。这样,既让奶娘放心,又能杜绝有敌人以奶娘家人为要挟,逼迫她下毒。”他慢慢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是有意架空的木地板,再小心行走,地板上也会发出声响。这样,即便有人想乘夜间偷袭也无法得手。”   我疑惑地看向他。木头最怕的是火,若我是敌人,肯定考虑火攻。他看出我的疑虑,自信地笑道:“别小看这木屋的耐火性,比一般屋子要好上许多呢。屋子以松木制成,四周粘以石墨。松木遇热膨胀,能防止火焰从缝隙钻入。石墨可耐火,即使屋外火势猛烈,也可抵挡一阵子。”   我嘘了一口气,痴痴看向揺篮中的小小人儿。他又睡着了,闭着小眼,满身奶香,时不时咂巴着扁一扁嘴。我呆住。恰那睡梦中也有这习惯,真是父子天性啊。   他将我从摇篮里抱起,感叹着说:“我知道这太委屈你了,你才是达玛的生母,却无法认他。”   我黯然。如今我这模样怎可能认儿子,他又怎可能受得了?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这一辈子,他都要以夏鲁万户侯外孙的身份活着。   恰那离世七七四十九日时,八思巴在曲弥的穹科寺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超度法会。他面带悲悯,带领众人献花上香,双手合十跪拜三次。寺里灯火通明,数百名僧人手执一盏小小的油灯,整个大殿遍布跃动的星星火光。八思巴合泪将供桌上写着恰那名号的木牌投入火中,喃喃的梵经低唱盘旋萦绕,绵绵不绝地灌入耳中。他胸前的褐红衣襟上滴落颗颗泪水,泪水化开,染成一朵朵深色小花。辨不清是他的泪,还是他怀中的我流淌下的泪。   超度法会后,八思巴的手终于可以拆下绷带了。我看着他将绷带一圈圈解开,露出掌心。虽已愈合,手心上却有一块奇怪的疤痕,似是被火灼伤过。这疤痕是如此刺目,将他原本骨节纤长、形态俊雅的手变得粗糙难看。   我诧异地盯着他掌心的伤疤,抬头以眼神询问。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为恰那守灵时太过疲倦,烛火倒下竟没发觉,被火灼伤了。”   见我痛惜地为他舔掌心,他急忙将手放到身后:“不碍事的,已经痊愈了。”他的眼神定定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神情怅然,“如今诸事已了,我们该准备回中原了。”   那年9月初,行李车马皆已准备停当,他将一千重要人等唤入寝殿细细叮嘱。   一他对着卓玛和贡嘎桑布说:“我将达玛托付予你们。只要你们尽心照顾好他,让他健康成长,我许诺达玛未来娶你们的女儿觉莫达本为妻。‘卓玛和贡嘎桑布惊喜地抬头,不置信地看着处思巴。贡嘎桑布急忙跪下,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我身份不高,却得来如此殊荣,实在太委屈世子了!“八思巴点点头:“觉莫达本只比达玛大一岁,是萨迦下一代中与达玛年龄最近的,这孩子长的也好,达玛不算委屈。”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伤感,语重心长地说道。“近况,恰那生前最信任你,我希望你拼出性命也要保护好他唯一的血脉。”   贡嘎桑布重重的磕头,语带哽咽:“法王放心,我贡嘎桑布的命以前是少爷的,从今天起就是世子的!”  八思巴扶起贡嘎桑布,扭头看向站在一侧的本钦释迦桑布,握住他苍老的手感喟道:“本钦,萨迦南寺的建造便要靠你了。”   释迦桑布颤巍巍的向八思巴起誓:“法王,我虽已年老,但定会将余生全部花在此事上,为萨迦修建出最好的首邑!”   八思巴欣慰的点头:“回中都后,待处理完大汗的事情,我会即刻返回萨迦。”   释迦桑布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法王,如今萨迦已有两位后代。您三弟意希炯乃的儿子达尼,比世子达玛大六岁,如今也得到了该修习萨迦法门的时候了,我们是否该将他接来萨迦——”   八思巴脸色突然沉下:“不必去接,法统与家族,全由达玛一人继承。”   在场的所有人皆愣住,连一直萎靡趴在卡垫上的我也不由得抬头。释迦桑布说到:“可是,依照萨迦传统,长子继承法王法统,幼子继承萨迦血统,若是白兰王还能再有儿子,也不必忧心,可如今——”他看到八思巴脸色越来越沉,身子往后缩了缩,声音微弱地将后半截话说出,“达尼年长,继承法统,大妈年幼,继承血统,不是正好吗?”   八思巴面色肃然,语气冰冷:“不必再多言,对我来说,达玛是我唯一的侄儿,由他一人继承萨迦法统和家族并无不妥。待日后他有了两个儿子,在行分派。如此,也不算违背萨迦传统。”   释迦桑布不敢再多言,只能点头称是。一旁的卓玛夫妻自然是拥戴八思巴这一决定。桑巴和胆巴只是弟子,不敢对萨迦家事置喙什么。众人皆垂首恭敬地推出寝殿。   “你是在怪我这么早为达玛定亲吗?”他看我一直蹙着眉卡垫上焦虑地走来走去,将我抱起放在胸口,“这一去中原,没有三年无法返回。我不在的时候要保证达玛绝对安全,别无他法,必须依靠家族中值得绝对信赖的人。好在卓玛和贡嘎桑布必定会让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青梅竹马总胜过盲婚哑嫁,不是吗?“我摇头。这不是我担心的,事实上我也很喜欢觉莫达本这孩子。我担忧的是:这消息传到云南意希迥乃那里,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尽管八思巴作了严密部署保障达玛的安全,可我实在无法放心。儿子还那么小,就得面对这些潮起云涌和腥风血雨。我不想离开达玛,即便只有狐狸身子,即便没有灵力,我也想要守护在儿子身边!   所以,当八思巴临出发前带着我去见达玛最后一面时,我趁着他不注意,偷偷逃离。八思巴发动了许多侍从到处找我。我对萨迦地形十分清楚,白日偷偷躲在无人能寻到的树上。本想等他离开萨迦后再去看儿子,可一到晚上,我的心挠得厉害,冒着风险偷偷溜进达玛的房间。我个小体轻,踏在地板上只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高兴地蹿上摇篮,痴痴看着熟睡的达玛,他咂吧着嘴的模样实在可爱,令我的心软成一摊水。对着儿子,怎样都看不够,揉了揉眼睛,怎么原本在夜间清晰视物的眼睛如今却视线如此模糊?:突然响起地板的嘎吱声,我刚回头便被抱了起来,他的声音轻轻响起:“果然守在达玛身边就能找到你。”   我恨恨地踢他,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如今我非但没了灵力,连往日敏感的嗅觉听觉也都没了,否则,何至于这么轻易便被抓到?原来他一直守在角落里等着我出现。怪不得达玛身边连个看护的奶妈也没有。恼怒自己着了他的道,我一口咬在他手上,他闷哼了一声,却死活不肯放手。   “蓝迦,别再逃了。把你从达玛身边带走,我知道你会怨恨我,可我一定得这么做,我要带你去找察必皇后,她是这世上唯一能救你的人。”他忍着痛,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泪光,“即使你无所谓恢复灵力,不在乎自己这么弱小无力,可若没有人的摸样,你怎么认儿子?你甘愿一辈子躲在角落看着他吗?   我泫然泪下,看向襁褓中不知世事的婴儿,自他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抱过 他。天知道我有多想抱他啊!我心中酸涩得能拧出水来,松开口,他左手虎口处已有了个深深牙印,我后悔又心疼地舔着他的伤口,不知我的唾液是否还保留着消肿化瘀的功能。   他叹息着抚摸我的头,全然不在意伤口:“蓝迦,别再倔强了,我答应你,等你能恢复人身,我立即带你回萨迦!”   望着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的八思巴,眼里是满满的悲悯与怜惜,我泪眼涟涟地朝他点头。回头对儿子再多看一眼,心中默念:达玛,你一定要好好成长,等妈妈回来找你!   公元1267年9月,在处理弟弟恰那多吉的丧失后,八思巴重新启程回到中原。出发前萨迦向藏地各大教派发出通告,请各派所有高僧大德前往藏北当雄回合,为八思巴送行、“知道我为什么让所有的教派来当雄为我送行吗?”他抱着我坐在马车里,轻声对我说。“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排场张扬的人。”   他现在经常对我说话,什么都对我说,无论是琐碎的小事还是他最为挂心的政事,明知我只能听却无法回答他。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举止是在怪异:对一直毛枯皮干、不再漂亮的小狐狸宠爱得过分,走到哪里都抱着它,;连夜间睡觉都不分离。她还时常对着这只狐狸喃喃自语,这情形是在诡异的有些可笑。可他全然不在意旁人的诧异眼光。   “我是为了达玛。”他低头抚摸着我的背脊,柔声道,“这次回中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萨迦。我必须警告全藏地所有教派,以我为尊,以萨迦为尊,只有萨迦越强大,才有能力保护好达玛。”   我趴在他膝头默不作声,达玛很幸运,他口含金钥匙出生,先辈们早已为他打下江山,规划好未来,但若可以选择,我想恰那宁愿儿子一生平安快乐,而不是用在旁人梦寐以求的富贵与权力。   两个月后,11月中旬,一片巍峨峥嵘的连绵雪山出现在眼前。藏北八塔衬托着碧蓝如洗的湖水,令人心生朝圣的敬意。这是为了纪念格萨尔王麾下的大将香察,他在此地英勇战役。这里,便是自被入藏的第一门户——当雄。   当雄位于念青唐古拉山主峰山脚,还把与萨迦不相上下。此处设置着八思巴早前规划的入藏驿站。西藏第一大圣湖纳木错,便依偎在终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脚下,时值隆冬,藏地最冷的季节。大雪纷飞,将望不到边际的纳木错冻结了一半,除了帕竹派法王琼尼还在中都,其余各派法王及教内德高望重之人皆已守候在当雄多时,包括心怀叵测的止贡派法王京俄。   八思巴在当雄驿站里停留了十多日,趁此机会每日与各派交流。回藏地的两年多时间里,经过苦心经营,其他教派与地方势力大半都已臣服,对他礼敬有加,心悦诚服地奉他为全藏地的教主。止贡派法王京俄表面上也对八思巴毕恭毕敬,言语间无任何妥协。八思巴对他亦是客气地回应,旁人根本看不出止贡与萨迦早已结下了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   可我恨不得将京俄撕咬成碎片,生啖其肉!当终有一日八思巴与京俄单独偶遇时,我立刻窜了出去,一口咬在京俄的小腿上。   京俄痛得大叫,弯下身用力抓我的尾巴想将我扯开。外婆痛的呜呜直叫,却仍死死咬着他不松口。他恼怒地一把卡住我的脖子,八思巴急忙上前,奋力拉住他的手,一边对我大喝:“蓝迦,放开他!”   我已成功地咬下了他腿上一块肉!我带着仇恨的眼光,使劲咀嚼着嘴里的肉,和着他的血一起吞下肚。京俄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痛的哀号:“哪里来的不怕死的畜生,我要剁了它!”   八思巴将我抱在怀中,眼神凌厉如剑:“京俄法王,这是我的狐狸,天底下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京俄的侍从匆忙赶到,看到他蹲坐在雪地里,涌出的血染红了整条裤腿,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为他包扎伤口。八思巴低头看看京俄,嘴角浮起冷笑,声音冷若冰霜:“这只是个警告而已。终有一天,恶业会得果报!”   说完,八思巴甩袖,抱着我昂头离去。我回头狠狠的盯着京俄,看到他跌坐在雪地里,满脸惊慌。   到了屋内,他将我放在桌上,严肃地瞪着我:“蓝迦,你现在身无灵力,我不许你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别扭的转过头去,他将我的头强行拧回头对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怨气:“你以为我不想为恰那报仇吗?可现在还不到时候,止贡当日在却乌山口伏击我,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此事除了五姨娘别无旁证,可如今五姨娘已死,所有痕迹都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虽受我屡屡打压,可止贡毕竟实力尚存,我必须等待时机,搜罗证据!”   我默默低下头。他叹了一口气,将我抱进怀中,用帕子抹去我嘴角的血迹,柔声道:“以前是你在保护我和恰那,现在,就让我来保护你。”   11月底,在当雄停留了十多天的八思巴终于启程,那一日,各派教主和大德高僧全部集结在路口为八思巴送行,上万名僧人,整片褐红色衬着雪山圣湖,盛况空前。   辘辘行进的马车上,八思巴掀开帘子回头远眺。当念青唐古拉山尖峭的山峰渐渐淡出实现,藏地离开我们已经越来越远。他握着窗棂的手渐渐暴起青筋:“蓝迦,终有一天,我会为恰那报仇。所有参与害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年轻人换了个坐姿,将自己在卡垫上弄得舒服些,一边说道:“这么多教派来当雄送八思巴,总不会个个乐意吧?尤其是跟萨迦已经关系破裂的帕竹,还有与萨迦结下生死大仇的止贡。”   “这是自然,但表面上他们扔得服从萨迦法王。”我用火钳拔炭火,看着跳跃的火苗发怔,“像八思巴这样一位宗教领袖前往中原朝廷,而其他各派集合起来为他送行之事,在四分五裂的西藏历史上是第一次。”   年轻人笑道:“场面一定非常盛大。”   “是的,所有藏传佛教的首领都以八思巴为尊。”我拿着火钳扭头看向他,“你知道吗,藏传佛教各派特别看重身份地位的高低,所以会见时特别讲究礼仪,甚至为了坐垫的大小高低也争执不休。”   “而八思巴的号令却使所有各派首领前来当雄。”年轻人老气横秋地总结,“这足以说明他当时在西藏的地位之高,威势之大。”   我笑:“后来到了清朝,取得整个西藏统治权的格鲁派也学八思巴。五世达赖动身去北京觐见顺治时,西藏各派首领也聚集到当雄送行。一百多年后,六世班禅去北京觐见乾隆,众领袖也同样在当雄聚集。”   年轻人哈哈大笑:“这倒是成了传统嘛。”   第四部:再回中原   第五十二章 重返中都   高尚的人再艰难,也决不取违义之财;兽王狮子再饥饿,也决不吃肮脏食物。   ——《萨迦格言》   公元1269年——阴土蛇年《己巳)——南宋咸淳五年——蒙古至元六年八思巴35岁真金26岁春去秋来,岁月若逝去的流水。从萨迦到大都一路不必细表,路途上整整花费了一年四个月,足可见其艰辛。公元1269年1月,八思巴再度回到中都。只是这一次,身边不再伴有那笑意盈盈的纤长身影,离开时,他刚满三十岁,意气风发。回来时,他已三十五岁,沧桑寥落,忽必烈为八思巴举办的盛大欢迎仪式令人咋舌。他在中都城外一里为八思巴设下大香坛,摆放了大净供,命令王公贵胄,宰辅百官分列两旁,近卫军的仪仗队一直列队到宫门口。忽必烈以大汗之尊不便亲自来迎,可他派出了代摄国政的皇长子真金、后妃以及朝中最举足轻重的大臣们前来迎接。唯有对待八思巴,忽必烈才会如此看重。   八思巴的车队抵达大香坛处,真金亲自上前将八思巴搀扶下马车。多年未见真金,他蓄起了小胡子,身形更显魁梧,气度愈加沉稳大方,应答间谦和有礼,比那群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莽汉多了许多文质彬彬的气韵。我不由暗自赞叹,好个铁骨铮铮又不乏懦士风流的男子汉,难怪察必那么为真金自豪。   侍卫牵来一匹背上安放着珍宝璎珞装饰宝座的印度大象,八思巴坐上象背后,鼓乐齐鸣。仪仗队香车华盖,悬着锦缎缨穗的伞盖和经幡、旌旗飘扬在蓝天下。所经街道,两旁皆是五彩旗帜飘扬,万众瞻礼,仿若佛陀出世。   被隆重地迎入宫中后,忽必烈在大殿上迫不及待地迎向八思巴:终于回来了!五年时间,朕可想死国师了!“忽必烈今年已有五十四岁,看上去仍是身强体健,满面红光。反倒是比他年轻许多的八思巴一脸樵悴。八思巴伏地叩拜,声音哽咽:“大汗……”   忽必烈急忙扶起八思巴,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头:“那个帕竹派的琼尼,只会夸夸其谈,朕已经命他回去了。朕在宫内仍以修行萨迦派法门为主。等国师歇息一阵子后,朕还想让国师再次为朕灌顶。”   “八思巴此次回中都,并非为教派争宠,而是有大喜事要禀报陛下!”八思巴从袖袋中抽出一份奏章郑重奉上,“大汗,历经八年,八思巴终于创立了蒙古新字,特向大汗进献。这套字体如今已可使用,呈奏的正是以蒙古新字写就的优礼僧人诏书。”   忽必烈大喜过望,接过奏章越看越满意:“好,好,好!这新字是弥补本朝一代制度,振我国威之举措!朕会立刻颁行诏书,举国推行新字!”   当年2月,忽必烈便下诏在全国颁行新字。从诏书颁布之日起,所有公文往来必须使用新字来书写。当时,这种文宇被称为“蒙古新字”。所谓新,是相对畏兀儿式蒙古字而言。不久就被称为“蒙古字”或“蒙古国书”。当此文字衰亡后,后世称它为八思巴字,就是由于它的创制者一八思巴。   八思巴二弟仁钦坚赞和大弟子扎巴俄色早已将国师府打扫—新,欢喜地迎接八思巴归来。当天晚上,八思巴换了一身新袈裟,对我说道:“蓝迦,今晚大汗在宫里设宴为我洗尘,你在国师府中好好歇息,等我回来。”他顿了顿,眼里有一丝犹豫,“今晚皇后也要参加宴席,她肯定没有时间见你。我明天再带你去找她。,我蜷缩在他床上,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八思巴果真将我带去后宫见察必。忽必烈的后宫仍保留了许多蒙古人的习俗,没有后世严格的觐见制度。何况八思巴是忽必烈众多后妃王子公生的上师,他在后宫自是畅行无阻。   察必发间多了些许白发,面容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母仪天下的皇家气度。她屏退众人,俯下身对着我摇头叹气:“天哪,小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三百年的修为竟全部化为乌有,我们蓝狐一族,有哪个混得像你这么惨的?”   我扭过头不理睬她。我都这般惨样了,她居然还是不忘打击我。   “皇后,蓝迦受了许多艰辛,尝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苦楚。她如今这般凄惨,都是因为我。”八思巴痛惜地抚摩着我,对着察必深深一鞠躬,“我带她来见您,就是想问,她是否可以恢复灵力?”   察必拎着我颈上的皮毛,将我提起,我不爽地乱蹬,却是徒劳,她上下打量着我,慢悠悠地说道:“难倒也不难,只要勤加修炼,总能慢慢恢复。”   我忘了脖子上的不舒服,热切地看向她。八思巴焦急地问:“需要多久时间?”   她噗嗤笑出声,将我放回八思巴怀里,乜斜着眼,风情万种:“二百年修为,哪能想恢复就即刻能恢复的?看各人造化。灵性高的,三五载也就够了。悟性差的,再修个三百年也不定。”   我瞪了她一眼。这说了跟没说有啥两样?   她转着眼珠想了想,对我颔首:“这样吧,念在你我同族,我们一向交情不错,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度些灵力给你。虽不能让你立时恢复,但讲话总没问题.“我猛地抬眼,不置信地看她笑嘻嘻的脸。她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度灵力极耗费自己的修为,若不是至亲,谁愿意随便度给他人?   她忽略我探询的眼神,将手指点在我额头莲花形斑痕上喃喃念咒。一股暖流顺着她指尖流入我印堂,瞬间游走周身,舒畅至极。过了―会儿,她放开手指,微微喘着气看我。我试着开口:“娄吉……”   声音虽沙哑,却是千真万确能开口说话了!八思巴欣喜若狂:“蓝迦,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我喜极,埋头在他怀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察必在一旁偷笑:"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这般卿卿我我,回去找个无人的地方再诉衷肠吧。“八思巴的脸蓦地红了,我极不自然地扭开头,察必又恢复成端庄贤淑的皇后样,对着我细细叮嘱:“那些法门你都还记得,回去加紧修习吧。记得,每日若是修行太过精进,你便会极度嗜睡。这也正常,不必介怀。”   我跟八思巴对视一眼,他的眼里满蕴着笑意。自恰那过世,我还从未见过他笑。那发自内心的俊逸笑容让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为了掩饰内心,我急忙扭转头去。   在国师府中住了一段日子,由于对门便是恰那曾经住过的白兰王府,八思巴经常睹物伤神。为了不让八思巴伤心,忽必烈便让他搬到刚刚落成、位于高良河畔的大护国仁王寺中居住。此寺由察必出资建造,寺内种植千株牡丹,藏语称为“梅朵热哇”,意为花苑。春天花开时节,各色牡丹争娇夺艳,仿若天宫内苑移至人间。   八思巴回到中都后,又像以往那般政务繁忙。忽必烈设立的总制院,掌管天下佛教及吐蕃的行政亊务,领之于国师。又恰逢蒙古新字刚刚颁发,作为创造人,八思巴须得花极大心力教授大家怎么使用。他每日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只有晚间才能见到我。   而我,有自己最紧要的大事要做。我毎天除了进食与睡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苦修。如今我终于从颓废中再度振作起来,又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我要再度拥有人身!第一次有这渴望时,我刚刚情窦初开,对着万人瞩目的年轻国师心跳不已。如今,我已历尽生离死别,明白了什么是爱,也再难有心动感觉。儿子在我心中成了第—位,渴望再度拥有人身,不过是企盼能亲手抱一抱儿子。   果真如察必所言,我每天太勤于修炼,每天吃了晚饭便昏昏欲睡。往往不等八思巴回来,我已经在他床上睡死过去。第二天睁开眼,他早已离开寝聚,只有枕上的余温和床头尚有热气的牛奶,告诉我他又是一日的早出晚归,难得见到八思巴的时候,我总诧异为何他看起来比前次见到又老了几分。他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日日加深,竟起了深深的沟壑。虽然眉宇间更添历尽沧桑的恬淡魅力,但看上去委实比他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我知道这一年他操心的亊太多,又经历了亲人离世的悲痛,可即便在萨迦,他也不曾像这一年里老得那么快。   我劝说过他,别再那么劳心劳神。他却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继续早出晚归,继续一点点衰老。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又是一年过去。公元1270年,按照忽必烈的要求,,八思巴再次为他传授密宗灌顶。忽必烈将当年成吉思汗攻取西夏收缴来的西夏王印改成六棱玉赐给八思巴,敕封八思巴为“皇天之下、大地之上、梵天佛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并赐黄金百锭、白银千锭。绸缎四万匹。这些财富毫无例外地被八思巴送完萨迦,充作建造萨迦南寺的经费。   这年的夏天,萨迦传来消息:本钦释迦桑布圆寂了!   释迦喿布已有六十多岁,八思巴离开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八思巴接信难过了许久。经过彻夜长思,八思巴写信回萨迦,令贡嘎桑布继第二任本钦。我万分诧异:“贡嘎桑布出身卑微,你却将萨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交付给他,会不会有许多人不服孚”   “贡嘎桑布自我与恰那年幼时便跟着我们,他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沉稳老练,心思缜密谨愫。萨迦南寺工程浩大,头绪繁多,放眼整个萨迦,只有贡嘎喿布有足够能力做好这ー切。”他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头对我说道,“至于他出身如何,如今他是萨迦大女婿,这个身份已经足够。v“你这是爱屋及乌。”我叹息,心头浮起惆怅,"因为他是恰那最信任的人,你也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沉默不言,眼望黑黢黢的窗外。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轻轻吹拂着帷幔,他突然怔怔地说:“很快就是三年了。”   我愣了ー下,很快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头低下,泪涟涟,心绞痛。恰那,已经离开了三年了……日出日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我每日除了修炼便是遥想儿子。他现在是不是又长髙了,是不是已经会说许多话了,是不是很调皮很可爱?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恰那?只希望当我能重回人身时,他不至于已让我抱不动了。   八思巴的苍老比先前更甚,每隔一段时间看到他,总是又添了一分老态。36 岁的他‘似乎在回中都后的两年里迅速消耗了往后的十多年时光。年轻时的俊逸轩昂,已是半点不剩。原本髙瘦的身子越发消瘦,经常佝倭着背,看上去矮了许多。额头皱纹一点点在増多在变深,沟壑纵横。长出来的细密头发竟有ー半是白的。他如今剃头更加勘快’往往白发只冒出了ー点便剃去。曾经出门便引来无数女子围观的场面,今曰已不复再现。   有一日我强忍着困意不睡,硬是—定要等他回来,实在困了便拼命掐自己。亥时过后,我的腿都被掐红了,方才见到他进屋。我跳进他怀里,他愣住:“蓝迦,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你得多睡,才能好好补回灵力。,我抱怨道:“你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天天担着这么繁重的公务,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若不是有心要等你,根本见不到你的面。,他不无歉疚地抚摩着我的头“”蒙古新字刚刚颁行,我得教会朝廷中人使用此字,还得编写教程,这样才能推广开来。我倒是想带着你去,可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无聊,不如就在寺里好好修行,及早回复人身。“我不是为了自己无聊才忍着困意等你!“我有些恼,用尖鼻子顶他的手臂,”还记得恰那留给你的话吗?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果真提起恰那,他才会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叹息:委吉,你即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无所谓长相越见老态,你也得想想达玛。你若是早早离世,达玛怎么办?你让他一个幼儿如何挑起萨迦重担?“他半垂眼帘,眼睫毛不停跳动着,勉强扯出个笑容:“别担心,大汗赐了许多滋补药材给我。我让胆巴熬药,天天在喝着呢。我答应你,等忙过这段时日,我必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多陪陪你。”   我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这^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哄着我:“你赶紧睡吧,我再看—下总制院送来的共文,很快便睡了。”   我本就困顿不堪,被他这样拍着,睡意铺天盖地袭来。即将去见周公的那一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似乎被人轻轻抱起往外走。在有规律的脚步声中。我头一歪,沉沉睡着了。   公元1271年新年来到,忽必烈带着察必和真金来大护国仁王寺作新年祈福真金专门跑来找我,他为我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德胜坊小油鸡。我惊喜地吱吱叫一声,急忙上前一口咬住油嫩的鸡肉。还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好啊,知道我最軎欢什么。每次真金来寺里,就是我改蕃伙食的时候。   小蓝,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是只老狐狸了,怎么一点不见你老?毛色还那么亮泽,眼睛还是蓝得那么可爱。,真金看我狂啃小油鸡,以手指逗我的尖下巴,啧啧笑道。   我睥睨他一眼。他若是在我刚回中都时见到我,便不会这么说了。那时的我眼睛无神皮毛枯干,经过这两年的苦心绦行才恢复到这地步呢。这些日子我已明显感到自己体内积蓄的灵力越来越强,嗅觉味觉听觉和视力都已恢复如初,试着使用法术,大都能成功。我化身成人已是指日可待了!   真金看着我大吃,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ー句:“不知她在天上是否安好?他低头长叹,粗浓的长眉间拧出几许怅然,”五年了,再也没见到她。“我愣住,他是在说我吗?已经过去那么久,阔阔真都已经为他生下第三个儿子铁穆耳了,他还惦记着当日在白伞盖佛事的那场偶遇?我微微播头,于他,那个蓝眸蓝发的身影,不过是心头一个幻影罢了。   因为贪嘴,下午吃了真金带来的整只小油鸡,晚上对着晚饭时我无论如吃不下了,只象征性地碰了两口,我便没再吃。晚上蜷在八思巴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要蹯着,却一点不困。这可奇怪了,过去的两年里,我每晚吃了晚饭后不多久便会困得要死,为何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刻辨别出那是八思巴的声音,偷笑一下,在床上装睡:“吱呀”ー声门被打开,脚步朝着我走来,他将我抱起,正要开口吓他ー吓,却见他抱着我往屋外走去。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我越来越疑惑,这是要将我带到那里去?走到ー间偏僻的屋子前,他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屋里摆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物,ー名身材妖娆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对窗而坐。听见声音,女子回头ー“你来啦。”   我浑身冒汗,那竟是察必!   “这份下令推行八思巴文的诏书,我至今依旧能背出来。”我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轻轻背诵,“朕惟字以书言,言以纪事,此古今之通例,我国家肇基朔方,俗尚简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汉楷及畏兀儿字,以达本朝之言。考诸辽、金以及遐方诸国,例各有字,今文治浸兴,而字书有阑,于一代只读,实为未备。故特命国师八思巴创蒙古新字,译写ー切讹误文事而已。自古以往,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   年轻人不解:“既然忽必烈以这么大的力度推行八思巴文,为何后来八思巴文没有流传下去下”   :“因为字形很难辨识。再加上有的地方还仿效汉字篆书的写法,这就更加劚了识别的难度。”我将书上的图片翻给他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因此虽然元朝屡屡下令用八思巴文译写一切文字,也的确出现了用八思巴文译写过的书籍,伹民间还是用汉字。所以,八思巴文主要还是应用于官方文件。“他看着字,自己试着画ー下,点头道:“确实,这些字看着都很像啊。”   元灭亡后,八思巴文逐渐被废弃,最终成了死文字。“他抬头问:“那为何连在蒙古内部也无法保留下来?”找笑:“因为元朝只是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中的ー国,八思巴文只在元朝使用,别的蒙古汗国并不通用这种文字。元朝灭亡,蒙古人被汉人从中原赶出后,八思巴文曾在北元同行过一段时间,随着这些蒙古人被其他蒙古民族同化,八思巴文自然就消亡了。年轻人感叹:”所以今天我们只能在各种文物上见到八思巴文。“   第五十三章 再得人身   小人向贤者大发雷霆,贤者决不会计较;狐狼发出傲慢的叫声,狮子可冷它无知。   ―《萨迦格言》   公元1271年阴铁羊年「辛未》一南宋成淳七年一蒙古至元八年八思巴37岁真金28岁察必指头点在我额头的莲花形斑痕上,细细感应着:“已经两年了,她体内灵力积蓄得越来越多,只怕要不了几天便能化成人身了。"八思巴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太好了,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I瓣察必将我放上炕,在我对面盘腿坐下:”如今你可得在她晚饭里再多加些我锺过法的迷药。她的灵力越来越强,听觉嗅觉味觉也都已恢复。那迷药若不是被我雎过术,再加上两年里她早已习惯饭菜的味道,只怕她早就吃出不对劫了。若是压不住她的灵力,中途醒转过来,你苦苦瞒了两年的隐情可要前功尽弃了。 "“谢皇后提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已坐上炕,在我身边盘腿,”皇后,请开绐吧。““你的身子能吃得消吗?察必犹豫了一砗,悄声问道,”如今你他的声音却极坦然:“无妨”   “你若不愿意,随时可以停下来。,察必停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停下。否则,你也不必整整坚持两年了,“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到她能恢复人身后再说吧。“察必没有再多言,点在我额上的指尖突然传来一股烫人的热泸,如ー团热焰灼烧着我的莲花形斑痕。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其实是淸醒的,只龅强行忍受着这股炽热的灼烤。不一会儿,灼热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ー股熨帖人心的暖流在扬身缓缓行走,顿时舒适得仿佛身在云端,枕着棉絮般的云朵看日出日落,半个时辰后,察必的手指从我额头上移开,收了法术吐纳片刻,看着我叹息道:我有时看着她,觉得很可怜。别的蓝狐变成人身后享尽世间绒华富贵,她却只与心爱之人相守不到两年便要忍受生离死别,最悲惨的是连儿子都不能相认。“八思巴没有说话,只在一旁低低喘息。察必下炕,将我抱起:“可我又觉得她是幸福的,她得到的爱比我们其他同族多得多,人类男子薄情寡义者十之八九‘可她幸运地遇见了你们。无论是恰那还是你,都甘愿为她付出生命,能得到这样的倾心之爱,她来红尘中走这一遭,也算值得了。”   他终于出言,却是断断续续,仿佛极疲累,气息弱而不稳:"望皇后千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让她觉得亏欠我。““我知道,你赶紧回去歇息吧。”八思巴下炕,从察必手中榷过戡,步履阑珊地准备出去,察必犹豫了将他叫住:“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只是实在忍不住要再多说一句:别再花那么多心思在政事上了。你已将蒙古新字交给了国子监的教授们,他们自会去编撰课文,不需要你事事亲力亲为。我会让大汗减少给你的事务。你入境该多休息服药,多修行养神,不要案牍劳形。去做你喜欢却从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吧,你余下的日子……”她突然停顿下来,声音变得的低沉肃然,“已经不多了……”   我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幸好他极疲倦,没有察觉。他的脚步略略凝滞,扶住门框喘息片刻方说出话来:“等她回复人身,我会让她即刻去萨迦看儿子。到时候,怕是真的要向大汗告假了,我想找一处清净之地,不想待在中都慢慢等死。”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极慢,走几步便要喘息片刻,几乎是一点点挪着脚步回到房间。他的呼吸极重仓促,心跳很慢,那是老年人才有的呼吸。回房后,他几乎是沾床即睡。蜡烛燃烧到尽头,火苗跳了几下,终于熄灭。我在满室盈白的月光中细细打量着沉睡中的他。眼角、额头、嘴角都邹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睿智悲悯的眉目间尽是沧桑与疲惫,清癯的面容如历尽风霜的老人,全然看不出如今的他只刚步入中年而已。   蹲在他面前痴痴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泪水一滴滴落下之时,身子突然起了急剧变化。这种变化我不陌生。垂下头,闪着丝绸般光芒的蓝发垂落胸前,象牙白的肌肤如玉般润泽。我伸出双手,凝视着沐浴在月光下白皙的双手,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夜深沉,凉如水,月朗星稀,万籁寂静,金线织就的华丽丝帐内,察必姿势撩人地侧躺着,突然撑起上身,低声惊呼:“小蓝?”   我站在她帐前,黯然点头。   “你这么快就回复人身,真是太好了!”她起身,取过床头一件碧色中衣披上,上前拉住我的手仔细打量,“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果真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纯正灵狐,恢复的速度比我们这种半血统蓝狐快得多呢。”“真的是靠我自己之力恢复的吗?”我拂开她的手,冷冷地看向她,“还是你借助了其他方法?”   她微愣了一下,旋即轻笑:“你别逗了,能有什么其他方法?除非能有一个富有灵力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灵力转注给你。可你也知道,这么做等同于以命换命。天下谁会傻到这地步?”   “昨晚,他给我准备的晚饭,我没有吃。”我紧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她脸上终于显出懂乱的神情,我上前—步按住她的肩头:“告诉我实情!”   “你既然已经听到了,就该知道实情是什么。”她朝我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没错,你能这么快恢复灵力重新拥有人身,不是因为你天赋极高,上天眷顾,而是八思巴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我身子跌坐在她华面的大床上,虽然心中早已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期望这不是真的。她叹口,在我身旁坐下:“两年前他回宫的当晚,大汗设宴款待。宴席后他便来求我,将你在萨迦的经历全部都告诉了我。你以怀孕之身,只能选择救一人,八思巴活下来,可恰那却惨死。你早产生下遗腹子,为了孩子耗尽灵力被打回原形。儿子即便在眼前你也不能相认,连抱一抱孩子都是奢望。这些对他而言,真真是痛心到生不如死,他求我救你,不惜一切代价。”   那个春寒料靖的夜晚,察必将当时的情形一点点说与我听,我几次泪湿衣襟,痛不欲生。   八思巴求察必救我时,察必当时如此回答:“小蓝现在一点灵力也无,要想恢复,只能慢慢再修炼个三百年。”   他身子剧颤一下,苦涩地摇头:“三百年?若是真要三百年,童迦一定会自暴自弃而死。皇,您也是做母亲的人,试想想,您能忍受儿子在您面前长大成人到老到死,却一辈子不知道母亲是谁吗!”   将心比心,察必犹豫了,沉吟良久后说道:“要不然,就只有一个很残忍的办法。”   八思巴眼睛蓦地一亮,急切问道:“什么办法?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为她做到!”   “此事换成寻常男子,再有心也做不到,天底下唯有你才可以。”察必看着他周身围绕的七彩光芒,带着些许羡慕说道,“你自幼修法多年,身上有一股先天灵气。若是妖能吸到这人类最纯净的灵气,便是数倍于自身辛苦修行。”   八思巴毫不犹豫地问道:“我的灵气如何给她?”   “那你可得想淸楚? ”察必停顿一下,严肃地看向他,“你可愿意将性命给她?”   八思巴愣了一下:“如何给?”   察必美丽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色:“精元是人之根本,与你的灵力共生共存,我可以施法,将你带有灵气的精元转注入她体内。但要让她尽速回复人身,你便得耗损大半精元。虽不会立刻丧命,但也离死不远了。”   八思巴沉默了许久,涩涩地问道:“能再活多久?”   察必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实话告知:“不会长久,最多七八载。”   八思巴满足地笑了起来:“太好了,还有七八载,已经够我完成很多事了。我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看着达玛成人。不过没关系,即便年幼,可蓝迦有了灵力就能保护他。我将萨迦法王之位传给达玛,足可瞑目了。”   察必震惊了:“你,你真的愿意?你对佛法的悟性之高少有人及,萨迦秘传的道果法可让你起码活到八十岁后,你竟愿意折损自己一大半的生命吗?”   “孤独活到八十岁有何意义?我的性命本就是她给的,如今,不过是还给她而已。”他抬起哀伤的眼,悲恸地看向泣泪的蜡烛,“她已经失去了恰那,不能再失去拥抱儿子的希望。”   听着察必的点滴述说,我的手按在心口,哭得肝肠寸断。我现在才能彻底明白,为何这两年里他衰老得如此之快。察必还在继续说着:“我给了八思巴下过咒的迷药,每日拌在你的晚饭里。待你昏睡后,便将你带到那间里子里,我毎日施法,把他的灵力一点点移到你身上,你之前身体受损太重,用了足足两年才真正恢复。”   我紧紧抓着察必的手臂,拼命摇头大哭:“察必,我不要他这样牺牲自己来成全我。你将我体内的灵力还给他!我宁愿被打回原形,宁愿一辈子不认儿子!”   察必凄凉一笑:“小蓝,你说什么傻话呢?人的灵力一旦被我们妖吸收,哪里还能还得出?而况,你该知道他既然逆命救你,他的命数便已定下。即便你思愿意折损自己的元气,为他毎日度灵力,那也只能再多拖延几年而已。”'“那就将我的内丹给他。”我顿一顿,嗓子痛得难以忍受,“以我的命,还他的情。”   察必摇头长叹:“他果然最懂你的心。他就知道若有一天你了解真相,必然会这样。所以,他让我施法时,使用了不苛逆之咒。你即便要给他内丹,他也吸收不了。”   我呆住。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如此决绝!他让我怎么办?怀着对他的歉疚,独自度过接下来的几百年吗?   察必让我靠在她肩上哭泣,声音也起了哽咽:“我活了千年,见过太多的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从不相信人类也能有无私的爱情。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如磐石一般坚硬,可从你们身上,我竟体会到了感动。”   我已哭得说不出话来。自从离开萨迦,。我心如枯槁,死井无波。我以为今生除了儿子,再难有什么令我的心起波澜,没想到,他居然以如此惨绝的方式,令我再度经历痛不欲生。   察必捧起我的脸,为我轻轻抹去泪水,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小蓝,他对你的爱绝不比恰那少,可他的际遇甚至不如早逝的恰那。起码恰那死前还有一段美好的日子,而他,什么都没有。他的一生太苦了,背负着先辈期望与家族重担,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好好活着。   “从他开始为你转注灵力到现在,已过了两年,他只剩下最多五年生命。可他仍那么拼命做事,现在怕是连五年都难以延续。接下来,他的身子会越来越弱,各种疾病也会侵入身体。说是五年,其实任何时间他都有可能停止呼吸。”察必对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好陪他去做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察必的每一句话都像那只手,将我的心一遍遍挤捏着,碾出痛苦的汁液。我以袖口胡乱抹去泪水,迅速起身往外走。我没有时间了,我要在他余下的生命里,尽我之力,让他快乐!   “小蓝!”察必在我身后轻唤,我转回头,看见她含着泪,嘴角却挂着祝福的微笑,“好好把握时间!”   我对着察必重重点头。   天光渐亮,晨曦透入厘内,照亮他睿智悲悯的脸。霭霭薄雾中,弥漫着我对他牵肠挂肚的念想。暗恋了他那么多年,为了他努力修炼成人,他是我少女情怀中最理想最浪漫的萌动。虽然后来与恰那相恋,可心里却没有一日将他抛诸脑后。他早已是我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融入了我的血,我的心。   他睁眼,初时尚有些迷茫,看到窗外的亮光后急忙坐起,脸上现出懊恼的表情。他还从未睡得那么迟,正要下床,突然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我。苍老的面容上突然焕发出光亮的神采,手急忙伸出想要抱住我:“蓝迦,太好了,你终于回复人身了!”却又猛地将手缩回。他平稳了一下心绪,嗯哼一声恢复常态:“如今你已经恢复灵力,赶紧去萨迦吧。达玛今年才四岁,你还可以抱他。等再大些,你就抱不动了。”   我摇头,在床头坐下,定定地看着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我可以以后再去看他。”   “以后”他愣住,“你还想再等多久?”   我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五年。”   他脸色瞬间大变:“你……………你去见过皇后了?”   “恰那离世前,还有一段遗言,我没有告诉你。”我没有下面回答他,反而说起这段一直隐藏在我心里的话,“他说,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他战栗着身子,眼神躲闪:“蓝迦,你在胡说什么!恰那说的不是真的——”“那你以性命救我,又是为什么?”   他心神大乱,结结巴巴地问:“你,皇后全部告诉你了?”   “不然,你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你还不肯承认对我的情意吗?”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飞快地说着:“你别再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可怜你无法与儿子相认而已。我要去做事了,今天竟然贪睡到这时辰。”   我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你还要撒谎到什么时候?连察必都看出来你对我的情,我不是傻子——”   他怒吼着打断我,凑近我指着自己的脸:“蓝迦,你仔细看看,你仔细看我!我如今是个老人,我再没有年轻时俊俏的容貌。磞你还如此年轻美丽,我怎么配得上你,你要让人看笑话吗?”   我想拉他的手,他却警觉地退开一步,不让我触碰他。我流着泪摇头:“我不在意!无论你是美是丑,是年轻是老迈,我都不在意。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五年,只有五年!”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细长的颈项剧烈抽搐,已然松弛的肌肤下青筋跳动:“正因为只有五年,我才不能跟你在一起!恰那跟你在一起不到两年就离世,他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我不要五年后你再度经历这样的閞,我宁愿自己一个默默老死!”   我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顿一顿用力吸气:“你真的还能再活五年吗?”   他浑身突然一颤,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急忙扭过头去。我想要抱住他,他却再度退开,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   “你这样拼命做事,每日早出晚归极少见我,一是不想我对你突然苍老产生怀疑,二是——”我顿了顿,心痛又起,看着他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出,“你根本就不想活到五年后!你无所谓生死,你是在慢慢自杀——”   他颤抖着打断我:“别胡说!你也知道我余下生命不多了,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怎会再莫名其妙缩短自己本就不长的寿命!”   “所以,你来告诉我,为何你还要这样做?”我向他一步步逼近,他一步步倒退,退到背靠墙角退无可退,“我说了,我不在意你的容貌,不在意你还有多久时间。无论你怎么拒绝我,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我猛地扑向他,想要强行吻上他的唇。他急忙转开头,泪流满面地低吼!“因为我不能碰你!”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钉在原处,许久动弹不了。他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将褐红僧袍染出一朵朵深色泪花。我不置信地紧盯他的眼,他凄清地回望我,再度绝望地低吼一声:“我不能碰变成人身的你!”   我哽咽着停下讲述,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年轻人走近我,伸手想要抚住我的肩头,却又犹豫了,他思量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我正擦着泪,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你的蓝发,怎么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白发?”   我愣了一下,撩起一把发丝,果然夹杂了不少白发,混在光泽的蓝发间,看着有些怪异。我苦笑:“没事,可能是因为讲故事时触动了伤心处吧。”   年轻人看着我,有些不忍:“那,你先歇歇吧?”   我急忙摇头:“我想讲下去,如果这一夜不说完,你会——”我猛地停顿住,轻轻抚摩手腕上的莲花手镯,对他勉强笑了笑,“你会再也见不到我,也就再也听不到这个故事了。”   他盘腿坐下,严肃地看着我:“那好,答应我别再伤神,我就继续听下去。”   我点点头,稳住心绪,继续往下讲。   第五十四章 久远的秘密   显赫者常常受到挑剔,卑贱者有谁会去注意?红玛瑙总是被人鉴赏,拨火棍有谁会去评议?   ——《萨迦格言》   我与他对望许久,方才涩哑着嗓子问道:“为何? ”   八思巴定睛我,眼里满是痛苦,缓缓将袈裟退去。我惊呼一声,他身上、手背上有许多疤痕,有不少已经淡去,却依旧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如一朵朵的莲花。我震惊地抬眼看他,他垂头流泪:“你变成人身后,只要我触碰到你的肌肤,触碰之处就如火炙一般,剧痛难忍。”   我震惊良久,方才颤抖着嗓音问出:“为何会这样?”   他凄凉一笑:“谁看不出我对你的钟情呢?所有的淡漠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痴痴望着我,眼里满是柔情,“是,我是爱你。从恰那将你待到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就想恰那所说,你那么美那么善良,我怎能抵挡这人世间最大的诱惑?我甚至起了不该有的欲心,渴望着能真正拥有你。”   我流看泪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能触碰我的?”   “七年前白伞盖佛亊的那一晚。察必皇后来找我,告知我需以男子十年的阳寿来救你,我那时心里居然是窃喜的。只要给自己一个理由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十年寿命。可我,可我却——”他猛地停顿住,将手伸到面前翻转查看,嘴角不停抽搐着,"我抚摩你的脸,手上却是火焰炙烤一般地疼痛。我不相信,又以手臂抱你人怀。可我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触碰到你,都会痛苦不堪。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无法碰你。我只能一辈子看着你而无法触碰你!““我急忙驱车回国师府,看到恰那已经到了。为了救你,我只能告诉恰那。   没想到他头也不回冲去救你,我才知道,他也是爱你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嫉恨滋味,即便他是我最爱的弟弟!“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靠着墙角的身子慢慢往下瘫软,几近癫狂地喊道,”那一晚忌妒与恨意如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内心,只要一想到恰那与你在一起,我的全副身心就像置身于火炉里炙烤煎熬。一整夜,我简直要把自己折磨疯了,我想要找出原因,为何我不能碰你!“我伸手想拉住他,又无奈地缩回手:“那你找出原因了吗?为何?”   他依旧以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摇头:"我用了七年时间寻找,却始终无法找出原因。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无人可问,甚至对恰那我也得紧紧瞒着。后来看见恰那与你情浓,我有心成全,不得不将你推向他,可心底深处又是千般挣扎万般不愿。矛盾犹豫之时,我只能以繁忙的政事让自己尽量忘却。这样,便不用想太多,不会那么痛苦了。“我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上,想抱住他却又不能。明白了他的无奈与哀伤,明白了他偶尔莫名的冷淡和奇怪的酸酸口吻。原来想要拥抱却不能的滋昧是如此难熬,他隐瞒心思竟独自一人挣扎了七年!   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空洞:“恰那为了萨迦又被迫娶第三门亲事,我心里难受又痛惜。从曲弥赶回萨迦时,我已看出你心里有了恰那。   恰那可以一再为萨迦牺牲,我就不可以让他得到他本该拥有的幸福吗?再找原因已无意义,那是文殊菩萨对我内心破戒的惩罚,你本就于我,是我太贪心了。我终于下定决心——“,他顿一下,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逡巡许久,干哑着嗓子决绝说出,”彻底放弃你。“我这才知道,他劝我接受做恰那新娘时,说他不肯舍弃十年寿命,他的性命要留着做更多事,还说他将我丢在那屋子里听天由命,这一切不近人情的说辞,原来都是为了让我对他死心!   我哭得肝肠寸断,连连摇头:“不对,你触碰过我。生达玛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躺在你怀里安慰我,鼓励我。我没有力气喝参汤,是你以口对口喂我喝下。如果没有你,我过不了那道鬼门关!可是,难道你,你那时——”   我说不下去了。回想当时,他脸上满是痛苦万状的表情,可我根本顾不上。后来曾见过他手上缠着绷带,可他却说是为恰那守灵时被烛火灼伤。原来,他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可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我。   “很痛,真的很痛啊。连亲你那般亲密之举,对我而言除了痛,完全没有别的感觉。”他按上自己的伤疤,无意识地抚摩着如莲花般的伤痕,“可身体上再怎样痛,都不及心里的痛。你经历的比我痛库百倍,没有了恰那的支襻,若我那时再以身体上的疼痛远离你,你如何熬得过去?”   我双膝跪着靠近他几许,热切地看向他:“既然知道,你是我支撑下去的力量,那就不要再拒绝我,让我在你身边,你剩下的日子,让我来支撑着你走完!那不光是我,也是恰那的愿望!”   他嘴角浮起一抹笑,饱含着无尽绝望,仍是慢慢摇了摇头:“及时你不在意我已苍老,不在意我的寿命所剩无几,可我依旧无法触碰你。蓝迦,你吿诉我,除了拒绝你,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你说得没错,我已无所谓还能活多久了。我累了,太累了,我想早点解脱……”   “不行,我不许你放弃,恰那也不会允许!”我狠狠地瞪着他,抹去眼泪,猛地站起身,“我们去见察必,说不定她可以帮我们。”我只活了三百年,在蓝狐一族里尚属年少。可她已活了千年,见识比我广许多,法力也比我高深,说不定她能知道原委并找出办法。   他愣住,眸色中闪过一丝期盼,在我鼓励的眼神下,慢慢晃着身子费力站起。我想上前搀扶他,却又想到我会带给他痛苦,只得硬生生缩回手。握紧自已的拳头,对他用力点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找到办法的。”   他的眼睑微微颤抖,努力深呼吸几次,对着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日晚些时候,八思巴带着我入宫去找察必。屏退众人后,我在察必面前化出人身,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她诧异地打量八思巴:“难怪这两年里我从你身上转移灵力时,感觉到你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这股力量对你身体并无任何损害,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来历。”   她让八思巴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以指头轻点上他额头,默默施起法来。我焦急地在一旁看着,察必指头所点之处,竟渐渐现出一个红色印子。八思巴似很痛苦,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强行撑着身体。察必神情凝重,不住喃喃自语:“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   我急忙问道:“何处奇怪?   她收了法术,吐纳片刻,没头没脑地问我:“小蓝,我记得当年班智达临终前曾教过你一套咒术,用以束缚你的形灵,你便化不成人身。”   我奇怪道:“是啊,但是你吿诉我之后,我早就停了修行此法。所以,后来才有了人身。”   察必下榻,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几口,眉宇间微皱了起来:“虽然你停了咒术后可以化成人身,可班智达实在是未雨绸缪,他还埋下了更厉害的一招!”   “是伯父?”八思巴身体猛烈战栗,一手撑在榻上无力起身,“他临终前让我跪在他床前,手按在我的天灵盖上念过—段咒语!我还以为是伯父对我的祈祝,没想到竟是……”   “对,是禁咒!这段咒语与班智达教给小蓝的咒术相生相克,对你身体丝毫无害。可是任何修习过班智达这套咒术的妖化成人身,你一旦触碰就会被禁咒所伤!”察必叹息着看向我,无奈地蹙起秀眉,“天下修习过班智达秘传法术的妖能有几个?这是摆明了针对你。班智达需要你的灵力与忠心保护他们兄弟俩,他最不愿的便是八思巴与你产生感情而毁了修行。所以,他深谋远虑,计划周详产先诱你修习他的法术束缚住你的形灵,若有一天你发现真相而停止修习此法,为了确保他的继承人不被你诱惑,他又在八思巴身上施以相克的禁究,令他一辈子不能靠近你!”   我身子发抖,仿佛浸泡在冰水之中:“可我即便修习过他的法术,也早已停止了呀。”   察必摇头道:“停止修习是没用的,等你发现时已修习日久,深入内腑与全身脉络了。这禁咒并非是什么恶咒,没有逆天逆命,不违伦常纲德,一旦咒术种下,便无可逆转。”   我仍抱着一丝期望,看向面色凝重的察必:“没有任何化解之法吗?”   她先是很肯定地摇头,继而又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们俩说道:“八思巴,不妨你现在试着触碰小蓝,看看是否还会那么痛。”   八思巴疑惑:“难道我现在触碰她就可以了吗?”   察必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但也许可以。刚刚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我需要证实。“我坐在他身边,八思巴将手小心伸向我的脸,我一下,有些痛苦之色。将手从我脸上挪开,看着掌心,没有起伤痕。他欣喜地抬头看向察必:“虽还是有些痛,却并非完全无法忍受。与之前火灼般的痛感相比,真的是轻了许多,连伤痕都不再有了。“我喜极,急忙握住他的手:“真的?那这样呢,还痛不痛?”   他皱着已斑白的长眉,对着我微微一笑:"无妨,我能忍住。“察必却没有我们俩的兴奋,忧虑之色更浓:“看来,我的猜想是真的。”   八思巴和我都已觉察出察必脸色极凝重。我与他双手紧握,一起恳求察必: “请告诉我们实情。”   察必的目光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逡巡许久:“这禁咒,只有当八思巴自身灵力消失,生命渐渐消逝时,才能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除。”   我猛地跳起来,神思混乱:“你,你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八思巴平静地看着察必,面色反而从容下来,“之所以我会觉得不如先前剧痛,那是因为我的灵力已经消弭殆尽,生命所剩无多,是吗?”   察必哀伤地看着我们,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精致的面庞滑落:“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再抚摩她,便完全感觉不出痛了。”   心似被扭捏撕扯,碎成片状。离开儿子后,再没有承受过如此痛楚,我是那么不甘,犹如困兽,跪在地上仰头嘶声道:“我是妖,可我从未伤害过别人,我只是想与我所爱的人好好度过平凡的一生而已!可是为何,为何上天要这样待我?为何我爱的人都要遭受如此凄惨的命运? “察必蹲下身想搀扶我起来,我甩开她的手,伏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察必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八思巴慢慢在我面前蹲下,温柔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蓝迦,别难过了。你不是说,要好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吗?”   我抬起头,蒙眬泪眼中,看到一张浅笑的脸。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却似阅尽人世间的沧桑,直看进我的心底。他抚上我肩头,稍微一用力,将我拉进他的怀。虽痛得吸了一口气,却依旧紧紧抱着我:“我们只剩下不多的时间了,别浪费在哭泣上。”   我呆呆地看向他满是皱纹的清癯的脸:“你真的愿意舍弃朝堂,舍弃萨迦,远离这些政事,跟着我走吗?”   “还记得恰那留给我的话吗?他让我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额头上尽是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他怀中拿出那块恰那新婚之夜送给我的璁玉,璁玉上串着剩下一半的蓝丝带。自从我被打回原形,再也没有灵力能将这璁玉放入袋中隐身携带,他便一直为我保管着。   他将璁玉绑在我头顶,抚摩着我的蓝发,他满足地感喟:“如今我总算能抱着你了,虽然痛,但对我来说,能这样抱着你,已是超乎期望。我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与恰那所求的一样。为心爱之人春日放歌原野,夏日泛舟河上,秋日遍尝熟果,冬日踏雪赏梅。只是,我以前从不敢说出口。如今,我要为我自己而活,我要真正做我自己。你可愿陪我?”   我拼命点头,拽着他的褐红僧袍,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与他相识二十五载,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见他如此放开心怀吐露内心。泪水湿透了他胸前衣襟,僧袍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代髙僧清俊卓然的形象就这么被我毁了,可他却笑得很开心。笑容扯出细细的皱纹,整张脸老态横生,可在我眼中,他依旧俊逸温润气度不凡,依旧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光华照人的十三岁男孩。   这年3月,八思巴向忽必烈吿病假,说中都气候太潮湿,他屡屡犯喘症,想要去—处干燥些的地方养病。忽必烈令全京城最好的名医为八思巴诊治。可所有御医为八思巴诊脉之后都向忽必烈禀报同一个坏消息:国师操劳过度又四处奔波,经历了许多伤心伤神之事,如今身子已被多年疾病侵蚀过度,难以痊愈,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忽必烈难以相信,比他小十九岁的八思巴健康状况竟然如此糟糕!在察必劝说下,忽必烈只得准了八思巴的吿假。八思巴打算去凉州临洮,那里有忽必烈先前赏赐给他的庄园,他还从未去过,那里气候比中都干燥些,对他的咳症或许有帮助。   公元1271年3月,大护国仁王寺开满了桃花,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八思巴肩上。他在落英缤纷中最后再看一眼送行的二弟仁钦坚赞和弟子们,向他们挥了挥手,抱着狐狸身子的我,坐进马车。   他只带了几名最信任的弟子随行,包括跟着他二十来年的大弟子扎巴俄色。走之前他已作了安排,由仁钦坚赞代理,在忽必烈朝堂上履行国师义务。   忽必烈在崇天门为八思巴设下盛大的欢送会,他对八思巴叮嘱又叮嘱,送行的步子走了又走,终于在八思巴再三恳求下,不得已停下送别的马车。两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其实他们俩心中都有预感:这次一别,此生再难有见面之日了,春日暖阳下,马车辘辘,路边柳絮在风中飘扬,中都渐渐远离视线。三十七岁的八思巴拖着病体离开了中都,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   八思巴放弃诸多政务归隐临洮的这一年,对忽必烈的帝国来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意义。这年11月,在临洮的我们收到传自中都的消息:汉臣刘秉忠奏请建国号——大元。   忽必烈采纳了此项赛议,令刘秉忠拟订《建国号诏》,将大蒙古国变成“大元”,将自己从蒙古大汗,变成中原皇帝。所有人对他的尊称,也由“大汗”,变成“陛下”。   这件亊对远在临洮养病的八思巴来说也有着重要意义:忽必烈将八思巴的国师称号升为帝师,意为天下独尊的皇帝在宗教上的老师!   自八思巴受教帝师开始,朝廷中常设帝师一职。帝师圆寂,则新立一人继任。帝师若因故须长期离开期廷,则委任一人代理。即便八思巴此时不在大都,忽必烈对他的信任依旧,他领布旨意向八思巴保证:帝师只有款氏家族血统的后裔才能担任。   也就是说,八思巴之后的下一任帝师,毫无争议地落在尚年少的达玛巴拉身上。   后来,忽必烈履行了承诺。整个元代先后有十四任帝师,皆是萨迦派中人。   “成吉思汗建国以来,一直称自己的国家为大蒙古国。忽必烈即大汗位时,大蒙古国已成为横跨欧亚的几大汗国,彼此间并无从属关系。忽必烈的统治中心转移到了汉地,随着中原皇朝体制的逐步建立,需要有相应的国号以表示其为继承中原的新皇朝。这是向中原臣民表示:忽必烈所统治的国家,已经不仅仅是蒙古的一个汗国,而是中国历代王朝的延续。”   年轻人点头:“确实如此。好比后来的清朝,满族人融入中华,成为中原王朝之一。”   我详细解释“元”这个字的意思:“刘秉忠作为元初最着名的汉臣之一,为这个疆域空前产大的王国定立了国号。他奏议道:前代王朝如秦、汉以兴起之地为名,隋、唐以始封的爵邑为名,都不足以显示本朝的伟大。应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建固号为‘大元’。”   年轻人“哦”了一声:“元朝原来是这么来的。我一直记得元朝的首都叫大都,可你却说之前叫燕京,后来叫中都。那什么时候才开始叫大都的?”   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我为他再添一条毯子,一边说道:“就是第二年,至元九年,公元1272年2月,忽必烈采纳刘秉忠的建议,改中都为大都,正式定为元朝首都。”   第五十五章 隐居生活   正直的人碰到生命的危难,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黄金经过烧炼,也不会变成别的颜色。   ——《萨迦格言》   公元1273年——阴水鸡年(癸酉)——元至元十年——南宋咸淳九年八思巴39岁  真金30岁“这位夫人,小店的首饰可是临洮数一数二的。”店老板殷勤备至,在我身边巧舌如簧地推销着,“有您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必得有最后的首饰来配您,才能衬您的风华和气度。”   八思巴在我搀扶下在首饰店中慢慢打量着:“老板,我们只买些上好的配件,我想自己做。”   “上好的,配件?”老板果真有生意头脑,立刻答道,“有有有。您放眼看看整个临洮城,就我这家店的款式最新最全,不知这位老爹想打制什么首饰?金凤银,玉镯,还是项链?”   听到店老板如此称呼,我微微皱了皱眉。八思巴却浑然不在意,固答道:“一串手链。不用你的样式,我自已会做。”   “一串?只是手链?”店老板继续唾沫横飞地推销,“您女儿长得如此貌美,必得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才能衬她,一串手链怎么够?”   “一串足矣。我们只是采购些孔雀石、青金石和砗磲[1],你若没有,那我们便去其他店了。”我板起脸孔嗔怪,“还有,他是我相公。”   饶是店老板阅人无数也不禁愣住,重新打量衣着寻常的我们。他也算有急智,急忙换了说法:“小娘子眼光真好,您相公可是气宇轩昂相貌不凡啊。”   我扑哧笑了出来,这马屁拍得太没谱了。如今的八思巴外表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满脸皱纹,高瘦的身子略有些佝偻。虽仍是神情淸朗,却早已与气宇轩昂相貌不凡搭不上半点干系。我偷眼看了看八思巴,却见他依旧风轻云淡,像是全没听到店老板所说。   我瞪了店老板一眼:“还不快把东西拿出来,不然我们可真走了。”   “别别别,最上等的孔雀石、靑金石和砗磲本店都有,都是从万里之外的天竺和罽(音ji)宾[2]运来,绝对货真价实,临洮城内哪有别家店有我这么好的货色?”店老板一边说一边捧出一个个锦盒,打开细看,倒真没吹牛,确是上好的东西。八思巴见识过太多珍宝,仔细挑了些最好的材料。   走出首饰店时已是夕阳西下,春日的金色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搀扶着他相视一笑,走回我们的庄园。这两年[1] 砗磲:一种巨大的贝壳,分布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   [2] 即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青金石的产地。   我们在临洮过着隐居生活,无人知晓这座大庄园里住着的高瘦老人是尚不满四十岁的帝师,平日里我们极少在人前露面,可少数几次露面都会引来背后的交头接耳,无非是些关于这对老夫少妻的极具想象力的闲言碎语。   今日,八思巴一时兴起,想要为我做串手链。他坚持要自己去买材料,我只能与他变装戴着帽子来到闹市。果不其然,背后指指戳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孟浪的年轻小伙子嚷嚷着“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龌龊话。可我们俩毫不在意,我连使法力小小惩戒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我与他十指相扣,施施然向前走着。如今他对我的触碰,痛感更少了,便很喜欢牵着我的手。这样柔媚的春天傍晚,与心爱之人过着二人世界,那种宁静的温馨,于我们,已然足够。   自从到了临洮,八思巴让我大大方方在人前出现,不必装扮成小厮模样,只须隐去蓝眸蓝发。我就这样以女子之身跟随着他。他让身边人都唤我蓝夫人,虽然没有正式仪式,但所有人都默认了我与他的关系。萨迦派本就是个可以娶亲的佛教教派,因此并无人质疑他。消息传到忽必烈那里,还得到了忽必烈的赏赐.若不是八思巴坚决不肯,忽必烈早已命人将诰命夫人沉沉的头饰压到我头上了。   回到庄园,扎巴俄色上前禀报:“启必帖木儿王子带着女儿贝丹前来拜访,已等候多时了。”   我与八思巴一起走入厅堂,启必帖木儿急忙拉起身边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向我们行礼。   八思巴急忙上前扶住他:“安答不必这么见外。你能从凉州大老远赶来与我一聚,我已非常开心了。”   启必帖木儿比八思巴大十一岁,今年已有五十岁。他这些年衰老得厉害,早年魁梧的壮汉如今疾病缠身。他摇着头看向八思巴:“安答,我这次来,怕是最后一次见你了。医官说,我的血虚之症已病人膏肓,如今不过是迁延时日而已。”   八思巴吃了一惊,随即难过地说道:“怎会这样?我定当回禀陛下,为你派出最好的御医。要什么药材,只管向我开口。”   启必帖木儿扭头咳嗽—阵子:“没有用的,这些年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我也死心了,唯有这小女儿贝丹让我牵挂不舍。”   八思巴凝重地看向憔悴的启必帖木儿:“安答,你抱病前来,必不是只为叙旧。安答有何请求,我必尽全力!”   启必贴木儿对身边的贝丹看了一眼。八思巴明了,让我帚贝丹出去看看庄园里的风光。我将贝丹带到院子里,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小女孩刚开始很拘谨,与我熟了便开始渐渐放开心扉。我一边陪着她摘桃花,一边支着耳朵听屋里的谈话。   “的确是有事相求,望帝师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分儿上,莫要嫌弃才好。”启必帖木儿的声音竟是带着哭腔。   安答,你快起来。你有病在身,怎吃得消冰凉的地砖?“听声音,启必贴木儿竟在八思巴面前跪下了。   “你如今贵为帝师,连王子公主见了你也得恭让三分,你却还一直记得我这二十多年前的安答,真真是重情之人!”启必帖木儿哭了一阵子,在八思巴不停劝慰下方才继续说道,“我死前没有别的遗憾,唯有这小女儿放不下。我若是一死,她那些狠心的兄长,谁也不会真心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听着启必帖木儿的哭诉,我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一些传闻,启必帕木儿年轻时颇荒唐,生下—窝子的儿子。十来个儿子个个纨绔不肖,平日里架鹰斗狗吃喝玩乐,可启必帖木儿的封地被忽必烈越割越小,哪还经得住儿子们这般挥霍?听说这几年他景况越来越差,偌大的王府常要靠典当才能维持平日的气派,只怕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捉捉襟见肘了。他那些儿子没一个孝顺的。就盼着爹早早蹬腿好分财产。   八思巴安慰他:“安答不用担心,我必为贝丹公主在朝中寻一门好亲事。”   启必帖木儿却说道:“安答,不知我们两家能否结成亲家,让我女儿做你侄媳妇?唯有让贝丹嫁入你们萨迦,才不会因为嫁妆寒嫌被婆家看不起。”   我吃了一惊,连贝丹叫我“蓝姨”,都没有听到。原来启必帖木儿拖着并重之躯来临洮是抱着这个心思,可先前八思巴已经应允卓玛和贡嘎桑布了呀。   “这……”八思巴犹豫着,“几年前我已为侄儿达玛在萨迦定了亲,是我长妹之女……”   启必帖木儿连声说道:“这没有关系,只须给我女儿平妻的身份即可。”   启必帖木儿现在虽已没落,但女儿好歹也是蒙古宗亲公主的身份,以平妻与觉莫达本相处,贡嘎桑布和卓玛恐怕也无法反对。屋里声息俱无,我细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八思巴郑重回答:“好,安答,我答应你。待你百年之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贝丹公主。她嫁入我萨迦后,必不会受委屈!”   我愣了一下,旋即觉得有股苦涩卡在喉咙口。看着在我身边天真烂摘桃花的小女孩,她比达玛大了四岁。不知为何,我总忍不住想起恰那与墨卡顿。   晚上八思巴在油灯下为手链打璎珞,我端着燕窝放在他面前:“为何答应启必帖木儿?”   他放下璎珞,慢慢喝着燕窝粥:“当年他父亲阔端对萨迦有恩。我与他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如此跪求我,怎能拒绝?再说了,墨卡顿为恰那而死,我心中一直歉疚,如今,也算是以此报答了启必帖木儿吧。”   “达玛与贝丹,你不觉得跟恰那和墨卡顿很像吗?”恰那的儿子娶墨卡顿的侄女,冥冥中似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因缘,只是实在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他摸了摸我的蓝发,温柔笑道:“蓝迦,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们不会像恰那和墨卡顿那般不幸。等达玛长大了来中都,我会让他跟贝丹先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成亲。”   我无奈地摇头,我虽是达玛的生母,却无法对他的婚姻置喙什么,一切都得由八思巴做主。可我心里终归有些不舒服。我向往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这样为了政治为了感恩,就将天南海北的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可我知道这里的人都是这般婚嫁,掀开盖头才能看到对方的模样。男子若是有地位,娶上一推女子都没关系,恰那不是娶了三个吗?我混迹人间这么久,也该习惯了。达玛作为萨迦唯一的继承人,他要为萨迦开枝散叶,萨迦众人不可能让他只守着一名妻子。   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我看向烛光下聚精会神编织璎珞的八思巴,他编得累了,时不时闭目休息一会儿。其实八思巴并不完美,他总是习惯地最先考虑萨迦的利益,这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被当成继承人的他不停被灌输的思想。可他若真能像班智达所期望的那样,一切只以萨迦为中心,抛开所有的个人感情,他也不会这么痛苦了,我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达玛未来不要像他一样。   手链在三日后完工,他用一个锦袋装着递到我面前。   “真漂亮!”我将手链从锦袋中取出,不由惊叹。孔雀石与金育石颗颗波光流转,雕刻成莲花状的砗磲悬垂下来,旁边还衬着一片银叶子,美得令人咋舌参我迫不及待地戴上手腕:“跟了你二十多年,从不知道你竞有这舰手艺!”   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红,略带羞涩地说:“这都是母亲教的,我小时候常靠在她身上,仔细看她打金刚绳串佛珠,她做出的璎珞花样繁多,都极好看,可惜,这么多年我从未打过一根丝线,如今只记得最简单的手链打法,不然,还可以为你做更多的。”   我翻转着手腕,爱不释手:“足够了,我很喜欢很喜欢,我会戴一辈子!”   他的手轻柔地抚摩上我的蓝发,停留在我头上那块光彩盈泽的璁玉上:“恰那留给你璁玉和蓝丝带,你天天戴着。而我,什么都没有给过你。我一直想亲手做些什么送给你,想了许久方才回忆起原来我曾从母亲那里学到过这门技艺。   他牵起我的手,看着我手腕上那串美丽的手链,语带伥然,“你既然这么喜欢,日后便天天戴着,就如同见到了我。”   我听着他似道别的语气,心下疑惑:“你是在赶我走吗?”   ^蓝迦,你已陪伴了我两年。这两年没有政务,没有要操心的亊,只有你时时刻劾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快乐,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放开我的手,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正冒出嫩芽的白杨树,轻轻感喟,”两年,足够了。“我走到他背后,望着他消瘦的背影哽咽出声:“我不会走一一”   他猛地转过身来:“何必再将时间浪费在我这半死之人身上!你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既然灵力已经恢复,你该回萨迦去看看达玛,他都六岁了。前几天收到贡噶桑布来信,达玛如今调皮可爱,异常聪明,而且长得越来越像恰那。你就不想去看看儿子吗?”   “我很想去看他。”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可眼下更重要的是你。儿子还有许多年的路要走,你却——”   不等我说完,他突然身子缓缓软倒。我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连连呼唤他的名字却无反应。将他扶上床,抚摩他的额头,他面色蜡黄呼吸微弱,生命力正在缓缓离他而去。   难怪这般急着赶我走,难怪又为达玛定了—门亲事,他怕是已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急于想要安排好一切吧?   我急急俯身吻上他的唇,将灵力度给他。我之所以将思念儿子的心强行按下,一步不肯离开他,就是知道他随时可能倒下,从此再也起不来。缓缓度了些许灵力过去,他仍然双眼紧闭,唇瓣冰凉干涩,苍白的皮肤下泛着隐隐黑气。我如今虽已回复人身,可每日的修炼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早已知道,我必须修炼出足够的灵力以备不时之需,我是唯一可以延续他生命的人。   不敢再多度灵力,怕他一旦醒转,我与他的肌肤相触带来的不是旖施而愚痛楚。坐在床前凝视着沉沉昏睡的他,皮下的死气渐渐隐去,面色已稍转暖。睡着的他,沉静若水,安详怡和。轻轻抚摩他唇角、额头与颈项上的丝丝纹路,年少时对他的痴恋,如今已升华。不止是爱,他更是我至亲至信之人,我最依恋最不舍最不愿分离的人。爱情与亲情融在一起,早已区分不开,阳光撒入室内,照在手链上,青金石与孔雀石泛着耀目的光芒,流光溢彩,莹然卓绝。   他转醒后,她我喂他喝了点水,拿起书桌上的信,问道:“扎巴俄色刚刚来过,这是萨迦送来的迷信,你想现在就看吗?”   他点点头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他精神虽然仍有些不济,却已无碍,他看着信,面色渐渐凝重,我怕他过于劳神,凑过去问:“信里写了些什么?”   他有些怨气,握着信纸的手在巍巍颤抖:“贡嘎桑布越来越不像话了,手段越来越强,为了争地盘,竟闹出了人命!”   原来阿里地区是由一名叫南萨巴布希的贵族掌管,也是八思巴所封的十三万户侯之一。南萨巴布希与帕竹派关系极密切,所有阿里一直被视为帕竹的势力范围,贡嘎桑布下令,让南萨巴布希在阿里管辖的米德与羊卓雍错浪卡子的民户交换。浪卡子是止贡的势力范围。这明显是为了挑起止贡和帕竹的矛盾,南萨巴布希自然不愿意,明里暗里抵制。于是贡嘎桑布买通了南萨巴布希的侍从,一名叫当巴仁楚的十八岁僧人,竟将南萨巴布希毒死了。作为报酬,贡嘎桑布将墨竹白蔡地方赠给当巴仁楚做领地。南萨巴布希没有继承人,赶在帕竹派插手之前,贡嘎桑布已捷足先登,接收了南萨巴布希的领地。   此事虽然萨迦捡了个大便宜,站了阿里这儿大片地方,可毕竟以阴谋手段夺人地盘,名声太嘈,激起了众怒。我不想八思巴太生气伤神,为贡嘎桑布辩解道:“他的手段的确太狠了些,但也能理解,他是希望找帕竹和止贡报仇。”   他愤愤地说道:“我也想报仇,但一定得光明磊落,怎可用暗杀这么卑鄙的手段?”   我叹气:“贡嘎桑布如今是本钦,你不在萨迦,达玛又还小,本钦便是藏地权力最大之人。他掌权日久,难免想法会有所改变。”   贡嘎桑布是个精明能干之人。平心而论,他任本钦的那些年里,对萨迦贡献极大,萨迦在藏地拥有的土地比先前多了整整一倍。这些地都属萨迦所有,他在其中未曾拿过一分。他建成了萨迦南寺中最重要的大殿,还建了纪念班智达的观音菩萨镀金像,命工匠完成了大殿回廊的壁画,萨迦南寺的建造,在他手中已初见规模,他在萨迦派内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排钟不少青年人佩服他的能力,对他死心塌地“他对萨迦有功,但不可以此抵消他妄取人姓名的恶业。”八思巴挣扎要起身,吩咐我道:“扶我起来,我要给他给信好好训教一番。”   尽管担心他的身体,但我只能将小几案放在床上为他研磨。几日后,这封训斥贡嘎桑布的信件从凌洮发出。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八思巴与贡嘎桑布的矛盾早已埋下,并导致了日后的一场腥风血雨。   那年夏天,大都传来消息:真金被林为太子!   忽必烈身边的汉人儒臣一直向忽必烈建言,中原王朝一向都是皇帝在位就预立太子以备国本。忽必烈觉得既然入主中原也该入乡随俗,于是下旨立真金为太子。真金成了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太子。   ※※※我低声感叹:“真金是蒙古人历史上第一位太子。这消息在忽必烈的朝堂上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汉人都是欢欣雀跃,蒙古人却大为不满。”   年轻人奇怪:“这是为何?难道真金不受蒙古人拥护吗?”   “真金在蒙古贵族中颇受争议。”想起这位命远多舛的太子,我叹了口气,“他自小受汉人的儒家教育长大,身边聚集着一大群汉人精英,是忽必烈王庭中主张儒治的代表人物。以汉人来看,真金被立为太子符合传统中原王朝的做法。所有朝中儒臣对他寄予厚望,认为真金已是储君,儒治的时代就要到来,汉人在大元王朝的地位将会大大提高。”   年轻人摇头:“这必定会触及蒙古人的利益。”   我点头:“没错,蒙古人认为真金被汉化了,真金若是继位,整个朝廷都会成为汉人的天下。而况蒙古人从来没有现任大汗尚在世便定立继承人的规矩。蒙古人几百年的传统都是前任大汗死后召开宗亲聚议的忽里台。由众贵族投票选举产生下一任汗王。必须经过忽里台通过,才能成为合法大汗若是一时选不出汗王,会由先大汗的遗孀摄政,直至下一任汗王选出。”   “所以,真金的太子之位至少在蒙古贵族中间是有争议的。”   第五十六章 真金来访   国王应遵照佛法护国安民不然就是国政衰败的象征;如果太阳不能消除黑暗,那就是发生日食的征兆。   -------《萨迦格言》   公元1274年——阳木狗年(甲戌)——元至元十一年——南宋咸淳十年八思巴40岁真金31岁在凌洮隐居的我们,一点都不想被外界俗事打扰。八思巴推掉了所有的政务,由他留在在大都二弟仁钦坚赞代为处理,但萨迦的事他不能不管。公元1274年,上天注定这是个多事之秋。   刚过了纯洁,八思巴又接到了一封来自萨迦的密信,他万万没想到,他责备贡嘎桑布的信还在去往萨迦的路上,竟又收到了另一封报告这位本钦所作所为的密报:贡嘎桑布亲率萨迦教数千僧兵攻打止贡寺,竟将堂堂藏地最大派系之一的止贡派全部灭门!   八思巴气得双手发抖,一拳砸在桌案上:“是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竟肆意妄为到这般地步!”   我担心他的身体,急忙拉住他的手,苦涩地说:“他是为了给恰那报仇。”   八思巴怒不可遏:“报仇就该冲着京俄去!可他将止贡上下千余口全部杀死,火烧止贡寺,这岂止是报仇,简直就是强盗所为!如今藏地其他教派会怎么看待萨迦?他们会认为萨迦仗着蒙古人为所欲为,看谁不顺眼了就可以动用武力消灭。将来萨迦在藏地会孤立无援,我好不容易建立的与其他派系的关系全部被他毁于一旦!”   我赶紧拉他坐下,柔声宽慰:“你先别急,你的身子不可大喜大悲大怒。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只能想办法尽量弥补。”   “我即刻去信,废去贡嘎桑布的本钦职位,由我弟子尚尊继任。看在卓玛面上,不取他性命,但必须驱逐出萨迦,只准带走随身衣物与妻子孩子!”他顿了顿,眼里落下了一层严霜,“还有,取消达玛与觉莫达本的婚约。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不配做达玛的岳父!”   废除贡嘎桑布的信发出没多久,又传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云南王忽哥赤在昆明北属下杀死了!   原来忽哥赤作为忽必烈庶长子一直嫉妒真金。他本想等忽必烈死后,召开忽里台与真金争夺皇位。可忽必烈立真金为太子的消息让他彻底断了希望。忽哥赤每日在云南王府中喝得酩酊大醉,气不顺便将下手将士捆起来鞭笞。他平日里就脾气暴躁,对下属刻薄寡恩,这次“立太子”事件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部下忍无可忍,趁忽哥赤睡着,一条绳索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放火烧了整个云南王府。   忽哥赤与八思巴没什么交情,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可他的死却带来另一个消息:作为忽哥赤上师的意希迥乃在那场王府忤逆大乱中,因他是忽哥赤的心腹,被捆住丢在房间里,一并被火烧死。他的妻子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临洮时,我与八思巴都唏嘘感慨了一番。意希迥乃作恶多端,所以上天惩罚他这般惨死。   这年3月初,临洮依旧春寒料峭,庄园里突然来了一位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造访。   刚刚坐上太子之位的真金,接受的第一桩任务,便是代替父亲到临洮为帝师八思巴庆贺四十大寿。八思巴生日是在藏历三月六日,就在这两日了。真金幼时曾师从八思巴学习佛法,所以真金与八思巴有师徒之谊。他一向对八思巴极为恭敬,待之以上师之礼。如今虽是太子之尊,却仍不改恭良谦逊。   八思巴对于真金的到来非常开心,可我却尴尬了。我在庄园是女主人的身份,只是隐去蓝眸蓝发,面容并未改。可真金来后,我哪敢见他,被他认出就糟了。更要命的是,真金还要求拜见蓝夫人。我一阵尴尬,想必帝师身边如今又一位貌美女子服侍的传闻,早已在忽必烈的宫廷传扬开去。   八思巴倒是大大方方地唤我出来。我犹豫再三,若是变幻面容又怕惊到庄园里其他人,只好扯了块巾子蒙住脸,再穿上最厚实的冬衣戴上帽子,笨拙地走进会客的厅堂。   八思巴看我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在屋子里也戴着帽子,不由得奇怪:“今日怎么——”   我急忙打断他:“这几日感染风寒,实在不宜见客。可是家中来了如此尊贵的客人,不见又失了礼数。”我转头向衣着华贵的真金跪拜,为了不让真金听出声音,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奴家参见太子殿下!”   我平素不像人类那么怕冷,冬日穿得也不多。今天竟将所有冬衣都披上身,八思巴不由得奇怪地打量了我好几眼。真金急忙让我起来,微笑道:“这位就是蓝夫人吗?在大都时便听父皇提及,我一直非常好奇,所以趁此机会定来拜会,望蓝夫人不要见怪。”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察必那般仪态万方地行礼,不料穿得实在太多,跪下后身子跟狗熊一样笨重,爬起来时竟十分费劲。正懊恼间又被衣襟绊了一下,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真金看得呆了,捧着肚子豪迈大笑:“想不到蓝夫人竟如此有趣可爱,毫不做作。”   都是被你害的!我腹诽,表面却故作镇定:“小女子来自山野,粗俗不堪,让太子见效了。”   八思巴清了清嗓子对我吩咐:“蓝迦,你去安排一下,这几天太子会住在庄园里。”   “上师不必为我特意安排什么,一切吃用皆与上师一样即可。”他目光在屋中四处寻找,“对了,小蓝呢?我特意从德胜坊带了几只小油鸡给她。幸好天冷,我又命人放在冰桶里,一路行来竟也没坏。”   我听了这话又有些感动。大都到临洮要走两个多月,他竟这般用心为我带了小油鸡。八思巴忍俊不禁,瞄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太子交给我便是,我会喂给她吃的。”   真金在庄园里住下,最最受罪的人便是我。我走到哪里都得蒙着脸,他们晚上吃饭时,真金几次盛情邀请我入席,我都以风寒未愈推托了。自己在房里孤零零地对月独食,想着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十几日,我便头疼,连带着饭也吃不下了。结果到了夜间肚子开始咕咕叫,饿得受不住之时,空气里飘来细微的香气,竟是小油鸡的味道!   我循着香味来到厨房,里面掌着烛光,噼噼啪啪烧着柴火,这么晚了厨子竟还没关灶头。我摩拳擦掌嘿嘿笑着走进厨房,对着正坐在灶头埋首烧火的厨子说道:“在准备明天吃小油鸡吗?不必等明天了,今晚这香喷喷的小油鸡就归夫人我啦!”   我走到灶头另一边,掀开锅盖,浓汤汁里咕噜噜翻滚着包裹荷叶的小鸡仔。我深吸一口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太香了,我断了三年的德胜小油鸡,真是想死你们了!”   我一心扑在小油鸡上,却没料到那烧火的厨子抬起了头,正呆呆地盯着我。我试图用手去捞荷叶包,被烫到了后赶紧放在唇边吹:“好烫好烫。”   那厨子手上的一根木柴哐当掉在地上,我奇怪地看向他,然后,另一声哐当声响起,是我手中的锅盖。那人猛地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锦服华美俊秀,竟是真金!   他不置信地盯着我,嘴唇角剧烈颤抖着:“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呆住,下意识地撒腿就往外跑。真金急忙追来:“你别跑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跑了几步便意识到了,我这样的女子脚步,怎敌得过他的长腿?我专挑黑硬里闪,趁他不备化成原形爬到树上。我蹲在树上喘着气,然后开始追悔莫及。我刚刚怎么这么没脑子!我是黑发黑眸,即便他认出我的面容,我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不是那人就可以了,他又能怎样?可我竟这么没底气,一见他就跑,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我看着他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不一会儿,院子里慢慢聚集了一些下人。他抓着庄园里的仆人形容我的身高长相,仆人点头道:“那是蓝夫人。”   他愣住,再换一个仆人问,回答还是一样。我在树上不停地拿小脑袋撞树枝,心拔凉拔凉的。完了完了,他终于知道我的身份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回自己房间,我嘘出口气。幸好他已经不是楞头青了,没有即刻冲到八思巴房间要见我。可明天呢?难道他就不会向八思巴提起吗?   那天夜里我思前想后,决定向八思巴坦白。我将那年上元节呗真金偶尔撞见,后来在白伞盖佛事上晕厥,被他带走之事全部说给他听,结结巴巴地跟他商量:“若是明日他来问你,你就推说我不是那个蓝眸蓝发的女子,是他自己看错了。他要是来问我,我也会这么说,反正我就是不承认,他也没办法。”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神情颇为复杂。听我说完后,他只揉了揉我的长发:“夜深了,睡吧。明日我自有说辞。”   我嘘出一口气,在他身边躺下。黑夜中,听着他有些微弱的气息,我却极心安,每夜我都会这样数着他的呼吸入眠。侧身看他的面容,他的睡姿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实,面色静谧安宁,两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侧。想要依偎在他的肩头,却不得不忍住。我怕触碰到他会让他痛醒,我更怕触碰他时,他已觉察不出痛了。   第二天我一直惴惴不安,八思巴让我跟着厨子去临洮城里买些特产。等我回到庄园后,扎巴俄色告诉我,八思巴正在书房里等着我。我急忙奔书房而去,兴冲冲地推开书房的门:“怎么样,他不会再来纠缠我了吧?”   书房内燃着香甜的藏香,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凝视墙上的字画。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略有些尴尬,却是两眼晶亮地盯着我:“小蓝,是我!”   锦衣华服,高大矫健,脸上线条粗矿刚毅,两撇小鬓须衬着浓眉大眼,极具英豪之气。我瞪大了眼:“真金,为何是你?八思巴呢?”   他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踌躇着说道:“是上师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我的呼吸凝滞了一下,急忙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上师已经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他一直定睛在我脸上,欣喜又有些自嘲地笑了:“原来你就是小蓝。我自小与你玩到大,却从不知道,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女子竟然就是你!可笑我还对着你诉说思念之情,小蓝,你瞒得我好苦!”   我冷冷地扭过头:“那你该知道,我是妖,你们人类最怕的妖!”   “我不怕!”他大步向我走来,痴痴地看着我呢喃,“在我心中,你就是仙子、是人世间最美的女子!”   他走到我身边激动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急忙退开一步,指着自己的脸冷笑:“真金,你告诉我,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你才见过我几次,你看中的不过就是这张脸。没有这张脸蛋,你还会那么一往情深吗?”“小蓝,你说得没错。我只见过你总共三次,算上现在也不过是第四次。我被你所吸引,的确是因为你那至美的容颜。”他又向我踏近一步,却因我眼中的防备,不敢再碰我,只得叹息一声说道:“上师今日告诉了我,你与恰那和他得种种过往。若我之前只是念念不忘你的容貌,我现在更爱你善良忠贞的心。”   我咬着唇角紧盯他深情的眼:“他既然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那你就该知道,我与恰那,与八思巴,是生死交付的感情,是世间任何其他男子都取代不了的。可是你呢,你与我有什么?”   他浓眉拧在一处,难过地垂下头:“小蓝,我知道我现在进入你的生活太晚了。你与他们的过往种种我已无法介入。若非上天捉弄人,让我与你一遍遍错失机缘,我真的不忍心你遭受那么多痛苦。”他抬起头,用力握住我的手,眸光炽热如骄阳,“我不会忌妒他们,他们对你以命相护的爱也让我实在生不出忌妒之心。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   “是八思巴让你这么做的,是吗?”我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问他,“他告诉你,他没几年可活了,所以将我托付给你,是吗?”   他犹豫了一下,眼里有一丝不忍:“上师说,他离世时别无遗憾,只是最担心你。他不忍你孤独痛苦——”   我打断他,昂头大笑,眼中渗出泪珠:“所以又给我找了个男人,还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我该感谢他吗?他怎么不问问我自己愿不愿意?”   见我流泪,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丝帕小心地递给我:“小蓝,别责怪上师,他一再想我确认对你到底是何心思。他说,你无法再次经历感情的伤痛。我若只是一时新鲜,贪图你的美色,他是决计不肯将你托付与我的。我向上师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我推开他的手,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冷笑着看他:“你是要将我纳入后宫,与阔阔真和你两个侧妃,以及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个妃子关在一起,天天翘首盼着你来宠幸吗?”   真金有些郁结,闷闷地为自己辩解:“我若好女色,只需一个眼神,现在我的府邸里只怕塞满了美女。这么多年,我府里除了阔阔真便只有两名侧妃,她们都是自我小时便侍奉我,如今各自生了个孩子老来傍身。我对她们从来没有男女情爱,不过是念着多年的情分罢了。”   平心而论,真金已是忽必烈十一个儿子中嫔妃最少的了。被封太子之前,他是最受宠的皇子,可十多年来他只有阔阔真一个正妃加两名自他年少时便跟着他的侍妾。阔阔真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后,两名侍妾各为他生了个女儿,方才被封为侧妃。这么多年来,多少王公贵族想要巴结他,拼命想把自己的女儿塞进燕王府,可全被他拒绝了。诸皇子中他的品性最高,从这上面也能看得出来。   他又进一步,情深意切地望着我:“小蓝,与阔阔真大婚之前我便已对你一见钟情,你使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动心。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十三年后的今日我依旧能忆起。若是那是你没有消失,焉知今日你我不会幸福?”   这么热烈的情话,从至尊身份的男人嘴里说出,还真是充满了魅力与诱惑。可惜我已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不会再为几句话便动心。我平心静气地看着他:“可是,你是未来的帝王,再怎样你也不可能只守着我一人。何况你已有随你十三年为你生了三个儿子的阔阔真。”   “阔阔真是我正妃,这些年来她打理燕王府井井有条,人前也从无错处,我不可能抛开她。未来我继承了大统,皇后也只能是她。”他说得有些艰难,却并不犹豫,可见阔阔真在他心目中地位之重。“可是,小蓝,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是能拥有你,我决不会再纳任何别的女子,我会只有你一人。”   察必说过,人类男子赌咒发誓最不可信。我摇头:“薄情最是帝王家,我不会相信的。”他急了,眼圈发红,上前一把按住我的肩头:“可我将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我有能力保护你!”   我将他的手推开,依旧摇头:“我是妖,我能保护我自己,我不需要领先你,真金,八思巴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太多,其实我早已经想好,待他圆寂后,我只会待在儿子身边,不会再考虑任何男人:包括你!”   这几句话重重地打击了他,他难过得将嘴唇咬出血来:“你拒绝我,我除了苦苦哀求,真是一点办法也无,小蓝,你好狠心。”   真金哀伤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我叹气,握了握他的手:“不是我心狠,真金,我只当你是自小认识的朋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心目中的良人,所以我对你没有任何心思,我做不到与其他女子共享一夫,我有恰那,有八思巴对我的倾心之爱,已经足够了。”   “八思巴在临洮隐居的二年多时间里,并非完全不理政事,当时的临洮是多民族聚居区,蒙古人在此设置了朵思麻古宣慰司。八思巴是总制院最高领导,所以仍有不少行政事务送到八思巴庄园让他裁定。在此期间,他还是做了不少事情,例如:他划分了朵思麻宣慰司的辖地,委了宣慰司各级官员,还为生活在甘肃青海的藏族部落封授官职头衔。”   年轻人笑道:“他还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我无奈地点头:“只要不是太过伤神之事,我都由着他。完全不做事,闲云野鹤,这也不符合他的修改,况且,他毕竟是一位宗教人物,更是心系宣扬萨迦的佛法理念。”   “相比中原其他地区,萨迦派在甘肃临洮一带有更大的影响力吧?”   “你说得不错。”我点头赞同,举出一个个例子告诉他,“在临洮期间,他还派弟子将朵思麻南部地区的苯教改成萨迦派,建立萨迦派寺庙。临洮城内有一座寺庙叫香衮大寺,最鼎盛时有数千僧人。寺内还供奉有八思巴像。这就是八思巴的弟子在八思巴离开临洮后,为纪念他而修女的。还有一直保存到现代的卓尼禅定寺,也是八思巴弟子所建,这座寺庙如今在甘南很有名。”   经常以仁慈护佑属下之王,就很容易得到奴仆和臣民;莲花成型的碧绿湖泊里,不用召唤,天鹅也会飞集。   第五十七章 再回萨迦   经常以仁慈护佑属下之王,就很容易得到奴仆和臣民;莲花盛开的碧绿湖泊里,不用召唤,天鹅也会飞集。   ---《萨迦格言》   真金遭到我拒绝后,躲在房中伤心了好几日。我已向八思巴明确表明了心意:强扭的瓜不甜,我不爱真金,希望他以后莫要再这般为我拉朗配了,八思巴无奈,也只能接受。   真金无精打采地参加八思巴四十岁生辰家宴。八思巴不能吃太过油腻荤腥的东西,他又不愿意对外宣扬,所以家宴备得极简单,只有一桌人围坐着向八思巴祝贺,八思巴精神不济,不能坐太久时间,我正打算让他回屋休息。突然一名弟子冲进厅堂禀报:“法王,门外有人求见,是止贡法王京俄!”   八思巴与我对视一眼,都是脸色大变,贡嘎桑布不是将止贡灭门了吗,难道京俄逃脱了?八思巴沉着声音对弟子吩咐:“立刻将他们带进来。”   京俄在弟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他如今遭受大难,又是连续不断赶路,形容枯槁,精神萎靡,早已不见先前的趾高气扬之态。八思巴连客套一下的话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京俄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帝师,我来此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向你揭发一件你最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八思巴眉毛微微一抬:“何事?”   京俄冷森森地笑着:“白兰王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我蓦地抬眼,急忙问道:“不就是你京俄大法王做的吗?”   “是我主使的没错。可你想一想,我发动的时机自能拿捏得如此准确?”京俄突然对天狂笑,他额头上尚有伤疤,这笑衬上伤疤更显恐怖,“这么多年来,白兰王一直不知道他身边养着一只毒蝎子,他还掏心掏肺地对这只毒蝎子好。哈,白兰王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实情,怕是魂灵都不得安宁。”   八思巴急忙走近京俄,震惊地一把拉起他的衣领:“你说的是贡嘎桑布?”   京俄眼露恨意,恶狠狠的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骂道:“正是他!这只毒蝎子毒死了白兰王,又打算将我止贡整个灭门,真是好狠的手段!”   “你胡说!贡嘎桑布有什么理由要害恰那?他从十二岁起跟着恰那,是恰那烧了他的卖身契,让他娶了萨迦大小姐,从此脱离奴仆身份。”八思巴突然停顿住,冷冷地看向京俄,“我明白了。贡嘎桑布灭了止贡,你怀恨在心,所以反咬他一口,想借我的手除掉他,是不是?”   “我就知道帝师不会相信,所以我带来了这个。”京俄挣开僧袍,他腰间有个贴身口袋,从中小心地拿出一个小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张边缘残破的黄纸,“这就是毒蝎子背信弃义害死主子的证据,也是他为何要将止贡整个灭门的原因!”   八思巴接过这张皱巴巴的黄姐,是藏地常见的卖身契,上有已经发黑的指印和几名旁证人的名字和画押。八思巴疑惑:“这是?”   卖身契上的名宇是扎西仁布,可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京俄磨牙笑得狰狞,”白兰王嫌掉的卖身契是假的,所以,扎西仁布至今是我止贡的一名堆穷!“八思巴颤抖着厉声问:“扎西仁布就是贡嘎桑布?”   京俄充满恨意地道出亊情原委。原来早在班智达时期,止贡与萨迦结下了仇怨。那时刚刚当上止贡法王的京俄,命弟子在属地挑选—名无父无母的穷苦孩子并把他带到萨迦,谎称是孩子的舅舅,家中欠债无力偿还,将孩子卖给了萨迦。京俄只是想在萨迦安插内线,他那时根本没料到,这随手埋下的棋子竞在二十多年后起了决定整盘棋局的作用,改名为贡嘎桑布的扎西仁布,二十多年来一直随着恰那在中原辗转,与止贡早已失去联络。八思巴兄弟俩回藏地经过墨竹工卡时,应京俄之邀曾在止贡停留数日,冒充贡噶桑布舅舅的那名止贡弟子,从贡嘎桑布颈上的胎记认出了当年的孩子。   止贡又联系上了贡嘎桑布,将卖身契给他看,要求贡嘎桑布为止贡做亊.起初只是要求他提供萨迦的情报,可随着止贡与萨迦的摩擦越来越大,最后到了完全无法调和的地步,此时,从云南秘密返回藏地的意希迥乃来到了止贡,与京俄—拍即合?京俄只想要八思巴的命,可意希迥乃却要搭上恰那?他说,八思巴与恰那的亲厚程度非普通兄弟可比?即使其中一个侥幸进脱,另一个陨命也足以打击到萨迦一蹶不振。   经过多日商榷,两人定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可这计划需要一名接近白兰王的人才能完成。   那时的贡嘎桑布已是萨迦姑爷,日子正过得美满,他坚决不肯答应,于是京俄威胁曝光他扎西仁布的身份,那样,依照藏律,他必须回止贡做堆穷,贡嘎桑布怎肯依从,抵死不认他就是扎西仁布。可卖身契上有诈西仁布的亲戚与止贡寺其他人的证明画押,这些人全都在世。只要这些人证明颈上有一块蝶状胎记的就是扎西仁布,他没有任何办法抵赖。   被逼到死角的贡嘎桑布只能咬牙同意。他将雪山一支蒿移植入廊如书楼,又故意告诉厨子恰那喜欢吃豆角,按照京俄与意希迥乃的计划让恰那走上死路。以他的身份早已不必为恰那试食,他却以报恩为名继续试吃。那日,他故意吃了少量豆角,让自己也中毒,这样便无人会怀疑到他。   “现在你们明白,为何他要灭了我止贡吧?”京俄捶胸顿足,眼里血丝密布,“你将他抬得太高,让他做萨迦本钦,许他女儿做未来法王之妻。如此巨大的利益在眼前,他在藏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还甘愿让最大的把柄握在我手上?将止贡灭门,便可将知道他秘密的人全部杀死。对外他可以说是为了白兰王报仇。哈哈,他端的好心思,好手段啊!”   八思巴站立不住,身子跌跌撞撞欲往后倒下,我急忙上前扶住他。京俄扶案大哭,一下下砸着书案:“我现在悔不当初啊!若是止贡肯对萨迦服软,最多不过损失些属地属民,怎会招来灭门之灾?如今,我止贡上下千余口人,不是被杀就是被烧死。众多弟子拼了性命护我逃出来,我留着这口气,就是为了来见你。”   他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我吓了一跳,急忙挡在八思巴身前。不料,京俄将这把匕首对着自己的颈项,眼里留下的是带血的泪:“这都是因为我自己起了恶念在先,如今惨遭灭门业报,对不起止贡历代祖宗。我是罪有应得,可我止贡那么多人都是无辜的!我来见你,就是打算以自己的性命抵给白兰王。如今萨迦最大的毒瘤就是贡嘎桑布,只有你能拔出这只毒蝎子,为我止贡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京俄将匕首往前一送,昂头闭眼,坦然受死。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拿起匕首。多少次梦里将此人千刀万剐,生吞活剥,可现在刀子就在我眼前,我却怎样都无力去拿。八思巴身子战栗,惨白着脸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吐气:“你害死我弟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年我******(看不清)苟延残喘,就是为了等”到报仇的那一天。可如今你也受到了恶业果报!“他猛吸—口气,转身背对着京俄,声音如从辽远之处飘来,”京俄,我不杀你。你死了—了百了,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你余下的每一天都无法安寝,每一位死去的止贡徒众都会成为你的噩梦!“京俄浑身筛糠般发抖,眼里露出深深的恐惧。八思巴每说一句,他的恐惧便增加一分,最后抱头声嘶力竭地惨呼。他的弟子们急忙拉他,他仿佛见了鬼般,竭力挣脱开,往屋外狂奔,惊惧地喊着:“别向我索命,我不是故意的!”   喊声渐远,终至无声,止贡派法王京俄在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中精神失常。后来,他被弟子带回到藏地没多久,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他身穿单衣四处游走,活活冻死在树下。止贡虽然受到如此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俄的弟子们重新召集残余教民,重建了止贡寺。虽然后期也有所发展,但再也无力问鼎藏地第一大派的地位了。   看着京俄在夜幕里消失,八思巴以手撑着桌案,勉力让自己站稳,焦急地对着我说:“蓝迦,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回萨迦!”   我愣住:“可你的身体禁不起如此长途跋涉啊!”   他摇头,眼里是满满的痛苦和担忧:“我必须回去!京俄说得没错,是我将毒蝎子放上了这么高的位子,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拔除他,为达玛扫除后患!”   我急得要哭了:“他如今在萨迦得势,有不少萨迦派教徒拥戴他。他羽翼已丰,你回去了也不一定能与他抗衡。何况你的身子怎能吃得消?”   八思巴暗淡的眸中浮起悲痛,定定地看着我:“蓝迦,我愿意死在萨迦,那里有恰那。”   我不禁悲从中来,鼻子酸涩难忍,怔怔地与他对视。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健步走入:“上师,请允许我来护送你回萨迦吧。”   我与八思巴均是一愣。京俄说的话太令我震惊,我竟没有注意门外的情况。想必发生了什么事,真金在外已经都听到了。   我扶着八思巴坐下,他喘息片刻,对真金摇头:“这怎么可以?陛下正在攻打南边的宋国,还要筹备远征海外倭国,你的三弟安西王忙哥剌开府京兆,负责四川军务,你的四弟北平王那木罕坐镇和林,镇守北方。萨迦路途遥远,一去经年。你刚刚被封为太子,不参与陛下最要紧的南征,反而费时经年送我去萨迦,这对你在朝廷上极为不利!”   真金对我瞥了一眼,微微垂头,脸上有一丝可疑的红晕:“上师,你该知道我的心思。”   我顿时明了,心里颇有些气恼。他怎么还不死心?八思巴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咳嗽几声。   真金踌躇了一下,咬了咬嘴角抬眼看向八思巴:“即便我是天下至尊,可以给她女人最高的荣耀与权势,可小蓝根本不看重这些。我愿意为了她不再纳任何女子,可她也不相信。只有掏出心来给她看,她才有可能接受我。护送上师回萨迦,完成你最后的心愿,是为了向她证明我的真心。”   我懊恼地冲他嚷:“真金,你就别再——”   真金打断我,眼神炽热,语气坚决:“小蓝,我决心已下。上师是我最敬重之人,在上师圆寂之前,我绝不会对你有任何逾规之举。如今上师以病弱之躯回萨迦清理门户,极需我的力量斩除祸患。何况我以太子之尊到萨迦为达玛巴拉确定世子地位,相信藏地将无人再敢起忤逆之心,这对达玛的未来也有好处,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我说的,目光灼灼逼人,逼得我再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我急得直跺脚:“你,你就这么——”   八思巴突然出言,语气无波:“若是陛下无异议,我便同意。”   真金兴奋得脸上透出隐隐红光,急切地点头:“上师放心,父皇最看重上师,我一定会说服父皇。”   真金说得没错,此次回萨迦,怕是难以对付羽翼丰满的嘎桑布。只有依靠真金的力量,方能确保无虞。我暗自叹气。虽然在真金面前我大言不惭地说有能力保护自己,可临到这种棘手事件,我还是需要依赖他保护八思巴和儿子。   公元1274年3月,八思巴不顾身体病弱,在真金陪同下最后一次踏上归乡之路。真金遣使速回大都向忽必烈递奏书,可八思巴急着上路,等不及使者带回忽必烈旨意,真金便先行陪八思巴上路,让使者得到忽必烈旨意后沿路追赶。   我坐在马车里回望视线中越来越小的临洮城,心中依依不舍。虽然只住了三年,可这三年里与他相依为命,那种命运紧紧相连的感觉,怕是再难有哪座城市能带给我这般牵念了。八思巴离开时,他已知道自己今生再无可能返回中原,便将临洮庄园里的所有财物赠送给了三年里照顾他的弟子和仆役。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回转身,他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轻声问他:“疼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了,微微摇了摇头,搂住我的肩膀的手再多了一分力气:“不怎么疼了。”   我投入他怀中,犹豫一下,小心圈上他精瘦的腰身,埋头在他肩上不让他看见我的泪。他轻轻抱着我,仿佛我是个纸人,随手一捏便会碎去。我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拥抱着,泪水无声滴落,在他褐红僧衣上染成一朵朵美丽的小花。   八思巴经受不起每天超过四个时辰的颠簸,所以我们只能尽量放慢马车,行进的速度只是寻常时候的三分之一。八思巴心急,几次提出要快些走,都被我坚决否决了。即便是这样慢慢行走,他已好几次出现晕厥,靠我在他昏迷中输送灵力才得以支撑下去。   行走四个多月后,一日夜晚,众人皆已安睡。我突然闻到狐狸一族特有的气味记号,悄悄爬起,绕过身侧的八思巴披衣外出。   银色月光下,一个婀娜姿的身影站在水边凝神望月,我惊喜地叫道:“察必?你怎么来了?”   她优雅地转身,看着我幽幽说道:“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缘由,让真金放弃了大都优裕的生活,辛苦跋涉地远去天边的苦寒之地。”我有些脸红,嗫嚅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真金派人回大都,请求陛下同意他护送八思巴回萨迦,陛下已经同意了,使者应该不日便能追上你们,可我总觉得真金的做法实在蹊跷。他怎样都不该在刚被封为太子后长期远离大都,留下未来的一堆隐患。若不是他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发生,他绝不会不懂权衡其中的利弊。”她蹙起细长的秀眉,夸张地乜斜着我,“所以我推测定是他又见到了你,失魂落魄抛开一切跟着你们走了,是吗?”   我叹气,只得将其中原委说与她听。她一边听一边摇头,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难怪,难怪,他竟对你如此上心,十三年了还念念不忘。我该为我生了这么个痴情的儿子高兴,还是该生他死钻牛角尖的劲头恼火?”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跟她说实情:“察必,真金如此做法,我很感动。我知道他在等,可我不会爱他。我的心很小,恰那和八思巴已经将它占得满满,容纳不下其他了。”“我当然知道,世间任何女子经历过像你一番遭遇,有两位至情至真的男子舍命相爱,哪还有其他人的插足之地?唉,可我劝也不会有用,儿大不由娘。他都已是而立之年,两个孩子的父亲了,随便他吧。不让他争取,他定不会苦恼。”她顿住,表情肃穆地看向我,“只是,小蓝,你若真的对他没有心思,便不要给他任何幻想的机会。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认真点头。   几日后,队伍收到了忽必烈的旨意,允许套子真金护送帝师八思巴回萨迦。   “真金护送八思巴回萨迦,只在蒙古文和藏文史料里有记载,汉文史料中却没有任何记载,所以不少人对此持有怀疑。而且,在所有汉文的元史资料里,从公元1274年到1279年,找不到任何真金活动的记载。”   年轻人笑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怀疑。真金可是刚刚被封为太子啊。即使再得忽必烈信任,他身边也不是没在其他兄弟觊觎这个位子。一去数年只为护送八思巴,万一这段时间里忽必烈突然死了,他怎么赶得及回来继承王位?”   我点头,“你说得没错,真金护送八思巴回萨迦,确实担了极大的风险。所以用蒙、藏资料与汉文资料作时间比对,持怀疑态度的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真金当时的确是去了萨迦,但是又一个问题出现了:真金去干什么?”   年轻人看着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正色说道:“史学家各种推测都有。有的说,他是为了针对藏地准备设置乌思藏宣慰司作准备,还有人说,忽必烈准备经过西藏从陆路打通到印度的通道,完成一统欧亚大陆的梦想。”   他扑哧笑出声来:“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这些说辞,都没有明确依据。”   想起真金后来的命运,着实揪心。我怅然地说:“不管怎么样,真金的确到了萨迦。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先于忽必烈而死,他本可以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到过西藏的中原皇帝。”   第五部最后遗命   第五十八章 回到故乡   即便是秉性极为善良的人,总遭欺凌也会生报复心;檀香木虽然属性极其清凉,若反复钻磨也会燃烧发光。   ——《萨迦格言》   公元1277年——阴火牛年(丁丑)——元至元十四年八思巴43岁真金34岁一路上,真金对八思巴恭敬有加,照顾周到。对我,他也是说到做到,恪守礼规,从无逾举。他自出生至今一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如此高海拔又艰辛的旅途,可他没有喊过一声苦,即便高原反应引发头疼,也咬着牙勉力支撑。如此坚忍的毅力与耐性,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一从临洮返回萨迦,因为八思巴身体羸弱,我们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公元1275 年6月,行程才刚刚过半。此时萨迦的信使送来了信任萨迦本钦尚尊的一封信,八思巴阅信后不禁大怒。   贡嘎桑布掌管大权七八年之久,极懂收买人心。他夺取别派的土地后,对那些有功之人慷慨封赏。许多人渐渐淡忘他的出身,尊奉他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萨迦年轻一代与贡嘎桑布亲手建立起来的僧兵团。八思巴废除他职位的信抵达萨迦后,贡嘎桑布低头顺从,将本钦大印交给尚尊,回了封地甲若仓。   可他并不是遵照八思巴信中所说,只带走妻女。跟着他离开的有三四千人之多,以那些火烧止贡寺的僧兵为主,占了萨迦青壮年的一大半。僧兵们抢掠止贡时都得了不少好处,怕八思巴回来后责罚,都跟着贡嘎桑布走了。最令八思巴与我震惊的是:边达码也被他带走了,而且是达玛自己哭着喊着非要跟着去的!   达玛自小由卓玛和贡嘎桑布带大,早已将他们视若亲生父母。他与表姐觉莫达本非常要好,两个孩子天天腻在一起,自然舍不得分开。再加上达玛在萨迦时跟随已故大师伍由巴的两位侄子喇嘛衮曼和贡则学习佛法,边这两人也跟着贡嘎桑布去了甲基仓。达玛的朋友、老师、亲人全都去了甲若仓,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还有心思留在萨迦?八思巴解除了贡嘎桑布的职位,但他仍是达玛的姑父,尚尊拦不住,只能让贡嘎桑布带走了达码。   “贡嘎桑布肯定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了。他火烧止贡寺时没有搜到京俄和那张卖身契,以他谨慎的性格,怕是早起了疑心。所以他趁我们到达萨迦之前,先将达码骗去扣在手中,用来威胁我们!”我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称多驿站的房间里不停打转。   八思巴后悔不迭,一手捂着胸口咳嗽:“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坐上本钦职位,令他有了聚财招人的实力。将他解职时又一时心软,低估了他对萨迦的破坏力。我姑息纵容他,以致到了今日这样难解的局面!”   他面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出颗颗汗珠,一阵剧烈咳嗽,猛地呕出一口血后晕厥过去。我又心疼又着急,吻向他的唇为他度灵力。耗损我许多灵力后,他的面色才缓和过来。   在他醒转之关,我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去将真金请来,对真金说了此事。真金担忧地看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八思巴,宽慰我道:“小蓝,你不必为达码的安然担心,贡嘎桑布绝对会护着达码。他怎会不知道,达码在他手上毫发无损,他的安全才有保障。若是达码出了什么事,父皇和我一定会要他一家子抵命。”   我坐在八思巴身边,为他抹去额头的汗珠:“可难道任由达码一直在他手中吗?”   八思巴幽幽醒来,睁开无神的眼看见真金,虚弱地说道:“如今萨迦大部分僧兵被他带走了,萨迦实力大损。若无外援,我们对他无可奈何!”   真金上前一步提议:“上师,不如我写信给父皇,千知萨迦内乱,让你皇派军前来。若是贡嘎桑布将达码交出乖乖伏法,那便不必起兵戈之争。若是他仍想负隅顽抗,我蒙古大军定将他碎尸万段!”   八思巴喘息片刻,抬头看向真金,声音极微弱:“如今陛下正是用兵之际,太子调遣蒙古大军前来处理我萨迦家事,我怎受得起?”   真金对我看了一眼,继续诚挚地说道:“上师的家事也是我大元国事,调遣大军不仅为剿灭贡嘎桑布,也是保证达码能顺利继承萨迦法统。”   八思巴沉默一会儿,费力地呼吸着,脸上显出焦虑之色:“可等大军到达萨迦,起码要两年时间,不知我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我心一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别担心,一定能的。”   真金担忧地看向我,我朝他不动声色地点头。真金放心了,走到八思巴面前说道:“上师,我会让大军尽快行进,争取一年半后就到达萨迦。在此期间,上师索性走得更慢些,不断放出风声说上师的健康状况堪忧,怕是走不到萨迦了。贡嘎桑布如今手中有达码,他必定希望上师早日圆寂,这样达码便在他掌控之中。如此,必能麻痹到他!”   我看着沉着稳重的真金,他浓眉开阔,气度非凡,果然是忽必烈着力培养的接班人,能如此迅速定谋且深思熟虑。他的计谋,的确是眼下最好的策略。   我们用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将接下来的路走完。其实无须作态,八思巴的身体如风烛残年,靠着我的灵力方能勉强支撑下去。公元1276年12月25日,经历了两年八个月的艰苦跋涉,八思巴再度回到了天寒地冻的辽远萨迦。   崭新的萨迦南寺坐落在仲曲河南面的平滩上,与本波日山上的萨迦北寺隔河相望。   城堡式的宏林建筑群将整片河滩都占据了。四周围墙以灰土板筑而成,墙面涂着萨迦最独特的标志:红、蓝、白三色条纹。围墙外有一圈方形的羊马城,高大的墙体四周建有防御用的角楼和箭垛,中间有一座突起的碉楼。这羊马城类似汉地的城墙,羊马城外还有一道石砌壕沟,相当于汉地的护城河。   整座建筑只有东面一处开有大门,门上建有高大的碉楼。丁字形门洞极深,内有闸门,城商孔道的项部开有几处附洞,若有敌人进攻,便可从此处投下石头等物。这萨迦格局已能大致看出。尤其是专门为法王准备的寝殿——拉康拉章已全部装饰完毕,色彩绚烂,恢宏气派。   可工地上却有一半都停了。新任萨迦本钦尚尊无奈地回禀,因为大部分人去了甲若仓,人手不够,故而无法全部开工。   真金看着眼前崭新的佛殿,冷静地说:“萨迦南寺建得如此坚固,我刚刚细看了看,边细微之处都考虑周详,贡嘎桑布果然是人才。”   尚尊继续禀报,回到甲若仓的一年半里,贡嘎桑布利用带走的钱财重建了甲若仓庄园,将围墙建得高大坚固,到处招募兵丁。加上跟他走的萨迦僧兵,尚尊估计如今甲若仓有兵丁近万名。   我担心达码的安危,拽紧八思巴宽大的袖子问:“我们能想个加法把达码接回来吗?你是他伯父,你回了萨迦,贡嘎桑布总该让他回来见你吧?”   尚尊回答:“大姑爷已经派人来通知了。说虽然法王回来了,但藏历新年很快便到,不如让世子过了新年再来拜见法王。”   我急了。他是要将达码扣在手中做人质,暗暗警告八思巴不可轻举妄动。八思巴捏了捏我的手,让我少安毋躁。他对尚尊说:“我事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尚尊恭敬行礼:“还有一事要禀报法王,三爷的儿子达尼如今正在萨迦。”   我们皆是一愣,八思巴问:“他是如何回来的?意希迥乃不是死在云南王府的叛乱中了吗?”   “是三爷的夫人带着孩子,今年年初到达萨迦。”尚尊偷眼看了看八思巴的神情,小心说道:“三夫人说,这孩子好歹是萨迦后人,将他带来萨迦,算是完成了三爷临终前的嘱托。如今孩子带到,萨迦一切与她已无任何关系。说完这些话,她将小少爷留在这里,自己走了。”   八思巴沉默一会儿问道:“他如今已有十六岁了吧?”   尚尊回答:“正是,个子高大,手长脚长,像极了三爷,这孩子很聪明,悟性也高,只是有时脾气暴躁了些。”   八思巴疲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让他留下吧,你们先下去。”   尚尊与周围环侍之人离开,只剩下真金和我。八思巴向我伸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蓝迦,我们去看恰那。”   我浑身一颤,嘴里泛出苦味,低头半晌艰难地点了点头。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里却是昏昏暗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窗口,洒入几缕孤清的阳光。殿堂正中,一座孤零零的黄金塔耸立,在四周星星点点的酥油灯光线下,泛着冷冷的金色。自走入殿堂,我的眼光再也难以移开,定睛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塔身上,心一抽一抽地痛着。   “恰那,我来看你了。”我将一朵摘自本波日山巅的雪莲花放入水晶碗中,雪莲漂浮在水上,洁白美丽。我搀扶住身子不停轻颤的八思巴,与他十指紧扣,对着黄金塔轻声说,“恰那,你看,我现在跟娄吉在一起,我们很幸福。这是你盼望的,我没有辜负,我们会珍惜。”   八思巴偏过头,肩头不停耸动,呼吸学生地一起一落,压抑着难掩的哭声。我看着高大的塔身,含泪说道:“我们的孩子达玛已经十岁了,我还没见到他。听说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一定很漂亮。”我抚摩着冰凉的塔身,将脸贴上,感受着那股直透入心底的凉意,呢喃着,“对不起,我没有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一直守着他和他的子孙们,世世代代,直到我寿尽。”   八思巴泪眼婆娑,凝视着黄金塔,缓慢说道:“蓝迦,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恰那当日火化后,我拣到了一颗晶莹剔透七彩流溢的舍利,那是他全身精魂凝结而成。我将这颗舍利安放在葬塔的最顶端了。”他转身看着我,平静若水,嘴角噙一丝温润的微笑,“待清理了萨迦门户,我就可以无遗憾地走了。”   我以手捂住他的唇,流着泪拼命摇头。他将我的手掰下,柔情似水地望着我:“蓝迦,别再回避此事,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心中并无恐惧。趁我现在还能清晰说话,你听我说完。”他指着旁边一片空地,以指画了个圈,“你在恰那身旁建一座一样的黄金塔。若我火化后也有舍利,你便将我的舍利与恰那的舍利放在一起。其余骨灰就放入属于我的塔里,我们兄弟在一起不会寂寞……”   听他如此古钢琴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我哭得肝肠寸断。他叹口气,上前将我拥入怀中,让我倚在他消瘦的肩头哭得天昏地暗。   出了恰那的灵塔殿,我要求再去达玛的木楼。为着达玛的安全考虑,八思巴一直坚持让达玛住在这木楼中。当年我跟恰那为达玛购置的婴儿用具,如今早已收拾起来。达玛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一摞摞金汁贝叶经,几乎将整面墙摆满,看来这孩子极喜欢读书。我将他用过的器物一件件抚摩过去,仿佛这样就能角到那小小的人儿。八思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眸光有些沉郁。   大年夜,大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自白兰王离世,萨迦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八思巴那些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都赶来拜见法王,除了卓玛一家。宴席上,八思巴大大方方地身他们介绍我,令所有人称呼我为蓝夫人,那些亲戚即刻将我当成重要人物追捧。   那一天我见到了达尼。确如尚尊所说,他长得很像意希迥乃,十六岁就已长得十分高大,身手敏捷。虽然容貌一般,但身材康健,面色红润,极有活力。他恭敬地向八思巴行礼,新热地口称“大伯父”。可八思巴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叫我法王便是。”   所有人皆是吃惊,达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胸口不住起伏。当着这么多人,八思巴竟这么不给达尼面子,边伯父都不准他叫,这摆明是在告诉萨迦众人,无须将达尼当成萨迦少爷。   众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有侍从将达尼在主桌上的碗筷撤下,移到离大殿中心最远的偏席上。达尼吃惊地看着众人各异地脸色,怒目看向八思巴。八思巴沉默不语,凌厉的眼神对达尼扫视一眼,达尼立刻蔫了下来,悻悻地坐到偏席上。那晚的年夜饭,没有一人向达尼敬酒。   八思巴闭眼,疲倦地靠上垫子:“蓝迦,我不会将意希迥乃的罪孽算到达尼头上。我对他谈不上个人好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萨迦所有人明白:达尼绝无可能是我萨迦未来的传人,追捧他没有任何益处。否则,他年长达玛六岁,心智更成熟,万一萨迦有人起了异心想拥他为法王,他将来会是达玛的一大威胁。”   我默然。他现在一切以达玛为中心,为他铺平道路铲除后患,不惜自己出面做恶人。但愿日后达玛能如他所愿,一生的路走得顺利。   过了藏历新年,八思巴派去甲若仓接达玛的使者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世子十分喜爱姑姑家,不愿意回萨迦,愿一直住在甲若仓。我再三追问,这些话是否达玛亲口所说,使者很肯定地点头。   可我们谁都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教唆。看来贡嘎桑布说让达玛过了新年便回萨迪拜见伯父,这话只是托词。   使者还带回来贡嘎桑布呈给八思巴的一封信。信中语气恭敬措辞谨慎,说世子自幼他们夫妻带大,早已视其为亲子,难以割舍。听说法王身体不好,回到萨迦后又有大量繁忙事务,恐怕难以顾及达玛的方方面面。他请八思巴放心,世子既然更喜欢与他一家人在一起,他定会尽心尽意地为世子安排一切,让他健康成长。   “我去把儿子偷偷接出来。”我猛地站起往外走。我怎能忍受唯一的儿子成为人质?   真金紧跨几步,张开手臂拦住我:“小蓝,千万别冲动。如今桑哥领军七万马上就到达萨迦,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我绕开他继续往外走:“正因为大军很快就要压境,我必须得在大军攻打甲若仓之前带走他。我有法术,可以偷溜进甲若仓。”   真金一把拉住我手臂,严肃地看着我:“可达玛没有法术,你怎么将一个大活人从戒备森严的甲若仓中带出来?而且他从未见过你,对你没有信任,怎会乖乖跟着你走?”   我的脚步凝滞,终于万般无奈地转身。真金说得没错,我虽可以隐身进甲若仓,可我大半灵力都已耗在为八思巴延命上了,实在没有能力将一个不愿意配合我的半大孩子隐身带出。   真金恳切地向我保证:“小蓝,我知道你思子心切。我再耐心等等,我一定将达玛毫发无损地带到你面前。”   我忍不住流泪,心乱如麻:“可是,达玛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贡嘎桑布必定会做困兽之斗!而况刀剑无眼,一个才刚十岁的孩子,我怎能放心?”   八思巴在床上焦急地伸出手,费力喊住我:“蓝迦,我有办法让贡嘎桑布乖乖将达玛送来。”   我与真金均是一愣,我急忙走到他身边:“你有何法子?”   八思巴喘息一会儿说道:“我已想好了,通知藏地所有教派,萨迦将在曲弥举办一次全藏最大的法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会宣布萨迦将由达玛继承法统。”   真金兴奋地拍掌:“上师这主意极好!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没有理由不送达玛前来。只要达玛不在甲若仓,我就可以指令桑哥放手进攻了。”   “公园1276年正月,元军攻下临安,南宋全太后、恭帝奉表请降。”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抱歉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有些困意了。”他突然轻轻“呀”了一声,“你的头发……”   我撩起一缕发丝,看到蓝发已有一半变白了。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年纪太大,这也正常。”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我期许地看着他,“这故事很快就能讲完了,你要不要坚持一下听完?”   见他点头,我方才继续说下去。   第五十九章 恶果得报   如果委任圣贤当官,事情成功幸福平安;把学问当宝贝供于幢顶,地方即可吉祥圆满。   ——《萨迦格言》   这年正月,八思巴在后藏曲弥的仁莫发起了乌思藏各地僧人参加的大法会,这是由八思巴发起的最后一次法会。八思巴写信给贡嘎桑布,要求送达玛来参加此次法会。他会在所有乌思藏僧人面前宣布萨迦派将由达玛继承。   如此重要的事情,贡嘎桑布权衡了许久,还是送达玛来了。却不是送达玛到萨迦,而是在法会前一日直接送到了曲弥。贡嘎桑布精于谋划,竟派了三千僧兵护送达玛,自己却没有前来,只让妻子卓玛和女儿觉莫达本陪同。那庞大的仪仗队,层层的护卫,其他教派的人还以为是八思巴在故意显示实力。   直到1277年正月,大法会召开的前—晚,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   卓玛牵着小小的人儿走进八思巴寝殿,让他先与躺在病榻上的伯父相认。宽大的褐红僧袍裹住小小的身子,个头比同龄孩子矮小许多。他已经十岁了,可看着像是七八岁。脸虽未完全定型,但酷似恰那的五官极漂亮,水光涟漪的眼睛晶亮如星辰闪烁,脸颊有着彤艳艳的高原红。若不是剃着光头,一身红袍僧人的打扮,真的很像个纤巧的女孩。   八思巴让卓玛回避后,以眼神示意我。我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儿子,他看着我笑,两个深深的酒窝荡漾在唇边,活脱脱就是小时的恰那。他老成地向我点头打招呼:“你好,我达玛巴拉,你可以叫我达玛。你是谁?”   我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看见八岁的恰那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   我在他面前颤抖着蹲下身,哽咽着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好瘦啊,全身怎么尽是骨头?皮肤黝黑,面色有些差,这孩子的健康状态实在令人忧心。清纯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阿姨,你怎么啦?”   我哽咽了许久方才放开他。“我,我是——”我久久地凝视着他,张口又闭口,终于垂下头忍痛说道,“你叫我蓝姨吧。”   在床上的八思巴一直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们,听到我的话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曲弥大法会上,小小的人儿身披褐红袈裟,盘腿坐在硕大的法舍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我不由泪湿。*当年班智达举办大法会,让九岁的八思巴上台讲法,说的正是这部《喜金刚续第二品》。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原本带着轻视表情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这情形与三十年前多像啊,一样的童真,—样的聪慧,一瞬间,八思巴与达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一阵恍惚,人在变,心已老,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这次大法会在曲弥寺举行了整整十四天,全藏地僧人约有一半前来参加。仅僧人便有七万多名,再加上百姓,共有十万之多。这在当时人口仅有六十万的藏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思巴向七万多僧人供献丰盛的饭食,为每位僧人发放黄金一钱,三衣[1]一件,还不顾身体劳累,上台亲自讲法。八思巴为这次法会捐献了千两黄金,九大锭白银,绫罗绸锻、青稞、酥油不计其数。   太子真金作为法会上最尊贵的客人,也代表忽必烈向每一位僧人分三次发给一钱黄金。蒙古自统治藏地以来,还从未有过宗王级别的蒙古人前来,真金是未来蒙古帝国的统治者,居然亲身来到藏地,这让与会的僧人们备感尊荣,纷纷传颂真金的善德。   法会结束的那一日,八思巴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萨迦法统与家族皆由侄儿达玛巴拉继承。小人儿穿着锦色袈裟,五彩大帽戴在他头上显得硕大无比。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以肃穆的神情接受徒众的顶礼膜拜。   我分明看到,两道嫉恨的目光从佛殿偏僻的角落向着达玛射出,那是已经成年的达尼。   那一天,就在贡嘎桑布自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病入膏肓的八思巴无力奈何他时,桑哥率领七万蒙古军,如神兵天降般包围了甲若仓。桑哥自从跟随八思巴进京后,很快便在忽必烈面前展示了精明干练的才华。此时的桑哥已被忽必烈封为总制院使。忽必烈命他领七万蒙古军入藏,协助八思巴清理萨迦门户。   贡嘎桑布无论将城墙建得怎样坚固,也抵挡不住蒙古人的猛烈炮火。甲若仓内的兵丁再多,仓促之间哪里敌得过天下无敌的蒙古骑兵?不到一日,战斗便宣吿结束。桑哥的兵将在东门截住化装成堆穷企图逃跑的贡嘎桑布,将他和他那些拥护者五花大绑押解到萨迦。   “贡嘎桑布,你扪心自问,我和恰那待你如何?病榻上的八思巴半坐着,病态的面容上浮起不健康的红晕,怒目瞪着跪在地上的贡嘎桑布。   贡嘎桑布仍身穿华丽的丝绸,只是早已凌乱不堪。脸上有好几道伤痕,半边面目浮肿。他不敢直视八思巴,将头贴在地上低声回答:“法王和少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万死都难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八思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浑身战栗着手指向他:“那你为什么要害恰那?”   贡嗔桑布一边大哭一边疼疼地狠命磕头,额头上不一会儿便血流如注:“我也不想的啊。我怎么可能起心害少爷,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了女儿,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京俄和意希迥乃不停地逼我,我不答应,他们便会揭开我的身份,我将一无所有,我的女儿也会从小姐变成奴隶,我不能不为她们母女考虑。”   我一直坐在床边扶着八思巴,此时再也忍不住:“所以你就背信弃义,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敢与我顶嘴,低声为自己狡辩:“自少爷走后,我没有一天睡过踏实觉,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活着就是在赎罪,这些年做本钦,我真的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建造萨迦南寺,我每天都要去工地监工,不允许出一点差池,才能在六年里建成这么大的佛殿。我还为萨迦争夺下了阿里,萨迦管辖的范围比先前多了一倍,这些土地属民,我一点也没私吞,全部给了萨迦啊。”   他说得动情,眼睛红肿如桃,叩头如捣蒜:“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少爷,这辈子我做什么都抵不了我的罪孽。世子由我和卓玛养大,这些年来,我将世子奉若珍宝,待他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不敢委屈他半点。他自幼身子便弱,常年生病。每次他病了我都是整夜看护在旁尽心脤侍。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世子的身体底子,若不是我与卓玛这般抚养,怕是逃不脱夭折的命。”   他说的倒是旬句是实,可这些抵不了他的罪孽。八思巴苍白的脸仿若下了一层冰霜:“可你为了杀人灭口,竟将止贡灭门。”   贡嘎桑布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我恨透了京饿,我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他毁了我!那张卖身契在他手上,我就一辈子被他捏住。我带着萨迦僧兵去围攻止贡,原想是为少爷报仇,逼京俄交出卖身契。我本没想杀那么多人,可京俄非要与我顽抗到底,止贡僧兵死战不退,我便—不做二不休,索性火烧止贡寺,将我的卖身契一并烧了。可是事后搜不到京俄的尸体,后来又接到法王将我解职的信,我便知道事情怕是瞒不住了。”他悲恸地纵声大哭,“我是做了许多安排,带走萨迦不少人和财物,包括世子。可我做这些都只为自保,我从没想过要与萨迦为敌。法王因到萨迦后,我手上兵力其实足以围攻萨迦,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做。我这辈子欠萨迦的,都已经在想方设法偿还了呀。”   真金在旁冷哼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啊,我们竟都要承你的情了。我刚抵达萨迦时,你的确有实力反过来围攻我们。可你真敢这么做?不说萨迦法王是当今帝师,我这堂堂太子也在,你真有胆子跟整个大元朝为敌玛?对你来说,等待法王圆寂,扶持达玛做你的傀儡,才是上上选择。”   贡嘎桑布矮了矮身子,又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嚷道:“可我还为少爷除去了意希迥乃!”我跟八思巴都愣住了,我急忙问:“意希迥乃是你杀的?他不是死在王府叛乱中吗?”   他得意地狞笑:“我早已派人去昆明,伺机杀掉意希迥乃。可他太狡猾谨慎,终日里深居简出,我的人难以找到机会。没想到老天帮忙,云南王府叛乱,这才伺机混入王府,趁乱杀了他。外人不知,只当他是被火烧死的。”   我不为所动,恨恨地看着他:“意希迥乃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杀他更多是为了你自已吧?”   八思巴倦极,倚上靠垫休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为了一己之利,造下这么多杀业,死后自然有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你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   贡嘎桑布浑身颤抖。低头苦苦哀求:“我可以为少爷偿命,死后入地狱也遍是我罪有应得,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妻女。卓玛是个好女人,她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情,是我对不起她……”   八思巴颌首:“你放心,卓玛是我妹妹,萨迦会养活她们的。”   桑哥将浑身瘫软如泥的贡嘎桑布押解下去。当晚,贡嘎桑布用三尺白绫自缢。   “蓝夫人,谢谢你来看我这罪妇。”卓玛两眼红肿,无神地看向我。她面前摆放的食物纹丝未动。   我有些不忍,低语宽慰她:“卓玛,贡嘎桑布的罪行不关你的事。无论如何,你仍是萨迦大小姐,你和觉莫达本都可以在萨迦待下去。”   她坐在地上,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壁,不停地抽泣:“他是我千挑万选的丈夫,我曾经为他自豪。他出身虽然不高,可真的很能干。不论他做了些什么,对我和女儿而言,他都是好丈夫,好爸爸。”   我难以再说什么,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侍女传话,说一定要见我,不知有何事?”   她突然跪在我面前放声大哭:“蓝夫人,求你照顾我女儿,父母的错不该由她来承当。”我急忙上前想要拉起她:“你的女儿自然由你照顾,娄吉并没有限制你们的自由啊。”   “觉莫达本与达玛虽很要好,达玛经常念叨说日后长大了要娶她。可我知道,达玛不可能再娶她了。”她不肯起身,拉住我裙边哭着哀求,“她长大后,请蓝夫人帮她相看一户普通人家,品性好便可,不要有野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夫人成全!”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似乎在托付后事一般。我急忙宽慰她道:“你放心,你说的我都答应。赶紧起来吧,地上凉。”   卓玛这才站了起来,躬身道:“谢谢你,我没有其他事了。”我向她点点[1]指僧人参加法会时所着之袈裟。   头,转身欲出房间。可我一错眼,身后便传来一声闷晌。等我反应过来,卓玛已瘫软在地上,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抱起卓玛的身子大声呼喊,她已没了鼻息。我心中凄然,为她擦去额头的血,轻轻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觉莫达本。若是达玛真的喜欢缝她,我会让两个孩子在一起的。”   白布缠裹的贡嘎桑布和卓玛,被放入仲曲河中随波流逝,很快便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八恩巴身子极弱,达玛幼小,我坚持不让他们来目睹这伤神的一幕。前来送行的人为数不多,陆陆续续散去,只余我在碎石满地的河滩边踯躅感慨。已是初春,积雪在汩汩融化,不远处的本波日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天室湛蓝,壤鹰翱翔,我呼吸-口凛冽的空气,仰头看向拉康拉章金顶上硕大的法轮,那是八恩巴的寝殿。   “我让桑哥接手修建萨迦南寺一处殿堂,他们居然把门楼样式做出了汉地风格。”身后传来真金浑厚的嗓音,我扭头,他站在我身旁,正炯炯地望着我。   我躲开他炽热的目光,继续向拉康拉章走去:“他们不知道藏式风格,做成汉式也不错啊。”   “小蓝——”他在身后喊住我,叹了一口气,“我要回大都了。”   我心跳了一下,怔怔地看向他。他缓缓说道:“我会为达玛留下一支蒙古军队做他的侍卫,谁都不敢动他。那些叛乱的人,我会把他们全部流放到江南,终身不得回故地”   我低头踢着脚尖,轻轻嗯了一声:“真金,谢谢你。”他靠近我,坚毅英挺的眉宇间有一丝怅然:“从临洮一直到萨迦两年八个月,在萨迦又待了四个月,我守在你身边已有三年了。这三年里我带你的心意如何,你该清楚。”我扭开头,看向湍急的河水:“真金,我全都明白的。可我还有儿子……”   他低头着脚下的雪:“小蓝,我想留下来一直陪着你。等帝师圆寂后,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可我毕竟是一国太子,我有自己肩上的担子,我无法做到什么都不顾。”他猛地抬头,热切地看着我,眼神如夏日骄阳般灼人,“我回大都并不意味着放弃你,达玛继承帝师后,父皇肯定会让他去大都,我在大都等你。”   我微吃惊:“那不知多少年后——”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对你的承诺绝不会改变,回大都我也不会再纳其他女子。”   我又气又好笑:“你这样做,我也不会爱上你啊。”   “爱不爱我,那是你的选择。”他口吐白气,幽幽叹息,却是异常坚定,“我也有权坚守自己的承诺。”   我没有再说话。落日余晖洒在他高大魁梧的身上,将他浑身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晕。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依然卓然的声音,很多年后我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公元1277年4月,真金与桑哥带着蒙古军离开萨迦回中原。萨迦内乱平息,藏地恢复秩序。八思巴在藏地的领导地位空前稳固之日,亦是他盛年即衰、风烛残年之时。生命对他来说,只余下倒计时了。   “八思巴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收集整理藏文古籍和佛教经典上。这些年他来往中原和藏地,每到一处便收集当地的古籍和经典,每得到一种新的图书,他总要命人抄写,保存在萨迦。一些重要的佛经,他甚至不惜成本,把黄金宝石研成粉末,和汁书写,这样便可长期保存。最多一次使用黄金四千多两,写就了大藏经的《甘珠尔》。连真金也投其所好,到了萨迦便立即出资抄写金汁写就的经文,让八思巴题写赞语。”年轻人大为感动:“呵呵,他是抓紧时间为这个世界留下文化遗产啊。”   我点头:“八思巴如此重视抄写古籍和经文,又有着藏地其他教派难以匹敌的财力支持,萨迦寺成为规模宏大的藏书中心。寺中许多殿堂里都有经墙。那些靠墙的橱架上存放着整排整排的经书,一直摞到天花板,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年轻人探头问“现在还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经文吗?”   我摇头,又点了点头:“可惜的是,萨迦北寺在浩劫中尽毁,北寺的藏书也随之毁于一旦。如今南寺大殿的经墙尚有藏经两万多函。许多学者认为萨迦藏书可与敦煌相媲美,萨迦被誉为第二敦煌。这些,都是八思巴为后世留下的宝贵财富。”   第六十章 白莲逝去   学问小的人自大傲慢,学者为人和蔼而自谦;小溪经常大声喧哗,大海往往静默无声。   ——《萨迦格言》   公元1280年——阳铁龙年(庚辰)——元至元十七年八思巴46岁达玛巴拉13岁真金37岁“   扎巴俄色刚刚告诉我,达玛今天道果法学得非常好呢。”我撑着疲倦的身子将窗帘拉开,燃着藏香的室内顿时亮堂许多。冬日阳光透进,照射到床上那瘦弱干枯的身子,带入了一丝活气。我拿起他的手臂慢慢搓揉,为他活动一下肢体。他这几年消瘦得太厉害,为他搓揉时,只摸得到瘫软的皮肤与硌人的骨头,每每都让我禁不住落泪。   其实,扎巴俄色来禀报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八思巴的二弟,留在大都继任帝师的仁钦坚赞,去年卒于大都。消息传到萨迦,可我不敢让八思巴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起亲人离世的伤痛了。   我吸了吸鼻子,强撑出一丝笑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达玛和觉莫达本感情一直很好,如今达玛十三岁了,我看他对觉莫达本应该不仅是姐弟之情。你虽然解除了他们俩的婚约,可如果达玛真的喜欢,还是让这对孩子在一起吧。”我顿了顿,让胸口袭来的疼痛慢慢过去,方才涩着嗓子说出,“我不希望,恰那的悲剧再发生在儿子身上。”   他呼吸微弱,喘息许久才哑着嗓子说出:“你是他母亲,达玛的事,就由你来安排吧。”他停下歇息片刻,挣扎着继续说道,“你让扎巴俄色去把达尼叫来,我要见他。还有,把尚尊也一起叫来。”   我微觉诧异,为何他突然要见达尼?在萨迦的这三年里,他对达尼可是不闻不问的。蒙上头巾,将我的蓝眸蓝发遮住,出去找扎巴俄色和尚尊。就是这样走动一番,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力不支,在屋外歇息了许久,看到达尼进屋,才跟着进来。   达尼已经十九岁了,高大结实,面阔耳大,活脱脱是年少时的意希迥乃。他走近床边,怯怯地喊了声伯父。八思巴示意要起身,我急忙扶起他,让他靠在我肩上。八思巴抬起瘦长的手臂,颤抖着指向达尼,声音虽弱,却是丝毫不容置疑:“跪下!”   达尼吓了一跳,刚叫了声伯父,八思巴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吓得扑通跪下。八思巴厉声责问:“你昨日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没做什么呀。”达尼一脸疑惑,跪在地上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伯父是说,达玛在跟我玩捉迷藏时,不小心磕碰到额头之事吗?”   此事下人早已通报给我们。当时达玛蒙着脸,一不留神额头撞上了柱子,起了个大包。虽然当时疼得哭了,倒是没什么大碍。   八思巴点点头:“达尼,你可知罪?”   达尼急忙叩头称罪:“伯你,是我错了,我以后会小心的。昨日老师已经责罚过我,让我跪着念了两个时辰的经文。”   八思巴扭头对尚尊说:“达玛是我萨迦继承人,不容有任何闪失。尚尊,我口述,你来写下萨迦法王口谕。”   尚尊在书桌前摊开纸卷,握笔凝神细听。八思巴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达尼行为不检,冒犯尊上,自今日起,将达尼驱逐出萨迦派,流放至江南。”   殿中之人皆是大惊,达尼悲愤地握拳击地,嘶声大喊:“伯父,我不服!我跟达玛一样是您侄子,一样无父无母,凭什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来萨迦后小心翼翼,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可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您正眼瞧一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对我这么恨之入骨?”   扎巴俄色小心进言:“师尊,达尼虽有错,但罪不至此。您把他流放到如此偏远之处,日后想再回家乡都不容易啊。”   尚尊也抛笔跪下:“师尊,请三思。”   我看向靠在肩头的八思巴,轻声道:“娄吉—”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八思巴闭了闭眼,声音不起任何波澜,“尚尊,今日就挑几名弟子,将达尼押解至江南。”   见八思巴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尚尊只能遵命。扎巴俄色还想再劝,我见八思巴气若游丝身体慢慢往下软倒,急忙以眼神制止。扎巴俄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请求:“既然师尊主意已定,请允许由我来押解达尼去江南。他年纪尚轻,从未去过汉地,一路上有我在一旁,诸事能更顺利一些。”   八思巴力气用尽,闭上双眼,疲倦地点了点头。扎巴俄色将尚跪在地上的达尼拉起,达尼愤怒地想要挣脱,尚尊上前,与扎巴俄色一道挟住达尼往外拉。达尼满手是血,眼里充满了仇恨,一边挣扎一边怒吼:“我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浑身一震,仿佛看见当年的意希迥乃,他也曾对着八思巴兄弟俩说过一样的话。十多年后,这句话再次从他儿子口中说出,仿佛恶咒一般飘荡在寝殿上空,久久无法散支,我咽了咽干哑的嗓子,苦涩地摇头:“你何苦对达尼如此狠心?他在萨迦这几年并无过错,他父亲所犯之过,不该由他来承担啊。”   “以达尼的身份,他也有权继承萨迦,这始终是个隐患。我离世之前必须驱逐达尼,为达玛清理出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喘息着挤出最后一比力气说道,“此事需由我来做,否则世人的骂名便会落在达玛身上。”   “所以,你宁愿自己来承担骂名。”我痛哭起来,抚摩着他清瘦的脸,“娄吉,你为何要将一切重担扛在自己的身上?你这一生,不该如此辛苦!”   他眼睛紧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声。面颊与眼窝深深凹陷,更显得颧骨高耸。闭着眼时,呼吸微弱如蚊吟,若外界稍有其他声响,便无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泪水滑落,滴在他瘦得能数出肋骨的胸膛上。我何尝不知道,他的生命已到尽头了,油枯灯尽,只余最后一点萤火。可我怎能忍受,眼睁睁看着生命从自己所爱的人身体里一丝丝消逝。   我颤抖着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唇,调集自己全身仅余的一点灵力。还未及贴上他,他突然睁眼望向我,深邃的眸子里是勘透人心的光芒,那是他身上唯一还有活力之处。他费力地摇了摇头,以手遮脸,挡住我的唇:“蓝迦,别再浪费灵力了。”   我慌乱地摇头:“我没有—”   “别瞒我了,你一直趁我昏迷时偷偷为我度灵力。如今你连黑眸黑发都维持不了,见他人时都得蒙着头脸。”他幽幽叹息一声,痛惜地看着我,嘴角停留着一抹柔情,“你看看你自己,头发干枯,面容憔悴,整日精神不济。再这般消耗下去,难道你想重新被打回原形吗?”   我摇摇头,再次凑近他的唇:“只要能留住你,我不在乎。”   他仍是以手遮唇,我抓住他的手想要瓣开,他自然比不过我的力气,却仍将头扭开,挣扎着说道:“蓝迦,若是没有你的灵力,这些年我怎能撑得下去?如今我诸事已了,可以没有遗憾地走了。”   我泪流满面:“不要,你才四十六岁,我不能让你盛年逝去,我不要孤独面对未来数个日夜……”   “你强行将我留下,可整日躺在床上做活死人,这不是我所愿。”他颤抖着手抚摩着我的脸庞,嘴角慢慢浮出—抹淡然的微笑,“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留住我了,放我走吧,我太累了……”   我痛不欲生,伏在他胸膛上号陶大哭。我不愿意放手,可我真的没有力气,这三年,我每日苦修的灵力无法弥补损失,现在已到了极限,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我咬牙忍住哭,与他十指相扣,努力对他绽放最美的笑容:“好,我答应你,我放你走。”   我不能在他走之前就被打回原形,他喜欢我的容颜,我要让他看着我的脸庞放心地走。我胡乱地用手抹眼,可泪水却如开闸的河水,怎么都止不住。他颤颤巍巍地抚摩上我的脸,低声感喟:“蓝迦,走之前,我想再亲亲你。”   我急忙点头,刚凑近他,他又一本正经地嘱咐:“我只想亲亲你。答应我,不许度灵力给我。”   我哭着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掏出帕子整理妆容,抹去脸上的泪痕,用手梳理干枯的蓝发,整了整头上那块璁玉,抚平衣裳的褶皱,强撑出笑容问:“怎么样,好看吗?”   他痴痴地凝视我,认真点头,眼神透过我细细回味:“好看,你一直那么好看。那日恰那将你带到我面前,你仿若出水芙蓉,眼神剔透如玉,不染尘世一丝污垢,那日我便心中惊叹,这世间真有如此钝净美丽的女子场?”   我俯身,轻轻吻上他已无血色的唇,不再带着挽留他生命的心思,不再趁着他昏迷和熟睡偷偷吻他,我流连辗转,细细亲吻,为我不知几何的未来生命,留下难以忘怀的念想。过了许久,他冰凉的唇渐渐有了一丝热意。离开他的唇时,他轻轻赞叹一声,眼里烟霞氤氲,将垂危的脸衬出一抹亮彩:“蓝迦,如今亲你,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疼痛,方才觉出亲吻是那么美好。”   我再度泫然泪下,他爱了我那么久,却是在临终前才真正亲吻到我,这样的爱于他于我,太涩太苦。   他的手轻轻抚摩着我手腕上那串莲花手链,眼睛盯着我头上的璁玉,慢慢合眼:“蓝迦,你还有很多很多年寿命,我与恰那一样,都不忍心让你独守日后的孤独寂寞。我圆寂后不愿成佛,宁愿再入六道轮回。每一次的轮回,我愿与恰那一起来找你,守护你。”   他的声音渐弱,终至无声,手从手链上缓缓滑落,垂在床前。我紧贴在他胸膛,却再也听不到心跳的律动。他终于走完了光芒万丈却又背负沉重的一生。公元1280年11月22日,八思巴在萨迦南寺拉康拉章圆寂,终年46岁。达玛巴拉继任萨迦教主与大元帝师,并继嗣萨迦款氏家族。   高高的木台子搭建在本波日山脚下的仲曲河边,身穿最隆重法衣的八思巴合着眼,静静地平躺在木架上。锦色法衣裹着他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看上去空空荡荡。   所有萨迦僧人皆着红袍彩帽,排在河滩的碎石上念经。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就在肩头积上一片白。褐红僧袍与白雪映衬,色彩异常绚烂。所有人哭着依次上前,手捧哈达对八思巴鞠躬,然后将哈达进献在木架上。最后一人献毕,尚尊将一支火把递给达玛,达玛点燃了木架上覆着的干草。火光熊熊蹿起,噼噼啪啪的火苗声仿若最后一曲冲天的生命之歌。   漫天飞雪中,火光在跃动,八思巴祥和的面容很快被吞没不见。我坐在轿子中,一手握着帷幔无言哭泣,另一手紧紧握着那莲花手链。我已无力幻化出黑眸黑发,随时会灵力不济被打回原形,这与当年恰那离世时是那么相似。   待到火光全然熄灭,达玛蹲在灰烬中收捡骨灰,一旁的尚尊为他打伞。达玛突然叫道:“舍利子!”   纷纷落下的雪片里,我看到达玛手掌中托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光泽明亮,波光流转,仿佛注入了生命一般。全体萨迦僧人皆朝着舍利跪下,失声痛哭,大呼法王的名号。在众人的哭喊声中,舍利放出七彩光芒,萦绕着达玛久久不去。   按照八思巴遗愿,他的舍利塔就安置在恰那身边。这座舍利塔早在三年前就已开工建造,与恰那的黄金塔建得一模一样。达玛将八思巴的骨灰封入塔腹,舍利子置在塔顶。之后为八思巴举行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追荐法会。十三岁的达玛老成地处理这些事情,一日之间,他长大了许多。   无人的夜晚,我来到灵塔殿,用上最后一丝灵力攀爬上八思巴的灵塔,将塔顶打开,取出那颗舍利。舍利握入手心,顿时七彩光芒四射,绚烂耀目。我带着这颗舍利,再攀爬上恰那的灵塔,按照八思巴先前所说,打开塔顶,里面有一颗略小一些的舍利珠。我用另一只手小心取出那颗舍利,白色光芒虽不如八思巴,却是极尽柔和,将我全身温柔包裹住。   将两颗舍利摆放在一起,光芒竟是互相吸引,相互融合。美面的光彩下,两颗舍利聚合在一起,突然射出一道华彩,直指向我头顶的璁玉。光芒过后,两颗舍利皆荡然无存。我将璁玉取下,发觉这璁玉好似有了生命一般,蕴着流动的星芒,每一颗星芒中,都重叠着兄弟俩美丽的笑容。   将璁玉贴在胸口,我忍不住落泪。那光芒温柔地萦绕在我身上,仿佛在轻语安慰,我轻轻吻上璁玉:“娄吉,恰那,我等你们,生生世世。”   做完这一切,我在世间除了儿子别无牵挂,可我已无力再维持人形守护儿子了,思虑再三,我决定瞒着达玛。达玛从出生起,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身份高贵,父亲是白兰王,母亲是夏鲁万户侯之女。他前途一片光明,怎能接受母亲是妖?就让一切过往,都随着八思巴的离世烟消云散了吧。   我蒙起头脸将达玛叫到身边,忍痈吿诉他:“达玛,蓝姨要离开萨迦了。”   达玛吃了一惊,急忙拉着我的手,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喊:“蓝姨,你要去哪里?”   看着酷似恰那的小脸,我的心绞成一团,颤抖着手抚摩着他的头:“蓝姨有事去办,不能再照頋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遵照你伯父的遗愿,将萨迦派发扬光大。”   “蓝姨,你别离开我。”他扑进我怀里用力箍着我的腰,哽咽着说道,“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妈妈,抚养我长大的姑姑和姑夫离开了我,连淳谆教导我的伯父也圆寂了。如果连你也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我抱着他瘦弱的身子,强行忍住眼泪,翕动着鼻子故作欢快:“不会啊,你还有跟你最亲的表姐。达玛,你伯父在中原为你定了一门亲事,是凉州蒙古亲王启必帖木儿的女儿,她叫贝丹。启必帖木儿在临去世之前将贝丹送到大都,等你去了大都,就可以跟她完婚了。”   达玛有些尴尬,放开了我,低头嗫嚅:“蓝姨,我一定要娶她吗?我从来没见过她,她是蒙古人,我是藏人,我们怎能凑在一起生活?”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我都知道,可这门亲事是你伯父定的,娶蒙古公主对萨迦有益处,你无法拒绝。”看他噘着嘴一脸不情愿,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蓝姨知道你的心思,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将觉莫达本也娶了吧。”   他惊喜地抬头:“蓝姨,真的吗?我真的能娶表姐?”   看他那么高兴,我心里也甜甜的,就算他这辈子逃脱不了政治联絪的命运,毕竞能娶上自己心爱的人,总比恰那好一些。只是,两位妻子身份不同,一位是蒙古公主,一位是罪臣之女,只怕未来难免出些波澜。只是,这一切我都无法帮他了。   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支,心中明白,时候快到了,急忙抓紧时间叮嘱:“还有一件事需要嘱托你。你伯父养过一只蓝色的小狐理,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几年前这只狐狸不见了。你伯父很喜欢这只狐狸,却一直找不到它。你要是见到这只狐猜,就把它带到你身边,让它陪你去中原。”我顿一顿,让心口的痛慢慢缓过去,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只狐理的名字叫蓝迦梅朵,你可以叫它小蓝。”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一把将他搂进怀中,颤抖着声音亲吻他的头顶:“蓝姨会一直想着你,等蓝姨事情办完了,我一定来找你。”   当天下午,我撑着油伞离开了萨迦。当晚,达玛在八思巴寝殿门口看到了一只蓝色的小狐狸,他将小狐狸举在胸前,欢快地喊:“呀,这不就是小蓝吗?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小狐狸点头,将脸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不能让他听出声音。   八思巴圆寂的当日,尚尊便安排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递到大都。公元1281年11月,八思巴圆寂一年后,忽必烈的旨意到达萨迦。听闻国师盛年圆寂,忽必烈不胜震悼,异常哀恸。他命达玛护送八思巴的骨灰到大都安葬,并继任国师。   圣旨中,忽必烈为八思巴赐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班弥怛。”   十四岁的达玛以新任萨迦法王身份上路,带着表姐和小狐狸,去往他从未到过的遥远中原。经过一整年艰苦旅行,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12月25日,十五岁的达玛巴拉到达繁华的大都,忽必烈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八思巴的骨灰,诏立帝师达玛巴拉掌玉印,统领诸国释教。   我以手按住挂在心口的璁玉,深呼吸良久才能继续说下去:“八思巴的骨灰送到大都后,忽必烈让阿尼哥在大护国仁王寺为他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舍利塔。达玛后来在舍利塔处又建了一座大佛殿。后来,历任帝师还为灵塔祀殿修了金顶。元仁宗下诏,令全国各地塑八思巴像祭祀。”   “如果不是元朝寿命太短,八思巴应该为更多的人所知。”年轻人眼露憧憬,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要是八思巴的舍利塔保存下来就好了。可惜,中国历史上毎次改期换代,前代的古迹都很难完整保存下来。这座皇家大寺也不可能在后来明与元的战火中幸免。”   嗓子干涩,我咳嗽几声,待声音平缓了才说道:“元末,大护国仁王寺在战火中尽数被毁,连同八思巴的舍利塔,和寺里另一座知名的舍利塔——胆巴的舍利塔。到了现代,只剩下八思巴舍利塔的金刚宝座,基座上用藏文雕刻着八思巴在1262致忽必烈的新年柷辞——《吉祥海祝辞》。后来,明代成化年间,在废弃的原址上又建了五塔寺,就是现在北京西直门外高梁河边的五塔寺。”   第六十一章 绝嗣   学者在学习的时候受苦,若处安乐哪能博古通今;贪图微小安乐享受之人,不可能获得大的幸福。   ——《萨逛格言》   公元1283年——元至元二十年真金40岁,达玛巴拉16岁“真金!”   身材魁梧的男人猛地转身,先是欣喜的表情,却没搜索到人影,继而眼睛往下,看到伏在地上的小狐狸。他急忙将我抱进怀,紧紧搂住:“小蓝,是你!你明明跟着达玛一起来大都了,为何我刚刚问达玛,他却说你回了故乡?”   他在欢迎达玛的仪式上不住地搜索,将达玛的随从—一看了个遍,晚宴时又按捺不住,几次开口向达玛询问。听到我没来大都,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都引起了忽必烈的注意。我一直悄悄尾随着他,直到他一个人时方才开口唤他。   我幽幽叹气:“那是我骗达玛的。我想跟着儿子,可我又不能让他知道小狐狸就是他的蓝姨。”   “为何要这么做?”他将我举在眼前左右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浓眉皱起,小心询问,“难道,你不能变幻出入身了?”   我苦笑:"为了延长八思巴的性命,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吃惊:"你竟如此为他?这真让我又忌妒又羡慕。““我愿意。”我苦涩地摇头,“可即便灵力消耗殆尽,也只多挽留了他三年时光。" "小蓝,你怎么这么傻?”他眼眶有些红,轻柔地抚摩着我的皮毛,“那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人身?”   “我不知道。”我惨淡地摇头。上一次被打回原形,是靠八思舍命再次得来人身。这一次,再无可能了。我望着他惨笑:“也许要再修行三百年吧。”   他吓了一跳,急忙捂住我的小尖嘴:"小蓝,你,你别胡说!"我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没胡说。真金,这是真的,你在世之日怕是见不到我恢复人身了。”我知道他一直信守诺言,在大都苦等着我,长叹一声,“别再等了,你的情意我今生无法回报。”   他拼命摇头,抱着我在室内毫无章法地乱转:“小蓝,你别那么快拒绝我。我会再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   我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你是人界帝王,你也有无能为力之事。我倒是无妨,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大部分时候都是狐狸身子,没什么不便。”   这次比上次被打回原形稍好一些,起码我还能说话,还保留了狐狸敏锐的听嗅味觉。只是,要靠一日日重新苦修,方能一点点弥补失去的灵力。心下侧然,修行的过程太过漫长,等我再度拥有人身时,别说真金,连达玛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恨恨地砸拳:“枉我太子身份,却无法为我心爱之人做任何事情。”   我不愿意再提这个沉重的话题,对他正色说道:“真金,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他急忙道:“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你办到。”   “今日在殿上,你父皇定下日子让达玛大婚,按八思巴生前所定,娶启必帖木儿的女儿贝丹。可达玛喜欢的是贡嘎桑布的女儿觉莫达本。达玛向你父皇提出,可他不同意,认为她的身份不够,父亲又有大罪,连做侍妾都不允许,更别说做正妻了。”想到达玛的伤心失落,我一阵不忍心,热切地看向真金,“达玛的个性像他爸爸,一旦爱上便死心塌地。我不想他走恰那的老路,娶自己不爱的女人。希望你能劝说你父皇,就说八思巴在萨迦时早已同意他俩的婚事了望陛下成全。”   “你放心,这点事情我一定做到。我会代替上师好好照顾达玛。”他停顿一下,看着我小心说道,“还有,达玛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为夏鲁万户侯请求封赏建夏鲁寺之事,你别放在心上。”   我愣了一下。今天忽必烈问达玛有何需求时,达玛开口为自己的舅舅——继任夏鲁万户侯的索朗杰,讨要封赏。达玛说,舅舅家一直对他关照有加。索朗杰打算建一座夏鲁寺,希望忽必烈能够支持。忽必烈高兴地挥手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建夏鲁寺的资金。   我苦涩地笑了笑:“我怎会放在心上呢?达玛需要夏鲁的支持。”我转换话题,担忧地看着他,“真金,我来大都之时,听说了你这几年在朝中之事。”   这些年来,真金的太子府里聚集了一大批有才学的汉人儒士,这些人都将真金视为未来的希望。可真金四十岁了还在太子之位,忽必烈老而弥坚,始终不肯向真金让出实权。有汉臣上表请求忽必烈让太子参政,忽必烈迫于无奈虽然同意,但心底里对最喜爱的儿子也存了猜忌之心。听说了这些,我颇为揪心,不由得为真金担心。   真金眉宇间毫无惧色:“你是指处死阿合马之事吗?这奸佞之臣残害了多少忠良。那些汉臣虽然借着我的名义杀了阿合马,但这是民心所指,阿合马罪有应得!”   真金一直跟忽必烈最重用的阿合马不对路。阿合马为了敛财,得罪了朝中大量汉人儒臣。于是有人趁真金陪同忽必烈北上上都避暑时,假传太子之命召唤留守大都的阿合马,设计刺杀了阿合马。忽必烈原本要追査此事为阿合马报仇,但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痛陈阿合马的罪状。忽必烈调査后发现阿合马聚敛的财富比官库还多,不由大怒,不但没收了阿合马的家产,杀其党羽,还剖开阿合马的棺材,车裂其尸。   此亊正是达玛到达大都的这一年发生的,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我们一到便听说了。真金方阔的脸上满是喜悦,豪迈大笑,震得络腮胡子微微颤抖:“小蓝,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这可是第一次那么关心我啊。”他将我抛到空中又接住,吓了我一大跳,他哈哈大笑,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响,“你放心,这些奸佞臣子奈何不了我的!”   可我总有些隐隐不安。真金太过乐观了,他虽不惧那些奸佞臣子,但他最大的阻碍却是站在奸佞臣子身后支撑他们为非作歹之人——忽必烈。可这牵涉到他父子之间的亊情,我不好置喙,只能叮嘱他:“总之,你一切小心。”   当晚真金便去找忽必烈,果然说服了他。忽必烈下旨让达玛巴拉完婚,同时娶两位妻子,蒙古公主贝丹和藏女觉莫达本。达玛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帝师府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王亲权贵都来祝贺,将装饰一新的帝师府挤得水泄不通。那一天,身穿新郎装的达玛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我躲在房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他出奇地英俊,身子骨却比恰那瘦弱,个头也矮小许多。贝丹身穿蒙古新娘妆,站在达玛身边个子比他还高一些,她已有二十岁,身形结实,圆脸小眼,竟极似年轻时的莫卡顿。直到大婚,贝丹与达玛才第一次见面。两人局促地对视一眼,又急忙转开头去,贝丹对达科的好感明显,时不时拿眼角瞥达玛。达玛与贝丹行蒙古礼仪,与觉达本行藏族礼仪,整个婚礼仪式中,虽然两位新娘的规格待遇不同,贝丹是长妻身份,但达玛的态度却吏倾向觉莫达本。新婚那一晚,达玛宿在觉莫达本的房中,贝丹守了一夜空房。   连着好几个月,达玛始终没去贝丹房间,这自然令贝丹极不高兴。三番五次来请,却总是被觉莫达本挡了回去。达玛的两位妻子明争暗斗,在所难免,就在达玛为之头疼时,传出好消息:觉莫达本怀孕了我蹲在大树上,捻个诀,隐在身上的袋子显形,里面是我珍若生命的璁玉和莲花手链。将璁玉掏出,痴痴抚摩,面朝西南,怎样都忍不住笑意:“娄吉,恰那,萨迦有后了。”想到恰那竞然要做爷爷了,不由轻吻盈泽光满的璁玉,_达玛现在还年轻,日后必定能为萨迦开枝散叶。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我为萨迦马上要添下一代离兴,可达玛的内宅不宁也着实让人心烦。贝丹以觉莫达本怀孕为由,要求达玛不可再亲近她。人类富贵男子家中的确有这规矩:丨一旦妻子怀孕,直到生产宪毕,丈夫都不得亲近她,做妻子的还得张罗着为丈夫安排侍妾。所以贝丹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可每次达玛去贝丹房间时,觉莫达本本总会很巧合地以身体不舒服、肚里的孩子想爸爸等诸多借口,让达玛在贝丹房间只待—小会儿便匆匆离开,贝丹气得经常指喿骂槐,于是觉莫达本的身子更娇弱,动不动就得求医问药,达玛也愈加不喜欢贝丹。   我想劝,却不知该劝谁,又该怎么劝。我理解觉莫达本。她跟达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路相互扶持着长大,两人的心灵契合岂是一位外族的蒙古族公主能介入的?若我是她,我也绝对无法忍受深爱的丈夫去别的女人房间。她的一切的小心眼小手豌,都源于她深爱达玛。而贝丹,她比达玛年长四岁,她也迫切霱要生个孩子。而况达玛温柔俊雅,彬彬有礼,看得出来贝丹也是真心爱上了达玛。这三个人的结,就这样乱麻般缠绕在一处,无法解开。   第二年春天,觉莫达本争气地诞下了一个儿子。年轻的帝师达玛巴拉高兴坏了,为孩子取名仁特那巴扎,小名仁特。   此后两年,达玛在忽必烈朝廷里履行帝师责任,为元朝王室灌顶祈福,主持佛事。平日里,达玛还需要在大护国仁王寺里继续跟从胆巴学习佛法,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扎巴俄色从江南回到大都,向达玛禀报达尼的情况。达尼已经受戒,被安置在江南的一处喇嘛庙中,有几名萨迦弟子照顾他的起居。他生活简朴,深居简出,外人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而在朝中,自从忽必烈允许真金掌权,真金的影响力大大提高。阿合马死后,真金执政的欲望更加强烈。他一直向往儒治,安插自己的汉人近臣进入中书省,发展国子监,劝蒙古五公子弟学习汉文化。在他的努力下,忽必烈王朝里小范围出现了流人期盼的儒治。   但是真金要行仁治,势必得轻徭役,薄赋税。这与忽必烈敛财的期望相距太远。真金的某些举措,让忽必烈越来越忌惮。忽必烈虽然喜爱这个儿子,但政见的分歧难靠亲情来弥补。达玛十八岁那一年,忽必烈不经真金同意便改组中书省,调离真金近臣,父子俩的分歧越来越大。对于没有实权的真金来说,他的处境更加不妙。   达玛的内宅继续鸡犬不宁鸡飞狗跳。贝丹自恃身份比觉莫达本高,觉莫达本却是母凭子贵丈夫宠爱,行头仪仗越来越有超越长妻之嫌。于是每日争吵更甚,常惹得达玛心烦不已。   我一直想劝,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大总分灵力丧失,又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任由达玛的内宅这般吵闹下去。我总觉得,妇人的忌妒也属正常,不伤根本就好。他们三个都还那么年轻,再过几年等他们更加成熟稳重了,这些争吵自然也就平息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内宅纷争竞酿成了末来的大祸,发至几百年间我每每思及此事,都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   公园1285年初秋,忽必烈下令让十八岁的达玛回萨迦,进一步整合藏地统一事物,为将来设立乌斯藏宣慰司作准备。觉莫达本想跟着达玛一起走,贝单便也提出去婆家看看。为了息事宁人,且仁特又年幼,达玛索性两位妻子都不带,留她们在大都。   离开之前我去见了真金。出乎我意料的是,真金竟是一脸憔悴。他消瘦了许多,再也不复往昔的豪迈英姿。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真金,发生什么事了?”   他紧张地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偷听,方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说道:“听说前几天有汉臣秘密上书,称陛下年事已高,应该禅让皇位于皇太子。”   “什么?”我吃惊地掩嘴,立刻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是谁上这种大逆不道的奏折?此人是要害你吗?”   “不一定是故意要害我,中原王朝确有禅让传统。”真金倒没有失去理智一味责备,他愁眉不展地腰头,“可这不符合蒙古人的习俗。下一任大汗必得是上一任死后经忽里台选举而出。新大汗选出以前,由太后摄政,也有先例。”   我看他忧虑过重,小心问道:“你父皇什么反应?”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取决于忽必烈本人的态度。   没想到我这一问竟使得他惊慌失措冷汗涔涔,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父皇自然震怒。最糟糕的是,此事被阿合马余党所知。他们上书要求公开那道秘密奏章!”   “天哪!这是借机要害你啊!”真金与忽必烈因为之前的种种事件,早已起了罅隙,怎经得住这些谗言?为了争夺皇位,历史上父子相残只是发生得还少吗?   “唉,父皇已经批准,下令御史台配合。”他原本魁梧的身躯因为忧思过深而形销骨立,“幸亏御史台都事尚文深知这密章关系重大,暗中藏之,以杜谗言。可万一阿合马余党非要深究,我全家性命便岌岌可危!”   我没想到,踌躇满志的真金竟因为一封密章变成了惊弓之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我不知如何劝慰他,只得舔了舔他憔悴消瘦胡子拉碴的脸:“真金,别担心,你母后一定会保住你。”   真金长叹一声:“母后生病了。我不想让她太过烦心,这些事情我都瞒着她。”   我奇怪了。察必怎么会生病?她要是病了,必定是需要借着生病名义做些什么事。而况,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她作为皇后不可能听不到风吹草动。为何这种危急时刻,她反而突然病了?   还没来得及去见察必,达玛便上路回萨迦,我只得打算下次回大都时再去找她。离开的时候,朔风四起,天空压着沉沉的黑云,闷得令人胸口不适。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接下来的短短几个月间,我将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朋友。   公元1285年这年的冬季异常寒冷,滴水成冰。达玛一行人走得极艰难,他瘦弱的身子吃不消如此的颠簸和严寒,高烧不止,病得很重。可他为了不耽搁行程,仍咬牙坚持前行。   行车至朵甘思时,达玛突然收到来自大都的急报。他妹看完就大喊一声,两眼翻白,毫无知觉地轰然倒地。我急忙冲上前去看那封飘落在地上的信,读完之后血液凝固,阵阵晕眩袭来。我最担心却不曾提前防备的事,果然发生了!   自从达玛走后,留在中都的贝丹与觉莫达本互相嫉恨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贝丹寻访到一名神医,得到了一味治疗不孕不育的偏方。贝丹照房子吃了一段时间药后再看御医,却发现已经绝育。愤怒的贝丹抓到那名所谓的神医,才发现时觉莫达本的阴谋。为了报仇,贝丹心狠手辣地在觉莫达本的食物里下了毒,不仅毒死了觉莫达本,连年仅三岁的仁特那巴扎也无辜受害。   如今,贝丹已被关押起来,等候帝师回去处置。消息送达到达玛手中时,觉莫达本和仁特那巴扎已死三个多月,留在大都的萨迦弟子做主,将两人火化了。最终该葬在哪里,要等达玛示下。   闻声而来的扎巴俄色和胆巴急忙抱起达玛。胆巴掐了许久达玛的人中,达玛方才幽幽苏醒。达玛醒转过来先恍惚了~阵,之后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地大喊:“回大都,立刻回大都。”   年轻人看了看手表:“四点钟了呢。”他走到窗前,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盯着天边巍峨的山形感慨道,“天快亮了。‘我凝视着他的背影,稳了稳激动的情绪,尽力不动声色地问道:很快就能结束了,你想坚持听完吗?”   他转身走回到我身边,将凳子横着跨坐其上,笑着说:“当然要听完,我早就过了困劲了。”   “以前,传统史家对阿合马的评价都相当负面,《元史》就把阿合马收录于《奸臣传》里。不过现代对阿合马的评价不再极端。他虽做了不少坏事,但他后来被开棺戮尸家族罹难,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做过的这些事情。后来,继任他的汉人卢世荣、藏人桑哥,结果也与阿合马一样以悲剧收场:抄家砍头,诛连九族,卢世荣和桑哥做的坏事,远不如阿合马来得多呢。”   年轻人沉稳地思考着,“如果只有阿合马是这种结局,那可以说是他个人的原因。可所有做宰相的都一个下场,那真正原因必定是在忽必烈身上。”   我赞许地点头,“你说的没错。其实真正原因在于蒙古人习惯于攻城略地后大肆封赏功臣,这是蒙古军队虽然人少,战斗力却很强的其中一个原因,忽必烈刚建国,大量功臣需要封赏,到哪里找这么多钱财?于是,谁能为他敛财,谁就能得到重用,不管他出身哪一族。可这样敛财,势必遭到百姓和汉人入式的反对。当民怨越来越大时,忽必烈采用的方法就是杀掉一个替罪羊以平民愤,然后再找下一个继续敛财。”年轻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忽必烈才是背后的元凶啊。”我痛心地长叹一口气,“在这点上,真金和忽必烈始终持不同意见。父子两因此产生矛盾且愈加不可收拾,最终导致了真金的悲剧。”   第六十二章 各人结局   弱小者如把伟人依靠,乃是获得成功的诀窍;一滴水虽然十分微小,若汇入大海就不会干涸。   ——《萨迦格言》   公元1286年——元至元二十三年真金43岁达玛巴拉19岁我实在等不及跟达玛一起回大都,便自己先行离开了。那年的12月30日,我以这几年修炼得来的少许灵力,尽全力跑到大都。   等我赶到时,贝丹被关押在帝师府她自己的房间里。她毕竟身份高贵,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常供应,只是被严密监视着不许逃走。她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头发凌乱如鸡窝,眼神空洞麻木,身上的衣服似有许久未曾换过,发出阵阵酸臭味。   我悲愤地朝她低吼:“你为何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睁开眼,眼珠转了许久方才定在我的身上,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对着我无所谓地摆摆手:“是我幻听了吗?狐狸居然会说话?”   我朝她呲牙,凶狠地骂道:“你回答我,你不是爱达玛吗?你害死他儿子,他这辈子都会恨死你!”   “我从没想过要害仁特,我只是恨那臧女,谁想到她竟将奶酪喂给孩子吃!”她麻木的表情终于崩溃,双手捧脸大哭,“我没想过独占达玛,我只要他能偶尔到我这里,我便心满意足了。可那女人却却满心思霸占着达玛,不许他碰我一下。她仗着自己与达玛自小的情谊,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她为何要绝了我的希望,让我这辈子没有孩子?”   我想要再骂,看着她绝望的脸却再也骂不出口。我摇头大哭:“冤孽,冤孽啊!”   莫卡顿为了恰那而死,如今她的侄女又害死了恰那的孙子。这是报应吗?是让我们还她的债吗?我正哭着,突然听到贝丹痛苦的呻吟声。急忙看向她,只见一口黑血从她嘴里涌出,她捂着肚子,身子往下瘫倒。我立刻闻出来这是断肠草的味道,她竟选择了自尽!   她勉力撑开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是释然解脱的表情。她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杀了达玛的儿子,我对不起他,就用我的命来偿还吧。”   朔风呜咽,从窗子的缝隙灌入空荡荡的屋子中,将惨白的帷幔刮得瑟瑟发抖。贝丹瘫倒在地,眼睛犹自大睁着,已断了气。我看着屋里的一切,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怨恨谁,不知还有哪个活着的人可以让我怨恨。许久,我上前用爪子轻轻将贝丹的眼皮合上。恰那欠莫卡顿的,贝丹欠达玛的,都已了结。所有仇怨,随风而逝。   贝丹死后,我本该赶紧回去找达玛,他身体底子弱,又受了风寒,加上如此沉重的打击,怎能挺得过来?我着实放心不下他。可就在我马上要启程时,皇后病危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京城。我无法相信,急忙赶到忽必烈的后宫。我本以为察必在装病,可当我看到满头白发身子蜷缩成一团的察必时,不由得惊呆了。   真金一直守在她身边,为她轻轻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可真金的情形也很不好,不过三个多月不见,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才四十三岁的真金看上去足有六十岁,满脸皱纹,极度虚弱。我看到他脸上被隐隐的死气环绕,心中咯噔一下,鼻子立刻涌上酸涩。“禅让”事件让真金惊吓过度,他怕是没几天可活了。   察必闻到了我的气味,突然睁开眼。看到躲在帷幔后的我,她对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让身边所有人退下。真金起初不肯,察必以命令的方式让太子府的人即刻带他回去躺着养病。等所有人都退出房间,我走近她,声音战栗:“察必,你到底怎么了?”   她满脸都是皱纹,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风华绝代,挣扎着说道:“我命不久矣。”   我犹是不信:“怎么会呢?你是灵狐,你的寿数怎可能这么短暂?”   她苦笑一声:“如果我没有为真金强改命格,我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   我倒吸一口气:“更改一个人既定的命数,这可是逆天之行啊。你怎会如此糊涂?逆天而行,不但多年修行会毁于一旦,连魂魄都会烟消云散!”   “我怎会不知道后果?只是,你也是做母亲的,你会不理解我为何逆天而行吗?”她哽咽着掩面痛哭,“真金他活不了几天了!”   我心里难受,哭着说道:“你可以像我一样,以灵力为他续命——”   她打断我,眼里是回光返照的光彩熠熠:“你消耗了大半灵力,再度被打回原形,也只为八思巴延续了三年不死不活的性命。我不要像你那样傻,我要真金登上大位,实现他心中的治国梦想!”   我理解她的痛苦。我当时为八思巴苦撑三年,想到每一天都有可能会离开我,那股绝望的蚀心滋味无人可倾诉,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突然委顿下来,神情绝望而无助,苦笑着摇头:“我以为我可以拼死一搏,可非但无法改变他的命数,连自己也遭了天谴。”   逆天而行绝无可能挽救,我只能哭着问察必:“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帮你去实现。”   “我的心愿……”察必呢喃着,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点头,“是的,你可以帮我。”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个翻滚化出真身。与她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真身——异常美丽的半蓝狐狸,体形比我大了整整一倍。她从口里吐出一颗七彩环绕的珠子,珠子悬浮在她面前,灵力漫溢,那是她修炼千年的内丹。她猛一会挥掌,珠子迅速飞到我头顶,透过我额头的莲花形疤痕,倏地钻入不见。   我大惊,急忙将手按在额头的斑痕上。我着急地低吼:“察必,你这是在做什么?”   察必瘫软在床上,浑身的蓝色皮毛迅速转白,脸上起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她闭上眼睛,声音苍老不堪:“小蓝,有了我的内丹,你就可以恢复人身。我求你,去见真金!他看见你,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我哭着点头:“好,我会以你的灵力为真金续命——”   “不必了。无法完成他的治国理想,他绝不会愿意做活死人苟延残喘。”察必断断续续地费力吐字,“你只须陪真金度过他最后几天,让他走得没有遗憾,我就满足了。”   充沛的灵力在我身体到处游走,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我低头看,白皙的手,亮泽的蓝发,我又再度拥有了人身。我抱着她大哭:“察必,你让我活下去,却只能陪伴真金几日。他们都走了,你也要走了,我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小蓝,别绝望。用我的内丹活下去,等他们转世。他们若一心念着你,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慈悲地望着我,嘴角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别难过,我盗用察必的身份,已享尽这世间荣华,尝遍了喜怒哀乐,如今只剩下最后—事:你用幻术化出我的尸身,察必皇后今日殡天……“话音渐弱,终至无声,她在我怀中渐渐冰冷。我昂首望天,泪流满面。   察必之死令忽必烈十分伤心。察必跟随他四十多年,一直是他坚强的后盾。他追尊察必为昭睿顺圣皇后,下令未来与自己合葬。真金深爱母亲,受此打击,身体更是虚弱不堪,未及参加察必的葬礼,便于公元1286年1月在大都去世。   按照察必的嘱托,真金生命最后三天是由我陪伴着度过的。他将妻儿仆从全都遣走,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与他静静地坐在暖房里,执手泪眼相看。   “你看这腊梅开得多好啊。”他坐在木轮椅上,由我推着,在腊梅院中踏赏腊梅。我在一株长势旺盛的梅下驻足,裹着锦红大氅上前摘下一枝梅花,递给他:“你看,美不美?”   他憔悴虚弱,浑身裹着厚厚的毯子,眼光从我手中的腊梅转到我脸上,痴痴地看着我:“小蓝,你比腊梅还要美。能再次见到你恢复人身,真的太好了。”   我难过地低头,双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别胡说,你还有很多心愿没完成,你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他翻手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闪烁的泪花:“不必再瞒着我,我怎会不知道,也就这一两天了。我一直想替上师照顾你,可惜等你有了人身,我却没有更多时间了。”   我蹲在他面前,头靠上他的手臂:“真金,对不起,我终究无法回报你对我的感情。”   他颤抖着抚摩我的脸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我不指望你爱我,在我临走之前你能这样陪着我,我已经知足。”他抬眼望向辽阔的蓝天,疲倦的眼里满是深深遗憾,“我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推行儒政。蒙古人要真正管理好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必须以儒术立国,融入汉族。否则,国祚难以长久。”   可惜的是,元朝后期的皇帝们,虽都是真金子孙,却没有一个拥有真金那样的眼光与韬略。蒙古人不足百年便被打回漠北,结束了在中原的统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实话实说:“真金,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好好跟妻儿在一起。他们也很关心你,尤其是阔阔真,她一定想在你最后一刻陪伴在你身边。”   真金眼中满是眷恋,却笑着对我缓缓点头,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   真金去世后,忽必烈在悔恨之余,重惩“禅让”事件中要求彻查的阿合马余党,立真金幼子铁穆尔为皇太孙。忽必烈死后,铁穆尔继承皇位,即元成宗。后来,无论元朝皇帝继立如何混乱,始终都在真金三个儿子的后裔中轮转,元朝共有十位皇帝,皆是真金一脉。   在中国历史上,真金是一位特殊的皇太子。他聪明、干练,胸怀治国大志,曾是汉族儒臣的全部希望。可惜他盛年早逝,令后人扼腕叹息。他死后,元朝由盛转衰。   我变成黑眸黑发的模样,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走进朵甘思的哲明达驿站。我终于又有了人形,起码可以以蓝夫人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跟在达玛身边了。也许,我可以找机会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母亲,可还未进入驿站大门,我呆住了。门上竞飘着黑色的丧旗,从旗子悬挂的高度和旗子大小来看,离世的必定是位显赫的人物。顿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驿站内四处飘着白色帷幔,所有人都穿着丧服。我脚步踉跄着一把抓住身边最近一个人:“告诉我,是谁死了?”   那人回头,满面胡子拉碴,眼晴红肿,是扎巴俄色。他吃惊地打量我:“蓝夫人,您回来了?怎么这些年您一点都没变? ”   我没有回答他,捂住胸口,再次历声发问:“是谁?”   他哽咽了许久方才痛哭出声:“是……是法王……”   仿佛被万箭穿心,喉头涌上腥气,一口血呕出,落在胸前衣襟上。掐住扎巴俄色的手臂,声音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法王是昨日半夜困寂。”扎巴俄色猛地跪下,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迅速渗出血来。他哭着禀报:“他本已感染风寒,还让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大都,怎么劝都不听。山间路上根本找不到好医生,到了驿站时,法王已病入膏肓,撑到昨夜便……”   我晃着身子,脚步如踩在棉絮上,周围一切全然模糊,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扎巴俄色搀着我走入达玛的房间,胆巴正跪在床前,悲恸地说道:“已经为法王穿戴好了。”   我跌跌撞撞走上前,看到那张酷似恰那的苍白脸庞,心痛得站立不住,跌坐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摩着他的脸,触手是可怕的彻骨冰冷。我哀恸地大哭:“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十九岁,你还没有完成父亲和伯父的期许,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为何上天要这么快夺走你的生命?”   真是讽刺啊。如果我没有在大都陪伴真金直到他去世,我就能早点赶回来? 那样,我还来得及为达玛延命。可如今,魂魄已散,回天乏力!这是上天注定的吗?上天要让八思巴这一支绝嗣吗?   哭到天昏地暗,我方才撕哑着嗓音问:“他留下了什么话?”   胆巴抹着眼泪答:“法王最后遗言:将他就地火化,骨灰带回萨迦,与妻儿葬在一起。”   我的心里痛得说不出话来,费力地点头:“我陪他回去,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我仔细为他抚平褐红袈裟上的每一道褶皱,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达玛,妈妈来了,妈妈就在你身边……”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了。我为何没有早点告诉他?我为何要顾虑那么多?早知道孩子与我的缘分这么浅,过去的十九年里,我为何要缺失那么多与他相伴的日子?   火堆再度架起,依旧是大片的褐红色。仅仅过了六年,火堆上那褐红身影从八思巴换成了达玛。我为台上的达玛点燃了干草,看着火苗吞噬了我们三人最大的期望。我跪在地上,昂头望天,泪水滑落,浸湿了衣襟。   公元1286年秋天,我带着达玛的骨灰最后一次来到萨迦。半年后,觉莫达本和仁特那巴扎的骨灰也送到了。灵塔殿里又多了一座黄金铺就的高塔。原本空荡荡的殿堂里如今已有了三座塔,不再显得寂寞。我一手握着璁玉,一手握着莲花手链,在偌大的灵塔殿里慢慢徘徊。从恰那到八思巴,再到达玛一家。沿着塔身抚摩着,走完一圈再一圈。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   从拥有人身开始,我一次次经历生离死别。如今,所有亲人离开,所有朋友逝去,我在人间再无牵挂。   有脚步声走入灵塔殿,我听出是扎巴俄色和胆巴。两人进殿,对我行礼。扎巴俄色面色沉痛地对我说道:“蓝夫人,如今帝师之位空缺,达玛又没留下孩子,陛下令我继任帝师。我不日便须前去大都赴任。”   我麻木地点点头。   扎巴俄色犹豫许久,鼓起勇气看我:“蓝夫人,萨迦失去了继承人,在大元王朝的地位岌岌可危。有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我扎巴俄色必须站出来说这句话,这是为了萨迦的未来考虑。”他停顿一下,小心地斟酌字眼,“如今,萨迦还有最后一位血脉。”   我抬了抬眉头:“达尼?”   胆巴上前一步,半跪在地上:“达尼已是萨迦唯一一位后人了。他和他父亲虽有诸多不是,但那都是萨迦内部之事。对外,他仍是萨迦后裔。”   我轻笑一声:“你是想让达尼来继承法王之位吗?”   扎巴俄色走到胆巴面前,也跪下请求:“望蓝夫人以萨迦全局考虑,摈弃前嫌。”   我看向中间那座高大恢宏的灵塔,冷冷地说道:“八思巴有遗命,达尼不能继承法王¨¨¨”   两人一愣,脸上均现沮丧之色,胆巴欲再言语,我打断他:“但你说得没错,萨迦后人如今只有他了……”我深呼吸几次,将目光放在最后一座灵塔上,“将他接回萨迦吧,为他多娶几位妻子,让他生下儿子来继承萨迦。”   扎巴俄色和胆巴对视一眼,欣喜地叩头:“多谢篮夫人深明大义。”   扎巴俄色说道:“我知道达尼在哪里,即刻派人去接他回萨迦。”   胆巴点头,热切地看向我:“在下一任法王出生之前,就请蓝夫人主持萨迦事务吧。”   我摇头,声音淡然:“我明日便会离开。”   两人一愣,均是诧异:“蓝夫人——”   我打断他们俩,头也不回地走出灵塔殿,决然留下最后一句话:“萨迦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后来,扎巴俄色到了大都继任帝师。他胆识过人,忠心耿耿,深得忽必烈信赖。款氏家族能延续元朝帝师一职直至元灭,扎巴俄色功不可没。   回到萨迦后的达尼娶了七位妻子,生了十二个儿子。达玛死后二十八年,达尼的儿子洛追坚赞出任帝师,这是达玛巴拉圆寂后再次出任帝师的款氏后裔。此后,直到元朝灭亡,所有帝师均是款氏子孙。   而胆巴,在忽必烈与其孙子元成宗铁穆尔两朝闻名,圆寂后被追封为国师。   后来的几十年里,萨迦却日渐式微。达尼生了太多儿子,兄弟间矛盾不断。继任帝师的洛追坚赞将他众多的异母弟兄们划分成细脱、拉康,仁钦岗和却四个拉章。他把萨迦款氏家族从元朝得到的权势和封爵分配给了他四个庶母的儿子们。细脱拉章得到了萨迦寺的法座,拉康拉章得到了帝师的职位,仁钦岗拉章与细脱拉章分享萨迦法座的继承权,都却拉章得到的是白兰王的封爵。   在萨迦寺总法座之下,各个拉章又有自己的座主,父子相承。各个拉章拥有各自管辖的属民、庄园和城堡。这些人虽源自同一个祖先,可一代代后,从亲兄弟到堂兄弟到隔了好几层血缘的同族,内部越来越不团结。   萨迦派尽管与往昔一样得到元朝的大力支持,各个拉章也都有显赫的官职,仍凌驾于乌思藏十三万户之上,可如此划分严重削弱了萨迦的势力。此时,萨迦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元朝政府也已走到了末路,再没有能力继续支持萨迦——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元朝末年,帕竹万户强势崛起。当帕竹挑战萨迦之时,萨遨内部分裂松散的弱点暴露无遗,萨迦派势力迅速瓦解。   我回到出生地——昆仑山腹地,建起了一座草屋,一个人隐居在此,三十年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在路上救起了一位年轻人。那晚,我将自己的故事全部讲给年轻人听。鸡鸣之前,我讲完了所有故事,将胸前挂着的那块璁玉掏出来给他看。他泪眼涟涟地望着这块璁玉,颤抖着站起,猛地将我搂进怀中:“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泪水滑落,却是笑着:“我终于等到你了……”   最终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公元2020年冬一昆仑山腹地杳无人迹的深处我抬头看窗外,一抹绯红在绵延的山形后渐渐明媚,黑云被镶上金边,衬出天际的深蓝色。我站起,慢慢走到窗边,嘴角噙笑:"天亮了。 ‘回头望,看到年轻人正颤抖着身子望着我,眼里越来越多的泪水终于积蓄不住滚落下来。我微笑,期许地看着他:“你想起来了,是吗?”   他站起来,晃动着身子,几次都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我是,我是……我将贴在心口的璁玉掏出,玉石放出美面的七彩光芒。光环绕着他转了几圈,突然钻入他的心口,我手中的璁玉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抚着胸口喘气,猛地抬眼,跌跌撞撞地走近我,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泣不成声:“我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这是第几次的轮回?”   “十五次。你是第十五个。”   他颤抖着抚摩着我的脸:“你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嗯,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等着你的到来,等着与你相守。短的时候只须等二十来年,最长一次等过百年。还有—次,你中途睡着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告别了我平静离开,再也寻不到。我这才知道每一次你来寻我,我必须在天亮前讲完所有故事,否则,你无法记起来,我就只能等待下一次的轮回。”我宽慰地笑了,笑得风轻云淡,“好在我寿命长,不怕等,你没来的时候,我就琢磨怎么把故事讲得好听,免得你又一次睡着……”   他再度将我紧紧搂住,仿佛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他鼻音浓浓地问:“等我死后,你还要再继续这样等下去?”   “你当我永世不死呢?”我扑哧笑了出来,轻轻捶他的胸膛,“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次。我的寿数只剩下几十年了,你看,我的蓝发已经变白了。还有,璁玉里的灵力已经消耗殆尽,你也无法再转世了。”   他将我拉开一些距离,撩起我的长发。原本亮泽如海藻的蓝发如今已全部变白。我看着他脸上的震惊、不舍与难过,不由得笑道:"难道你嫌弃我太老了?还是遗憾自己再也无法转世?“他急忙嚷道:“怎么可能嫌弃?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是我心中最美的蓝迦梅朵。”   “那就好。”我心满意足地牵起他的手,“人的寿命只短短几十年。我们好好过日子,不再留遗憾,不比一次次等待轮回更好吗?”   他用力点头,与我十指相握:“好,这一次,我们平平凡凡过完这一生,不再轮回,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洒入小屋,在我们身上笼罩出金色光芒。他举起我们相握的手,我手腕上的莲花手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们相视而笑,在窗纱上投下美丽的剪影。   ―(全文完)― ︻︻︻︻︻︻︻︻︻︻︻︻︻︻︻︻︻︻︻︻╮ 小鱼儿——只是搬运工~~ 每天新本小说推荐 公众微信号:【止于影书】备用号【影遇见书】 公众号每篇推文下方广告有空帮点一点,谢谢了!笔芯 微信名:laomo5566 微博:止于影书 会有更多精彩哦~~O(∩_∩)O~ 交流QQ群:228091937 / 627298471 鱼儿百度云主页:http://t.cn/RiEbhAW 欢迎订阅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